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這篇文章有句話說得好...
『「承擔」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那需要很大的勇氣、韌性與能量。』
老骨頭,汶瑜 共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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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落記事 阿雄下山學電腦
本文原刊於人本教育札記 2000.11月號
◎Lesa /清大人類學 研究所研究生
去年底回尖石後山,帶著朋友給的傳單,內容是青輔會委辦的原住民電腦職業訓練,
地點在清大校園內, 知道這消息已久,一直思考的是,這個職訓課程必須週一上到週
五,每天八小時,連續三個月,而且不能缺課。照部落的作息來看,實在很難拋開田地
與農作物的照顧,每天來清大上課,況且要每天乖乖坐在教室,大概也很難熬得住。我
跟部落朋友們討 論著,政府會補助生活津貼每月一萬四千四百元,而部落剛成立的協會
及未來的發展也需要培育這方面的人才,後來莊長老說他的小孩阿雄對電腦有興趣,我
們也一致認為他是目前部落裡最合適的人選。
阿雄剛從國中畢業,家裡沒錢,失學一年多,在山上幫農忙。要他學電腦,一方面是到
隔年三月底結訓時山上還不是最忙的時期,人力上不會有太大的衝突,一方面每個月一
萬四的津貼遠比現在在山上所能賺的收入多。隔天我們詳細溝通了電腦班的情形,並要
他認真思考幾天,確定自己是否真的有恆心可以撐三個月,以免保證金5000 元被沒收。
部落裡的孩 子,對很多技術常表現出很有興趣, 但真的去學,卻又千方百計找理由逃
離,每一次的學習都是挫敗,一次次未 經熟慮的衝動,常造成家長的經濟負擔,長期的
「未蒙其利,先受其害」, 使得部落家長對這些青少年的「興趣或 志向」不抱期待。
然而阿雄學電腦,還是變成大家的事,報名簡章註明需要先繳證件和保證金,我們為他
先代付了錢,留住僅存的二個名額之一。他近六十歲的yaba(爸爸) 拿著他的身份證及
戶口名簿到教會去影印,哥哥趕去田裡找親戚回來,借他家的傳真機,在截止前將資料똊 傳下山。部落長期交通的不便與資訊的匱乏,讓族人在現代化的腳步中苦苦追趕…
十二月初的冬天阿雄來上課的第一個晚上,我在宿舍接到他的電話,閒談一些不重要的
事後,他含蓄的說: 「lesa 我要跟你討論一件重要的事。」我說:「好啊,你說說看
!」他說想跟我借錢,衡量了當時我的經濟能力,誠實的跟他說明。第二天中午,正在
準備 論文研究計畫發表時,阿雄又打電話來,說:「lesa ,你在哪裡?」跟他說我馬
上要發表論文研究計畫,他說: 「lesa 我沒有錢吃飯咧…」我跟他說:「我現在馬上
要發表論文,沒有辦法帶你去吃飯,請他先找同學借個40塊,先吃飯,晚上我再過去找
他,請他吃飯。」下午近六點,阿雄又打電話給 我,說:「lesa 我身上只有5 塊錢咧
,沒有錢坐車回家,要走路回家咧 …。」我叫他在站牌處等我,我馬上過去。那個傍
晚我向朋友借了一筆錢。
事實上,昨晚的那通電話放下後, 我便陷入了情感的猶豫和現實能力的掙扎,一來阮
囊羞澀,二來過去的經驗又浮現出來,前些年當中,部落有幾位年輕人到台北求學,幾
位好朋友集資提供 經濟上的協助,以減輕部落家庭裡的負擔,然而,後來青少年們的
生活表現, 卻又讓我們對整個支助過程的「本質」 一再地自我懷疑,是對他們的原住
