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www.wfdn.com.tw/newhometitle10.htm
中國禪與武士道(上)
--------------------------------------------------------------------------------
陸揚
中國禪宗在兩宋之間盛極一時之後,元代以降,就悄悄地在走下坡路。於是它繼續東
渡,到中國的東鄰日本。這一次東渡的結果,是禪宗成了整個東方文化的一種象徵。它既
被用來解釋超脫生死界限,心與天地融為一體的那種東方式的寧靜,也被認為是影響了一
些乍一看來似乎是風馬牛不相及的道德範式,如武士道。
佛教的慈悲為道,禪宗的清靜淡泊,同常常嗜殺成性的武士道混為一談,似乎叫人不
好理解。但本世紀被西方人稱為「世界第一禪者」的日本禪學大師鈴木大拙,在其《禪與
日本文化》一書中,卻分析了禪與武士道的關係。簡言之,鈴木認為,禪是教武士磨練意
志,忘卻生死,而不是慫恿它去一味殺人。武士手中的刀鋒利異常,但它應像文殊菩薩手
中的聖劍,不殺生靈,專為斬斷人自身對生死的執著,即他的貪欲、瞋恚和愚癡。
但一種文化現象,一個民族的精神特徵,其本身是很難用是非功過來簡單度量的。何
況像中國氣功被蒙上的神秘主義外衣一樣,在今日西方流行不衰的武士之道,其中的曲曲
直直,確實也非三言兩語能夠陳說清楚。一個無以回避的事實是,武士道中的許多信念,
是源出於中國的傳統文化。它如鼓吹的絕對服從精神,即是出自儒家的君道和臣道。其他
如節義、廉恥、勇武、堅忍等這一類武士道中的基本道德範疇,顯然也與儒家的倫理傳統
,有著直接的源流關係。十七世紀日本德川時代軍事學家山鹿素行,被認為是首次建立了
武士道的理論體系,他說:
大凡為士之職,在於省其身,得主人而盡效命之忠,交友篤信,慎獨重義......而農
工商因其職無暇,不得經常相從以盡其道。士則棄置農工商業而專於斯道,三民之間苟有
亂倫之輩,速加懲罰,以待正天倫於天下,是故士必須具備文武之德知也。
這段文字,描述的即是山鹿界定的武士之道黢武士須是人倫的衛士,農工商三民中假
如有人不守為人的本分,武士即應速加懲罰,而為履行此一職責,武士必須文武並重。
這裡儒家的影響雖然痕跡依在,但字裡行間,已頗有些殺氣騰騰了。
禪對武士道的影響,則被認為更多是種潛移默化的意志鍛鍊。其中很重要的一個方面
,即是對於死亡的超越。據說武士階層大多頭腦簡單,消受不了哲學的冥思苦想,而禪宗
既明曉生死並無差別,又讓人在不費力氣的直覺之中,來領悟此一真理,自然深得武士們
所鍾。鈴木轉述了十七世紀日本一禪僧主編的《葉隱》一書中的一個故事:
柳生但馬守是一個著名的劍道家,是時任幕府將軍德川家光的教師。乃有一日,一武
士上門,求學劍道。但馬守劈頭就問:「君屬哪一門派?」這問話叫武士莫名其妙,答曰
:「從來就沒有學過什麼劍道,對它委實是一無所知。」但馬守稍思片刻說:「既然如此
,想必你所言不虛。可是我總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你肯定是在哪個方面修煉成道了!」
武士於是說道:「要說修煉,我確實修過一件本領。在我還是少年的時候,我就立志
要當一名絕不怕死的武士。
從此以後,我一直生活在於死亡搏鬥之中,漸漸已不把死當一回事了。這也許就是你
方才所說的修行吧。」但馬守當時拍案叫絕,感嘆他訓練了幾百弟子,沒人能明悟這個道
理!乃明告來者無須再學,他已經是一個出色的教師。蓋因劍道的秘密,正是視死如歸啊
。
這個傳聞,與禪宗文獻中大多數機鋒對應故事,基本上是如出一轍。按常理看,不怕
死是劍道的必要條件卻不是充分條件,何況新來的武士,如他所言,對於劍術原是一竅不
通,這充其量只能是種送死的蠻勇。他何以便無須再學?這自然也是一種機鋒,一種禪意
。
鈴木因此主張在一種迷狂的境界中來超越死亡:當人進入無意識狀態,隱藏在生命深
處的那種不怕死的潛力,便於剎那間衝破日常意識的抑制,浩然直出,令死亡頓失它怵目
驚心的毒焰。這一迷狂中的超越,毫無疑問正與禪宗的直覺相輔相成。而抱定死的信念,
鈴木說,一則可以使人超越這有限的生命;二則能促使人認真思考生活的涵義。
