生命 ─ 災區獨白與城市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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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munch
或許觀影之前看了太多評論,有太高的期待,觀影之後反而有種無法落淚的愁悵。
如果,將吳乙峰的《生命》一片,視為一種災區經驗的影像救贖,充滿生命尊貴的美
好,那麼,請勿閱讀下去。或者,尚未觀影也稍勿閱讀,以免有損自己的直感經驗。
到過災區嗎?影片總是嗅不到那種土地的悲傷味道?
我喜歡吳乙峰的早期作品,因為他不存在。
從月亮的小孩的記錄片開始,我驚訝如何讓一個非演員習慣鏡頭的存在,開始展現自
己真實的一面,觀影者如朋友一般,透過鏡頭相伴其右,瞭解他們深沈的哀傷,吳乙峰稱
它為「蹲點式」記錄拍攝手法。是的!蹲點,蹲久了就成拿攝影機的朋友,蹲久了拿攝影
機的人也日益消失,只剩被拍攝者與觀影者隔著畫面直接見面,重新寫下一個朋友的友善
關係。
從《月亮的小孩》到「人間燈火」、「生活映像」系列,乃至許多全景種子學員所拍
攝的社區故事,都讓人有種驚豔的感覺,彷彿透過鏡頭喊著:「嗨!我不在,不過可以認
識我的朋友。」
《生命》打破這樣的邏輯,吳乙峰出來了!與其說他記錄四個家庭的災後創傷,不如
說他透過四個家庭反照他的生命歷程,他的災區心情。他從災後的九二一,反觀他父親的
病情,或者反觀他己身對於生命的認知,這種個人災區經驗的影像獨白,讓《生命》如同
吳乙峰的災區心情日記,四個家庭反映他的悲傷,或者如同影片小標所寫《五封寄不出的
信》,那麼三封來自災區家庭,二封是吳乙峰和他逝去的友人,吳乙峰已經預示自己存在
影片裡。
再去探討記錄片的本質,又將是眾說紛云的喋喋不休,但是記錄總是有個主體對象存
在,在觀影的過程中,吳乙峰的問話介入,如同一種干擾,讓人仿如第三者般,看著吳乙
峰與受訪者間的災區採訪記錄。從四個家庭的災後心情,在不斷的問話與回答裡,仿如大
眾商業媒體的操作手法再現,「妳痛苦嗎?」、「沒夢到妳的雙親?」…,更甚是與佩如
的訪談中,佩如在訴盡災後痛苦想要自殺的念頭後,吳乙峰竟然跳出來訓她,打破記錄者
不介入事件的想像規則,成為影片的一分子。
觀影時,一直被這樣的訪談結構打斷情緒,於是開始思考,吳乙峰是否執意在《生命
》裡凸顯自己的經驗感受,如同在片末字幕所示的作者 ─ 吳乙峰,在一部 921的記錄片
,放進他的父親,也放進他自己,用他父親的尋死,來對照災區生命的珍貴,連接他與災
區居民面臨同樣的生命課題,這樣個人風格的手法,讓記錄片中心偏移,那不是災區記錄
,災區成為一種生命背景,屬於吳乙峰的。
看著片子播放,在情緒不斷被中斷後,開始回頭思考他拍攝時的蹲點情形,如果從片
子一開始時間點是災後的三星期,到結尾的生產,拍攝時間應該在一到二年間,寫信的時
間在第三年,吳乙峰該是累了,想要一個結束的時刻。
不清楚拍攝母帶有些什麼,無法瞭解蹲點的時間厚度,但是從影片中對災區家庭的跟
拍並不多見,缺乏展現他們與他人或者與環境的互動畫面,於是製作手法只能藉由大量的
訪談及口述來說明災後心情,讓訪談成為紀錄片的核心,讓整部片子像許多片段組成的對
話錄,而非完整故事的影片,於是令人驚訝,那些感動人的自然場景何去?
