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部電影的主題曲,好像是蔡琴唱的,叫做「最後一夜」,真巧,
那部電影就叫「金大班的最後一夜」,那是個過時的年代的永不過時的故
事了。很巧,一切都是從跳舞開始,而一切的一切都是一支又一支的舞。
於是,當然,最後一夜,也是個跳舞的夜。
我身在一個奇怪的舞池裡。反正就是五顏六色七彩炫目的光線和搞不
清楚是甚麼音樂的音樂。「再正常不過的舞池嘛﹗」舞池自己說。正因如
此,我才感到身在一個奇怪的舞池裡。但其實搖擺著的舞姿啊,就是沒有
牛頭馬面的大名鼎鼎的候判所的舞姿﹔而那旋轉的舞池呀,那甚麼音樂的
音樂,就是沒有十殿閻羅的六道輪迴的輪迴曲。
被強灌了咖啡因所以清醒的我,自以為清醒地在這迷亂的小舞池中,
搖擺著﹑踏著﹑候判,並輪迴。
我看看身旁的舞者。有迷人的雙人舞啊是完美的華爾滋﹔也有迷亂的
雙人舞像是各跳各的但反正就是雙人舞嘛﹗「不信你來問我﹗」月亮下的
老人一面抽動紅色的鞭子一面說。雙人舞很精彩但三人舞就很淒美了,你
和我和他和他,拉拉扯扯中間還有人拿面鏡子真搞不懂他們在想甚麼。四
個人以上的那是甚麼?歌舞劇嗎?那這樣就有很多東西可以演:仲夏夜之
夢﹑皆大歡喜﹑暴風雨,咦?好像都是喜劇,和我看到的不符啊﹗雙人舞
很精彩但單人舞更動人了,為何有人好端端地突然趴下不跳了?喔原來是
扭傷了腳﹔而那曼妙的芭蕾一個人跳太可惜了可惜在於陽春白雲曲高和寡
還有跳樑小丑的雜耍有左鑼右鼓的鳳陽花鼓﹔還有根本不想跳舞上去佔位子
的。
我暈了。在這個如太極般旋轉的舞池上有人跳到鮮血淋漓也有人跳到
三頭六臂。當然,沒有眼花的話我也看到比翼鳥在角落寧靜地雙飛﹔可我
一定是眼花了,窗外的閃電亮了一下然後好黑﹔在窗戶做的鏡子上發現我
眼中盡是單人舞者的原因:因為我也是他們其中一員,而坦白說,還跳得
不賴。
依稀記得剛開始的時候頗以這種美妙的旋轉所著迷,看﹗這是貴妃醉
酒﹑這是臥魚:盤啊旋啊的我用口銜起酒杯扭著腰上來真是風華絕代呀﹗
滾一邊去吧安祿山我的龜兒子。後來我發現荔枝上的露珠靜止的時候也會
歌舞昇平?而當華清池的水成了漩渦了我才知道,這水袖甩得好不是手好
﹑而是袖子好。這舞池在旋轉呢我的唐明皇﹗叫唐明皇有甚麼用?我已經
又是我了。旋轉啊旋轉,單人舞﹑雙人舞﹑三人舞﹑還有,好吧,讚美造
化的多人舞,全是踏著不明所以不由自主的舞步下去:如果你在北方哭在
南方笑,那麼一個太極之後你會察覺你又在北方哭﹔而你笑的時候,恭喜
,你正坐北朝南但恭喜不太久,你又往北方轉去了。像輪盤般迴旋的舞池。
簡稱輪迴。「我不是早跟你說過了嗎?」舞池說。
當漁陽鼓起邊關的時候,哥舒翰就算不抱病也擋不住當年龜兒子安祿
山的大軍,郭子儀和李光弼在互相鬧彆扭,此時楊國忠抱著數十個相印死
去,有人回看血淚相和流。沒辦法,歷史的演進就是這樣,不管你是舊唐