民身份賦予「弱勢」地位的標籤而透過協助自我救贖?到台北唸書,對山上家庭究竟是
正向的投資或負面的損失?也許很難輕易地給答案,但多年來常見部落青年高職久讀不
畢業,最後仍是肄業回山上做農。即使少數讀畢業的,還是「程 度不佳」,與升大學、
考二技絕緣。即使想在都市競爭卻缺乏一技之長,不出二年同樣走上歸鄉路,回山上務
農。
讀書沒有換得高成就、知識沒有真的改善現況、部落裡缺乏教育有成的成功「樣板」,
這種集體挫敗使得年輕人逐漸失去了信心與勇氣。而我們的原漢友誼,也在經費支助的
時間快慢中,逐 漸成「正相關」。因為對於這樣的借貸關係沒有愉快的回憶,讓我有
些猶豫。
我知道一個國中剛畢業一年的孩子,沒有錢是正常的事,而他的家庭確實拮据,先與他
討論跟親戚借的可能(學會先從身邊的人尋求援助),他回應說他們沒錢。我內心衝突
的是,很不願意看到一個孩子出來學電腦,卻跌倒在起步時的經濟現實上。而且部落的
親戚們,以及他的yaba(爸爸)對於他此行學電腦,心中存著很多的期望。
實際上,電腦這東西對阿雄並不全然陌生,國中資訊課已接觸過,但這樣的「高科技」
產品,為孩子帶來的卻是心理的恐慌。這梯學員中鄰近的部落也 來了三個女孩,小鳳
說,國中時上電腦課,老師要他們坐在電腦前面,不要亂碰,不聽話的學生,會被敲頭
,被斥責「看不懂英文還亂按,電腦會壞掉」,還被恐嚇要負責賠償。結果上了二年的
電腦課,她們只知道電源開關位置,外加 揮不去的電腦恐懼症與科技挫敗感。
這些年輕人的到臨,成為我生活上的另一個心理負擔,帶著他們認識環 境,找房子,
看病,處理生活上的細節瑣事。過程裡,很深的感觸是教會他們電腦技術反倒是容易的
,困難的是那種生活中長期的支持與陪伴,你必須隨時可以被找得到,而且要常主動表
達對孩子的關懷。一直到現在,我仍始終相信,「承擔」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那需要
很大的勇氣、韌性與能量。這的確是個很好的功課:能將別人的生命及存在看得有多重
要?真的在乎別人什麼? 又真的能愛別人多少?願意付出多少, 多久?如何習得文化
相對觀的態度?常常是飽滿的熱情與愛心想像,卻禁不住現實互動中繁瑣枯燥來輕輕一
碰。
「經費補助」或「課業輔導」常被預設為原住民教育關懷裡的主要內容,但學生們的輟
學率依舊,升學率依然。達不成效果的確值得深思,這些東西真的重要嗎?或許,我們
忽略了拋棄漢人社會所重視的經濟或課業,去跟孩子們建立一種有別於「課堂經驗」、
「師生從屬」關係外的,屬於生命經驗的交流 與分享,以及一種打死不退的認真糾纏。
一月,找了阿雄來幫我搬家及一起整理宿舍,他談了很多對未來的想法,他想回部落當
河川保育員,因為不喜歡別人破壞部落的自然環境,也想繼續讀高中,想往資訊科發展
,想用網路幫部落發展觀光。我靜靜聽他述說成長的過程及理想,試著提供一些建議及
鼓勵, 他真的是一個相當單純的年輕人,且相當善良。
從第一天找不到電腦開關,看不懂鍵盤,到三個月後自己獨立製作一個原住民網頁,取
得結業證書畢業。這過程阿雄學得很辛苦,因為他的速度和理解能力都比較慢,學得不
快,然而有趣的是,也因為不懂的實在太多,記得詳細,反倒比其他同學懂得多。一路
走來,他的成績令人激賞。 回到山上的阿雄已 成為部落的電腦小老師,部落的朋友們
因為有他就近教電腦,無形中也提升了學電腦及買電腦的意願,因為大家覺得「他都學
得會了,我們當然也可以。」這些邊際效益是初時預料不 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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