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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無裝潢亦無家具的寬廣空虛的大房間中, 只在正中央放置了一座即將朽毀的厚重安樂椅,提瑞里坐於其上閱讀著書本。    當然不是共和國內官方出版的真理之父的著作。 而是反抗份子們由冥土中帶回的禁書。   一見到他的身影,暗沈於我胸中的怒火噴發沸騰而上,形成了殺意。   ──且慢。這是"憎惡"的情感。我身為修士,行動不該被衝動所影響。   我忍住拔槍的衝動,同時為了克制自己的情感而編織我的話語。   「……為什麼這麼做? 提瑞里」   「一開始,只是個偶然罷了。」   視線由書頁上離開前,提瑞里早就察覺到我的存在了吧。   以一種彷彿正在閒話家常似的口吻安穩地回答。   「有次恰好在市外進行搜查時徹夜未歸,而我又沒帶預備的普世寧。被迫在藥效已過   的狀態下處刑反抗份子。……那時的衝擊真的非常激烈啊。正如俗話所說的世界改變   了的感覺。僅僅這麼一次,我就變得無法回到共和國式的人生了。」   「但,你在那之後仍然繼續留在議會的內部。這又是為了什麼? 當間諜?」   「怎麼可能!」   彷彿想說別看扁我似的,提瑞里悲傷地笑了笑,聳了聳肩。   「你以為我墮落到加入反抗份子了?    開玩笑。我現在仍然努力盡著修士的責任啊。    只不過或許行為上稍微放蕩了點罷了。」   面對裝作渾然不知似的提瑞里,我不知不覺間壓低了聲音。   「提瑞里,讀書快樂嗎?」   「很遺憾,不怎麼有趣」   對我的怒氣毫不介意,提瑞里搖了搖張開的書本。   「你以為取回情感的人類,任誰都會對美術品或寵物感動嗎?    搜查官做出這種刻板印象的推測,難以令人讚譽啊。」   「別開玩笑,提瑞里」   「書寫閱讀這種書籍、誇讚這種程度的東西為美或愛的這群人……    說實話,連可憐都稱不上。好不容易從普世寧的束縛中解放出來了,    卻還甘願過著如此無趣的生命。    終歸到底,他們連好好地殺人都作不到吧。    不知奪走生命此行為的衝擊,只能終日為了不足取的事項一喜一憂罷了。」   「但是我是修士。是司掌絕對死亡的人。所以也因此能體悟生命的真理。    我沒從當局離反,也是因為在情感的恢復下我能更進一層地感受到身為執行者,    這個職務帶來的是多麼無上的喜悅。    真理之父的理念什麼的早就無所謂了。我只想要充分地對人類的,    對他人的生命進行殺害、蹂躪、掠奪……    而在這一次次的行為中都能讓我的靈魂感受到生命的躍動」   從提瑞里的獨白中,我終於瞭解了那一天,我所見到的微笑之意義。   「……你瘋了」   就算是在舊世界全人類都具有感情的時代下,   如提瑞里般追求這類歡喜的人也一樣會被置於法律下處刑吧。   居住於冥土的情感違反犯們。為了求取慰藉而飼養動物,   想由舊世界的書籍或繪畫中繼承愛或喜悅的他們確實是愚不可及……   但是就算是這些反抗份子也不可能與提瑞里擁有共同的感性。   我眼前的這名男子所彰顯的邪惡完全是不同的次元。   我因過度的厭惡而想吐。可惜沒有普世寧,否則就能讓意識遠離這種「不愉快」了。   切不可忘。我是身負聖職之身。   「根據共和國訂定的法律,提瑞里修士,我將以情感違反犯之罪名把你處刑」   「情感罪,是嗎? ……你沒忘記你自己也是5天沒有注射普世寧了?」   「那分明是被你陷害的!」   見到我終於發出難以抑制的怒氣,提瑞里得意地點頭。   「確實。該受刑的是我而不是你。但是哪,現在的你不也是極端接近犯罪的狀態?」   