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異書簡 張惠菁(流浪在海綿城市)
──或是,六個存在主義的分手藉口
沙特還可以給我們些什麼呢?
沙特。白種、男性、中產階級、異性戀的最後一代哲學家。在他
身後解構主義、後現代主義、女性主義、酷兒論述瀰天蓋地喧囂而起。
傅科的光頭取代了沙特的厚眼鏡成為思想界的發光體。沙特那一代人
成了絕響。西方哲學傳統裡強調主體性,意識自主的那個「人」,也
隨之走進歷史裡消失不見了。
但是,基於資源回收之必要,一個時代不能祇是平白無故地消失。
第零書 回收沙特:人生來是個洞
沙特認為,人從幼年期起就意識到自己是個「洞」,因此嬰幼兒
會不斷想用手指,甚至整條小手臂去填補口腔的洞穴。女體的性慾,
亦是一種將陰戶的洞穴填滿的慾望。
難怪沙特會犯女性主義者的眾怒了。這種說法強烈暗示著女性是
個洞,是不足的,需要仰賴男性的陽具加以填補。
沙特的存在主義精神分析和弗洛依德的正統精神分析一樣,都是
從男性的角度出發,女性被當作上帝造人的時錯造的瑕疵品似的,不
是有陽具歆羨,就是需要陽具來填滿自身的空洞。
但是,如同精神分析可以有女性主義版本,存在主義也可以女性
主義化啊。資源回收的第一原則就是不尊重原作者。
沙特有大小眼的嫌疑。他討論嬰幼兒吸吮手指與女性的性愛時,
祇談到洞穴的被填滿的渴望,卻忽略了手指,或男性陽具,想要進入
洞穴的欲求。
坦白承認吧。男性的陽具,不論是同性戀或異性戀,皆有被撫摩
的渴望。陽具不逝去「填滿」洞穴,而是欲求著在性交的過程中(包
括男同性戀的口交和肛交)進入洞穴,被洞穴的溫暖肌肉組織所包圍。
男性絕對不是去幫助「不足」的另一性使她們得到填補。這種「
日行一善」誰要相信啊?分明是男性本身的慾望,必須經由陽具的被
碰觸,被包圍,被吸納,才能得到滿足。
倘若女性是空虛的洞穴,則男性,其勃起的陰莖,則是顫危危地,
豎立在空曠的平面上,渴求著被包圍,被吸納,被溶化進入另一個人
體,卻又不可得的卑微的存在。
(哎,我多麼喜歡這種想法啊!)
九七年愛丁堡的國立現代藝術藝廊(National Gallery of
Comtemporary Art)從世界各地藝術館調來傑克梅第(Giacometti)
的作品,浩浩蕩蕩地辦了一次傑克梅第的個展。
這個和沙特同一世代的藝術家,以雕塑極度細長的人型,表現人
在空間中的虛無感聞名。一整座藝廊裡那些瘦高黝暗的塑像有如漂浮
的幽靈。幽靈不慣群居,因此數量並不能代表什麼,在那藝廊裡有再
多的同類,幽靈卻還是孤獨的。
我心目中存在主義的陰莖就像是傑克梅第的雕塑那樣孤單的聳立
著。在它們的四周空空盪盪,什麼都沒有。空間的不可穿越性,是陰
莖被包容撫摩的慾望註定受到挫折。
如此空虛的不祇是作為一個洞的女體。還是作為一只陽具的男體。
性是女體與男體,或女體與女體,或男體與男體之間,試圖透過
對方使自己的空虛獲得填補德努力吧。
而戀人是,這樣欲求著與對方結成一體,卻不能夠。即使是在最
歡愛的性事中,暫時地忘記作為兩個獨立個體的事實,在現實裡亦不
能夠。
如果我們回收沙特的「洞」的隱喻到底,則肉體狀態的分離不過
是精神狀態分離的隱喻罷了。人是孤立的,即使再怎樣渴求與他人的
結合仍不能改變自己與他人的分離。戀人的關係就建築在這樣的弔詭
上,一方面願望著結合,一方面不可能拋棄自我而融入對方。
亦是因為自我這樣空虛又頑強的存在,所以戀人可以去愛戀,去
欲求,去渴望對方。希求對方以一個不同於自己的存在,來傾聽自己,
瞭解自己,愛欲自己。我一方面明白他╲她是外在於我的,因為這樣
的外在性所以他╲她可以滿足我作為空虛孤單的個體所需要的填補或
包含,但我又希望他╲她能溶合到進入我最深的內在與我結為一體。
這種矛盾的不得了的想法就是戀人的邏輯。
倘若戀人能夠真正合為一體,便不再是戀人。這樣的弔詭,這種
不可能達成的合而為一的願望,註定了戀愛在很多時候是挫折的。
人是不自足的。戀人則更加不足。
倘若你需要一個和戀人分手的藉口,這就是了。
倘若你需要更多失敗愛情的實例示範,請讀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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