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be1.udnnews.com.tw/2001/2/15/NEWS/CULTURE/UDN-SUPPLEMENT/162936.shtml
韓良露
沙瓦和燒酒的邂逅
一九八四年的夏天，我在東京住了一個多月。在那段時間，我迷上了吃串燒及喝沙瓦（摻
了檸檬汁或梅子汁及加冰塊的燒酒）。常常在逛了一天大東京各區，晚上腿痠腳麻搭地鐵
回朋友位於目黑區的家前，總會打電話約朋友在地鐵站前的串燒屋碰面，叫一些烤香蔥、
雞肝、銀杏、鰻魚肝、香菇等等吃了也不會飽的小吃來滿足嘴饞，主要目的其實是喝酒聊
天，常常一聊就是兩三小時，雖然朋友家就在五分鐘步遠，但在小酒館喝酒聊天，可比回
家有意思多了。
那時台北還未流行各式串燒店，後來流行起來後，我也常去不同的串燒酒館，但不知道怎
麼回事，就是找不到像當初目黑的那家居酒屋那麼有氣氛的，那家店不大，總共只能坐二
十人不到，都圍著串燒師傅的櫃台坐，師傅的一舉一動都在眼中，一邊吃著自己桌前的串
燒，鼻裡還聞著正在炭火上慢烤的各式燒物，師傅會和常客聊著天，而有的常客也互相閒
扯，大部分的客人都是附近社區的居民，下班後，享受一段閒散時光，才準備回家去面對
另一個人生的責任。
吃完燒烤，喝一口檸檬或梅子的沙瓦後，通體清涼，老闆很得意自己調沙瓦的手藝，檸檬
汁是新鮮的，梅子汁是用自家釀的梅子做成的，難怪特別可口。後來我在台北、東京到處
找一樣好喝的沙瓦，卻找不到當初的味道。
燒酒在日本是非常庶民的酒，日本人是北方民族，非常愛喝酒，這點有點像北歐一帶的人
們，因此入夜的東京常常看到喝醉的人們，吐了一地的燒酌味，使我對燒酒一直有種恐懼
。
不過，有兩種喝燒酒的方式，卻很能挑逗我的情緒，一種是冬天的東京街頭，入夜後有些
地方搭起帳篷，裡面會有個小小攤子，賣著燒烤物或烏龍麵等，也賣滾燙的燒酒，有的燒
酒還用錫罐子裝，好像真的在野外行軍。這種晚上才出現的流動帳篷賣的燒酒，讓我產生
一種寒冬送溫情的感覺，有幾次，在徹骨寒風中，我都忍不住鑽進帳篷中，既可躲冷又可
在薄弱的光影下，踡縮著身子，吃喝點東西暖胃。
還有一種賣燒酒的方式，也讓我很心動。就是由自動販賣機販賣的各式燒酒，有錫箔盒包
裝的、玻璃瓶的、鋁罐的等等，立在販賣機的架上招搖著。
八０年代中葉，日本人瘋狂著迷於自動販賣機產業，什麼東西都可以放進機器中，但酒也
公開販賣，實在有點奇怪，如果小孩也去買酒喝怎麼辦？但日本人是經濟動物，似乎不考
慮這點。
這些自動販賣機像怪獸一樣，可以出現在任何場合，車站、鬧街、旅館、火車上也有，最
奇怪的是有些沒什麼人的巷道，有時轉角也會放著一個大自動販賣機。
一九八六年二月，我在東京、京都、大阪一帶自助旅行，有時太晚回民宿，路上陪伴我的
竟然都是這麼每隔一段距離就會出現的自動販賣機，有時還會一處放了好幾個，像衛兵一
樣站著，有的賣糖果、餅乾，有的賣可樂果汁，有的賣酒。
我對於那種在深夜黑暗的街上，閃著白光，透明玻璃窗內擺放的各式燒酌、清酒，都會有
一種奇怪的感覺，特別覺得它們像外星人一樣，有種「怎麼會出現在這裡？」的感覺。我
習慣看到酒的地方，還是酒坊、居酒屋或超級市場的橫架上。
後來，從大阪坐夜車去東京，那一天下著雪，火車在一片迷茫的紛飛白雪中行駛，我睡不
