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陽光把小島的銀合歡漆得油亮,蒸騰的熱氣把馬路搖得飄忽,夏天到了。這時,
海風就從小島的四面八方傳來清涼的邀約,我的童年就興高采烈了起來!
自從六歲學會了游泳和潛水,之後每年在六月左右,當夏天的跫音隱約,我便常和
玩伴於假日去海邊探探季節的虛實、快樂的深度。當溫度越來越高,暑假終於在我
們的日夜企盼下到來;我們的熱情達到了沸點,對海!
小島的夏日,太陽大得連風都躲在陰蔭處,我們把所有的門窗打開,大部分時候還
是無法挽回汗水出走的決心。物質缺乏的那年代,電扇少見,冷氣更是一個比冥王
星更遠的名詞!爸爸在生計縫隙中買了一具電扇:淡藍的圓形底座,直徑二十五公
分的銀色護網,三片淺藍的扇葉。每當扇葉跑成一個圈圈,我的心中總有一種莫名
的神氣!但我卻很少從他那兒獲得清涼,一來當時限電,供電的時間不多;二來是
儉省,很少使用;三來是一使用時,電扇就得左右轉來轉去,只能分享,不能獨享
。晚上若室內很熱,就到屋頂避暑;但白天,除了「戒急用忍」, 最好的避暑方
法,就是把自己「丟」到海裡。
向海邊出發,在用過午餐後。一行十人左右,我和鄰家小孩,手裡拎的常是一付蛙
鏡,一些小零食或島上正值盛產的番食榴。我們輕快的拾「十八坎」之級而上,踢
踢踏踏地曳過田間的小徑,當好奇的番石榴探出石牆,竊竊地向我們指指點點時,
我們就順手摘下幾片他們身上的葉子,放進隨身的行囊,然後前行;海,近了。
我們站在海崖下眺,海水清澈見底,海面遼敻柔蕩,真像一個大型的果凍!此時,
藍色的音樂在心頭響起,鼓點是我們循徑下行的腳步聲。到了海邊,我們把上衣脫
掉,穿著短褲,提著蛙鏡,把那幾片番石榴的葉子握在掌中,走到海蝕平臺上,找
一塊石子把葉片搗碎再塗抹於鏡片上,擦揉,沖洗,被番石榴葉泥洗過的蛙鏡顯得
透淨,明亮,我們迫不及待的往平臺邊緣走去,戴上蛙鏡,縱出,足尖大剌剌地刺
入波浪!海以無盡的清涼和無限的寬厚接納我們,招待我們,快樂我們。日正當中
,海水正藍。
正藍的海水在我們潛入時變成透明的坦誠,我們則在潛入後蛻化為尾尾的小魚。海
水的清涼使笑語更加繽紛,繽紛的還有十二點半過後,人越來越多,歡聲愈聚愈繁
;二點左右,人數達到飽和,歡笑聲正向高原期發展!這時你會看到,距離這海邊
較近的聚落的孩童幾乎都來了,另外還有一些住在較遠聚落的一些小孩;和大人。
大人來海邊大抵有獲捕的任務;小孩嗎,玩樂就是唯一的信條。
當一群小孩一起不約而同且不拘形式地履行相同的快樂信條,整個海就笑了起來。
喧囂,嬉鬧,童言童語,創意,純度百分百的快樂。
我喜歡潛游水中,追逐著小魚;喜歡潛入水中,翻過身,仰著頭,隔著海水看太陽
,看水波下的光影變化;喜歡潛到水底把雙手自石頭兩側向中央縮攏,用「口袋戰
術」去嚇嚇螃蟹;喜歡在水中後空翻,把周身轉成白花花的珠露世界;喜歡把頭後
仰倒栽在水中,然後倏地往前朝上抬起,頭髮頓時中分為二,帥氣極了!有時,我
們會在岬頭,玩跳水遊戲:有人直接縱跳而下,如針下墜;有人在空中轉扭身子,
迴旋而下,像螺絲釘;有人跳起,把雙腳抬起和身體垂直,以臀部破水而入,叫做
「坐沙發」;有人倒身以鈄,用頭穿水而入,名喚「倒頭栽」;、、、小孩,一群
天真的小孩在海邊,總有一大堆不知從那冒出來的玩意!
