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筆記》情感內涵與戲劇性——千禧崑劇匯演
文／王安祈
（作者為清華大學中文系教授)
千禧崑劇匯演已進行了大半，票房不如預期是大環境和場次太多的結果
，值得注意的是，這次的戲沒有超越前幾回，尤其新編戲（包括明清傳
奇的整編改編）水準參差不齊。
不必糾纏於該不該有舞台美術，或是比較上崑、蘇崑何者為優，這不是
根本。崑劇在台已有根基，藝術展現應更整體，不能只停留在歌舞曼妙
的表象，應該利用精緻的表演鉤掘出內在深切的共鳴感動，情的深度最
為重要。《牡丹亭》一演再演，音聲迷媚之外，更在於「春/盎然生機/
自然生命」層層交疊的豐厚象徵意涵﹔即使沒有這般深刻，許多折子戲
對形形色色人物性格刻畫之深入與生命片段情境描摹之生動，也足以引
發共鳴。
劇團有不同風格本是常態，至於舞美，只要不干擾虛擬寫意，適度運用
也是劇場趨勢。很訝異於上崑《長生殿》竟然完全撤去布景、改掉服裝
，上崑對台灣崑迷的尊重可感，但效果仍可討論。個人對下本感動極深
，從劍閣聞鈴一開始，便止不住悽然淚落，此刻愛情已成過往，只有暮
年天子獨對蒼茫﹔盛世也已不再，空餘白頭遺老彈唱當年。事過境遷後
的痛定思痛，展現抒情文學極高的興味，歌舞內涵因而深切，即使最後
仙女服裝俗豔，也只是技術誤失，不足動搖根本。而以美色、宮廷歌舞
和爭寵捉姦組成的上本，愛情基礎單薄，儘管詞曲俱美，情感內蘊終覺
空泛。觀賞時竟很懷念上崑首次來台的舞台景觀，細節記不清了，但盟
誓時如鉤新月與身段的對映，以及最後橫亙舞台的白綾，素雅的畫面對
情感的渲染應是有功的。
舞台美術目前已不存在該不該用的原則問題，而是該怎麼用的技術實踐
。個人不喜歡《蝴蝶夢》，倒不因為那八隻金光蝴蝶，而是覺得劇本理
路不清，無從感動﹔個人對《看錢奴》也不盡滿意，不是因為有懸吊景
片，而是覺得性格太刻板、諷刺太直接（已不能稱之為諷刺，而是直截
了當的譴責）。而個人對《長生殿》上下本不同的評價，也不意味著崑
劇只能抒情不宜敘事。戲劇性原是根本，而戲劇性並不是指情節曲折聳
動緊湊，崑劇有崑劇的敘事方式，崑劇擅於處理內在情感波瀾的醞蓄翻
迭，至於外部情節高潮的經營反倒未必為其所長，蘇崑《白羅衫》於此
做了最好的示範。此劇上次來台演兩折已令人感動莫名，這次增為全本
，其實只加了兩個短折，四折按時間脈絡鋪陳，但彼此之間並未細密銜
接，似連非連，若即若離，而妙就妙在這裡。如果針線過於綿密，那麼
這古老故事的過度巧合（甚至不合邏輯），恐怕難為當代觀眾接受，而
四個單折間的停頓罅隙，反倒沖淡了幾番巧遇。四段各自有情感高潮內
在掙扎，表演也彈無虛發，沒有為歌舞而歌舞，即使是衙役開班房門的
整套虛擬程式，也在最後彰顯了內在意義：由「法理世界的虛擬」之象
喻作用，進一步衍生為反諷：「法理森嚴終不過是假象虛擬，十八年父
子情在此全無位置！」儘管個人不喜歡石小梅咬字的造作，但她的「戲
感」超越一切。
崑劇雖有古雅的本色，但不能只從音樂或舞蹈的角度來單看它，必須有
整體表現，崑迷對於一字一音之講究固然極專業，但任何劇種都不能自
外於戲劇性，由歌舞營造的抒情唯美境界和戲劇性並無衝突，情感內涵
的深度廣度，更是崑劇開發新劇本的根本。有了好劇本，精緻的表演才
有著力點，崑劇的能量才能盡情釋放，而崑劇的能量應是無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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