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9/22)上網看了一些有關911 事件的相關留言,得到一些印象。我發現,有這麼一
種義不正、詞也不嚴的聲音,總是傲慢地譴責那些沒有「表現」出那麼哀戚或憤怒的一方
,彷彿這些人沒有人性似的。
每次發生了主流媒體所關注的大災難,都一律會有這種「國難當前」的哀戚氣氛,彷彿「
國難」期間一概必須哭喪著臉,連微笑一下都不可以似的。
我不懷疑任何人的人性,包括任何所謂「帝國主義」的領導人在內,我仍然相信他們的道
德水平大約也同我的道德水平差不多。他們的個人品性想必都不壞,可是,當他們處在某
個位置上時,某種力量就會促使他們很容易使壞或不得不使壞;一旦離開那個位置之後,
就會恢復正常人性。
我當然也不懷疑這些義不正詞不嚴的「正義人士」的人性。奇怪的是,他們卻反而喜歡以
一種泛道德的人性高調來譴責別人不夠哀戚,不夠有同情心等等。問題是,誰會喜歡看到
流血呢?!誰看到鄰居家裏死人卻反而會興高采烈、放鞭炮的呢?!除非有仇,除非「內
有蹊蹺」,不是嗎?
因此,這時候,我們該問的是「仇」從哪裏來、「蹊蹺」是什麼,而不是一味講些沒頭沒
腦的廉價溫馨道德,因為每個人的人性都差不多。
我發現,這些喜歡講溫馨的人,雖然聲聲哀戚,可是,從他們的發言中看得出來,他們對
相關國際事務顯然並不怎麼關心。不關心其實也就算了,保持中立、有耳無嘴就好了,可
是,他們卻反而也最喜歡用廉價的道德來教訓別人,罵起人來,往往大言不慚,可是,我
們一旁看了,只是覺得好笑而已。
他們會說:「別人家死人,多可憐!而你竟然還譴責美國!」可是,難道不是正是因為別
人家死人很可憐,所以我們才譴責美國嗎?難道美國不該檢討自己長久以來有恃無恐的暴
行,才有可能避免將來更多的報復和悲劇嗎?美國若有理由報復,難道那些攻擊行動不也
只是一種報復?
而且,如果我們對幾千人的死亡都能心有憐憫,面容哀戚,為什麼對死於美英等國之手的
數十、數百萬人的生命和痛苦,卻反而長久以來都能無動於衷呢?難道人命還分貴賤輕重
?
對擁有這樣奇怪的「正義觀」的「正義人士」,我們大概也很難跟他說理了。因為,「理
」是建立在一些基本的「事實性」認知上,而不是建立在「道德」認知上。我們如果不弄
清楚「道德」(value)和「事實」(fact)的區別,老是要亂伸道德魔爪的話,衝突只
會更多,不會更少。
重點是:「事實」總是被扭曲、被消音、被剪接,被製造、被上下其手,使我們看到的世
界就像個道具,像個布景,一點都不真實。
這世界,每天不知道有多少人死於烽火,死於迫害,死於種種有形無形的暴力。比方說,
反軍火貿易的一個著名團體 CAAT 估計,英國輸出的軍火,每個月在地球某個角落就幹掉
兩千個小朋友。
可是,主流的媒體卻給了我們一種奇異的銀幕,這銀幕不但會擅自剪接真實劇情,而且該
報導的不報,不該報的,卻連篇累牘地疲勞轟炸。一番上下其手之後,於是呈現了另一種
近乎相反的面貌。迫害人的,往往成了「正義的化身」;信仰「拳頭就是真理」的,反而
成了和平天使;無神論的,卻整天上帝上帝個不停。
大學時,因為我口才不錯,所以總有人會特地安排機會要我做一些「策反煽動」的事。有
一次,一位同學要我幫他的女朋友洗洗腦,看能不能讓她不要那麼忠黨愛國。小事一樁,
所以我就一口答應了。他安排我和他女友一起見了面,才剛坐下來清喉嚨準備展開洗腦工
作時,結果,我第一句話說到「蔣介石」,想不到那女生聞言立刻從椅子上跳起來,勃然
大怒,拍案離去,留下我們愣在現場。
原因是她認為我儘管可以有各種「偏激」的反政府想法,但絕不該直呼偉大領袖的名字。
對她來講,這樣的冒犯太不理性了;不但不理性,而且簡直喪失人性,所以沒什麼好講的
了。「蔣公」不是「民主的長城」、「自由的燈塔」嗎?你看他一臉慈祥,老是四處抱著
「老百姓」的小朋友親嘴,多麼民胞物與、仁民愛物,怎麼可能做壞事呢?怎麼可能是個
獨裁者呢?
