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門散步 ◆ 一、
金門見過世面的人大都表面豪爽，而內心其實是十分仔細小心，深怕得罪別人。
這跟金門人幾百年以來的遭遇有關係。金門永遠提供場地讓人家在上面「演出」，自己
一直是布景，偶爾在間隙的時候，或者在換場的時候，上台演出一個不怎麼重要的角
色，但舞台的燈光一轉亮，它就得下台。
遠的不說，三百五十年之前延平郡王鄭成功曾率領軍隊駐紮此地，作為他反清復
明的基地，但當情況有變，他就和他的軍隊伐光了金門的大樹，將大樹做成大船，由
大船載他們航向台灣，留下一個禿子似的荒島。沒有人問過金門人的意見，金門人當
然不敢發言，他在歷史上永遠扮演「跳板」。過了三百年之後，島上的樹還是沒長出來，
到處都是飛沙，國民政府跟共產黨打了敗仗，又撤退到這個島上來。共產黨派兵攻打
它，在古寧頭的地方卻被國民政府的「國軍」殲滅了，國軍隨即在海島的四周布滿了
地雷，讓共軍不敢「越雷池一步」，但真正被封鎖的是金門人，金門人想到海邊去看看
季節的候鳥都沒有辦法。全島擠下比居民多三、四倍的軍人，軍人有大陸人、有台灣
人，就是沒有金門人，金門青年都被編進「自衛隊」了，所以軍隊裡沒有金門人，但
是金門人聽慣了各地的方言、各地的方言都說一樣的話：喂金門人，請問八三么在哪
裡呀！金門人從來沒有表示過意見，因為任何一方都沒有讓他表示意見的機會。不久
八二三砲戰開打了，共軍在短短幾個月之間為這個島耗盡了二次大戰盟軍所用的砲彈
量。金門挺住了，國軍當然有損失，但軍隊好歹有地下坑道呀，那暴露在外的百姓呢？
交戰雙方都沒有問金門人的「感受」，他胡里胡塗的被劃入「藍軍」的一邊，「紅軍」
就對他大開殺戒，最後藍方宣布大獲全勝，建了一座極大極突兀的戰爭紀念館，館裡
陳列了領袖及各級將領的玉照，還有戰爭期間殉職軍官士兵的照片，就是缺少死傷的
金門百姓的任何紀念物，當然你可以由那些在砲彈下著火燃燒或散成瓦礫的簡陋民居
的照片中探知某些事實。
金門人是群拋棄了自我意識的族群，幾百年以來，他們在看著外人的臉色吃飯、
這些外人有時候是自己的同志，有時候又莫名其妙的變成自己的敵人，跟自己的生存
與死亡有著根本的關係，又彷彿什麼關係也沒有。因此你跟金門人一起喝酒，他們十
分熱情又豪壯的為你和他斟滿一杯冒泡的啤酒，又用較小的玻璃杯斟上一杯陳年高粱，
再將那小杯的陳高沉入啤酒杯中，他們稱這種喝法是「深水炸彈」，他一飲而盡，也逼
你一飲而盡，然後叫你學他猛搖酒杯，誇張的讓小酒杯在大酒杯中滾動，發生熱鬧而
愉悅的響聲。但是如果你善於體會，酒宴中的歡樂其實出奇的空洞，豪語轟然，但似
乎什麼也沒有。
二、
我一位金門的友人告訴我，金門的悲劇已演了好幾百年，而真正的悲劇卻從撤銷
「軍管」後開始，跟現今的悲劇比較，以前實在算不上什麼。
「你知道嗎？」他說：「自從政府宣布撤銷軍管，金門可以開放買賣的土地一夜之
間就賣掉了百分之八十，買主是台灣惡名昭彰的土地商團，而掮客和買辦呢？除了腐
敗的軍方，其他的人物很容易算出來。」
他說撤銷軍管，還政於民，表面上實行了民主，但操縱地方勢力的人物，原先依
附軍方，現在只是脫下軍裝換成西裝罷了，反而因為有民主的藉口，可以更加合理且
大膽的為自己爭取利益，原先的偽裝都不要了。
「金門與廈門比較，一個貧一個富，這是人人皆知的事。」我的朋友繼續說：「但
近五十年來，金門人使用新台幣，廈門人使用人民幣，貧富就倒置了。金門人用貨幣
的優勢向廈門人購買廉價的物品，好像一下子變成豪客了；變成豪客並沒有什麼不好，
最令人看不起的是這些豪客竟然用各種方式向台灣的政府施壓，讓他們在金門先實施
『小三通』，他們的理由是金門與廈門之間最近的距離只有幾百公尺，但金門人如要到
廈門，則須先到台灣，然後乘飛機到香港再轉機到廈門，耗費了大筆的金錢與時間。
這個理由表面堂皇，但仔細想想確實幼稚又自私，金門人為什麼一定得跑到廈門去呢？
你既然因為藍紅的對峙而得利，現在又要叫自己一方放棄與對方敵對的態勢，好讓自
己得到更大的利益，假如歷史可以改變，國民政府依舊統治整個中國，或者共產黨赤
化了整個中國，台灣也沒有倖免，則金門只不過是一個貧瘠的小漁村，跟閩海幾百上
千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島沒有什麼不同的。」我的友人停了下，終於下結論說：