看著眼前以異常欣喜口吻說話的提瑞里,我的腦中閃過一道推理──   實在太過驚悚,令我感到一股冷顫從背脊直驅而上。   「如何? 看著自己也變成犯罪者的心情。    沒錯,現在我們已經能談論關於"心情"了。不覺得這真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一點也不。非常……令人不愉快」   這名男子設下的陷阱,沒想到居然只是為了讓我戒斷普世寧──   僅僅是為了把我貶為與他同類而已──   開什麼玩笑!   「我被你玷污了。我受到最惡劣的侮辱。    ……你必須要付出這個代價,伯梭羅穆‧提瑞里」   「你恨我嗎? 貝納德」   看來很明顯地,我越是憤怒提瑞里就越感到滿足。   像是惡夢般的循環,但卻令人無可奈何。   「沒錯,所謂的鬥爭本來就該如此。    被憎惡所驅動,被焦躁所驅動,被恐怖所驅動下, 彼此競爭著心、體、技的一切……    這才是戰士與戰士干戈相對的理想型態。    我們修士雖達武術的頂點,卻忘記了這條武術的第一原則。。」   「所以我千方百計地想要你能在脫離普世寧的影響下與我一起共同見證此事。    這麼一來,我追求又追求的"真正的鬥爭"終於要實現了」   「難道你就是為了這個理由才監禁我?」   「重複單方面的殺戮行為雖然能帶來爽快感,但那也差不多令人厭倦了。    我無論如何都想要與實力在伯仲之間的對手相互廝殺。    最好是能與跟我同樣窮究了槍形格鬥術的修士對決……    而你身為合作戰術的伙伴,正可說是我最理想的對手了吧」   「你這……!」   現在如果拔槍,把他滿面得意的笑容打得四分五裂的話──   結果也只是中了他的計策罷了,但對我而言已經什麼也不在意了。   我還能怎麼辦? 嘔心瀝血努力鑽研的技巧,竟被如此侮辱,被如此愚弄……   這股屈辱,除了以這傢伙的血來洗清以外,我還能怎麼辦?   半下意識地一個動作,我拿起由袖下槍套彈射出的格鬥手槍向提瑞里開槍。   當然,我事前就該發現到此行動有多麼愚蠢。   頂多進行到舉槍瞄準的動作也就罷了,至少該瞭解到開槍是多麼無意義的行為。   因為任憑激情放肆的射擊彈道對於窮究槍形的提瑞里而言是多麼的顯而易見。   被三發9mm肅正彈射穿,安樂椅灑出了塞於其中的棉絮。   但是早就將上體側向右橫方向的提瑞里身上卻連一處擦傷也無。   他的雙手上也與我同樣地握著由袖下拔出的兩把手槍──   認識、預測、迴避行動……   平時的話理所當然地只需要一瞬間就能處理完這些程序,但現在卻要花上太多時間。   我遲至這一刻才發現到自己的判斷力已被憤怒的情感所遮蔽了。   提瑞里以"蛇咬之形"射出了並列的三連擊,總共六發子彈襲向我來。   距離槍形理論保證的安全圈──僅僅只剩一步而已──下肢的運動來不及到達。   瞭解到這點時,雖知可能會跌倒在地,   但我仍然只好翻動上半身來使全身往橫方向飛去。   此時只求至少能避開要害。   右腳小腿一陣劇痛傳來。但我無暇在意此事。   肩膀落地,滾落地上的我必須立刻改變體勢。   因為趴在地上的姿勢下能發揮的迴避術實在太受限制了。   如是普通敵人也就罷了,但對手是同樣精通槍形的提瑞里,   我的行動很快就會被預測殆盡。   我順應倒地之勢,直接於地上滾動逃到出口。   此動作原是捨身之舉,如有追擊的槍彈射來我便無處可躲。   但或許提瑞里自信我已是他掌中物了吧,並不採取攻擊行動。   我逃到剛剛進來的門口處,獲得了遮蔽物的保護,我站起了身。   右腳觸地的瞬間,有如燒灼般的劇痛以及濕抹布落地般的聲音同時傳來。   這告訴我濕濡了鞋底的出血究竟有多少。明顯地是危險的量。   止血處理……當然我沒有這個空閒。   