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幾回牡丹亭（中）
■張淑香
王奉梅扮演杜麗娘，即結合了情色姿色聲色於一身，既顯現端莊閒雅的閨閣
風範，也兼顧到情色相召的少女情懷。〈遊園〉時姿采嫵媚，舞態翩韆；〈驚夢
〉時始則春情幽怨難遣，繼則夢中兩情相悅，不勝驚喜嬌羞；〈尋夢〉時由追尋
的興致高昂折入失落的傷心自憐；〈寫真〉時心境揉雜著自惜自傷與無常的知覺
；〈離魂〉時在哀痛遺恨中離開人世。這種種情思意態，王奉梅演來栩栩傳神，
帶領觀眾進入杜麗娘殉愛殉美的整個情感經驗與心理歷程。她的身段輕盈婉轉，
表情細膩，動止飄逸，風姿翩翩，與其清柔流麗唱曲風格相應合，富有一種要眇
宜修的美感。在〈尋夢〉一折中，從〈懶畫眉〉開始，杜麗娘思情輾轉獨自在花
園中按步索景，一景一情，處處勾引她摹擬重溫夢裡的纏綿，發出愛的驚奇與讚
歎。於是乃時而嬌羞萬狀，時而失笑連連；或者自言自語，或者比手劃腳，完全
意醉神馳，情難自已。直到〈玉交枝〉瀕臨醒覺失落的邊緣，在神思恍惚中，猶
自掙扎。最後才噴薄出〈江兒水〉萬艷驟空的沉痛淒然，與〈川撥棹〉的失神自
憐。王奉梅將杜麗娘由甜美變酸楚的夢情夢意體現得幽微盡致，對其嬌癡純真的
小兒女意態更是刻劃絲絲入扣。只見她在舞台上流連光景，輕歌微吟，舞姿曼妙
，裊如輕煙，散發出優美如詩的氣息，使人恍如沉入〈九歌〉夢寐般抒情詩的幻
境。此時此際，看得靈魂出竅的觀眾，和杜麗娘一樣，也弄不清楚夢耶非耶了。
藝術之移人魅人，猶如愛情的魔力，怪不得杜麗娘說直是「神挑鬼弄」。
中國藝術精神的靈魂，是一種詩質的抒情特性。湯顯祖《牡丹亭》的愛情神話與唯情唯美的文詞造境，以崑劇精緻細膩的唱腔與優美的身段舞蹈顯現出來，無疑是戲劇中的抒情仙品。崑劇《牡丹亭》以杜麗娘貫串全劇的五齣濃縮形式，剪盡枝葉，超越現實，恰好成為一種詩意審美過濾的寫照，既體現了一個以愛情絕緣自足的主觀「抒情心境」，也浮現為作者「唯情」洞悟的「抒情視境」。這兩種抒情層次的生成，在燦亮的舞台上呈現出來，使人感覺如對博物館展示窗燈光下的美玉無瑕。一個演員要表現抒情內蘊如此豐美的經典之作，最大的挑戰已不僅是一以貫之的唱做俱佳
，而是風格的創作與建立。一個偉大的劇作必然容攝多樣的表演風格，在抒情審美表現的光譜上，《牡丹亭》還是可以顯現為色調微妙駁異的風景畫面。或者加強其力動的戲劇性成分，取〈尋夢〉一齣中的情感轉折為軸點，詮釋生命由甜美絢爛變為萬境一空的重挫哀傷，以尼采所謂「戴奧尼索斯」（Dionysus）醉狂的藝術節奏形象抒發主觀心境所發生的激奮動盪；或者傾向詩意韻致的展現，讓生命中的甜美與哀傷如自然的花開花落，飄散在「阿波羅」（Apollo）藝術情態的夢幻之光中，喚起朦朧又清澈的玲瓏的美感。「抒情心境」與「抒情視境」本為一體，詮釋的毫釐之微
，加上演員天生的資質稟賦，足以衍生出不同的審美風格。王奉梅的表演風格，妙在含蓄蘊藉，幽微柔婉，傾向再現原著的精神意境，而非加強主觀的詮釋。王奉梅婉約韶秀的風調，使她演出的《牡丹亭》，清麗脫俗，雅淡綿邈，那種「自在飛花輕似夢」的風神情致，最能滲透《牡丹亭》情色夢幻的神祕視域。對照之下，張繼青穠麗渾厚、沉鬱頓挫的表演風格，則契入《牡丹亭》死生相隨的唯情奧底。古人說「死生亦大矣」，《牡丹亭》卻相信愛情大於生死，因為愛能穿越死生，顛覆真幻，真是奇之又奇，怎不教人驚愕！
（中） 【2000/01/10/聯合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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