書還是新唐書,這一段總是會如是再現,而蓋棺論定的評價總會出現。像
這樣。於是在那現在已經看起來不太怪的舞池中,大家穿了不是紅舞鞋的
舞鞋,踢踏依舊,翩舞依舊,然後等著在某一個奇怪的點,也許是唱片跳
針的點吧﹗或是有人上下替換的點,一個未知的聲音會抓著你說「你﹗吊
死在馬嵬坡﹗」或是「你們﹗雙雙化成蝴蝶﹗」。而更多的情況是一直轉
下去轉下去,重複下去,等下去等下去,等候那個評判官的評判出現。
就是候判。「莫謂言之不預也唷……:P」舞池在裝可愛。
所以我要換舞步。在已經夠亂了的燈光和音樂下已經夠亂了的我,我
要換舞步。已經厭倦或是說害怕這個誠實的輪迴,那雷公電母般的判決怕
也是我虛脫的雙腳所無力承擔的。那麼我要跨出不一樣的一步,一個新舞
步。算好拍子,對,就是這一拍的十分鐘後,屏住呼吸,端起手,笨拙的
一個姿勢踏了一步,歪斜的,當然是歪斜的,這樣才不會又轉下去。是的
形式上這是很重要的一步而不可否認的,也是很笨拙﹑笨拙到愚蠢的一步。
而且我忘了,一個巴掌拍不響,少了一個巴掌那麼我這個中途改換方向的
巴掌當然落空了。於是這一步形成了錯誤的一步,踩空了,幾乎跌跤,在
舞池畔那位女士有苦衷地說不之後-在這裡先不管那舞伴的苦衷-已經跌
得極為難看了,仍得強迫自己忽略腳下的和全身上下的不合節拍,用完全
不和諧的和弦奏出紳士的回禮,再企圖,完全是企圖,躍回那現在看起來
又很奇怪的舞池。
現在來管一管那位舞伴的苦衷。我得先聲明我已經跳得昏頭轉向了因
此必定看得很不清楚很不真切。從環繞這所舞廳的黑暗和自以為仁慈的玻
璃鏡下的倒影,我這一步跨的真不是時候。我只能這樣說。而那甚麼時候
才是時候呢?「你問得太多了﹗」舞池咆哮。舞伴向來是獨坐獨啜的雖然
常常跳舞,獨啜一壺百無聊賴的淺黑色液體,如果我沒有看錯的話。但不
能確定,因為我聞不到。彷彿每一圈每一圈,她都在那裡攪著杯子,不得
不旋轉過她面前的那個角度的時候偶爾會抬個頭,至少關注一下舞池上的
動靜啊﹗那時的輪迴是美的,而輪迴的本質卻是不美的。舞伴不介意跳舞
,向來就不介意反正有舞就跳。舞照跳馬照跑嘛香港五十年維持現狀(這很
恐怖吶﹗香港人)。於是我認為,或是說以為,她是最好的舞伴之一了(說之
一這是她喜歡的說法),嗯,也確實是,只是稍微有點,朝雲說蘇軾的,
一肚子的不合時宜,我。
因為她今終於,或是說好不容易,約齊了街坊鄰居一起來這兒喝一杯
談談天。街坊鄰居的重要性在於可以守望相助﹑可以互相幫忙拿報紙拿信
﹑澆花餵小狗,比形而上的舞蹈實用多了吧﹗來杯「六對六的跳躍」她向
穿著網狀格子衣的侍者吩咐道。那麼今晚不喝黑色的「椰林長夜」了?(也
有人把透了水成為淺黑色的這個叫做「小椰林長夜」,純粹是噱頭)。我想
一定是的,難得呀﹗難得一個繽紛熱鬧的晚宴,甚麼理由要被一個唐突的
邀舞打斷呢?婉轉而真正有苦衷的衡量之下,對不起,不好意思。「對呀﹗
人家那杯連冰塊都下了,不喝太可惜。」,舞池在放馬後炮。