但是面對提瑞里這樣的敵手,我也無法樂觀地相信自己能在失血致死前打倒他。   吸入空氣,將痛覺逐出意識之外,我驅使著受傷的腳奔回走廊。   必須要先躲在某處角落進行急救處理。至於與提瑞里對峙則是完成急救之後的事。   我以身體衝撞開最靠近我的門扉,超乎想像的寬廣空間靜靜地沈浸在黑暗之中。   挑高數層的天花板、四處堆放的大型機械……看來這裡原本應是廢工廠之類的地方。   運氣太好了,這裡到處都有能躲藏的地方。   況且,提瑞里似乎也沒有立刻把我逼進死角的意圖。   只要他願意,不知有過多少次機會能終結腳部中彈的我的生命。   恐怕他打算盡興地玩弄過我之後才殺死吧。   因為現在看起來對那個人而言,這種行為才能讓他感到愉悅。   鞭打著隨著一次次脈動而劇痛的腳,我奔馳穿越湛滿死之沈默的廢工廠。   在距離入口夠遠處我找到了一處適當的遮蔽點後,蹲下調整呼吸。   總算能仔細檢視右腳的傷,果然非常嚴重。   彷彿被爪子撕裂般的痕跡,小腿的肉被挖走數處。   但肌腱與骨頭沒有斷裂,子彈也沒留在腿內,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吧。   且看來似乎動脈也無出血。只要止血應該就還能活動一陣子。   「貝納德怎麼了,腳傷很痛嗎?」   不知由廢工廠之何處傳來的提瑞里聲音迴響著。   我拼命壓抑著胸中劇烈翻騰的心情,從褲子上取下皮帶緊緊捆住膝蓋下方。   監禁時體會到的一件事是,我的神經早已習慣了普世寧,   因此難以靠著意志來克制痛苦。   方才能忽視腳傷的痛苦,恐怕是因緊張而產生的腦內分泌物之效果吧。   現在稍作休息後,彷彿一腳踏入硫酸池裡的劇痛持續折騰我。   僅是克制自己不發出哀嚎就讓我滿身大汗。   但是比起痛苦更難以忍耐的是伴隨而來的種種衝動。   翻騰的憤怒。退縮的恐怖。壓倒性不利的狀況下心裡的焦躁……   現在在我腦中有如怒濤襲來般劇烈翻騰的"情感"的強度,   比起被監禁在黑暗之中時感受到的更上一層,   彷彿化作了灼熱的火焰要將我的思考燃燒殆盡。   不妙……   剛剛只是任憑憤怒發出的攻擊,就為戰術判斷力帶來如此大的障礙。   現在的我恐怕連用槍瞄準都作不好了吧。   「很痛苦吧? 害怕死亡吧? 我感受到你的憤怒震撼了空氣了。    ……但是,恭喜你,你現在已經站在真正的槍形格鬥術的入口上了。」   提瑞里的聲音再次迴盪。   像是勉強克制了燃燒的喜悅心情般,充滿熱意而高揚的聲音。   多半是如今已能充分體會到過去無法與他人分享的扭曲快樂之故吧。   「"合乎於形"並非極致。槍形之中存在著更上一層的奧妙。    沒錯,槍形的威力、技巧、精神推到究極之處正是藝術!    但是要到達此地,便必須放棄修士的本分。真可悲哪。    多麼令人嘆息的矛盾啊。你不覺得嗎? 貝納德」   如今回想起來,我在練習場上與提瑞里劍戟相交時就已見到他瘋狂的一角。   但當時遠超乎我的理解能力,結果導致我的判斷失誤。   如果那時無所顧忌地直接詢問的話,或許也就……   就算我會被當場斬殺,但至少提瑞里的犯罪也公諸於世了。   至少不至於被迫進行如此孤獨的戰鬥。   「來吧,用你的激情來與我交戰吧。    把你翻騰的熱情注入槍形的熟練技巧,將之提升到至高無上的藝術吧!」   踏響著水泥地板,死亡的腳步聲近逼而來。   迴響擾亂了我的感覺。   在哪……那傢伙會從哪來?   「如果你能活著迎向朝陽的話,你就會確信了吧。就會看清了吧。    在越過修士的極限後,那裡有著真正的槍形之姿。……否則,你就只有死路一條」   提瑞里的腳步聲停止了。   被彷彿電擊般的冷顫侵襲,我立刻由我藏身之處飛奔而出,滾進別的遮蔽處背後。   