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書 煙火╲闇黑╲無關
夜裡我忽然聽見放煙火的聲音。跑到窗前，從我為在頂樓的小小
公寓可以望見漆黑而遙遠的天空裡，炸開一朵朵色彩嫣然的焰火。
我的ＣＤ唱盤正好傳出險峻海峽（Dire Straits）的" Your
Latest Trick "，薩克斯風響起的時候，暗夜的帷幕上正閃出一朵巨
大的魅惑的金黃色牡丹。剎那之間，我感覺自己全身起著難以言喻的
震顫，在我公寓的落地窗前，我著著實實地被某種不明的力量感動了。
查看了今天的日期，才知道是這個城市一年一度國際藝術季的壓
軸好戲，露天煙火音樂會的日子。那煙火不是為我而放的，是為了買
票進到音樂會場參與盛會的人，和沒有買票但提前了幾個小時去搶占
會場外看得到煙火、聽得到音樂的好位置的觀眾們放的。像我這樣不
在意煙火音樂會，臨到聽見了碰碰的爆炸聲才想起來，跑到窗邊看煙
火的人，從來就不是在活動設計者們考慮之內的哪。
但我這樣看著煙火，竟感到像是接收到某種來自世界某處的訊息
似的。
吸引我注意力的，與其說是那絢麗的煙火，倒不如說是我與煙火
之間，橫亙著的午夜沉沉的闇黑吧。那樣純然的黑暗，將我與我所在
的小小公寓層層包裹了起來。但在這黑暗一角的天空下，有人正熱鬧
鬧的放著煙火。這闇黑並不因為煙火的映照而淡去一些，顯得明亮一
些，相反的，它在煙火的亮彩對比下顯得更沉鬱、更濃厚、更不可穿
透了。
我閉上眼睛想像在黑暗的那一邊，露天音樂會舉行的地點，數以
萬計被這個傳統藝術季的盛名吸引而來的觀眾，正在交響樂聲中專心
一致地仰著頭，驚嘆著，歡鬧著，他們的眼底映照著煙火在夜空裡構
成的美麗圖樣。那麼多不同的人，來自不同的社會階級，接受不同的
教育，有不同的煩惱的事或開心的事，卻在這一刻，所有的不同都被
抹去了似的，每個人祇是對著煙火，衷心地欣賞著，做出同樣的反應。
沒有人會意識到城市的另一角，有一個正聽著險峻海峽的東方女
孩也同樣被煙火吸引至窗邊。
我的腦海裡出現這樣一幅圖畫，首先是喧鬧著在光亮的大街上仰
望煙火的人群，之外是寧靜的無邊黑暗，隔著黑暗，在我小小公寓裡，
是站在窗邊的我。黑暗標識光亮處人群之間的距離。
煙火本是為了那些在光亮處的人而發的。我卻在這黑暗中的孤島
般的公寓深深被它所魅惑所吸引。我所看見的煙火，加入了距離的因
素，因而變得不同。
我不可能同大街上的觀眾一般為煙火歡呼，我的周圍除了ＣＤ唱
盤播送出來的樂音之外，幾乎完全是寂靜的。連煙火的爆破聲都因為
距離而降低了音量，變得悶悶的。我想起外太空的黑暗，沒有空氣做
介質，任何聲音都沒法傳遞。忽然間我感覺四周的黑暗和外太空的黑
暗是某種同型態的東西。這黑暗的存在，這濃墨一般的存在，是距離
與虛無的本體。煙火與我擬想中再明亮處對著一夥歡呼的人群們對照
出這闇黑的本體，我在它面前深深地感動幾乎落淚。
這個晚上我在煙火結束後便早早熄燈就寢，關上床頭燈後，以厚
重棉被包裹著靜靜地躺在黑暗裡。
去聽煙火演唱會的人群想必漸漸散場了吧。我忽然明白我和他們
的無關。不祇是他們，我開始感覺到我和你之間的無關。我和你之間，
一如我和他們之間，是這樣為距離所阻斷。然而今晚我並不哀嘆孤獨
或分離這般無趣的題材。相反地，我是這樣著迷於距離，在距離劃分
出來的我的世界，我因而得以保持自我的主體性。
距離像是護城河，在它的還伺下我獨居於我的小小城堡。
我想如果放棄溝通便會像風箏一樣飛走了。你是我和這世界唯一
的關聯。而今夜我不想再徒勞地努力於不可能的溝通了。我明白這樣
對溝通的厭棄意味著什麼樣的危險。但今晚就讓我沉溺於暗夜裡一點
微微的自足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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