脫下「軍」袍之後──國光劇團
文‧劉蘊芳/圖‧林盟山
北港朝天宮的戲台上,鑼鼓鏘咚,絲竹繚繞;當忠義的關老爺飲恨殉帝時,
台下滿滿的觀眾唏噓不已。但是定睛一看,台上演的可不是記憶中廟口常搬演的
「野台」的歌仔戲,而是京劇《古城會》。京戲下鄉,到歌仔戲的地盤「飆戲」
,還吸引了許多聚精會神的觀眾,讓人不由好奇,這是打哪來的劇團?
再看這會兒出將入相,把靠翻飛、水袖漫舞的演員們,彷彿面善,依稀正是
當年三軍劇隊的名角兒,但鮮黃的布條卻標明著是「國光劇團」,一個國家級的
表演團體。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如今想來,台灣的京劇竟然在國防部的轄下,一待就四十多年,的確不可思
議。京劇藝術與國防軍事何干?不知情的人難免一頭霧水:貴為「國劇」的京戲
,多年來演出的核心劇團是分屬陸海空的三軍劇隊;對外公演的主要地盤叫做「
國軍文藝活動中心」;而文藝中心的舞台楹聯也不是「生旦淨丑衣冠新,悲歡離
合假做真」之類的戲劇警語,卻赫然是「以國家興亡為己任,置個人死生於度外
」──蔣公嘉言是也。
彷彿時空錯置的對聯,其實點出了京劇在軍中點火傳薪的關鍵人物。幾十年
來,這幅對聯就這麼看著進進出出的觀眾,從青壯到了白頭,也見證了從黃牛票
一票難求的盛況,到門可羅雀的淒清。
要「裁軍」了!
至於知情的人,倒也心存感念。
平心而論,多年來三軍劇隊在輪番勞軍、公演、競賽中,曾經撫慰了早年來
台官兵的思鄉之情,也對外做了不少文化宣傳,維護京劇藝術於台灣而不墜;只
是這藝術與軍事之間終究不是最佳拍檔。裁撤之說早已在菊壇流傳了好幾年,卻
總像喊「狼來了」,狼卻一直沒來。直到一年多前,傳說終於變成事實。
「那時我們正在歐洲巡迴演出,消息一傳來,只覺得天昏地暗,世界快崩塌
了,」原陸光國劇隊名武生朱陸豪回憶說。諷刺的是,他們演出的《美猴王》讓
老外觀眾跺腳叫好,謝幕半小時還欲罷不能。一夥人回到旅館,卻都垂頭喪氣,
各自想好出路:有人要去開計程車,有人準備去當武打臨時演員,「付出半輩子
心力,沒想到京劇會斷在自己手裡。」
民國八十三年底,國防部考慮京劇在軍中的階段性任務已經完成,也為了因
應行政院的人事精簡計畫,決定裁撤大鵬、陸光及海光這三軍劇隊。儘管不完全
是晴天霹靂,還是讓許多人措手不及,驚訝、惋惜、憤慨不一而足。有人氣自己
人不爭氣,等著人來撤;也有人反而高興,因為這下子不用功的人終於要被淘汰
了。
回首來時路,民國三十八年前後,京劇藝人隨著軍隊播遷來台,當時叫「平
劇」或「京戲」。而追溯源頭,平劇在清末時就傳入台灣,日據時代及台灣光復
後,也陸續有大陸團體渡海公演,如顧正秋領銜的「顧劇團」就曾經風靡一時。
當顧劇團在民國四十二年因為經濟緣故解散後,台灣京劇從此幾乎就是軍中劇團
的天下。
軍中劇隊,三分天下
從民國三十九年開始,屬於空軍的「大鵬國劇隊」、屬於海軍的「海光」及
陸軍的「陸光」,陸續成立。其他大大小小、分屬不同軍種的劇團,也都在先後
經過整編合流,併入了三軍劇隊。此外,這三個劇隊又各有小陸光、小海光、小
大鵬三個劇校(十年前合併成國光藝校的國劇科),成為軍中培育京劇人才的一
貫管道。民國四十六年又出現了復興劇校,由曾和梅蘭芳同過台的熱心票友王振