毫釐之差,方才我蹲踞之處被數發的散彈命中。   他,已經把握了我的位置。   在哪? 究竟由何處射來的?   我趴在地上,追尋著提瑞里的氣息慎重地匍匐前進。   不知何處傳來了一道帶有深意的笑聲。   「對了,貝納德……我剛剛吃了狗肉。吃了剛殺死的還新鮮的,    還滴著溫熱血液的肝臟。    你能想像嗎? 我追逐奔逃的生物,獵捕、勝利、殺害、最後吃了他喔!    用我這雙手!」   不久提瑞里的狂笑聲緊縮,匯集了無數的狂熱後又再度噴灑而出。   「你能想像嗎? 溫熱的血液,那究竟有多麼美味!    哈哈,那才是真正"活著"的觸感哪。那才是我們被真理之父奪走的生命之歡喜!」   瘋狂了,這名男子無疑地已經完全瘋狂了。   「因此──作為一名戰士,你肯定是最高級的獵物吧。    當我獵捕到你,將你殺死的破曉之際……    我想,我會品嚐你的肝臟吧。貝納德。    哼哼哼……那將是多麼令人雀躍的體驗啊!」   ……為了封印起盤據在提瑞里心中的那種情感,僅僅為了如此,   人類不得不把其他以外的一切情感也視作禁忌。   不管是愛帶來的熱情,或是悲傷帶來的絕望,   一切都是為了忘記那種瘋狂而一併遭到陪葬了。   在這層意義下,所有一切遭到制裁的情感違反犯們都可說是提瑞里的──   提瑞里體現的情感之犧牲品。   他已不只是個情感違反犯了。他已是超越了這個框架外的邪惡存在。   再次響起槍聲──   這次擊碎了我匍匐處前方的水泥地。   我半陷入恐懼之中,急忙想逃出火線之外而不顧一切地滾動身體。   彷彿加之於烈馬身上的鞭打,兩發、三發的槍彈擊於地面。   我無從選擇逃脫方向。   況且身為修士所必須具備的空間認識感對現在的我而言已經無暇注意了。   甚至連最靠近我的遮蔽物在哪都無法確認。   我已經完全被獵人提瑞里隨心所欲地玩弄著。   我直到連續射擊的槍聲停止,獲得短暫瞬間得以站起時, 才發現這個事實而感到驚愕。   在逃離提瑞里的槍彈追擊的同時,我滾出了機械森林,被追趕到資材搬入口前。   這是一片連大型車輛都能通過的開放空間。   就連距離最近的遮蔽也無法在一個動作內逃入。   「到此為止了,貝納德」   提瑞里的身形彷彿不祥的暗影般從黑暗中浮現。   我連動也不能動。   向著我的槍口映在我眼裡有如能吞沒視野的巨大黑洞。   在那虛無的深淵的內部,彷彿潛藏著能吞噬一切,具有無限質量的黑暗……   直到這一刻我才開始認識了何謂"死亡"。   那是無窮冰冷地、無限空虛地、絕對地──獨一無二的法則。   連焦灼我身的恐怖與憤怒與絕望等等一切都在瞬間被它凍結, 被它結晶化的絕對零度。   我終於理解到其冰冷。   正是在體會過情感帶來的血液沸騰後,我才能理解凍結血液的寒冷。   同時──在凍結的意識中,一道思考的閃光奔馳而過。   並且,那就像在極低溫的零電阻下急速奔馳之電流般。   我面臨最後死亡時的思考……在白熱的、白熱的、炫目的灼熱中閃耀了起來。   基於槍形理論之彈道預測。   提瑞里自然會先預測到我的迴避運動後逆推回去射擊──   即,如此再推算後提瑞里的火線應是──   在無限寂靜下的清澈思考中,感覺到自己的四肢躍動了起來。   先於槍聲零點一秒的迴避運動,讓扭曲身體的我繞出了槍彈的陣雨。   於繞出的同時我也使著雙手的槍朝向預測下提瑞里的未來位置中可能性最高的   三個位置開槍。   但是提瑞里的退避行動也同樣是背叛了數理機率下的逆推行動。   他未中一發子彈,並同時企圖以不間斷的連射來封住我的行動。   沒錯──正如提瑞里方才所說的,兩者的條件完全相同。   基於槍形的射擊能以槍形理論來預測,並以槍形來迴避。   