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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樂 林燿德
１
清晨醒來，聽聞斷續的練琴聲，音符在挫折中徘徊，在巷道間艱
困漂流，像那些被黑闇嚇壞的隕石，沉沉撞進一道乾涸的河床。
我仍然記憶你夢中的Ｄ小調賦格曲。
一朵朵百合漸漸飄近，直到百合花與它們的影子在水面交會，花
和花影在水平線間互相吞噬。
２
直到花和花影互相吞噬於水與大氣的交界，我才意識著剛剛的百
合飄零不過是水面的倒影。在圈圈擴散的漣漪間，Ｄ小調賦格曲淡淡
消退。
二樓的練琴聲踩醒我的意識。
在乾爽的早晨，練琴者指下那首挫敗的鋼琴曲，原本是一首喧鬧、
歡樂的舞曲，每一顆音符應該擁有纖細的感情和強韌的肌腱，四分音
符和十六分音符如女奴和囚犯在空盪盪的草原上纏抱旋舞，震撼大地。
練習者的十指總是頓挫在同一章節的枝葉間，女奴和囚犯都變成
雙腿僵硬、表情呆滯的玩偶。
３
嗯，那些生硬的玩偶正在二樓起居室中的琴鍵上跳躍。黑鍵、白
鍵，啄木鳥般的琴槌以及被啄食的不銹鋼琴槌。
我從睡眠中渾身沾滿夢的泥沼像醒豁的現實緩緩踏出，如同一座
自岩石表面掙扎而的石雕，向人類的時空伸出雙臂。
清晨，頓然覺醒到窗簾後日常的陽光，以及異質的鋼琴曲。
突如其來地意識到音樂是彩色的時間。我們專注聆聽的生命讓作
曲家的意志力洞悉、貫穿。
音樂貫穿我們的血肉軀殼，通體琉璃般透明。
徘徊而斷續的琴音，凝止、倒轉我的心理時間。我看見以逝的作
曲家再深夜的五線譜上艱困地挪動音符；我看見自己半身陷入岩壁、
半身迎向世界的靈魂。連同那已經化石的夢境，一切 落逆時針迴轉
的漩渦裏。
一切只發生在睡與醒之間倏然拔升的薄刃上。
４
喧鬧的日光，隱藏在緊掩的窗簾後。
斷續的練琴聲，……逐漸消逝。
我永遠記憶不起夢，醒時卻記憶起你的睡眠。
愛情不需要情節，愛情本身就是事件。
妳睡眠的姿勢。纖巧的髮絲，輕輕貼附輪廓圓渾的面頰；手掌如
一片沉思的荷葉，是我曾在敦煌岩壁上所見的，那彩繪供養菩薩的無
暇虔誠。妳的眉似淡墨的筆觸橫曳，尖梢閃爍生命的喜悅。
呼吸著，我呼吸著你的呼吸，思維著你的夢，讓自己透明如大氣，
被妳睫毛綿密而細瑣的顫動輕輕彈震。
即使是在這個沉重而被片段音符所干擾的早晨，地圖上的道路仍
然像是被繃緊在琴架上的弦。無影無形的手掌撥撩著都市豎琴，甲蟲
般的汽車畫出五顏六色七轉八折的曲勢，時而演奏一段煞車聲戛然牽
引而出的高潮。
一本一本的地圖早已合攏上架。
纖弱而挑逗著誰的天色，想必逐秒沖淡了渴慕的思緒。地球背面
升起的日子，桅牆般突出了海平面；我們的生命都成為巨大、巨大得
不備感知的和絃。
５
紫色穿越玻璃，折射率是１.532。那麼德布西的音樂呢？他的音
樂充滿水波的彈性以及流動的光澤。
德布西的音樂從不模擬自然，在小片段旋律和自由節奏間，他賦
予自然的暗示。
６
在敘述中，文類消失了。
在音樂中。敘述也消失了。
人生是交響樂。各種絃樂器在不同音色中，延展生命與生命間相
互擁抱、旋舞的景觀。
琴弦越短，聲調越高；琴弦越長，發音樂低。劇烈而短促的熱戀，
常能轟轟烈烈；而歷久彌堅的婚姻，卻往往只能在日常生活的塵塵三
昧下咀嚼淡淡的關懷。
有時，演奏者將手指順沿琴頸，上下移動，變化弦長同時也變化
了音域；有時，放鬆手指，任空弦震盪，回音渺茫無極；有時，演奏
者以琴弓同時擦掠兩道琴弦，讓它們發生曼妙的合聲。
愛情的真諦如一，然而在不同演奏者的詮釋下顯現出千變萬化的
身姿。一個中國象徵派詩人在二○年代寫下他的情詩：
我是一個永遠的旅人永遠步纖纖的灰白的路頭
永遠步纖纖的灰白的路頭在薄暮的灰黃的時候
我是一個永遠的旅人永遠聽寂寂的淡淡的心波
永遠聽寂寂的淡淡的心波在消散的茫茫的沉默
我心裏永遠藏著不住的滄桑我心裏永遠流著不住的交響
我心裏永遠殘存著層層的介殼我永遠在無言終極盪飄狂
……
這飄狂的交響，六十年後仍在我耳際寂蕩。圓滿的愛情、幸福的
愛情、挫敗的愛情，從一而終的愛情與顛躓狼狽的愛情，兩性間這些
不同結局的愛情都隱埋著人性深處的善，以及被對善的嫉妒、反叛、
謊言和瘋狂的因子。無論結局，愛情都彰顯了人類的存在；但是愛情
即身而寂滅，剩下的只是詩與音樂。
最古老的豎琴，依舊演奏出青春的永恆。
７
妳的睡眠，出奇寧靜地，波動著百合的裙裾。
迷眩的藍寶石、流溢著海洋的晶體、闇紫色的不知名花朵、包藏
著鼓聲的殞星、發出幽晦螢光的宮殿、盤桓牧神蹄音的座鐘，它們漂
流在妳夢中的音樂裏。
美麗的事物令人感動欲泣。
是不是該拉開斗室的窗簾？我深怕驚擾妳的夢河。即使我一人獨
處，而你安枕在遠方的樓房中，我仍然相信眼前的窗簾將通達到人類
的，以及妳的夢域。
德布西在他的尺牘中說：
人類醜惡的軀殼怎麼可以浸泡在聖潔的海洋中呢？
他們粗拙的四肢，真夠魚兒們望之悲泣了。
只有海妖們才配住在那自然的故鄉中。
當我拉開窗簾的時候，窗外顯現的果然是一片浩瀚的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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