祖私人創立,在五十七年改隸教育部。這些軍中劇隊及復興劇團的演出在台灣經
濟起飛以前,曾是許多外省第一代和軍人的主要娛樂。
民國三十八年隨上海張家班來台的大花臉張義奎回憶,想當年京劇團勞軍是
全省跑遍,離島也去,連年初一、二也不能休息。然而隨著老兵凋零,大眾娛樂
的多樣化,現在年輕的阿兵哥愛看的是流行影星和歌星,以京劇勞軍的時代是早
已過去了。
朱陸豪也記得在小陸光時代,軍中的伯伯們都很疼愛小演員,常給他們糖吃
。曾幾何時,當他長大正式進入陸光劇隊,軍中的老士官已逐漸由本省籍年輕的
阿兵哥取代,勞軍簡直就成了活受罪。「阿兵哥來聽戲都要抓公差,長官甚至還
把禮堂鎖起來以防他們開溜,有人坐著坐著就打起呼來,我們在台上演戲,看到
這情景真是情何以堪!」因此近十年來,三軍劇隊勞軍次數已經愈來愈少,劇團
主要的任務是上榮家演出、年度國劇競賽,以及平時公演。
民間雅集脫隊,大陸劇團搶灘
除了觀眾逐漸凋零,京劇在軍中成長,也不免受到意識形態上的限制。民國
五十四年,國劇競賽戲開辦,選在政治性最濃厚的十月舉行,可想而知,選劇本
的第一考慮是「主題正確」。「等到社會風氣開放時,我們還得在戲裡厚著臉皮
高呼口號,實在很尷尬,」朱陸豪表示,大部份的競賽劇本都只演一次就束之高
閣,「那種戲平常有誰要看啊?」
儘管如此,競賽戲仍然是一年一度的菊壇盛事,曾出現大家搶購黃牛票的熱
潮,也培養了不少人才,提供一些新編劇本發揮的空間。然而平時由於公演次數
頻繁,三軍劇隊疲於奔命,演出水準參差不齊,逐漸為民間劇團及兩岸開放後的
大陸團體搶去風采。
從民國六十八年原屬大鵬的當家花旦郭小莊創立「雅音小集」開始,其他一
些劇隊團員也紛紛「脫隊」另創民間劇團,嘗試新的表演方式,三軍團員則是他
們的主要班底。至於彼岸的京劇,一開始是在這裡的廣播電台偷偷播放,隨後大
量錄影帶偷渡進口,等到兩岸開放後,大陸團體一波波到台灣公演,北京、上海
、湖北的京劇團爭奇鬥豔,觀眾的口味就這麼越吊越高了。到後來連三軍劇隊也
打起「大陸牌」刺激票房,或是拿大陸劇本改編參加競賽,然而氣勢終究大不如
前。
除了「外患」頻仍,軍中劇團的內部也是問題重重。最主要的是各團的角色
不全、行當不足,有人形容「不是缺胳臂就是少腿」,演出的劇碼因此受到限制
。此外,在單一薪俸制度下,頭牌演員演出時還得負責宣傳和票房,心力交瘁,
輕鬆的人卻平常不上班也不練功,而是聚在一起打牌,或以種種理由推掉演出,
反正不同工同酬嘛。劇隊士氣散漫,然而在國防部的裁撤命令下來後,卻頗一致
的群情嘩然。
外來客還是本地根?
各方請命一波波地展開。三軍劇隊的未來,是發資遣費就此裁撤呢?還是由
民間認養?或由國家接手?政治性的議題也浮上台面,有人認為政府提倡本土藝
術,不應就此打壓京劇。也有人擔心如果三軍劇隊從此絕跡,僅剩的京劇人才培
訓所復興劇校又成立歌仔戲科後,京劇將逐漸成為副修,更惶恐她會從此在台灣
滅絕。
「這不只是有關兩百人生計、歸屬的接管問題,更是京劇定位,國家文化發
展方針的重新調整,」剛完成《台灣平劇發展之研究》一書的國立藝術學院老師
溫秋菊表示,軍中劇隊原是政府強制培植的文化產物,動用不少國家資源,卻也
在過度保護中喪失求新求變的能力。究竟京劇是個「外來」劇種,將隨著支持的
政治力消散而瓦解?還是她已在本土生根,可以繼續存在?