玩意還多著呢!有時,我們會趁「中溝仔」的水深介於我們的胸腹之間時,一群小
孩聚集其中,站一直線,間距一個臂長,把腳打開,就成了一個「海底隧道」,然
後比賽:參賽者要潛入水底,穿「海底隧道」而過,穿過的人最多的,就是優勝者
;這是一個需要肺活量和速度的遊戲,既刺激,又好玩!有時,我們會把一個小東
西丟入二、三公尺深的海中,不戴蛙鏡看看誰最快撿到,但通常不管誰先撿到,眼
睛都會被海水鹹得紅紅的,只是過不了多久,眸子又會恢復孩童特有的晶瑩剔透。
有時我們會在水中玩「抬轎子」的遊戲:首先二個人各自把左手伸直,右手打彎,
打彎的右手的五指抓著伸直的左手的手肘部分;然後二人相對,以伸直的左手抓著
對方打彎的右手的手肘,這樣就組成了一頂轎子。接著就請「客人」上轎;等「客
人」坐定後,轎夫便合力把他往上拱擲,然後撤轎,然後「客人」跌落,然後就是
笑聲連連!然後,、、、
笑聲通常都一直持續。雖然日久之後,遊戲幾乎大同小異,但天真和單純使得所有
的遊戲雖變化不大,卻都趣味無窮。所以每天湧現的快樂絕對都是新鮮的、豐沛的
!就像每天的浪姿波采差異雖不大,卻都絕對不同以往,絕對獨一無二,絕對雀迷
人!
當太陽漸漸西移,孩童就會帶著一身的濕鹹和不捨紛紛離去;我們通常都在下午四
、五點回家。在盡情中不知不覺盡力的我們,一回到家中,通常草草沖個澡,然後
就把午餐的剩菜剩飯一掃而空,餓啊!所謂「冷言冷語難受,冷飯冷菜好吃」,被
我們這群大海的玩童演繹成「冷飯冷菜好吃,晚飯晚菜難下」。因為我們打從在海
邊就虛「胃」以待,回家後又沒有充足的零用錢可隨心所欲地購買零食,冷飯冷菜
就美味到零食的高度,甚至猶有過之!一陣狼吞虎嚥後,鍋盤「洩了底」,「腹笥
」則非常擁擠,晚餐常因此而吃不下。到了晚上,因在海邊氣力放盡,快樂飽蘊,
一躺在屋頂,還沒等到南風呢喃,就到了明天。
明天總是很近,對把海當成兒童樂園的我們而言。但明天有時也很遠,當颱風蒞臨
;因不能去海邊玩。但等到颱風一離開,我們就會帶著保麗龍板和機警的躍躍欲試
去海邊:因為海水激動的情緒雖較和緩,卻未平息,波浪因此有些大,但不危險。
到了海邊,海水一臉灰濁,暫時遺失了蔚藍澄澈的優雅,因為被颱風惹惱的緣故。
波峰和波谷還明顯地起落,我們從海蝕平臺的岬頭縱出,趁浪起伏較小時。我們以
雙手和胸部把保麗龍板攏著,享受隨波逐流的上湧下溜之樂。波浪從海岬外面「峰
擁」而來,浪越跑越近,波峰就會越來越高;等到高得不能再高時,浪頭就會整個
傾打下來,碎成白滾一片。
岬頭附近,通常是浪「長」得最高的地方,因此,我們總會在浪頭將要最高時,推
著保麗龍板衝「峰」而上,保麗龍被浪一拱,順勢把我們的身子帶上去,非常過癮
!這種「乘峰破浪」之樂常使我們覺得是颱風為了彌補我們所隨手留下的禮物。但
有時浪頭在我們還未登上之前即已高到飽和點,將栽墜之處又恰是我們浮游所在!
為了安全,我們就會果斷地放棄保麗龍板,迅速下潛躲入海底。轟隆巨響從頭上翻
擊而過,海水狼籍跌撞,滾滾的白茫茫,白茫茫的滾滾!但我們毫髮無傷,像是一
個旁觀者,刺激得很!麻煩的是保麗龍板總會被碎波散浪迤邐至岸邊,我們必須再
設法把它撿回來,才可盡情玩耍!