不瞭解吳乙峰是刻意的不要或跳過這些場景?或者是利用冗長對話來展現疏離的思考
空間?但是從他剪出靈堂中父親抱走哭泣大女兒的畫面,挑出挖掘現場姐妹發現自家垃圾
的心喜到諷刺,其實他是瞭解捕捉到真實的場景,遠比訪談更自然動人。但是片中是無盡
的訪談,也一直執著在詢問她們對親人逝去的悲傷,甚至不惜推近鏡頭,商業手法的臉部
大特寫,催逼觀眾出淚。其間在疏離與縫合間,呈現拍攝者與被拍攝者的疏離,又急欲透
過形式緊接觀影者,最後在刻意引導的災區觀看下,我哭不出來!
我一直在想,失去場景、大量對話,吳乙峰倒底花了多少時間陪著他們,是一如過去
的長期蹲點拍攝,還是某些時刻的點狀拍攝,從男性的不願多話,從女性時而流露對鏡頭
的客氣與戒心,甚至到結尾要求寫下的三封信,每封信中都提及吳乙峰的存在。我有點錯
愕!《生命》終究沒有像《月亮的小孩》般,讓鏡頭靜靜流轉,吳乙峰隱著身,帶來他的
朋友與大家見面。
失去了自然場景,剪入大量訪談,觀影的確吃力,更糟的是《生命》一直想捕捉四個
家庭的悲傷,災區看不見其他人事的存在,僅緊鎖住四個受災家庭的個人內心想法,缺乏
大環境的存在,以及家族的恩怨互動,許多從災後到重返社會的支持結構與現實問題,都
成為存而不論的事務,甚至兩姐妹的未來,以及佩如的悲傷,都不斷出現,卻在訪談裡輕
輕漂過,似乎有些事無需多言,觀眾自己體會就好。
但是片末從二個家庭的出生、到二個家庭的出國,二小時如同展演一場生命自我療傷
過程,甚至穿過隧道的火車,暗喻著生命總是能找到出口。這樣的意涵,讓人難以接受,
也太逃離許多該有的結構性思考,讓《生命》淪入四個家庭的悲傷言說,以及吳乙峰的災
區自省,成為失去時空、失去省思,落於喃喃自語的悲傷獨白,最後依出國、出生而各得
圓滿。是這樣嗎?災區的悲傷,是只有失去親人的循環悲痛嗎?是如《生命》製作完結一
切告歇嗎?我想《生命》一片只是災區的逗點,不會是完結的句點。
我去過災區,災後的第三天,我上九份二山,羅佩如坐在地上,臉埋在雙膝裡,她不
語,當地人說她一家七口全埋了!我說不出話,只能無語,一直記得那種烈日下散發的強
烈悲慟,但是更令人悲傷的是,這些倖存的人,災後數年所面對的生活與現實。
災區,不只是921失去親人那一刻,而是從那起點後,團團緊綑的問題,像濃郁的愁
味,無法離散。那是當下即永恆,那是離開災區無法體會的心情。
2004年九月二十九日在人潮滿滿的戲院門口,看著慕名而來的人大排長龍,我一直在
想,他們去過災區沒?他們從災區記錄片想獲得什麼?當我聽見旁邊一位時髦的上班族,
在散場後以近乎驕傲的口吻對電話說:「我來看生命了耶!」。
我覺得有點悲傷,我想到坐在地上的羅佩如,誰有權帶離她、重現她,從遙遠災區,
穿過從那段時光,簡化那些心情,到城市的戲院,成為作者詮釋,觀影者再詮釋的文化商
品,甚至在災後的第五年,成為城市居民的中秋救贖,就為一句「我來看生命了耶。」
去過災區的人都理解,那些場景、那種氣氛,是一種無法移轉的經驗,那是如同佩如
所言,一半漂失的心,如何尋找那刻遺失在災區裡一半的心,是許多影像工作者的夢,也
是難以推卸、不得輕率的責任。
會再去觀看其他片子,尋找屬於我的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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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向抽象的導因是人類面對面臨擾亂的世界時,
有如原始人類一般軟弱無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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