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信人: plokm.bbs@bbs.pu.edu.tw (小名), 看板: DPP
標 題: 風災的盡頭
發信站: 靜宜計中BBS站 (Sat Aug 18 00:59:28 2001)
轉信站: Maxwell!bbs.ee.ntu!news.ntu!feeder.seed.net.tw!ctu-gate!news.nctu!ccne
文/陳文茜 整理/李瑞玉
昔日印度一位老僧侶曾說:「當你老了,世界不管哪裡,看起來總是異鄉。」我想把它變
個樣:「當你老了,望著鏡子,無論幾歲,看起自己總像陌生人。」
這是一篇懺悔型的文章。
起源從一則新聞開始。上星期,花蓮有位老榮民,家裡冷氣機捨不得買,熱水瓶用的是三
十年前的古董型號,床是幾塊板子鋪著大花布的厚棉被。勤勤儉儉地過了一生,卻把畢生
積蓄一百萬給捐了出,只因花蓮風災,鄰居受難,看了心疼。總統比我有勇氣,前幾天接
見了他,豎起大拇指,稱老榮民才是「真正的台灣人」。
老榮民一生戰亂,不知幾歲離家,但他的故事,卻為戰亂的年代寫下起碼的記憶。說不得
刻在身上「殺朱拔毛」的誓言依稀在,一生忠誠卻在遲暮之年,用一百萬換得「真正台灣
人」的封號。
有多久你已不願再為這個社會付出?光經濟因素,恐怕不足以完全道盡。這些年來,台灣
經歷一波又一波的打擊,先是全台大停電、九二一大地震、政黨輪替、景氣大幅衰退,投
與不投給阿扁的人統統一起失業。這段時間,無論多少政治、社會與經濟的菁英,對政府
提出批評或建議,政府
的政策和說辭,始終沒變。人們的熱情一天天淡了,連我這麼一位被稱為「Talk Show
Queen」的人,都常覺自己是「狗吠火車」。身體不好的時候,原想趁機把《商業周刊》的
專欄給停了,不知為何而寫:似乎越說台灣是短線社會,它就越跑越短;越提醒它欠缺國
際化,便乾脆越搞越local。
曾有段時間想狠下心,就在這個環境裡再待三年吧,台灣只要再無改變,就回紐約去寫小
說。理直氣壯,又摻雜著點自我安慰:「活了四十幾歲,替台灣社會做了二十多年的事,
做個台灣人,我盡的責任也夠了。」
但看著老榮民把一百萬畢生積蓄捐出來,也不留點老本替自己在大熱天添個冷氣,還笑著
說:「反正也吃喝不了多少錢,夠用就好。」我照著鏡子,看到的恐怕不只是陌生的自己
、異鄉的台灣,還有歲月在我身上刻畫出的醜陋痕跡。
想起小時候,我一個台大法律系的學生,在高雄事件中,看到國民黨抓人;林宅血案,國
民黨殺人,也不知怕,只管在學校裡發傳單。老師問:「妳怎麼知道林宅血案是國民黨殺
的人?」我不客氣的回答:「特務整天站門口,除了蚊子誰也進不去,難道是蚊子把人宰
了,每人各殺十七刀?」
有一回從台北到台中助選的夜晚,躺在貨車裡,望著天空的星星,好像隨手一摘每顆星星
都會墜落於地,所有夢想都能實現。二十歲的小娃兒,在選舉中雖然做不了什麼,卻熱情
洋溢,像極了老榮民奉獻一切的心情。那時上班地方的人曾警告我,這家律師事務所客戶
都是國營事業,替黨外人士尤其姚嘉文的妻子助選,並不恰當。我撇撇嘴角,即表辭職不
幹了。
二十年後,我的影響力是當年的百倍以上,對問題的認識也是當年的百倍以上,處理問題
、從事政治工作的能力,更是二十歲時的百倍以上,可我對這個社會,卻只充滿深深的無
力感。老榮民捐出自己僅有的一切,我沒有陳水扁總統的勇氣,望著他,豎不了大拇指,
只覺得自慚形穢。
這幾年下來,在政治歲月的刻畫中,我望著身邊不少人貪污、這個王八蛋買票、那個豬玀
專搞鬥爭,而自己純潔清廉,在一堆混蛋中栩栩如生、自我陶醉,覺得自己被外界推崇是
理所當然。
殊不知我們現在活著的世界,雖然越來越大,但當所擁有權力越來越多時,這個世界卻變
得越來越小、越來越無法逼自己走回從前。人生,反倒更像一齣看不到結局、沒有演員的
荒謬劇,在各種英雄悲劇中,扮演起喜劇演員。高興,就當當主角;不高興,便演起兩句
台詞匆匆下台的龍套,戲上戲下,也不覺得可恥。
久而久之,活在壞蛋的核心世界裡,根本就忘了在我們這個可笑的政治王國之外,還有一
群無論年齡多大、卻永遠年輕、心中充滿著熱情的人們。
一場桃芝颱風,台灣各地死亡加失蹤者,將近一百多人,甚至到現在,有些人親友的屍體