童年的颱風天後,玩耍要盡情,除了在海邊要盡情嬉戲,之後,還得繞去水井玩玩
,這樣盡情才完整。颱風過後的海是激動的,但井卻是豐盈的。因為颱風帶來雨量
,常會使井的水面急遽升高,距井口很近,有的甚至滿溢而出;但水色一律黃濁。
結束了海邊的行程,我們便直接去一些非食用的水井玩耍。我們有時坐在井口,把
二隻腳擱在水面划來划去,二隻手則把井口周圍的田土充當肥皂和洗髮精塗在身上
和頭上,等到身子和頭髮洗得差不多,再跳入井中把「泡沬」沖洗乾淨。有時我們
會玩「轟炸機」的遊戲:幾個人潛入井水中,其他人再把鬆軟的田土充當炸彈投入
水中。在水中的人有時會很清楚的感覺到有泥土自身上滑掠而過,如果發現有些降
落在頭上或身上,就快速地以手撥洗乾淨。但當憋不了氣向上竄衝而撞上迎頭而下
的泥土時,因上升和下降之力相加,與一心只想拚出水面而無暇他顧,通常頭臉和
肩膀都會滿是泥土,非常「ㄏㄞ」人 除了「駭」人;更是「high」 人:大夥
就會笑得東倒西歪,捧腹不已。然後大家再次把身子清洗乾淨,因為該是回家的時
候了!但要不是去海邊花了太多時間,我們還有很多可玩的!
比如,有時我們會折幾截銀合歡,每截約長三十公分。出題者拿著一截銀合歡,潛
入井中,把銀合歡插在井壁的岩隙石竅中,讓挑戰者潛入井中覓出。通常會用來玩
這遊戲的井水大部分都黃濁不清,不能目視而得銀合歡之蹤,僅能指探以獲銀合歡
之身;井的寬度一般也都不大,常無法倒頭而潛,踢足而下,只能以手頂著井壁之
石岩而漸次下推;所以一次就找到的不多。有時挑戰者放棄了,出題者要找也遍尋
不著,這時就會換上備用的銀合歡。
銀合歡除了能當井中遊戲的道具,也可以當釣竿。有時,我們會挑粗細適中,彈性
合宜的銀合歡二、三公尺,在較細那頭的頂端綁上一條尼龍繩,尼龍繩的尾部再繫
束一只釣鉤,然後把抓來的蚱蜢勾在釣鉤上。「通!通!通!」當我們小心翼翼地
提足而近,井內的青蛙們就從井壁的石窟中跳下。我們先探頭看看水面,然後安靜
的退回井口外圍坐著,等一切又歸於平靜,再把勾著蚱蜢的釣線自井口放入,當線
接近水面時,我們就抖動銀合歡,蚱蜢一下子「活蹦亂跳」了起來!為了使青蛙上
鉤,我們的抖動一方面要符合蚱蜢的跳躍節奏,一方面要有適度的「停格」時間。
前者是為了使青蛙誤以為真,後者是要使青蛙有機會下口。習慣坐井觀天的青蛙,
在悄然無聲下看著佳肴蹦來跳去,眈眈然,饞饞然,待其稍停,上,不妙!但為時
已晚,倏忽成了我們的囊中物。然後所有的流程循環,一蛙復一蛙,一井復一井,
既是遊戲,也是外快的來源,因為有鄉民買青蛙在燉枸杞。「井底之蛙」的數量常
是個謎,有時,一井的青蛙好像被釣盡,隔幾天再去,又是通!通!通!
除了井,一些田間的溝窪青蛙亦多。當有人接近溝窪,青蛙們就會快速的自水中抽
身,藏於溝窪旁的石縫石竅中,我們就涉水而立,把手伸入石牆的縫竅,但要抓到
得碰運氣,因為不是只有狡免有三窟,狡蛙亦然;就算被你找到,但蛙身滑溜,從
掌中逸逃是常有的事。記憶最深的是,有一次一隻青蛙在石洞被我雙手左右圍困,
將手到擒來時我興奮的對同伴說:「我抓到了!」一抓出來,「哇 啊!」順手
把那青蛙丟掉 原來是一隻蟾蜍!