兩人以目不暇給的速度變換著位置,在穿過彼此的火線中相互射擊。   雙方的兩把手槍唱起了怒吼的四聲合唱,槍口閃光綻開出的火焰花瓣怒放後又凋謝。   現在提瑞里有如狂熱的孩童般以尖高的聲音笑喊著。   「太棒了! 就是如此! 我要的就是這種刺激、這種熱情!    這才是人生。這才是生命的光輝啊!」   在灼熱槍彈繪成的幾何學圖案紡織出的花紋中,   兩人在機率統計學的引導下踏起了與死相鄰的舞步。   同時,對如此激烈卻又毫無失誤的行動發出讚嘆的,不是別人正是我們自己。   過去未曾如此高速又有效率地驅使著體術。   恐怕現在於我腦中持續演算的戰略思考內容連我自己也無法理解了。   純化的思考速度不容許一切感慨追隨。   現在的我恐怕已成了槍形格鬥術的具體化身。   「來吧貝納德,更集中點,更激烈點! 引導我到達更喜悅的境地吧!」   你錯了,提瑞里。   你說鬥爭的極限在於熱情。   但我此刻的精神卻極端清醒。   我所見到的,只是條無可憾搖的生死境界線。   既非其上亦非其下。   這種感覺讓我的心臟凍結。有如冬日天空般清澄通透──讓我的思考敏銳通達。   射界以射手為頂點形成圓錐形的空間。   因此可能中彈的面積將隨距離以二次曲線方式增加。   有效率的迴避向量自然是橫方向,   但如考慮到減少次彈的危險區域,以前進來逼近與對手間的距離則更是有效。   故──要連續迴避持續性的射擊,最有效的向量乃是斜前方。   此答案於我於提瑞里均不變。   因此,我們必定是描繪著螺旋狀的軌跡,彷若被漩渦捲入般逐步縮短彼此的距離。   在提瑞里消費了19發,我消費了18發子彈的時候,我們終於到達近身戰鬥的距離。   面對欲捕捉彼此要害的槍口,以彼此的槍峰架開。   零距離下的預測中彈面積即為點。至此已無機率的問題,   僅純粹地靠著格鬥術的熟練度來分出勝負。   我們的槍就像是突刺武器──彷彿一把具有無限長刀身的錐劍。   刀刃既不可視亦不相互干涉。   想撥走、架開就只有瞄準對方手部迫使棄械的攻擊才作得到。   我們在彼此身體的輪廓之外,揮舞著宛如蜂鳥翅膀的兩把手槍,   以槍身上的峰部相抗衡。   即使容許了槍口於瞬間進入內角,在它噴火前的剎那間便會將之彈出外角。   毫釐之間被推出外角的槍口於虛空中放出轟響與火焰閃耀於四面八方,   彷彿佛像背後的圓光般環繞著我與提瑞里。   一開始,我以為趁勢攻擊再攻擊的自己位於優勢,   但經過一次又一次槍口在開槍的瞬間被推出外角後,我查覺了。   ──提瑞里故意顯露空隙來引誘我攻擊,給了我無數次的機會以浪費我的子彈。   掌握了後發先制的時機,控制住戰鬥的趨勢的是提瑞里。   「貝納德,記得你曾說過……槍形之中除機能美外別無他物,對吧?」   彷彿要把領悟到自己不利的我逼入更深入的死角似的,提瑞里悠然地開口說道。   在千鈞一髮的激鬥之中,彷彿自己毫不在意死亡比鄰似的。   「你太小看槍形了,貝納德。追求的只是"合乎於形"的話也就罷了。    但是武藝的深奧絕非僅止於這種無聊的齊頭式限制」   提瑞里──在恐嚇我把我逼到這裡的階段中應該浪費了不少彈藥。   但我那時尚處於恐慌狀態,無法正確地把握住他開槍的次數。   「那是一種獨創性。是只有憑藉著剎那的直覺才能開創的未知領域。    是只有仰賴解放後的自由精神才能到達的境界……」   我邊架開提瑞里由四面八方攻擊而來的槍口,同時死命地在記憶中搜尋。   那時提瑞里究竟開了幾槍? 八發嗎……還是九發……   「忘卻形式吧! 忘卻槍形吧!只有在忘卻的瞬間技藝才能昇華為藝術!」   不管幾發──彈匣全部裝滿也只有17發。   雙槍合算起來提瑞里頂多還能再發射幾發罷了。他一定會更換彈匣。   但……那是何時? 