「幾百年來，金門人第一次發表自己的意見，但這個意見顯得自私而卑瑣。」
我覺得他說得對極了，我突然記起一件事來。幾年前，我因友人介紹參加了一個
金門民間興辦大學的計畫，參與這個計畫的金門人士甚多。當時聽說校地爭取設在太
湖附近的榕園，榕園邊上的第二士校土地也可能由軍方劃撥過來，整個土地就超過一
百公頃了；至於建校經費，在申請中央補助之外，另外可以展開海外的募捐；新加坡
及汶萊原籍金門的富商極多，他們聽說要在故鄉興學，一定會踴躍捐輸的。我參加了
幾次討論會，我發現他們對學校的計畫，譬如要設立哪些學系，朝什麼學術方向發展、
招收哪些學生，聘請哪些教師等的問題一概沒有興趣，他們只是想藉著興建學校來爭
奪經濟與名譽的大餅罷了，這個學校當然沒辦成，光是各方的勢力就擺不平。每次討
論會都有個冗長的酒宴，一杯又一杯的「深水炸彈」，熱情又豪壯的乾杯聲中，又有著
步步為營的謹慎，我終於知道，與這群在雷區中生存的人交往是痛苦的事，我終於體
會真正有良知的金門友人為什麼覺得金門的故事是一場悲劇。
三、
幸虧金門有了國家公園。與台灣其他的國家公園比較，金門國家公園顯得畸零又狹小，
但卻又顯得豐富而多姿態。金門國家公園為金門人提供的是乾淨的土地跟空氣，讓不
爭氣的金門小政客、小商人無法繼續污染，至少，規畫成公園的土地是不准買賣的。
我原來對金門的印象不是很好，十餘年前我到金門，那時還是軍紀嚴明的戒嚴時
代，晚上十點之後，全島都不能通行了。金門有零星的古蹟，保存得都不怎麼好，到
處都是蔣氏的題字和標語，整座島像極了為一個美學品味不高的人設計的花園。後來
又為設立學校的事到過金門，金門因解嚴而變得傖俗又帶有一些浪蕩的味道。然而這
次到金門，卻改變了我對金門一些已存的印象。
國家公園裡面與我們接觸的人，上自主任下至解說員。他們都有一個特有的品質，
就是誠實而懇摯。大部分的成員是金門人，他們缺乏一般見過世面的金門人慣有的誇
張熱情，動不動找你拚酒，國家公園的人都有一點害羞，他們好像不太善於表達，而
其實卻是最好的表達。他們跟一般金門人的最大不同，在於專業知識使他們擁有自信。
九月十二日星期六，國家公園在一個名叫歐厝的地方舉辦寫生比賽，這個地方保存了
不少有歷史的民居，我跟一個帶學生來參賽的小學教師攀談起來，她是金門土生土長
的。去年已結婚了，我問她到過台灣嗎？
「當然到過，我是台南師範學院畢業的。」她說：「不只到過台灣，我也到過大陸，
還特別從廈門看過金門呢！」
「假如可以選擇的話，你會繼續留在金門嗎？」同行的另一位朋友問她。
「假如我丈夫在台灣工作，我當然考慮搬到台灣去。
但是目前這個假如不成立。如果沒有什麼工作或生存的理由，我還是寧願在金門
的。金門十分安靜，讓你覺得歲月在流動，我十分喜歡這個感覺，這是在其他地方沒
有的感覺。」
「你不覺得金門太小了嗎？」
「烈嶼比金門更小，上面也有人呢！」她笑著說：「其實你們住在台北，也不是成
天上街，你活動的範圍還是不大的。」
多麼自足與自信，這一輩的青年人似乎已擺脫了金門人傳統所有的悲情，我很為
他們高興。歸途中，我聽到在這次旅行中最有意義的一句話，是出自一位瘦小的女解
說員之口，一位同行的朋友不小心說出金門是台灣到大陸的跳板的話，她連忙更正說：
「金門不是跳板。金門的意義就在於它是金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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〇解除安裝程式V1.0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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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除中..████████████████████████████６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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