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書 作為一種背叛的自足
戀人倘若變的自足就不再能戀愛。
我和你之間的連結是脆弱的。首先我必須相信自己是不足的，相
信自己需要某個人來和我對話，而且我還必須相信那個人是你。戀愛
必須在這樣的信仰上才能維持。
但有時我感到這樣的信念像是某種宗教，或某種催眠，我不知道
這樣的信仰是不是有著客觀的基礎。也許向來就沒有所謂客觀基礎這
樣的東西的，有的祇是我們一廂情願的相信。然而，我好似開始感到
我信仰的動搖了。好像開始感覺自己不是依靠著你存在，我開始自足
了。
我是如此對自己的動搖感到驚心，彷彿犯下某種瀆神的罪行。也
這樣的動搖祇是因為在距離阻隔下，我為減輕對你的思念而發動的不
自覺的心理機制，過一陣子，等我們再見面時我就會忘記。
或者也許有一天，我的動搖是如此徹底，已不能再稱之為動搖了，
我對自己將這種信仰拋卻的行為感到無可厚非且理所當然。那樣的一
天，就是愛情真正的結束，我真正地背叛了你。
我要走向自足嗎？我會走向自足嗎？不久以前當朋友問我覺不覺
得和分隔在遙遠一方的你會一直在一起，我回答會吧，因為我已難以
再找到像你這樣容納著我的任性的人了。但現在我想的是，我為什麼
需要一個容納我任性的人呢？為什麼需要一個人？難道我不能認知空
虛或孤單乃是我存在不可避免的場域？對這樣的場域沒什麼可覺得不
足的，因為這本就是不可避免，不可逃脫的命定。如同我不可能認為
人祇有一個鼻子兩個眼睛是一種不足一樣。
哀嘆人存在的孤單是無意義的。視存在為一種不足，並想找一個
人來補足這樣的空虛更是荒謬至極的做法。因為補足是不可能的。不
足，需要一個人，祇是我們一種自憐的，無理可證的假設。
可使我同樣不確定的是人是不是可以自足這樣的問題。我不知道。
不可能知道。相信人是自足的和相信人不足一樣是不可求證的形上學
假設。一不小心就會變成過於顧值得謬誤信仰。
過去我一直相信你有一種力量，一種穩定的力量。其實是因為我
必須透過你好在世俗的世界裡找到位置。因為你，我和這個實際的外
在世界產生連結。你也許也因為我，而和我內裡不安的、流動的世界
連結起來了吧。但你畢竟是無求於我的世界，因此一點也不必擔心被
我吸納到這個混亂的世界裡來，不動如山地逕自保持著你的樣子。反
倒是我，著著實實地依賴著你把我和世界拴在一起哪。
但現在我開始對自己與世界是否有必要連結在一起呢這樣的事感
到懷疑，沉沉地耽溺於我與世界之間的距離。向來是我自己依賴著你
不安地索取這種穩定的力量，如今又是我自己想從其中釋放開來了。
是太任性了嗎？
我正站在一個臨界點上，把我和舊世界拉在一起的是你，你是我
唯一的線索。但我感覺體內正孳長著某些青春期一般的叛逆的質素，
我內裡那流動的世界正蓄積著力量，當這力量終於潰堤，我終會斬斷
與這外在世界的關聯，我會變成我所不知道的樣子，或許就是所謂自
足的狀態吧。但我真是不知道的，不知道這樣的狀態能持久嗎？能行
得通嗎？
但我明白自己對舊世界裡不足的自己的厭棄正在成長著，對自足
的新信仰也成長著。我無力阻攔，彷彿是順著河流而下的泡沫。
存在之流裡，自我是載浮載沉的泡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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