在什麼時機下?   「來吧貝納德,來引導我吧! 引導我越過那一線吧!    一起到達那個點吧,到達被忘卻的真正武藝……到達"破除其形"的奧妙吧!」   咆哮著這些話語的同時,提瑞里做出了難以置信的舉動。   他把右手的槍,以僅用一根手指穿過扳機護弓的狀態下由掌中拋出,   槍以橫側面面向我浮於空中。   做什麼──   在我這麼想的同時,提瑞里揮下右手。   以一根手指支撐的槍柄底部推開我的右手。   當然,在其反作用力下提瑞里的手指則扣下了扳機──   隨著衝擊,提瑞里的槍向側邊擊發。   「什麼!?」   豈有此理,與走火無異的狀態下跳出提瑞里槍口的子彈,   宛若精密瞄準過的射擊般命中了我左手的槍。   受到強烈的衝擊,我的左手麻痺了起來。雖得以免去失去槍枝的危險,   但也令我原先想使出的攻擊完全受阻。   提瑞里靠著右手的一個動作就封住我的左右兩把手槍,   這一瞬間獲得完全自由的左手究竟作了什麼動作已是不言自明的了。   凍徹血液的冰冷機械聲──緊急裝填系統把預備彈匣送進槍托中的動作聲。   提瑞里左手上的那把手槍此刻再度取回了16連發暗藏殺意的死神氣息。   重新裝填後的提瑞里這次轉而採取劇烈的攻勢向我襲來。   面對宛如破竹之勢不斷揮出的槍口,我只能專注於防守之上盡全力一次次地架開。   仔細觀察,提瑞里反向重新持起的右手那把手槍,滑套仍退在最低處。   這表示剛剛耍特技似的一擊應是最後一發子彈吧。   但是我也沒佔優勢,受到一擊的左手手槍,其機關部上的擊錘阻鐵也被破壞了。   失去張力的扳機在指中搖搖晃晃。這把槍已不能發射了。   雙方能射擊的槍均只剩一把。另一把僅能當作短棒使用。   但是提瑞里已經再度裝填完畢而能任意發射。但我卻──殘彈,只剩二發。   當然提瑞里不可能給我時間裝填。   他不斷地以右手用盡子彈的槍來破壞我的防禦,固執地以左手的槍口瞄準我的要害。   我已經──沒有退路了。   最初被命中的右腳無法動彈。已經連感覺也失去了。   看來將痛楚驅逐出意識之外而過份驅使的代價,現在就是償還之時。   提瑞里的右方與我的左方,兩把死亡的手槍在彼此的眼前緊緊互咬。   剎那間我腦中閃起了火花。   是輸是贏只有拼了……   我揚起左手,將手腕突向提瑞里的臉部。   袖內槍套感應到這種獨特的肌腱運動,啟動了緊急裝填系統。   彈簧射出的預備彈匣飛向空中,擊中提瑞里的鼻頭。   吃了一驚的提瑞里不由得後退了一步。   雖只有一瞬的空隙,但那也足夠了。   右手的槍口捕捉到提瑞里的腹部。只要能停下他的動作即可。   使之停下後還有一發能用。   我毫不遲疑地扣下扳機。   但是提瑞里到了這一地步卻仍預測出我的彈道。   判斷無法完全避開,他精確地抬起右腳膝蓋恰好遮蔽住我瞄準之處。   期望必殺的一擊僅達到粉碎提瑞里膝蓋的成果。   他放下彎曲成奇妙角度的右腳的同時,地板上綻放起血花。   兩人的槍口同時向著虛空。   只有比賽看誰同時重新瞄準的速度較快……   或是在槍口噴火前能否架開……   結果雙方不約而同地保留判斷,兩人的動作同時停止。   「……很痛哪。真的痛入骨髓了…… 同時我現在也恨你入骨……」   因被預備彈匣命中而流出鼻血,因右腳的劇痛而背部抽搐的提瑞里仍舊發出笑聲。   彷彿體內充滿了全世界的喜悅似的。   「哼哼……太棒了,貝納德。沒想到我現在竟能如烙印般感受到情感……    感受到生命的根源…… 沒錯。這就是我所追求我所渴望的事物!」   或許真是如此吧。但我什麼也感覺不到。   痛苦與恐怖都沈入水底,如今我的心已風平浪靜。   在這靜寂之中,不管是微風的氣息,還是漣漪的波紋,我都能察覺到吧。   