還未能尋獲。一個村落,失蹤了三十人,乾脆把喪事合在一塊兒辦。人間慘劇,最慘的還
不只這些,在我們那個醜陋的政治王國中,還有許多官員隨著電視SNG車,廉價地表達
他(她)的關懷。總統
、副總統去了,行政院長去了,部長還要去呢!他們希望SNG的鏡頭,就照在臉上,讓
全國民眾都看到,「我在這兒、我是關心災民的」。SNG打破了台灣媒體美麗的專業,
也終於讓台灣政治變成SNG的政治。
在現場,災民向媒體抱怨:「總統一來,道路封鎖,我連回家拿個東西都不行。」有人則
哭訴:「大官們別來吧!你們的車輪,一步步碾過的,可能正是我埋藏地底下、還沒挖出
來的親人頭顱。」「該來的時候不來,現在別再作秀,趕緊專注救災吧!」
總統何其有勇氣,接見了老榮民,感謝他捐贈的一百萬,還不忘跨過族群地稱讚他是「真
正的台灣人」。我不知道老榮民若站於建國黨或剛成立的台灣團結聯盟之前,操著外省口
音開口說:「我捐了一百萬在桃芝颱風的救災上,但我反對台獨,希望兩岸開放大三通,
讓我返鄉探親更方便。
」不知這群人會當他是「台奸」,還是陳水扁總統口中「真正的台灣人」?
從刻板印象推敲,老榮民可能十四、五歲參與青年軍,出生在西北窯洞中,一場抗戰離開
家鄉,一去七、八年;接著內戰又從軍,輾轉逃至台灣,連親人也沒有。年輕的時候,有
點錢還能買個姑娘;服役時大概就在金門吧,跟著一條老狗,每天望著看得到的地平線,
遙想遠處的家鄉,只記得自己跑遍大江南北。長長的路,不知有多少次從戰壕溝裡醒來,旁邊睡的是被敵人殺光
的戰士同僚,能撿回一條命來到這兒,真是僥倖。
對他而言,從老蔣、小蔣、李登輝之後,也不知該效忠哪個名字,一生把命交給國家、青
春也給了國家,人生沒了夢,也沒了期待,到最後連畢生積蓄都全捐了出來,這恐怕是老
榮民給這個國家最後、也最珍貴的效忠。
比起他來,我們多麼吝惜付出、精於算計,看選擇哪個政治角色,能產生較多影響力。過
去政壇裡,的確拿算盤點得越精的人,位子能卡得越高,彷若白雪公主的故事,巫婆總要
問「魔鏡魔鏡,誰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台灣政壇裡的每個人都像巫婆,每天照著鏡子
問「魔鏡魔鏡,誰是全
台灣比我權力更多的人?」然後想辦法用各種毒藥把白雪公主殺死。似乎在政治領域多活
一天,每個人就往巫婆的角色多走一步;待得越久,巫婆的毒素在體內滲透得就越深,殺
掉的白雪公主就越多。沒殺人的,即使沒成為巫婆,也頗能理解在這個環境中不當巫婆,
簡直就是緣木求魚,只
好離開政壇,還回過頭來安慰自己,不若他人那般卑劣,如今,猛一回頭,才驚覺自己始
終混在個小圈子裡,只是比全台最壞的人好些罷了。
亞洲所有新興民主國家,在近幾年,都紛紛出現了可怕的問題:統治者跳過社會中的政治
菁英,直接訴求民眾;重要的國家政策,都只化約為最簡單的邏輯。「經濟不好,錢到大
陸去了。」「戒急用忍,兩年後台灣就會站起來了。」「停建核四,永續台灣。」我們的
民主,成了最多人投票、卻最少人做決策的政治體制。
在亞洲新興民主國家的轉型過程中,威權體制裡的軍特系統被趕出去,統治者為了鞏固權
力,菲律賓以地主,在南韓找財團,在台灣則是尋求地方派系和財團,共同建立統治聯盟
。而所謂政黨輪替,說穿了不過就是從以A為中心的權力分贓系統,輪替到以B為中心的
權力分贓系統。
歷史這樣一步步走下去,多數活在這個島嶼上的社會菁英,就這樣跟著歷史的進展亦步亦
趨,最後也和理想漸漸遠去;不論個人處境、權力高低,每個人都掉入了終極困境。
據說花蓮與西部隔著中央山脈,斷絕了西部從古到今各種族群不同形式的械鬥與衝突,最
終似乎更隔絕了屬於台灣社會的集體墮落。老榮民有高崗、有深淵,其間起起落落,無論
大環境如何一日一日漸趨污濁,卻從不曾拋棄了始終如一為人付出的信仰。
唉!總統,恐怕你和我才配當「真正醜陋的台灣人」!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sie.ntu.edu.tw)
◆ From: h202.s52.s66.t183.dialup.is.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