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紀.A Wish﹕我的「交響情人夢」
——第一次指揮的經驗
文章日期:2010年9月20日
【明報專訊】我自幼喜愛古典音樂,而且父母親都是音樂教育家,但偏偏沒有走上音樂專
業之路,因為當年父親——也是一位指揮家——的反對(可能是恰逢他個人音樂事業上的
低潮),而選修外文,入台大外文系,後來又留美學中國歷史和現代文學,變成了一個文
學學者。我對於這個選擇並不後悔,但有時也會湧起一股莫名的幻想﹕如果當年學指揮的
話,今日的我又會如何?
這一個「What if?」的問題,逐漸變成一種癡念(obsession)﹕如果我能夠以「業餘」
的身分指揮一個交響樂團,哪怕只有幾分鐘,今生於願已足。不料這個夢想終於在最近實
現了﹕我的母校台灣大學正式邀我「客串」指揮該校的樂團,對我來說,這是一個莫大的
榮譽——甚至大過「傑出校友」的身分,因為多年的夢想成真,世上有多少人像我這樣幸
運?
春夢有痕
去年春天我返回母校講學時,偶然在一個宴會上不覺透露了這個願望,不料在座的沈冬教
授(她的專業是音樂,又是台大國際交流中心主任)一口答應,而且成胸在竹地說﹕「明
年你就回來指揮母校的交響樂團吧!」我以為她在開玩笑,不以為意,不料今年初她又對
我說﹕「一切都安排好了,你指揮的曲子是威爾第的一首序曲——《命運之力》(La
Forza del Destino)。我聽後本能的反應是﹕還會有別的曲子更適合我的境遇嗎?這就
是我生命中不可解釋的「命運之力」。
夢想成了真實,我頓然緊張起來,因為這首樂曲不容易,我聽過,還擁有三種不同的唱片
版本,它的速度變化很大,指揮起來不是隨便打打拍子可以對付,我這個毫無訓練的業餘
人士又如何能勝任?
如果說毫無訓練,恐怕對不起家父李永剛教授在天之靈,他雖不准我走音樂專業之路,卻
教過我拉小提琴,而且有一次在新竹中學班際合唱比賽時面授機宜,教我如何指揮3/4和
6/8的拍子,能夠應付比賽樂曲——歌劇《霍夫曼的故事》中的《搖船曲》——就足夠了
。那是我五十多年來唯一的一次指揮經驗,至今記憶猶新,還曾為之寫過一篇回憶文章。
然而,指揮一班中學生唱歌和指揮一隊八十多位訓練有素的管弦樂隊畢竟不同。個人的「
圓夢」是一回事,但又如何面對這個難以置信的現實?不如知難而退,又以為久久得不到
台大方面再確認的消息,看來還是泡了湯,不如是春夢一場了無痕更好,所以也毫無準備
。今夏與我妻子玉到歐洲遨遊列國,聽了不少音樂會,八月底倦遊歸來,就收到沈冬的電
話,聲音有點覑急﹕「早就訂在九月七日,怎麼他們還沒有通知你?」大事不好!不到兩
個禮拜就要「玩真的」嘍!怎麼辦?於是不得不積極準備,在家日以繼夜猛聽此曲唱片,
友人路德威又借給我他私藏的三張唱碟,加在一起,計有下列六位指揮家的演繹版本﹕卡
拉揚、阿巴度、Markevitch、Chailly、Muti和Sinopoli,我選了後三位指揮家的版本,
皆是意大利人,最後決定以Muti和Sinopoli作為我的「模擬」典範,因為前者聽來直截了
當,和卡拉揚的油滑奏法剛剛相反,我比較容易學習;後者指揮的是維也納愛樂,非但詮
釋中規中矩,而且這個頂級樂團的演奏實在精湛無比,連最快的細節都奏得清清楚楚。
我在數天之內反覆聆聽不下數十遍之後,還是覺得心虛。突然想起香港管弦樂團的副指揮
蘇柏軒(Perry So)曾答應在必要時助我一臂之力,於是立刻以電郵聯絡,「逼」他從美
國返港後的第三天就駕臨寒舍,指點迷津,他非但樂於從命,還帶了一份該曲的樂譜來。
我生平從未仔細研讀過交響樂總譜,心裏更慌,只好先不看譜,在這位得過指揮大獎的專
家面前自作主張地比劃一番,深怕他捧腹大笑。好在Perry知道我的處境危急,在極短的
時間內教了我幾樣秘訣﹕例如如何和樂隊共同呼吸,開始打下第一拍?如何處理曲中的節
奏變化和「停頓」(fermata,此曲開始的四個小節就有兩個)?如何提示(cue)各聲部
?我心想這真像武俠小說中的武功,沒有在深山苦練多年,又如何有資格和高人較量?父
親當年教我的那手「基本功」現在根本不夠用。Perry看到我面有難色,只一味地鼓勵我
,還用英文說﹕You'll have fun!然而「樂趣」又何來?我不禁深深感到大難臨頭了!