殘彈僅餘一發。   但對於一次的決勝,一次的死亡,沒錯,那已是必要且充分的了。   「既然現在如此疼痛,如此憎恨……不知在殺死你的那一瞬間,    我會有多麼喜悅哪! 貝納德!」   提瑞里隨著狂笑開始進行攻擊。   我以槍峰劈開他粗暴舉起的槍口。   但是提瑞里不顧槍口是否對準要害,   不管是否被我架開他依然一直開槍開槍不斷地開槍。   無法完全架開的子彈擦過我的側腹、肩膀、腳上,撕裂了皮膚。   提瑞里清楚地知道我的殘彈數量。   因此毫不惋惜地投注了剩餘的子彈來耗損我的身心,並以此決定勝負。   閃光、槍聲、以及迴盪不停的殘響充斥於思考之中,   茫然地意識到全身有如要被撕裂般的感觸之中……   我看到一切了。看到提瑞里的雙眸、蘊含其中的瘋狂、   他操縱的手槍、反覆運動的滑蓋、彈射出空中的空彈殼、閃耀著黃銅光芒的弧線──   我在那裡看到了我致勝的契機。   我的手輕輕檔下噴火的槍口,同時立刻揮向虛空。   但半吊子的防禦無法把火線完全推向外角,子彈射穿了我的左肩。   提瑞里以槍口指向搖晃蹲下的我的腦門。   但是扣下扳機前提瑞里先注意到了的樣子。注意到自己的手槍無法發射。   同時他注意到此事的時機也已太遲。因為那已是在我的槍口對準他眉心之後了。   「……這也是你所熱切期望的嗎? 提瑞里」   「或許……是吧」   他以死為賭注來求取鬥爭。   在那之中有五成是希冀勝利,有五成則是等待敗北。   不論提瑞里最後獲得的是什麼,那都是等價的。   最後的一發。那時我不顧防禦以槍峰揮打的,其實是由提瑞里槍中排射出的空彈殼。   我的眼睛捕捉到其軌道,掌握了千萬分之一秒的時機,   我把空中的空彈殼敲回維持張開的退殼口中。   提瑞里槍枝上的滑蓋在氣體反衝動作結束前夾住了異物導致無法正常封閉,   在無法裝填下一顆子彈下只能維持沈默。   除非拉動滑蓋排出夾住的空彈殼,否則提瑞里所持的凶器就與鐵棒無異。   「……是嗎,我就要死了嗎。這就是恐怖……這就是絕望嗎」   淚水嘩啦嘩啦地由提瑞里的雙眸中灑落而下。   戒斷了普世寧後,提瑞里迄今究竟體會到什麼,而那些究竟又是多麼令人感動,   我不得而知。   但──如今瀕臨死亡的他所感受到的,相信是更鮮明且強烈地超越了之前的一切吧。   宛如目睹神之奇蹟的聖者,提瑞里的表情充滿了天真無邪的驚訝。   他已不再需要言語了。   無論是安慰或弔唁的祈禱,對他而言都再也沒有必要。   提瑞里已經獲得了一心追求之物。不論是悔恨或遺憾都已了卻於其胸中。   我帶著祝福扣下了扳機。   拖著右腳,能走的也只有十步不到的距離。   之後我只憑著沒受大傷的右腕與左腳爬著前進。   我已太過疲憊了。   甚至連審視傷口有多嚴重都覺得麻煩。   縱使運氣好能延命,在我之中也不留一滴足以度過未來漫長日子的能量了。   梅爾文‧貝納德所擁有的一切力量,都在此戰中全部消磨殆盡。   不知在我到達類似出口的地方時,究竟費了多長的時間。   幸好沒有上鎖,身體靠上去的同時便打了開來,外面冷冽的空氣吹入內部。   天空的明度分不清是晝是夜,困惑了我的思考。   宛如大氣本身蘊含了微光一般,不帶一片陰影的透明景色。   原來是黎明──不知何時黑夜已經離去。   我茫然眺望著東方的天空漸染紅霞的過程。   太陽昇起。   清澈通透的景色再度覺醒,冥土取回了原本具有的色彩。   原以為這只是一片被人類捨棄的世界,被人類遺忘的世界……   但微風吹拂此地。   纖細的雜草吐出新芽。   漫長漫長的時間之流在腐朽殆盡的石堆上滲入痕跡。   平等地揮灑在一切欣欣向榮的生物上的陽光,當然也同樣地傾注於我身上。   是的……我還,活著。