著覺，走出臥舖外的餐車，才看到火車上竟然也有自動販賣機，還有賣酒。我看到一個大
學生樣的男孩丟錢買了一罐加熱的燒酒，也許我注視他的時間太久了，他看了我一眼後又
丟了一些錢，買了另一罐酒，而且交給我。
一時之間，我不知如何拒絕，就接受下來。滾燙的鋁罐握在冰冷的手中，讓手很溫暖；男
孩喝起酒來了，開始有一句沒一句地和我閒聊。
原來他是東京早稻田的學生，家住在神戶。那時我還不知道村上春樹，因為村上也還沒去
羅馬寫出他那轟動日本及台灣的《挪威的森林》，我去過早稻田，很喜歡學校附近的一家
學生開的爵士酒吧，開在地下室，小小的，一聊起來，這個早稻田的男生也是那兒的常客
。
兩人聊起了爵士樂，竟然還頗投緣，我還回房，去拿我旅行時一定隨身攜帶的Walkman，
兩個人用耳機聽著Miles Daris的音樂。
兩個人竟然這樣邊聊、邊聽音樂到了東京，在入站前，火車還因雪太大，鐵軌需要清除積
雪，而停在站外一會，早稻田男孩問我待會去哪？我說要去朋友家，他留下了他的地址給
我。
火車到站了，我回房去拿行李，出站後，兩個人沉默地走了一會，似乎都沒有話說了，在
通往地鐵的通道上，我看了自己的地鐵線，向他說了聲再見，兩個人轉向不同的方向，走
了幾步，我還是回頭望了一眼，沒想到他也回頭望，兩個人站在那，忍不住笑了。
他走向我，問我要不要和他一塊回他家，他說他一個人租房子住，我也可以住那。我真的
考慮了幾秒，老實說，我有點受到誘惑，但......我還是決定不了，我說已經和朋友約好
了，不能不去，會再和他聯絡。
這回是真的分手了，我慢慢走向我的地鐵月台，站在月台上有一陣迷茫，不知道自己是做
對了還是做錯了。那時的我當然還不會知道，幾年後一個日本單身女孩到台南旅行，也在
車站遇到了一個相當清秀的本地男孩，他邀她回家，而從此那個女孩就回不了家了。那件
新聞發生時，我看到那個台南男孩的照片，人長得十分俊秀，和那個早稻田的男孩竟然有
幾分神似；都有一張真是好看以及讓人信任的臉。
迄今我仍不知道我錯過的是什麼？一樁台灣單身女性旅人失蹤的故事？還是一場短暫的異
國之戀？總之，到了朋友家之後，我決定把早稻田男孩留給我的地址丟掉，為了怕自己不
夠堅決，我還把紙片先撕得碎碎的，直到認不出筆跡。畢竟，我們雖然有一夜很盡興地相
處，但這樣的相識，竟然是起於自動販賣機賣的燒酒，就當成一場短暫的邂逅吧！
吟釀之歌
除了在吃日本料理時喝清酒外，平常我從未獨飲Sake，總覺得一般Sake的味道平凡，只比
米酒順口好喝，也很配清淡的日本料理，但絕不配一般的中國菜，連口味較重的日本菜（
如串燒、豚煮之類的），也是宜燒酌而不宜清酒。
但自從看了《夏子的酒》這套漫畫後，觀點就大為改觀。日本人最可怕的就是這一點，憑
著漫畫的推廣，讓許多飲食產業（如拉麵、丼、咖哩飯等庶民食物），都變成傳奇。《夏
子的酒》也讓最高級的清酒--吟釀，登上了酒神話的聖殿。
後來我問日本友人，才知道《夏子的酒》只是盡推波助瀾之力而已，把一個原本就有的吟
釀復興潮流，推成了大海潮。
這個吟釀復活記，要從八０年代中葉開始說起，當時日本人開始瘋狂地著迷於口味純淨富
變化的純麥芽威士忌酒，荒涼蕭索的蘇格蘭Islay小島的酒廠上，突然發現有大批日本人
湧入，爭相購買被喻為最有個性的威士忌。
而同時，日本的清酒的銷路卻大幅衰落，日本的清酒，原來都是家庭手造的釀酒工坊製造