蟾蜍我不怕,之所以會嚇到,是因為出乎意料之外。就像行於走廊,我們常會因為
轉角忽然蹦出一個人而大吃一驚!從小我就敢抓蟾蜍,甚至有一次,春雨過後,學
校放假讓我們回家幫忙耕種,等到該忙的忙了,該幫的幫了,不知誰說「井仔腳」
附近的田溝漲滿了水,大夥就開拔而去,因為大家都想可能會「盛產」青蛙。走到
那田溝外的馬路時,哇!蛙鳴聲四起,大夥的步子就輕快了,飛了,真正到了田溝
,才知道全是蟾蜍!折返嗎?不,我們立刻施展擒拿術,抓起一隻隻的蟾蜍,互相
丟擲,玩起了躲避球!
不拿躲避球玩躲避球也不只這一次。從事養豬副業的總務主任,在豬圈的西邊挖了
一個長寬大概都比學校躲避球場大上三分之一的水塘,一來接收豬隻的便溺,二來
在裡邊養了一些吳郭魚。豬的便溺都囤積於水塘東側,佔水塘的一小部分;水塘的
水雖呈淡墨色,但只要距水塘東側稍遠些,便一點味道都沒有。一個禮拜三的下午
,我和幾個同學結伴前去,大家看看覺得並不髒,便青蛙般一隻一隻跳下了水!這
時,有人潛到塘底,發覺底部的泥巴鬆軟,就提議大夥分成二隊,用爛泥巴來打躲
避球;我們立刻不約而同的全數叫「好」!
兵分兩軍,戰事便起。我們用最快的速度潛至塘底挖取爛泥巴,頭一浮出水面,先
警戒,然後伺機而攻。有時敵方的爛泥巴會在你沒注意的地方飛奔而來,灑得你滿
頭滿臉都是碎泥;而自己的爛泥巴,在出手時,也常因戰況緊張和在水中沒有著力
點,落點常非鎖定之目標。如此誤打誤撞,忽上忽下,我們氣喘吁吁,也笑聲連連
。又笑又游,又游又笑,力氣流失得特別快!只見我鼓起餘勇,潛入,挖土,盈掌
,游出,找尋攻擊目標,「哇哈!」一人被我紮實轟個整臉。「哈」開口大笑,嗚
!不妙!有物入口!、、咕嚕穿喉直抵腹中,達陣!這時輪到對方大笑不已,原來
是有爛泥巴趁我大開尊口而「登堂入室」。哈!啊!我也跟著笑了起來!
我笑了起來,在海崖上。
去年暑假的某天午后,騎著機車我經過孩童時代熟悉的那海邊,蔚藍澄澈一如以往
的海水忽然撲上記憶,站在海崖上的涼亭內,我不禁從海出發,一路回想起童年和
水有關的種種;頓覺半數童年時光有如溶質,溶在海、井等種種的溶劑裡,成了「
童年溶液」,甘甜,透明,去火,滿是快樂滋味。只是童年早已遠離;而今,這小
島上,青蛙「難得一見」;溝窪水塘也大都乾涸;大多數的井已不能叫做「水井」
,因為裡邊沒有水住!甚至以前童聲鼎沸的海邊,如今也嫌闐靜清寂,因為大部孩
童正一邊吹著電扇,一邊看著電視。
站在海崖上,我對過去並沒有感動,對現在也沒有感傷,只有一種曾經擁有的感謝
。歲月流轉,環境更迭,人總會因應內外在而有不同的作為和生活,只要在發展中
力求平衡與和諧,以既有的條件創享最大的快樂,就不負當下。畢竟得失難論,上
下難斷,就像潮來潮往,水漲水落,莫非機趣。
陽光把小島的銀合歡漆得油亮,蒸騰的熱氣又把馬路搖得飄忽,追昔撫思,在海崖
,我舉著裝著滿滿的「童年溶液 」,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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