「京戲在軍中的階段性任務已經達成,但這不意味京戲作為一門藝術就沒有
可觀之處,」民俗戲曲學者曾永義強調,兩百年來,京劇廣納各地方戲曲的特長
,逐步取代崑曲成為中國的戲劇之母,也反過來滋補許多民間戲曲,如台灣的歌
仔戲。
「無聲不歌,無動不舞」,歌舞樂三者的密切結合;虛擬寫意的表演程式;
以及「一無所有,無所不有」,流轉自如的舞台空間等等,都是京劇令人讚嘆的
特質。如果因為劇隊解散而使京劇在台灣逐漸凋零,是不是太可惜?
也許是冥冥中有「祖師爺」保佑,後路究竟沒有就此斷絕。
結束是另一個開始
「那時候社會上有兩種聲音,」當時受命成立跨部會專案小組,研擬三軍劇
隊後路問題的行政院第六組組長朱婉清表示,主張重組的人認為劇隊如果就此解
散,讓花了大筆資源培養出的人才流離失所,是國家的重大損失;另一種聲音則
是質疑京劇的「國劇」地位,「難道其他地方劇種就不能稱國劇嗎?」而主張將
多年支持京劇的資源分配給其他傳統戲曲。這兩種說法以前者主張重組的聲音較
大,然而執行上卻有許多困難:因為文建會按職責不能掌管藝文團體,而教育部
手下已有一個復興劇校,卻還掛著「實驗」兩字,妾身未明,又要如何接管三軍
劇團?
專案小組最後解決的辦法是,商請國防部把原來訓練演藝人員,並在十年前
合併三軍劇校的國光藝校讓給教育部,改制為「國光戲劇藝術學校」;三軍劇團
裁撤後則合併成國光劇團,也一併由教育部接管,由出身文建會的柯基良身兼校
長及團長。於是國光藝校和劇團便與原屬教育部的復興劇校及劇團形成「兩校兩
團」,齊頭並進的局面。不同的是,復興劇校是以校領團,團員的層級較低,國
光劇團在地位上卻是以團領校,比照文教單位,成為繼國家音樂廳交響樂團後第
一個國家級表演團體。
藝術的歸藝術
「國防部本來是萬分不願意割愛國光藝校,因為那是他們培養軍中康樂人才
的地方,而且才在幾年前新建了校舍和劇場,」朱婉清指出,對國防部而言,裁
了三軍劇團又賠上一個劇校,也許是「賠了夫人又折兵」,然而從國家的角度來
說,「其實這只是把右手的資源換到左手而已,重要的是京劇能夠傳承下去。」
這左、右手的資源一換,其實意義重大。一來終於把藝術從軍隊回歸到文化
體系,使它能夠在更合適的環境發展,讓藝術的歸藝術。二來,三軍的菁英人才
集中一團,截長補短,人員也比較整齊。許多人都看好這樣的安排,「這是台灣
京劇發展的一大步,前途應該只有好,沒有壞,」戲劇學者魏子雲樂觀其成。
從此以後,他們不再需要勉為其難地勞軍;不再需要硬著頭皮喊口號;不再
是長官一個命令,一個動作;他們的身份不再是軍中雇員,而是公聘的藝術家,
還希望有朝一日能朝向「財團法人」自給自足的方向發展。
才慶幸京劇沒有在自己的手上斷根,國光上上下下卻更戰戰兢兢,「這個重
生的機會只有一次,再被淘汰就沒有人會說話了,」柯基良說。
因為前途仍是暗潮洶湧。
離開軍中封閉自足的體系,以及以往執政者的特殊關愛,國光能不能、又要
如何,走到社會的台面上,繼續在這塊土壤上發展?國光要如何避免重蹈三軍的
覆轍,並與復興劇團展開良性競爭,為京劇開出一條新路?目前她雖然享有令人
豔羨的全額補助,但要如何走入社會,與日益浩大的本土化風潮、五花八門的新
興媒體,以及頻頻「叩關」的大陸團體一起競爭,贏得觀眾的口碑?