對此他又引《葉隱》中一段話加以說明:所謂武士道,即決意一死。當人處歧路之時
,應速擇死路。或者有人說,死而不達目的,豈非白白送命?非也。好生惡死,雖生猶為
懦夫。未達目的而死,雖謂徒死,絕不為恥,相反它是武士道中的至義所在。所以朝朝夕
夕,當備死念,即可貫通武道,而果成大業。這類思想,對日本民族精神的影響,應當說
是顯見的。
成書於十四世紀末葉的《太平記》中,記載了鎌倉時代武士殺身殉主的一些情形。其
中一則講到北條高時門下一位名叫鹽飽新左近入道的武士,地位其實很低,但見北條家族
滅亡在即,便決心殺身殉主。乃召來長子,流淚謂城已攻破,自當切腹先死於主君,以示
忠義,雖子還年幼,且未蒙受主君御恩,故可不死出家,以供佛陀。長子聽罷,也是淚流
滿面,卻道一家富貴全賴主君武恩,現在武運將傾之際,怎可逃之夭夭?語音未落,乃從
袖下抽刀刺入腹中,當時氣絕。次子見狀欲抽刀,父親建議按長幼次序赴死,於是跏跌坐
進椅中,揮毫做出四句禪味十足的絕世辭:
提持吹毛,截斷虛空,大火聚集,一道清風。
書罷,便交臂引領,命兒子將其頭顱砍下。次子乃赤膊揮刀,斬斷父親脖梗,複抽刀
刺入自己腹中,倒地而死。其他三個兒子聞聲趕到後,用同一把刀輪番剖腹,頭頸相連,
伏地而臥。
鈴木認為入道一家的就死精神,也就是禪的精神。因為禪所關心的,不是同武士去討
論什麼靈魂不滅,什麼神道的正義、倫理的正義等等,而是告訴他們,不論結果是合理的
還是荒謬的,只管一往直前,飛奔向那個目的。哲學可以借助理性躲進避風港中,禪則直
接訴諸行動,一旦決心已下,便只有前行,絕無回頭。在這一點上來說,禪就不失為武士
的一種宗教。這其實算不得鈴木本人的恣意附會,十六世紀日本戰國時代一位名叫武田信
玄的將軍,在其《信玄家書》中,即已有了「參禪無秘訣,唯思生死切」語。但唯思生死
切,是不是就意味著非得把死亡當作兒戲?
這未始不是一種悲劇。為了表示一種忠誠的不朽,必須以死相償;為了死得美,又必
須恪守一些極為慘烈的死亡方式。死與美,就這樣奇特地嫁接在武士道精神之中。這導致
日本文化中對死亡的禮讚。而這一禮讚,至少在十四世紀始盛行於上流貴族社會中的能樂
,已有顯著的表現。
中國禪與武士道(下)
--------------------------------------------------------------------------------
■陸揚
能樂是一種戲劇,對西方現代文化發生的影響,不亞於中國的唐詩。但能樂的主題是
表現死而不是表現生。它的主人公多為幽靈精怪,其中那些出師未捷身先死的貴族武士的
亡靈,又占據了相當大的一部分,以致能樂又有「武家式樂」之稱。讓武士的幽靈期期艾
艾來指點人事滄桑,那種別見洞天的風光,自可想見。
隨著此一劇種的進一步程式化,能樂中原已十分淡薄的說教成分,益發稀疏。而純然
成為一種陰郁瑰麗,神秘詭譎的死亡之美的宣泄。這與中國重心在於針砭時弊,訓誡人生
的鬼怪藝術迥然不同。它所刻意展示的,恰恰是一種超脫現世的彼岸世界的幻景,讓人在
最大程度上,欣賞死後那個世界中所存在的美。這當中自然也有佛教的影響。能樂作為一
種登堂入室的高級藝術形式(這與鬼怪故事在中國的命運迥異),對日本文化中以死亡為
價值實現的終極目的,並以此為美的武士道觀念的形成,無疑是起了一種推波助瀾的作用
。所謂「花當櫻花,人當武士」,櫻花初開即盛,盛則隨風而逝,因沒有纏綿,沒有眷念
,自始至終保持了美的形態。這被認為也是武士對待死亡的態度,而這態度中,又隱隱透
出了禪的精神。
只要視死如歸,即使罪犯,先時犯下的種種罪愆,也可以一筆勾銷得到寬恕。這是鈴
木大拙不無偏激的感嘆。鈴木說日本人沒有什麼格外出色的生命哲學,但是有死亡哲學。
這哲學有時顯得魯莽,然而其中的禪意和武士道精神,久已深入到了一般民眾。以致即使
沒有專門接受過武士訓練的普通老百姓,也能夠把握武士的精神,時刻準備為某種理想去
獻出生命。鈴木認為,這是在日本歷史上的歷次戰爭中得到充分證明的。當然我們希望不
要出現這樣的證明。
其實日本並非沒有生命哲學。十九世紀唯物主義哲學家中江兆民,在其曾轟動日本思
想界的《一年有半》和《續一年有半》兩書中,都十分認真地談到過人生。中江患咽頭癌
