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書 時間一旦變成了團塊
當我離開你,開始到異國的城市過起一個人的生活,我忽然擁有
所有的時間。過去兩個人一起做的事,兩個人在一起的時間,如今全
是我的了。
我一個人的。
時間其實是以事件為座標的。失去事件的時間會變成怎樣呢?失
去了以事件作為時間的丈量的我們又會陷入怎樣的狀態呢?
我試著擬想這樣一種情境。
等待著果陀的 Estragon 和 Vladimir ,果陀永遠不來,等待變
成永遠。但即使是這樣無盡底等待著的 Estragon 和 Vladimir ,也
望向未來果陀出現的那一點。他們的時間還是有參考點的,雖然是虛
無飄渺,誰也不知是否存在的一個點。
有了這個參考點,他們的時間還能搖搖晃晃地指向這點而進行。
如果連這一點都沒有,那麼,「現在」會真正地變成永遠。等待不再
是可能的,因為沒有未來事件就不會有等待。有的祇是現在。現在吞
沒了過去和未來,在沒有事件劃分的時間軌道上無盡地橫亙著。
電影「睡人」裡的露西,可以從椅子走向桌子,從桌子走向擋在
她面前幾步處坐在輪椅上的病人,但病人之後,失去了參考點的露西
茫然站立,再無法前進了。她想走向窗戶,但隔絕在她與窗戶之間的
空間在她看來像是無法穿越。她祇能站著,掛著呆滯的眼神。最後電
影裡的主角醫生將地板塗上黑白相間格狀的油漆,藉由黑白黑白這樣
的相對參考,露西才能走向窗戶。
我面對時間就像露西面對空間。以事件代替油漆為參考點:九點
去圖書館是個參考點,中午十二點吃飯是個參考點,下午四點喝茶是
參考點,晚上八點的電視節目是個參考點,星期六和朋友見面,下個
星期三和指導教授見面,再下個星期一去看電影首映都是參考點。
我必須無止盡地用事件分割時間,如此我在時間當中可以像露西
從這點移到面前的另一點,緩步前進。
時間如果不能分割就會變成難以忍受難以穿透的團塊。在這團塊
中我舉步維艱,每一分鐘都延展成無限。在這無限中我幾乎窒息,連
張口喊叫的能力都失去。
可自從離開你到這異鄉城市獨居以來,時間就變得厚重了。夜裡
獨自再寢室裡面對著一屋子散亂的書本,早上用來吃麥片還沒清洗的,
黏了殘渣的碗,半杯早已冷透的茶,幾根香蕉,放在水果籃裡,再不
吃就要爛了,但怎麼也勾不起我想吃它的慾望。每頁回到這樣的房子
裡,我幾乎懷疑時間是不是還流動著。
倘若你在我們還可以用對話分割時間,但你不在。
於是點上煙,看他一點一點變成灰燼。「時間的屍體。」我想,
借用了村上春樹那個怪胎的說法。煙的燃燒可以證明時間在流動。前
一秒中還是白色的Silk Cut淡煙的一部分,後一秒就躺在煙灰缸裡變
成死氣沉沉的灰色殘餘物了。
因為燃燒(在時間的維度裡進行的燃燒喔)魔術一般把煙給轉換
了。國中課本裡說,燃燒是化學作用,作用後的物質再回不到原初的
狀態。說的沒錯。但時間才是最徹底的化學作用,這一秒鐘的煙不能
回到上一秒,這一分鐘的我不能回到上一分鐘。
而戀人是如此不足,以致他們的時間是環繞著相聚的時刻而編列
的,在這次相聚分手後就直接了當地盼望下一次見面。唯相聚的時刻
可當作值得一提的參考事件,其餘皆屬無關。
我與你如此相隔遙遠,每年一次的見面遙遙地寫在記事簿的年底
一頁。在翻到最後那頁以前的每一天遂都像是一模一樣。無可分割。
因為等待果陀,所以再果陀出現以前的每一秒其實都沒有太大的差別,
沒有人來,沒有人去,沒有事發生。
「喂!」我在這一秒說,但聲音隱入空氣,消失了。很快我就不
能確定是否說過「喂!」。說「喂!」的那一秒與沒有說「喂!」的
這一秒間的差別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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