去年六月,三軍劇團正式解散,國光舉行甄試,從報名的一百六十名三軍團
員中選出八十餘名團員,七月正式掛牌運作,落腳於木柵的國光藝校校園內。國
光劇團參照現代劇場的規模,設置了較為完備的行政組織,除了團員,還有製作
組、演出組及研究推廣組。對外呢,則嘗試「放下京劇的身段」,走入人群,開
發新觀眾。
不信觀眾喚不回
京劇究竟是不是一門夕陽藝術?是否白髮觀眾故去,也將隨之凋零?如果答
案都是肯定,又要如何力挽狂瀾?這些都是老問題了,而這次絕處逢生,大家又
如何再次面對這些考驗呢?
清華大學中文系教授王安祈是新一代創作新戲的主要編劇人,她自己雖然熱
愛京劇,對於推廣卻不十分樂觀。她表示,早年在大陸,京劇是以通俗文化的面
貌出現,才會有「四大名旦」、「四大鬚生」的出現,「就像我們今天的流行歌
排行榜有四大天王一樣。」但是她認為時代已經改變,不能奢望京劇能再全民流
行,而希望國光把自己定位在「菁英文化」,演出場次不多沒有關係,觀眾層不
普及也沒關係,「只要掌握基本的藝術人口就可以,重點是演出一定要精緻。」
然而不可否認,開發新觀眾是延續戲劇生命的重要手段。國光顯然「不信觀
眾喚不回」,打出「走上國際舞台,迎向基層觀眾」的「口號」。研究推廣組絞
盡腦汁想出新鮮點子來做「行銷」,例如上檔冬令公演,他們打破以往只在國藝
中心售票的老規矩,和電腦售票系統連線合作,吸引年輕觀眾;此外,他們還製
作宣傳短片上電視台打廣告,更準備把演出消息送上電腦網路。
吸引新新人類,是國光與復興兩團共同的目標。復興劇校剛剛與電腦公司合
作發行了一份京劇光碟;國光也不甘示弱,在耶誕夜舉辦「勁舞嘉年華」,表演
京劇武功,還幫觀眾畫臉譜。這些頗具親和力的推廣方法,一掃以前京劇給人的
刻板印象。
此外,國光也努力作好「厝邊」:或是招待社區居民免費來看排演,或是開
放劇場讓其他團體來演出,使國光劇校能逐漸成為文山區的藝文中心。「我們還
準備結合附近的動物園、觀光茶園、指南宮、屏風表演班及優劇場等,連成一條
觀光線,」研推組組長方芷絮說。
種種推廣之外,他們還做了一個京劇幾十年來少有的嘗試:到廟口去演戲!
廟口飆戲去!
去年光復節,國光參加台灣表演團體的全省聯演,挑中向來是歌仔戲地盤的
北港朝天宮去「飆戲」。一開始團長還猶豫廟口的演出條件不好,也懷疑鄉下會
有京劇觀眾嗎?畢竟京劇演出向來集中台北,而且多在室內,總給人「宮闈戲劇
」的尊貴印象。但是演員都很興奮,躍躍欲試。為了增加親和力,他們挑選了觀
眾比較熟悉的《三國志》裡的「老爺戲」。
在研推組的宣傳點子下,主要演員先著戲服到行天宮上香、拍照,有些老太
太看到朱陸豪扮演的關老爺,還衝著他一直拜拜。光復節當天,全團一百多人包
了卡車和巴士浩浩蕩蕩來到嘉義北港,派出宣傳車沿著大街小巷廣播、散發海報
。
六點半演員開始「鬧台」,由兩位團員扮成電視流行人物「春嬌」與「志明
」,用台語一搭一唱解說《拾玉鐲》裡做針線、餵雞、跨門檻等京劇特有的寫意
動作。到了七點廣場已擠滿了好奇的觀眾,跟著台上打出的字幕看戲。柯基良在
台下仔細觀察,「能站能坐的地方都擠滿了人,而且大部份的人都是看到演完,
不像是流水席來了就走。」最後演到關老爺殉帝時,台下甚至還聽見觀眾的抽搐
聲。
這次的成功帶給團員很大的信心,「可以開發的市場太多了,從基隆廟口一