都是自己不好,亂談夢想,不顧現實,人都過了七十歲了,怎麼愈來愈天真浪漫?
玩真的「騙子」
我妻子玉最了解我的心情,立即帶我到香港的一家琴行買了一支指揮棒,長十四英吋,當
然是用來為我打氣。不料一棒在手,我就變成了一個老孫悟空,也不知勇氣自何而來,頓
覺自己可以「大鬧天宮」了。於是忘恩負義,棄嬌妻於不顧,每天對覑樂譜不停地聽唱碟
,初時如讀天書,不解內中玄機,只是跟覑唱機傳來的音樂比劃,根本跟不上樂譜,後來
乾脆把我選出的兩個版本錄在iPod中聆聽,可以隨時按停,重新開始,如此一遍一遍地聽
,也一遍又一遍地硬啃樂譜,甚至在往台北的飛機上、在旅館的房間裏都在讀,幾乎把樂
譜翻爛了。
這一個閱讀經驗是一個意外的收穫,用一個文學的比喻,就像我在大學二年級初讀莎士比
亞的英文原著《哈姆雷特》,當時自己的英語能力尚淺,也讀不懂,多年後再重讀,又有
莎劇影片的幫助,才逐漸讀通了。我從文學訓練中知道「文本」(text)的重要性,這一
次才深深體會到﹕對於音樂的詮釋更是如此,對我而言真是難上加難,因為威爾第在曲譜
上把所有強弱和速度的細節都標示出來了,而且強弱分明,有時在同一個2/4的小節中都
有漸強和漸弱的符號。我逐漸看懂了弦樂和木管樂器的部分,全是靠兒時跟父親學小提琴
的底子,但銅管和敲擊聲部——還有豎琴——我實在看不太懂,再找老師來指點也來不及
了,只好把音樂強背下來。
第一場排練在台大的一個學生活動中心舉行,我抵達略遲,早已聽到房內傳來著名聲樂家
——也是此次演出的主角——柴寶琳女士唱普契尼的美聲,動人心弦。又看到該團常任指
揮鄭立彬在台上一邊指揮一邊提醒團員注意樂句的各個細節,我心中一震,這一下糟了,
所謂「獻醜」或「班門弄斧」都成了客氣的廢話,現實更可怕,因為我面臨最大的考驗—
—必須證明我這個從未指揮過任何樂隊的業餘人士達到一個最起碼的職業水準,不能令這
一群年輕的學弟和學妹見笑,既不可濫竽充數,又不能掩蓋實情,怎麼辦?
柴女士排練完了,與我匆匆寒暄兩句(她後來才告訴我曾經是家母周瑗的學生),就揚長
而去,輪到我登場了。我只好故作鎮靜,先請鄭指揮帶覑樂隊把此曲「過」一遍,然後才
硬覑頭皮上台。先作一個簡短的自我介紹﹕「我是台大校友,其實沒有資格指揮樂隊,這
一次純是機緣,我不能放過,請各位學弟學妹包涵……」於是揚起指揮棒,一「刀」切了
下去,像是把自己劈成兩半——一半是個「騙子」(imposter),一半倒是玩真的,十分
嚴肅。
(此為李歐梵《我的「交響情人夢」》上篇,下篇將於明天刊登。)
[文/李歐梵 編輯/黃靜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140.112.222.149
※ 編輯: tsubasalin 來自: 140.112.222.149 (09/22 1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