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幾回牡丹亭（上）
■張淑香
對於台灣喜愛崑劇的觀眾來說，張繼青在去年十一月底卓越精絕的演出，有
如一陣踔厲的旋風臨至，使人扶搖而遊乎崑劇的廣宇，壓軸的《牡丹亭》更為世
紀末的華麗駐下難以抹滅的異采。如今相隔不到一個半月，王奉梅的《牡丹亭》
，也將在台北再度演出。同樣的《牡丹亭》所喚起的期待，卻是清風徐來，凌波
微步的跫音，與恍如空谷幽蘭，出水芙蓉的風華情韻。可以想像的是，其超絕塵
俗的幽姿雅致，也必為千禧年文化心靈的萌啟，注入一泓挹之無盡的古典的春泉
。粲《牡丹亭》披沙揀金，成為崑劇的經典瑰寶湯顯祖五十五齣全本的《牡丹亭
》，在四百年歲月與舞台的光影中不斷輪迴洗鍊，披沙揀金，終於鎔鑄為現有常
見五齣的舞台典範。由〈遊園〉、〈驚夢〉、〈尋夢〉、〈寫真〉與〈離魂〉所
構成的全劇搬演形式，是精華的濃縮薈萃，其特點全在脫盡凡胎，成為崑劇的閬
苑奇葩，古典抒情精魂的化身。這五齣劇目，分別來看，齣齣精采，每一齣的唱
腔曲調與身段舞蹈，都各有驚心動魂的特色，爭鋒競奇，彼此相伴、單以舞台呈
現的觀視快感而言，全劇雖然幾乎是以女主角杜麗娘獨挑大樑，從頭到尾，獨唱
獨做，但其整體結構也展現了內在多樣性的調節與變化。如〈遊園〉有杜麗娘與
春香花園遊春雙旦的載歌載舞，使人耳目繽紛，應接不暇：〈驚夢〉以杜麗娘的
入夢出夢為開合，中間有杜麗娘與柳夢梅夢中邂逅繾綣的主戲，生旦愛欲的舞蹈
形式，使觀者也一併驚艷。此齣又穿插花神的啟蒙牽引，母親的喚醒，變化最多
。〈尋夢〉是杜麗娘的獨唱獨舞，七隻動聽的曲子前後貫串了整個尋尋覓覓的戲
劇動作，其曲情舞姿之美，在饜飫人耳目之餘，更迴腸盪氣，實為全劇的核心所
在。〈寫真〉的場面，則透過杜麗娘對鏡描容，自矜自憐。而由於有春香前後穿
插，乃顯得生動起來。結尾的〈離魂〉，最奇特動人的是在杜麗娘唱出了淒楚哀
痛的〈集賢賓〉臨終曲後，舞台好像忽然變成施行幻術的場所，將其現實性的死
亡與神話性的遊魂瞬間湊泊，餘波盪漾地預示了杜麗娘如倩女離魂，從死裡追尋
真愛的後續情事。這臨去秋波的絕招，將觀眾留駐在驚奇、滿足與想像的情緒中
，久久不去。所以，這樣一齣精鍊的《牡丹亭》，已被時間雕塑成舞台永遠的經
典瑰寶，也是各大崑劇團的壓箱戲。粲杜麗娘喚起死生情愛的無限想像浙江崑劇
團演出的《牡丹亭》，在遵循典範之外，與其他劇團相較，實有其獨至足觀的特
色。所謂牡丹綠葉的互動，實是舞台藝術不變的律則。《牡丹亭》固然是一齣完
全以杜麗娘為主的戲劇，但其他角色的搭配演出，也舉足輕重。浙崑的《牡丹亭
》，王奉梅的杜麗娘與唐蘊嵐的春香，真是獨擅一時的絕配。二人之間，默契最
好。主婢〈遊園〉雙雙起舞，一個是端麗閒雅，一個是活潑俏皮；一個是情竇初
開，一個是懵懂天真。由於唐蘊嵐演活了嬌脆的春香，舉手投足，全身是戲，臉
上表情，變化豐富，益加凸顯出兩人一靜一動的對照映襯，也帶動了整個遊春的
氣氛，特別給人少女行樂喜氣洋洋的感覺。而杜麗娘遊春觸發滿懷心事，無從言
宣，卻清楚寫在春香不時納悶疑猜的臉上，以見她對小姐情緒上微妙變化有敏銳
的感應，真正流露出主婢閨中良伴的親密情真。二人間這種親密的關係與感覺，
在〈寫真〉與〈離魂〉中也持續散發溫馨的感動，為全劇增添另外一種可觀的情
趣。這兩個角色之間的默契呼應，實為其他劇團所不易見。唐蘊嵐靈活細膩的表