直到屏東廟口,我們都可以去演,」朱陸豪說。他覺得還可以把根再往下扎深一
點,仿照以前「國劇列車」的模式到校園作巡迴推廣。「現在隸屬教育部就更方
便了,我們可以到各校園做示範解說,培養下一代的觀眾,」他亮著眼睛說,「
加入國光後許多事情都教我興奮。」
三軍成一團,敵人變朋友
「現在士氣很旺」,是許多人對國光的感覺,也是她跟從前三軍時期最大的
不同。團員為了上檔的冬令公演,四齣戲碼輪流對口清排、與文武場搭配響排、
上妝彩排;彩排完的隔天,演員、文武場,及劇場工作人員還要一起開檢討會議
。演出後,觀眾的反應很熱烈,帶給團員及工作人員很大的鼓舞。現在新年剛過
,他們已經開始排練三月份要在社教館演出的新編老戲《花木蘭》。
這份熱忱,除了使命感使然,也不能否認實質的酬勞制度奏效。原來國光為
了提昇士氣,突破了以往的單一薪俸制,只要演出超過基本場次,就可以領超場
獎金,每年考核表現,還有機會升等。「現在演戲的場次沒有以前多,演員還頻
頻詢問什麼時候會再派戲,士氣很盛呢,」柯基良欣慰地說。
然而從以往的三軍到現在的一團,團員們想必要在心理上做一番調適吧?人
稱「張叔」的排練指導張義奎回憶,在鼎足三分時期,每逢一年一度的國劇競賽
期間,「敵我之間」判然分明。那時如果到別的團走動一下,對方都會嚴加戒備
,深恐來客是來「刺探軍情」。現在要大家「化敵為友」,變成同事,「這不簡
單哪,大家都已經盡力了,」他說。
此外,同台搭檔的默契,如演員之間眼神的傳遞,文武場與演員的搭配,以
及後台穿衣、帶頭飾的習慣,都還有待加強。不過原屬大鵬劇隊的當家小生高蕙
蘭不急,「這好比揉麵粉,一開始總是疙瘩多,久了自然就勻了,」她做了一個
比喻。
動態的「文化標本」
這樣一群新組合,會揉捏出什麼樣的藝術風格,也令許多人好奇與關切。成
團至今剛滿半年,國光推出的戲碼以老戲居多。
去年十月推出的創團戲《新編陸文龍》,是十年前王安祈為陸光編寫的競賽得獎
戲;十月在藝術館演出骨子老戲《龍鳳閣》;歲末公演的四帖「冬令京補」也多
半是老戲或半老戲,大多維持「一桌二椅」的演出形式,也在其中動了一點手腳
。例如《白蛇傳》,背景是一整片的西湖斷橋畫布。四折戲中出動了四位演員分
飾白蛇,國光的當家青衣魏海敏還以現代女子的裝束居中串場,向觀眾回首前生
,講述斯時斯景,以及作為白蛇的女子心情,試圖為不熟悉全本老戲的觀眾交代
背景。結果新戲迷看得津津有味,老戲迷卻覺得「畫蛇添足」,因為這些故事他
們早就倒背如流了。
也許正是新舊之間的分寸很難拿捏:老戲固然可觀,但一些冗長重複的場次
,恐怕早讓現代觀眾坐不住;至於「新編京劇」,以現代劇場手法的包裝吸引新
觀眾走進劇場,究竟「改變」的尺度在哪裡才不會「離經叛道」?
剛在元月走馬上任國光第一屆藝術總監,資深劇作家兼劇評人貢敏認為,如
果完全丟掉傳統,就不再是京劇;然而全盤保留傳統,不注入新生命,觀眾可能
要流失。兩相衡量,「國光一方面要保留傳統,傳承千錘百鍊的經典老戲,一方
面也要在傳統的基礎上創新,」他說。
民俗戲曲研究者曾永義則期許國光作為國家級的劇團,能以「動態的文化標
本」為主脈,對京戲的傳統藝術好好保存及展示。在主脈之外,則可以放手一搏
去創發,除了開發新劇本,也可以結合現代劇場的多元舞台製作技術來豐富演出
。此外,也應該召集學者整理並研究傳統戲曲的戲劇原理及表現。
讓廖添丁上京劇舞台!