想起當年,那個其實不太遙遠的當年,邦迪亞上校的父親老邦迪亞帶
他去河邊尋找冰塊的那個午後之前。我也曾經坐在那裡啜著一杯,一杯硫
磺色的飲料,好像叫「北方女巫的擁抱」吧﹗不重要。視而不見直如睜眼
瞎子般地盲目望向舞池,非但不會跳舞,連人有無跳舞的欲望都不甚了了
當然是沒甚麼人陪我坐著閒聊的,那時候,因此最大的努力都用來找尋舞
廳裡的另外一群人。那群很有活力自號紅皮之狼的人,個個都狂嗜一種重
口味的烈酒,喝完之後彷彿你的拇指和小指會不存在了。我知道我喝酒會
過敏,但為了這空寂的長夜和永遠不圓滿的新月啊﹗還是乾了,醉了些日
子。不能否認酒裡乾坤大壺中日月長,但買醉度日也不是辦法呀﹗於是我
買了不能退的票入場,跳舞。
所以其實真的是滿樂意見到舞伴嘗試那種,溫和而香醇的飲料的。雖
然說我自己一個人跳得相當渴。
紳士的回禮後,再企圖,完全是企圖,躍回那現在看起來又很奇怪的舞
池。既然今夜不能改變步伐,那麼且先容忍一下輪迴,反正來日方長嘛,是
的,我無可救藥地樂觀。但就這麼一步一顛,一跛,我回不去了。不是上不
了台而是再也跟不上那旋轉的節奏和等待的旋律了。「你這個曾經企圖叛盟
的人,還有甚麼顏面回來這裡乞求我們的原諒和包容啊?」單人舞者﹑雙
人舞者﹑三人舞者﹑人人,都指著我的鼻子大叫「還有甚麼顏面還有甚麼
顏面啊……」拉我擠我推我絆我就是不讓我跟上那旋律和舞步,可憐哪﹗
邯鄲學步。不但沒踏成新的舞步現在連當初鄙視的輪迴都回不去了。高不
成,低不就。沒有新的舞步的我同時遭舊的舞步遺棄,呆在旋轉的舞池上
手足無措。「那個人好怪喔﹗拍子全亂了而且姿勢身法整個都不對勁。」
舞伴說「搞不懂,舊步跳得好好的為何今天會突然想要創新呢?」,於是
誰會理睬我這個全都亂了全都亂了的怪人呢?我不甘心﹗我在舞池上大吼
大叫。大班( 不曉得是不是姓金?)把我趕出舞廳。
剛才是閃電現在是雷,我等候的判決是不是這個呢?一定不是的我阿Q
式地想。「你出局了﹗」一聲巨雷響自舞廳外空曠的街道上方「因為你不
恰當的拿捏和不自量力的邀約﹗」砰然一聲舞廳的門被摔上。長又黑的街
道有老鼠企圖都偷我的鞋子。「先生,你點的飲料可以帶走。」舞池說。
我用右手看著失去知覺的左手上的那杯,透明而渾濁的,「鴆」,得了,我
沒那麼渴。雷聲之後是大雨落下,我紅熱的臉龐也因而有了涼意,而後是
寒意。然後一點一滴地被滴穿﹑被溶解,然後,洗刷過那骯髒的街道,流
走了不知流到哪裡去。
舞廳裡頭響起的真的是「最後一夜」,別人翻唱的,比蔡琴差多了。我
撐起我那把綠色的傘,攀爬著,拉到舞伴桌旁的那個某一扇窗,敲敲舞廳的
窗戶。想像舞伴吃了一驚,她當然多少是驚訝的但瑳假裝沒注意到。我遞
一張紙條進去。「不要弄壞窗戶。」舞池說。它話還真多。
紙條上寫甚麼好呢?嗯…我再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