演，使《牡丹亭》生色不少。她總能夠在別人不經意之處流露她體味入微的表情
與動作，促使觀眾馬上會心回應，感覺春香的善解人意，嬌音軟語，可喜可愛，
觀之不足。這樣的「綠葉」，真是可圈可點，不可多得。又浙崑《牡丹亭》〈驚
夢〉一齣王奉梅與陶鐵斧的生旦搭配，在形象、歌唱與身段上也是最足體現「才
子佳人」邂逅愛戀的浪漫典型，唯有如此生香活色又繽紛甜美的愛情心象與夢中
情人，才能回饋呼應杜麗娘生死以求的癡情癡意，使人頓悟青春與愛情，原來就
是生命的春天。至於最後的〈離魂〉，浙崑的處理，也較為細入而更饒意味。杜
麗娘死後的遊魂，竟有花神前來引領，既神祕化她的離魂，也預示了她的還魂。
她身上的大紅披風標記著一種鮮明的象徵，從死亡中她反而獲得追尋真愛的自由
，生死的意義被愛情倒置。取代其他隨即出場的方式，杜麗娘竟逗留在舞台的前
端，諦視著手裡拿著的柳枝，婉揚起舞。她臉上浮現微微的笑意，那微笑恍若帶
有一絲弔詭的曖昧，極端魅惑，又耐人尋味，頓然喚起對於死生情愛無限神祕的
想像。粲王奉梅體現了杜麗娘的風致情態自古以來，一個演員的演出，要集聲色
、姿色、情色之美於一身，幾乎是不可企待的夢想。王奉梅的杜麗娘，不啻使觀
眾感覺恍惚美夢成真。作為一個崑劇著名演員，王奉梅自然有一副好嗓子。但好
嗓子並不稀奇，難得的是她的嗓音特別具有一種脫俗的素質。大抵人的音聲，也
如人之稟氣，清濁有體。她的音質清雅柔亮，細緻悠揚，更有一種輕盈靜好的甜
美。所以咬字吐音清晰，板眼分明，運腔貼調圓活宛轉。她的唱曲風格，重視純
粹的音樂形式，輕重高低，抑揚徐疾，一以曲子腔調本身的旋律為表現訴求，而
不求在個別字音上流連或營造個人藝術加工的主觀表達效果，切應魏良輔「字清
、腔純、板正」的演唱理論。由於嗓音的天生麗質，她可以輕易跨越連繫唱曲與
唸白、假嗓與真聲，高音與低音，以及轉腔換調之間的區隔距離，保持其音色的
一貫流暢。而且因為她的音質清柔悠揚，與笛子的音色相會相宣，效果倍增，聆
聽她的唱曲，但覺有淡雲飄飛，流水潺湲，毫不費力而從容自在，使人恍然頓悟
李後主所謂「鳳簫吹斷水雲閒」的那種水雲閒揚的風容意態。這種清雅柔亮而又
細緻悠揚的音質音色與強調音樂性旋律的流麗演唱風格，無疑最適合於表現杜麗
娘身為閨閣佳秀的氣質，唱出思春少女的浪漫情懷與詩樣年華的生命情調。再就
色藝而論，王奉梅也是得天獨厚，聲容俱備。台下的她，姿質清麗，容態閒雅，
予人溫文纖柔，靜女其姝的深刻印象，而且體態婉婉，風度盈盈，具有一種自然
的古典美。個人的氣質恰與杜麗娘若相彷彿，所以她的扮相與身段特別能夠在舞
台上體現杜麗娘清秀佳人的各種風致情態。聲音扮相，相得益彰，固已難求；但
若徒有聲色姿色而缺乏情色，則也不過舞台上一個木雕泥塑的美人而已。聲色姿
色祇是表演藝術的形骸，情色才是戲劇人物創作的靈魂。情色的表現，源之於演
員本身生命情感體驗的境界深度與藝術審美心靈的涵養造詣。唯有從這兩方面對
戲劇人物體會入微，想像入妙，移情入虛，傳神入形，然後「唱做合一」真正從
聲色姿色上將人物的生命情狀活靈活現傳達出來。（上） 【2000/01/09/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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