說起國光的「現代化」,團員在去年八月開始上班時,收心操是為期一個月
的「戲劇藝術」研習會,各界的現代藝文工作者輪番開講座,希望讓團員「瞭解
京劇以外的世界,增進藝文素養」。創團後的第一個實驗,則是支援當代傳奇劇
場在大安公園露天演出的希臘劇《奧瑞斯提亞》,雖然毀譽參半,卻讓一些參與
的年輕團員接受現代劇場的洗禮,大開眼界。
創新的真正關鍵,其實在劇本。除了適度修編老戲,去除冗長、重複的場次
,創作表達社會人心,融合新趣味,「搔到觀眾癢處」的新編劇本也不可或缺。
編劇人才在台灣一直比較缺乏,近年來幾齣大陸新編劇本在兩岸都叫好又叫座,
然而一直仰賴大陸劇本,對於台灣京劇的發展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復興劇團在多年「移植」大陸新編劇本之後,今年將推出首度由兩岸合作編
寫的《阿Q正傳》。國光的編劇研發小組則打算聯合兩岸人才,為演員「量身訂
做」新劇本。團長柯基良透露,編劇小組尤其可能從台灣的歷史、傳說,及民間
故事找題材,所以屆時民族英雄或傳奇人物如鄭成功、廖添丁、林投姐等都有可
能被搬上舞台,一一化為京劇的人物。
看來京劇界感受到本土化的風潮,也做了回應。貢敏表示,一來這是為本土
觀眾服務,增加本土觀眾人口,二來和大陸的劇本相比,本土素材也會比較具有
原創性。只是不知,就藝術表現考量,劇中人會不會因應劇情需要而以時裝上場
,變成現代「文明戲」?廖添丁和日本兵又要如何以「京白」周旋?這種種關於
創新的分寸都還有待觀察。
其實國光劇團在成團時就預留了空間,並不是讓京劇「一戲獨大」。原屬海
軍陸戰隊的飛馬豫劇隊剛在一月併入國光劇團,未來還有可能成立布袋戲、南管
或北管的薪傳計畫。
曾永義指出,中國的傳統戲曲本來都有相通之處,京戲演員如果具有其它藝
術的修為,也可以強化功底。傳統上,好的京劇演員講究「崑(曲)亂(彈)不
擋」。最近大陸有兩位崑曲一級演員應邀來台開設研習班,國光就請他們擔任《
奇雙會》及《白蛇傳》的藝術指導,並以兩個月的時間指導團員學崑曲,舉辦成
果展。
演員要再上層樓
國光匯集了三軍劇團的菁英,但他們都自覺技藝還需要精益求精,更上層樓
。兩岸開放後,許多人赴大陸拜師學藝,現在也有大陸藝人得便就來台灣授課。
「除了做推廣,讓大家更瞭解京劇,也要提昇演員素質,」當家青衣魏海敏
說。雖然許多人早已讚嘆她的火候越來越到家,她卻仍感所學不足,「我和國光
簽的是客席約,就是因為還想要常赴大陸學習,向老伶工學唱念做打的精髓,把
傳統戲學好,」她說。
目前兩岸的交流也到了新階段,邀請大陸著名劇團來台獻藝的熱潮逐漸退燒
,新興而起的是合作計畫。繼兩岸聯演歌仔戲後,國光劇團與北京的中國京劇院
也可望在今年底「牽手」演出,初步的計劃是兩團的演員及文武場平均分配任務
,截長補短,一起排演傳統戲碼。
四十年前京劇隨著軍隊渡海來台,在這塊土地播種、生根,像是一株樹苗逐
漸成長茁壯。如今三軍劇隊解散,合併成國光劇團重新出擊,也許就像是撕去舊
皮,抽出新枝,讓老幹新生吧。
鑼鼓方歇,國光的冬令公演贏得了滿堂彩。後台的演員開始卸妝,箱管人員
則把氈鞋、頭飾一一收拾好。一群興奮的觀眾擠進後台,請演員簽名。一個五、
六歲的小女孩看準了剛才台上的關公,鑽到跟前要拉拉手。關老爺受寵若驚,問
她:「小朋友,你也懂得看戲呀?」小女孩興奮地回頭對媽媽說:「關公也會說
我們的話口也!」
且看明日,國光劇團的紅氈毹是否能為京劇翻飛出一片新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