曾有一段很長的時間,我總以為,要說服一個不關心政治的人相信國民黨很壞,並不是那
麼難,但是,要說服別人相信蔣家父子是個兇狠的獨裁者,卻幾乎是不可能的,甚至我曾
以為那是我這輩子不可能實現的事。
美國、英國等等這些「偉大」的國家其實也一樣。它們外在的「繁華」和所謂「民主」以
及擅於以「人權」當幌子的「正義」形象,在一面倒的媒體包裝下,要讓世人相信它們有
多麼壞、多麼殘酷,似乎也是不可能的。
就算你有再好的口才和邏輯能力,大概也很難說服一個不關心這些事務的人相信你所說的
。你說他們多壞,人們說你太離譜,人們都說他們是正義的世界警察,要你拿出證據來,
可是,證據拿出來了,「理性」的人們又會說「你怎麼知道證據不是壞人捏造的?」總歸
一句,電視並沒有報導。
這樣的說服工作,就跟從前要讓別人相信蔣家的敗行劣跡一樣,非常困難。不過,還好,
「非常困難」並不意味著「不可能」。我相信,總有一天,再精密的宣傳機器也將會失靈
,化粧術也將會失效,我們總能看清楚一點微不足道的「真相」。
在眼前這些問題上,真相是:美國才是天字第一號恐怖份子!我們不贊成歐薩瑪賓拉登和
所有被壓迫者任何形式的暴力反擊,但我們更厭惡偽善!
美國幾十年來殺了幾百萬無辜的人,視他國人民生命如草芥、造了多少孽,彷彿別人的命
不是命,而只是一堆枯黃的落葉。如果我們不願面對這些問題,如果我們不願傾聽被壓迫
者的聲音,那麼,沒有「公平」做基礎的這種所謂「和平」,其實只是滿足個人道德虛榮
的空洞口號而已,誰不會喊呢?!
老實說,一個心智建全、有點惻隱之心的正常人,經年累月聽到、看到歐美等主流社會是
如何地好話說盡壞事做絕,難道不曾有過一絲暴力念頭,難道不曾想過與汝偕亡、同歸於
盡?!
自殺飛機攻擊事件發生後,周圍一些朋友私下暗自「歡呼」,這些朋友並不是「恐怖份子
」,相反地,他們充滿著人道精神,可我相信,這樣偷偷歡呼的人想必還很多。難道美國
真的愚蠢到不明白為什麼人們這麼恨它?
我看電視上,美國政客一個個口口聲聲什麼壞人要來破壞我們的自由,像這種蠢話,騙小
孩可以,難道它自己真的會相信?!誰會吃飽飯沒事幹,無聊到拿命來破壞你美國人的美
麗人生?你不把我們炸死光光,我們就已經銘感五內、感激涕零了,哪敢再與你世界巨人
作對呢?
別人怎麼想的,我不知道,但我個人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陷入暴力和非暴力的的困惑中
。聽起來有點可怕,彷彿我也曾經是個恐怖份子,可是,有哪一個真正在乎「公義」的正
常人不曾有過這種出自絕望和「實在看不過去」的暴力念頭?