的，品質不一，好的清酒很多，濫竽充數的也不少，因為小工坊很難大做廣告，因此當有
些大酒坊開始合併，並用廣告行銷的手法，大量促銷品質穩定，但風味普遍平凡的清酒時
，真正生產優良清酒的小酒坊根本打不過，造成很多小酒坊關門或賣給大酒坊了。
但純麥芽威士忌的潮流，使得一些日本人開始想起他們的清酒傳統，為什麼不生產高品質
、純米釀造的清酒呢？於是，一些有心的酒坊，開始不約而同地生產這種最高等級的清酒
，為了標示不同，取名「吟釀」。
釀造高級的吟釀酒，要講究的事可多了，像《夏子的酒》中的酒人在造酒前，還要種米，
而且種的是一種已經失傳的古代米。
目前高級吟釀用的米大多是越前米，這種米以產自新瀉的最優良，還有的酒坊用有機米。
生產好米的地方，常常是山明水秀之處，未經污染的米和未經污染的水，都是造吟釀的重
要原料。
好米好水都有了後，酒坊的技術和心意就成了吟釀決勝負的基礎了。《夏子的酒》漫畫中
所描述的藏人為酒不辭辛勞的事絕非誇張，像講究的酒師傅只用備長炭做過濾酒味的活性
炭，或訂製上好的白橡木桶存酒等等。
日本人有所謂匠人精神，即近代西方說的工藝精神，在這種傳統下，日本人對任何物品的
製造，都會發展出道，像茶道、劍道、花道，而在酒道中最推崇的就是吟釀了。
有一次我和琉璃工坊的張毅吃日本料理，談起了吟釀，他就說起曾遇到一個吟釀大師，說
起吟釀酒的品等，是藝術的境界，從普遍到優良的區分，大多數人可分，但從優良到極品
，卻很少人分得出。
每一次我到日本旅行，看到酒舖中的吟釀酒的價錢時，就有這種不知如何區分的感覺，有
的吟釀一瓶上千台幣，但得到地區金賞大獎的吟釀，則要四、五千，還有全國大獎的吟釀
卻要上萬元。
我曾為了想研究吟釀，請懂吟釀的日本友人為我買了幾款不同價位的吟釀來試喝，然後找
了一些朋友一起品嚐，從價位低的喝到價位高的，但變化比起紅白酒要小多了，基本上的
區分可能是順口，價位越高的越順口，而喝下去的口感也越豐厚。
吟釀酒透明如水，但和同樣透明如水的伏特加看起來卻有分別，我曾仔細觀察過，發現兩
者的透明感真的不同，吟釀的透明有種玉的純淨，但伏特加的透明卻有如水晶光華。
東京西新宿的京王廣場飯店地下室，有家叫「天乃川」的日本酒酒吧，是我在東京旅行時
常去的酒吧。我很喜歡「天乃川」的佈置，十分高科技的冷色調，大落地窗外的黑色大理
石為背景的人工瀑布水景，有種超時空感。
「天乃川」收藏有很多珍貴的吟釀酒，係有名的玉乃光、神龜、花垣、琵琶的長均等等。
講究喝吟釀的人，是純飲，像品嚐純麥芽威士忌一樣，這樣才喝得出吟釀特有的香氣。如果非要拿吟釀配菜，最好配些口味清淡的日式小菜，而且不宜紅燒、酸漬，挺好的是用小火烤過撒了鹽的銀杏。
有一次，導演李崗在家請吃飯，剛從日本回來的我帶了上好的吟釀去，配上了他拿手的紅
燒蹄膀，喝來真是慘不忍喝，蹄膀雖然好吃，但重油重紅燒的口味把舌頭都催眠了，根本
喝不出吟釀細緻的風味，我覺得自己太大意了，一時失察帶錯了酒，該帶上好高粱去的才
對。
吟釀吟唱的是一曲淡淡的柔柔的千迴百轉的歌，最適合情侶細飲談心，兩人依偎對飲，品
嚐著口中的淡酒，有如對愛人最細微心思的體會。（上）
【2001/02/15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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