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大哥家的路上，看見一個賣烤地瓜的攤位，不禁停下車來買了幾個，望著手中騰騰冒
著煙的地瓜，阿婆那熟悉的叮嚀又在耳際響起......。
阿婆是兒時鄰居叔公的太太，在我有記憶時，阿婆已是五十多歲的農家老婦，每天一早
出家門時，就會看見阿婆高瘦的身影，扛著犛、牽著牛，準備下田工作。阿婆生性沉默
，每每農閒大夥聚在一起話家常時，阿婆都是忠實而安靜的聽眾，她很少發表意見，只
有在偶爾別人問起時，才會謙虛微笑的說兩句。
阿婆自己有四個孩子，但她對於鄰居的孩子們，卻從不吝惜她的愛，平日在幫自己的孩
子買零食時，也不會忘記多買一些給我們，若煮了較好的食物，也會一家一家的分，讓
我們得以分享。
早年的家鄉澎湖七美，生活環境單純，水電是分時段供應，電話更是少數作生意人家才
有的高級通訊器材，因此旅居臺灣的七美孩子，都以書信與家中父母連繫報平安，那真
是「家書抵萬金」的年代，書信是每個有孩子在外的父母，生活中最殷切的等待。
阿婆不認識字，每每收到遠在他鄉的兒子寫回來的信時，就拿著信件到處請人幫忙看，
有時候，郵差先生若時間上許可，也會順便幫阿婆讀信，而寫信回家的孩子們，在信後
總不忘附上一句「孩兒在此一切平安，請母親勿掛念，只是常常想家......。」每次當
讀信的人讀到這裏，阿婆的眼淚便會潸然落下。
在我上小學時，一天，阿婆拿著兒子寫回來的信到家裏來，要我幫她看，然而剛上小學
的我，要將一封信完整的讀完，實在是一件極為困難的事，於是求救於讀四年級的二姐
，心中對於未能幫阿婆讀信感到難過而愧疚！
傍晚，當我拿著功課趴在椅子上就著夕陽光寫作業時，阿婆拿著她剛烤好、還冒著煙的
地瓜，到家裏來給我們兄弟姐妹，看見正在寫作業的我，站在旁邊端詳良久後，微笑的
摸著我的頭說：「阿紅仔，汝要卡認真讀冊，后拜倘好識字作先生（老師），不倘像阿
婆這樣不識字，做青瞑牛艱苦。」
小孩子的心裏沒有想當老師這麼一件事，想的是如果認識字以後，就可以幫阿婆看信了
，因為沒有任何一件事比幫阿婆讀信來得更重要了。我似懂非懂的點頭，用承諾的口吻
回答阿婆：「阿婆！等我識字以後，我就幫你看信寫信，這樣你就不必再找人幫你看信
寫信了。」
「阿婆滿意的看著我，把手中還冒著煙的地瓜塞給我，說：「趕快乘熱吃了！」此後，
每逢阿婆的兒子寫信回來，阿婆就會拿著信到家裏來，要我幫她看，不管我是否能完整
的將一封信看完。而為了幫阿婆看信，我主動讀書學習，從一字一句的拼湊，到完整的
看懂一封信，持續了三年的時間，阿婆也一次又一次耐心的陪著我學習成長。從此，幫
阿婆看信寫信，成了我生活中一件重要而驕傲的事。
小學畢業那年，家鄉的電訊設備隨著文明進步了起來，我幫阿婆看了幾年信後，村長家
已有了電話，隨著電話機的設立，我幫阿婆寫信、看信的日子，也因此畫上了休止符。
雖然幫阿婆看信、寫信的日子已經結束，但阿婆卻沒有停止過她的叮嚀。十五歲那年，
離家到馬公就讀海事水產職校，臨行前，阿婆陪母親送我到碼頭搭船，在碼頭時，母親
淚眼叮嚀：「記得要多吃點，天冷了要多穿件衣服。」阿婆則依然用她的期許囑咐：「
要卡認真讀冊，后拜倘好回來作先生，不必再艱苦種田，那有放假就要回來，不倘黑白
跑。」我沒有告訴阿婆，我讀的是海事水產，不能回來當老師，仍然答應的點頭。且多
年後，當我想回家種田時，田地都已荒蕪了！
海事水產畢業後，我回到家鄉看阿婆，阿婆已垂垂老矣，不再下田工作了，且行動困難
，每天，我都會陪阿婆在門口閒談，有一句沒一句的搭著，而不論談的內容如何，阿婆
總沒有忘記她始終如一的叮嚀：「汝要卡認真讀冊......。」
二十多年過去了，這樣的一句叮嚀常不經意的在耳際響起，當年那單純的「幫阿婆讀信
寫信」心念，及阿婆那句不因歲月而改變的叮嚀，使我養成了我主動學習的習慣及閱讀
的興趣，這樣的習性使我在生命成長的過程中，不論工作或生活，都沒有因為陌生的學
習與寂寞而沮喪，讓我在每一個成長的階段裏，都能獨立踏實的走過。
至今；學習與閱讀仍是我生活中的一部份，每次，當我拿起書本時，我總會想起阿婆的
那句：「汝要卡認真讀冊！」，雖然我未能如阿婆的願，回家鄉當老師，卻可以在生活
中當自己的老師。這些，都是因阿婆那始終如一的叮嚀所致。
有兩年沒有見到阿婆了，不知道阿婆現在好不好？這季秋又已結束，不知阿婆那單薄的
身子，是否還能渡過這一季冷冽的冬？望著手中的地瓜，我告訴自己：「回去看阿婆，
在阿婆還聽得見時，告訴她：『阿婆！阿紅有聽汝的話，認真讀冊，嘸作青瞑牛.....』
」。
註：∕警察：大人 ，老師：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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