連甘地和林義雄先生都曾經是個主張「以暴制暴」的暴力信仰者,何況是我?!1978年,
林義雄在記者會上明白主張以暴力對付國民黨,林先生說他對遊行、發傳單等等這些舉動
「失去興趣」。這些話,在當時陳婉真女士所創辦的地下報紙「潮流」上都有記載。甘地
也一樣,他曾違背教義和對母親的誓言,偷偷吃肉,為的就是「希望能有更多體力來打倒
英國人」。
可是,這幾年來,我不再懷疑「非暴力」的力量。甘地說,是托爾斯泰治好了他的懷疑主
義;治好我的懷疑主義的,卻不是偉人的言論或身教,而是一般人日常生活或亂世下的痛
苦。這些「平凡人」的痛苦,使我深深相信暴力的軟弱無力。暴力只能「成一快」,只能
帶來瞬間的復仇快感,卻也帶來更多無辜者更長久的痛苦。
我相信:惡不可能戰勝惡,用更大的暴力來取代小暴力,更是一點意義都沒有。我們如果
真的想擺脫撒旦,就必須擺脫撒旦所最擅長的手段。就好像用髒抹布不可能擦得乾淨桌子
一樣;唯有當我們決心用另一種根本有別於壓迫者的手段時,才有可能見著一線脫離「痛
苦循環」的曙光。
甘地有一句話,許多年來,經常在我的耳邊響起,他說:"An eye for an eye leaves
the whole world blind." (「以眼還眼,舉世皆盲。」)可是,空口說白話是很容易的
;「非暴力」也往往淪為懦夫的藉口。真正的「非暴力」在於主動迎向痛苦,在於以和平
的手段追求公平(justice),而不是一直高唱那不痛不癢、「死道友不是死貧道」的所
謂「和平」。
因此,我們最好還是少用點道德腔,而多用點事實腔,因為,我們做為一個人,道德水平
其實都差不多,有差別的不是「道德能力」,而是我們認知到不一樣的「事實」;我們看
到的世界長得不一樣。
這世界每天發生這麼多事,可惜我們不是千里眼,無法盡收眼底,因此,媒體就成為我們
的耳目。可是,掌握麥克風的,當然是屬於有力的一方,自然也就由他們來告訴我們世界
長的是圓是扁,由他們來定義好壞美醜。
我常想,這世界就像被一支大型麥克風給隔成兩半似的。一半超大,另一半超小。超大的
一方,沒有人能控制得了他們,於是往往好話說盡,壞事卻也做絕。如果別人稱得上是恐
怖份子,那麼,我們得想辦法創造一個比「恐怖份子」更恐怖千百倍的詞彙,才足以形容
美國的恐怖和惡劣。
我們如果老是要吃人夠夠,卻又死要面子,老是佔了便宜又要賣乖,那只會招來更多的報
復和仇恨而已。而對峙雙方所付出的這些痛苦代價,當然也一概是由無辜的人們所付出;
死的絕不會是在後面翻雲覆雨、從中漁利的政客,更不會是荷包滿滿的軍火商。
我的結論,只是一個再簡單也不過的道理,那就是:沒有公平,也不會有和平。我們如果
真的在乎和平,就該以同等的心力關注並追求公平,否則,所謂「和平」,其實只是吃弱
勢一方的臭豆腐罷了。
沒頭沒腦的道德呼籲是毫無意義的,什麼心手相連、真愛一生的,誰不會喊?!各打五十
大板,顯得自己像個超然的道德家,誰不會?!真正的公平應該是該打一個板子就打一個
板子,該打一百大板就打一百大板。
把人逼到牆角,趕盡殺絕,任你宰割,那不叫和平。沒有公平的所謂「和平」高調,只是
自欺欺人的說詞;聽者無心,言者有意,說給自己聽了高興,幻想自己真是個和平主義者
,其實那只是一種可恥的偽善。而且,正是這種偽善,養足了世上的不平之氣。所謂不平
則鳴;弱者不能鳴時,往往就來個同歸於盡。
我不認同暴力手段,但是,如果要我說歐薩瑪賓拉登是個恐怖份子,我實在說不出口,除
非我更動我腦袋裏的一切相關概念的原來意義。比如說,我得開始告訴自己「正在一個恐
怖組織裏,被一群殺人不見血的暴徒利用來做研究。」因為,我所屬的這所偽善的英國貴
族學校(什麼人間幾月天的那一所),每年以大量資金投資軍火生意謀財,無視於學生反
彈。校方主其事者甚且大言不慚地在校刊上說道:「學校進行投資的目的就是要賺錢,沒
有其它考量。」
這樣的心態,難道還不夠恐怖?每當我想到我繳的高額學費,竟然被拿去製造軍火,就實
在很他媽的!我若能對此無動於衷,那還能說什麼歐薩瑪賓拉登的呢?
真正的恐怖份子,絕不是千夫所指的亡命天涯之徒,相反地,他的外頭總是包裝得很漂亮
,漂亮得像個清純的白雪公主,像個為眾人出生入死的捍衛戰士。
世界不公和虛偽若此,能不恐怖乎?!
老實說,除了小朋友之外,我覺得我們都是恐怖份子,無一例外。最恐怖的是,我們竟然
不知道自己正是恐怖組織的一份子。雙方那些無辜者所流的血和腦漿,難道沒有我們的一
份攻擊力量在裏頭?難道武器不是我們出錢買的?難道飛彈只是上帝給掛在樹上的聖誕節
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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