歷經了近乎永劫的死亡時間後,我現在仍活著。   漫漫長夜的恐怖被治癒了。   無盡絕望的幻影消失了。   我蹲在地上,望著天空,止不住的淚水持續流下。   縱令這是不受寬恕的罪惡,縱令這是令人忌恨的禁忌……   對我而言那是無可抗拒的感動。   那是一種身為生物的眷屬,被世界擁抱的感覺。   我──已經知道了。   活著的喜悅。   之後,瀕死的我被定期巡邏中的巡邏隊發現並加以保護,完全是件偶然的恩賜。   由提瑞里遺體的血液中測不出含有普世寧的成分,   同時他也對我的失蹤提出了虛偽的報告,   因此不待我這個生存者的證言,光靠狀況證據便斷定了提瑞里有罪。   我在集中病房的床上恢復意識時──已是三天後的事了──   提瑞里的罪狀早已完成書面之提訴,僅待我以處刑執行者的身份簽名便完成手續。   身為光榮的聖言修士之一員,且還是個以幹練著稱的搜查官被判處情感違反罪一事,   似乎給議會帶來了不小的衝擊。   但等到三個月後,我的重傷總算痊癒,並完成復健回到職場時,   那個事件已成了誰也絕口不提的過去了。   失去了過去曾是我的師父,同時也是獨一無二的"合作戰術"之伙伴,   同僚們均報以遺憾的話語來安慰我。   因此見到我回歸後檢舉率持續低迷的狀況,誰也不感訝異。   但誰也沒注意到我怠於注射普世寧一事。   實際上我的檢舉率完全是零。   因為每次我帶著突擊隊員進入冥土後,我總是裝作單獨行動而躲藏於角落,   不斷畏懼著被處刑的反抗份子們的慘叫。   之所以能持續隱瞞怠忽職責之情事,全賴同僚派特瑞搜查官的幫忙。   因為他雖身為修士,卻同樣也是個戒斷普世寧的情感違反犯。   如何寫出虛偽的報告書調整檢舉率的訣竅,全是派特瑞傳授給我的。   因此僅看書面上的數字的話,我還能維持身為修士的面子。   但,就算能欺騙組織的耳目,要欺騙個別的搜查官卻是比登天還難。   就連派特瑞本人也自身難保了。   這也難怪。因為派特瑞的伙伴不是別人,就是那個約翰‧普雷斯頓。   長期待在能看破情感違反犯思考的他身旁, 至今還能保持平安無事簡直就像奇蹟一般。   我不知奉勸他過幾次逃離共和國,但派特瑞卻固執不聽。   原因似乎是──他牽涉到更巨大的反叛行動。   我曾在他引介下與一名稱作尤根的男子見過面,如果我的直覺正確的話,   這名男子肯定也是相關人士吧。   他們以與組織相抗為大義,或許早有殉死的覺悟了。   那時,名為尤根的男子若無其事地暗示我是否願意加入,但我模糊其詞地不作回答。   因為他們這些反抗份子胸中懷有的勇氣與光榮,我早就失去了。   每當我孤獨一人耽溺於思考時,我總會拿著手槍捫心自問。   我還能再次戰鬥嗎? 我這個人,能否再次與某人賭上生死地戰鬥嗎?   我想,我恐怕連親手殺人都作不到了吧。   只要至今仍不斷在我耳際迴盪的那股聲音──提瑞里的狂笑不從我的腦中離去的話。   確實四聖言議會的殺戮令人難以容忍……   但在我身上能與之張牙相向的霸氣也早就片段不留了。   在親眼見過提瑞里那樣的怪物之後,   我也沒有自信能斷言用普世寧壓抑情感全是錯誤的行為。   因為我──已經知道了。人類的內部之中,有一片絕不能解放的領域。   不管如何,不久之後我也將歸於毀滅了吧。   不管做出什麼選擇,避免不了的死亡也還是即將降臨到我身上吧。   但那也是無可奈何的。   因為那正是我求得生命的代價。   那一日我摘下了原罪的果實,我將永遠不會放開它了吧。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60.198.143.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