,請醫生直言相告,不必諱言,醫生便告訴他只剩下一年半的生命。是故有《一年有半:
生前的遺稿》這個書名的由來。這可見中江對死亡的態度,確實是十分坦然的。
書中他引述了孔子的話:朝聞道,夕死可矣。認為自己已經享受過了人生的種種樂趣
,且當得上「聞道」二字,所以對這一年半的命限,已無絲毫遺憾。這是一種不做作,極
為自然的生死觀。它比起雖然剛烈有餘,但有時不免虛張聲勢,甚至窮凶極惡的武士道來
,無疑更使人感到親切。他說,假使一個人七八十歲後才死,可以說是長壽了。
然而同死後那個無限的劫數相比,這七八十年又是多麼短促。於是不得不把彭祖看作
短命。這一思想,其實也頗接近禪宗那種無生無死的境界。
但中江以《無神無靈魂》為副標題的《續一年有半》,其中的一些內容則叫人不敢恭
維。中江說,柏拉圖、笛卡爾等都是一些博大精深的傑出人物,但何以他們堂堂皇皇著書
之說,厚著臉皮大談靈魂和精神不滅,這是他們慮及自己死後情況的緣故,故而是殊為可
笑。對此他提出:
精神有滅,肉體不滅。精神有滅,是因為精神「也許就是由於灰白色的腦細胞的作用
,他的每一個活動,都有極端微小的分子在飛散吧」。故精神就像視、聽、嗅、味覺以及
記憶、思考等等,每一次活動,都能看見極微小的分子,宛如瀑布向四面濺出水花。這樣
被認識的精神,當然要隨生命的死滅而歸於死滅。人之不朽,中江說,是因為有兒孫接傳
生命。倘若某人大言不慚自己能夠不朽,不啻是信口雌黃。假使這話從行將入木的鄉下老
太婆嘴中說出,那還情有可原,而以哲學家自命的人物,來作如是論,這就是簡直不知人
類社會還有羞恥存在了。
此外,肉體何以不滅?這是因為肉體即物質,是元素,而元素只有被轉化,沒有消滅
的道理。所以「釋迦牟尼和耶穌的靈魂久已消滅;而道路上的馬糞,卻和世界一起永遠存
在。」
中江這個結論叫人啼笑皆非。就他對肉體不滅的論證而言,完全是兩千年前盧克萊修
哲學的原版複製,沒有一點新意。就他對精神必朽的論證來看,且不論他所謂的那一科學
依據,究竟是否科學,本身也是一個疑雲密布的問號,而且以子嗣相傳來界說不朽,充其
量也只是一種淺陋的、直觀式的唯物主義。因為人類在這個浩浩宇宙中存在的真諦。恰恰
在於他的思想和精神,而非與其他動物毫無二致的傳宗接代。
但中江此一精神死滅論,與其說是對西方文化的一種批判,不如說它更為直接地否定
了中國武士道精神中一些最為基礎的東西。因為武士道信仰的根本,正是建立在精神不死
的信念之上。
美國人類學家本尼迪克特女士,在其《菊花與劍》一書中,引述了第二次世界大戰期
間,日本的這樣一則廣播,說的是某飛行員超越死亡的奇蹟:一次空戰過後,飛機三五成
群返歸基地。率先著陸的幾架飛機中,走下一名上尉。他站在地上,紋絲不動,用望遠鏡
望著天空,一一計數飛返的隊友。眼見最後一架飛機著陸,他寫下一份報告,走向司令部
,向司令匯報作戰經過。匯報完畢,他突然倒在地上,眾人發現這上尉胸口有一處子彈穿
入的洞口,屍體早已冰涼!這就問題來了:要說他剛剛斷氣吧,不可能屍體像冰塊一般;
要說他已斃命良久吧,怎麼可能還有此出色表現?這個兩難悖論,據日本當局的解釋,是
上尉的靈魂在向司令官做報告。這自然是個奇跡,但奇跡的根源在於上尉的深重責任感,
這就是武士道的精神。蓋因靈魂可以加以訓練,而這上尉,顯然就是一個自我修煉的高手
,學會了怎樣使靈魂在失去生命的肉體之中,停留達數小時之久。或許如本尼迪克特所說
,日本人會把這段故事認以為真,但據我們看來,恐怕也無異於義和團刀槍不入一類的神
話。
多半是受了鈴木的影響,本尼迪克特也認為日本武士的宗教,即是禪宗。禪宗於武士
,成為一種追求神秘體驗的修行方法,為達到這一極為內省的終極真理,被認為要求清除
覺悟途中的一切障礙:「遇佛殺佛,逢祖師殺祖師,遇聖人殺聖人。這是唯一的得救之道
。」禪宗中的這類公案,對中國文化發生的影響相當有限,但在日本文化中,卻暢行其道
,變轉出武士道精神的種種直接靈感來源,這應當說是一個很值得回味的文化影響的例子
。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211.21.191.2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