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書 人群的河裡我流向空無的終站
走在星期六下午的王子街上，陽光耀眼。購物的人群一批一批蜂
擁而來，蜂擁而去。來與去之間，人行道變成一條河，一條行人的河。
是在這河裡，我想起你。
四周是無數陌生的臉孔，高聲談笑，摩肩擦踵而過，大大小小的
購物袋，搖搖晃晃碰撞地接觸在一起，又迅速晃蕩開來。
但你不在這裡，不和我在一起。
有時我放縱自己的狂想，想你會不會在下一個街角突然蹦出來，
嚇我一跳。會不會，當我隨人群的流漫無目的的走著，偶爾無意識的
定睛一看，發現你的臉混跡人群當中，眨巴著眼睛，對我笑了。
然而我知一如你知，這是不可能的，形體不比思緒，能夠不受時
空限制跳躍閃現。你畢竟是不在的，是缺席的。這半個地球的距離，
畢竟不是說穿越就穿越的。
說你不在，是不公平的。你當然是「在」的，雖然是在世界上對
我而言極其遙遠的一個角落，但你確實是「在」的。離開台灣遠赴異
國的是我，不是你。因此我其實是沒有資格說你不在。不在的是我。
或者說，公平一點的說，我們都「在」著，你在亞洲邊緣的島上，我
在歐洲邊緣的另一個島上。
但這樣客觀事實上的「在」，於我畢竟沒有意義。我所強烈感覺
的還是你的不在。這王子街上成千成百的人裡沒有你，即使我忽然這
樣渴望看見你，渴望與你對話，渴望與你相親近，渴望碰觸你，但這
些都是不可能的，因為你不「在」。
於是，擁擠的人群當中，我竟感到寂寞起來。
你的不在是我造成的。這擁擠的街道充滿了存在，穿著Burberry
風衣形貌雍容的老婦人在，肩上坐著個梳了幾十根小髮辮的小女孩的
穿著Ｌevis牛仔褲的父親在，兩手提了滿滿的超級市場袋子，還要回
頭叱喝她的兩個打來打去的兒子的家庭主婦模樣的人在，三五成群邊
走邊吃著冰淇淋大聲嘩笑的年輕女孩子在，但這樣滿滿的存在裡我祇
注意到你的不在。
我在人群中的存在中執意意識到你的不在，這樣的意識使這空間
原本滿溢的存在裂開一條隙縫，我越是想念你，越是思索你的不在，
越是希望你出現在我身邊，這隙縫就越裂越大，終至吞沒了所有的存
在，剩下黑洞一般的空無。無論這人行道上有多少人，我祇盼望見到
那不在人行道上的你。我眼前密壓壓的人群和空蕩蕩的黑洞是疊合的，
因為再眾多的人群對我而言仍是空無。無。
沒有，沒有你，沒有你在這裡，沒有你在這裡和我一起。
是我造成了這樣的空無，我對你的思念造成了這空無。
思念是一種反物質，反存在。再龐大的存在在思念的面前都要被
消解。思念遙遠指向不在此時此地的那個人，千軍萬馬的「在」也不
能改變那個人的不「在」。思念如一陣霧飄過，所過之處，祇剩下空
無。
s'abimer, to be engulfed, to succumb.....
這陽光氾濫的下午，在繁華喧囂的街道上，我被我自己所創造的
空無包圍淹沒，直至滅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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