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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吃的是草 - 紀念『九八』四十週年   作者:駕駕 黃敏正神父供稿 轉載高雄法蒂瑪聖母堂堂訊第36期p3~p5   我不認識他,也沒見過他;但不知他來自何方,甚至也不知道他的尊姓大名。但我 知道他是一位天主教神父;一位將牢底坐穿的烈士;一位光榮的殉道者,及為著愛,獻 出了自己寶貴生命的英雄!他也是我的引路人----是他,令原已放棄了信仰的我,又重 新回到天主的懷抱。   在文化大革命漸進尾聲,但紅色恐怖仍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的年代裡,某天,同學阿 明興奮而神秘地來邀我去他家,原來他哥哥阿強回來了!我久聞阿強大名,他原是我們 這區的阿飛總司令,本區內出名的「一隻鼎」。六一年代被捕後,一直關押在安徽軍體 營農場,這是個令人聞之戰慄的勞改營。   阿明家,鬧哄哄地擠滿了一屋子的人,大部分是阿強當年的追隨者。當大家寒暄完 ,靜下來的時候,阿強說:「我先給大家講個和尚的故事,一個天主教和尚的故事。」 【天主教和尚?】我警惕地豎起了耳朵,雖然我已放棄了信仰多年。 「大家叫他和尚。我們這間房,共關押了四十八個人。除了幾個政治犯,其餘不是 小偷、強盜,就是強姦犯,還有的,就是像我這樣的英雄好漢。但和尚,卻是最受大家 尊敬的人。我剛進去時,也不明白:為何一個瘦弱的老頭,即不懂武功,又不會打架, 卻是房內最有威信的人?難道,僅憑他進來的年份最早?聽說,他五五年就進來了…」   【五五年?】我馬上想到五五年九月八日,那個風雲突變的晚上。   「和尚文靜、內向,很少講話;但他一臉祥和,目光炯炯。每當我們痛苦不堪;或 暴跳如雷,正想撲向他人,恨不得將對方殺了,或撕成碎片時,只要和尚出現在我們身 邊,只要他握著我們的手,只要他將右手放在我們的頭上,我們的痛苦就會慢慢減輕, 暴戾之氣就會慢慢消失。我們裡面有句話:『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老婆要分家。』凡 是收到老婆來信,宣布離婚的人,不是哭得死去活來,就是尋死覓活,頭把牆撞得咚咚 響。這時,唯一不在旁看笑話的,是和尚。他會摟著那人的肩、握著那人的手,然後把 右手放在那人的頭頂。和尚不用講話,也不見他念經,但是奇怪,剛才還呼天搶地的, 很快就會平靜下來。這時,和尚才會細細聲地和他談上幾句。   【右手放在對方頭頂?…哦,這是降福!】我心中恍然大悟。   「每當枯燥、無聊,但又血氣方剛的我們一起說三級笑話、傳閱自畫的色情畫時, 唯一不聽、不看、不笑的,是和尚,他會低著頭、閉著眼靠坐在牆角。他每天一有空, 就要這樣坐很久很久。每天放工回來。小伙子們均累得一攤爛泥似地倒在舖上,不想動 彈了。唯有和尚,堅持「打坐」。有一晚,我一覺醒來,見他還坐在那裡,我對他說: 『你不累嗎?還不早點睡?』他小聲地回答我:『這就是我最好的休息。祂會給我力量 。』『誰啊?』我問。他抬起頭,朝上望了望,並沒有回答我。我順著他的目光望上去 ,除了屋頂,什麼也見不到。」   「我們這間屋最靜的時候,是當有人收到家裡寄來的郵包,將縫線一針針拆開的時 候。這時,全屋的人凝氣屏息地望著拆包人的每一個動作,四十六雙眼睛全盯在那隻郵 包上。雙雙眼睛放射出焦急、飢餓、羨慕、嫉妒的光。唯有和尚,他若無其事地在做自 己的事,或又靠著牆閉目打坐。」「唯有這樣定力的人,才配稱得上是英雄!」   【什麼打坐?這是在祈禱!】我真想出聲糾正阿強。可是,在那個年月裡,我沒有 勇氣承認我是天主教徒。再說,我已離開了天主多年,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還算教友。   「和尚好似沒有家人。沒有人來探監,也沒有郵包。哦,不,我想起來了,他曾收 到過一套寒衣,但即刻轉手送給了光棍阿宗。和尚將包裹布留下作紀念,據說,他並不 認識寄件人。」   「和尚並不懂醫道。但每當有人病倒了,照顧病人的,一定只有和尚,而對臨死的 人,他更寸步不離、握著他們的手,陪著他們,直到他們嚥氣,然後替他們合上雙眼, 再在他額頭劃個十字。多麼了不起啊,和尚!」   「在裡面,最令人難熬的,並不是苦工、也不是吊打,而是餓!你們想像一下:一 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吃不飽。這個滋味,難以形容。但每次吃『飯』時,和尚總將自 己這份乾糧的三分之二分給他人。他老是說:「我胃口小,你們年輕,要吃飽。」因此 我們也不以為奇,輪流分享他的乾糧。直到有一天,阿方在草叢中發現了正在噬嚼野草 的和尚。他見到阿方,猶如做錯了事的小孩,慌張地想丟掉手上的野草,但淚流滿面的 阿方已撲了上去,敏捷地抓住了他的手…」   「和尚在離去前的那年裡,給我們中好幾個人洗過頭。奇怪的是,不論是反革命的 、山大王、還是流氓阿飛,在被洗頭時,個個痛哭流淚。大仔佬阿方,更是嚎啕大哭… 」   【什麼洗頭!這是付洗、洗禮!】我的心在呼叫!   「奇怪的是,被和尚洗過頭的人,再也不打架了、也不罵娘了,還和他一樣,喜歡 幫助人、照顧他人…」   「去年,和尚死了,他是餓死的。我們中的阿亮是醫生。其實,就算阿亮不說,我 們也心知肚明。因為在他病重時,我們親眼看到他痾出來的,是草!」   「和尚死後,獲得了我們贈與的最高榮譽:我們每個人均拿出了自己最好的、最新 的、最捨不得的、最貴的東西。我們給他戴上了阿輝的新軍帽;穿上了阿斌的新襯衫; 褲子是阿仁的;襪子是阿龍的;腳上的跑鞋是我的;而阿方,則將自己的白毛巾圍在他 的脖子上…雖然有點不倫不類,但生前衣衫襤褸的和尚,登時變得整整齊齊、煥然一新 ,彷彿將去赴宴。我們也給他戴上了他唯一的遺物:一條打滿了結的麻繩。特別的是, 每十粒結中間,有粒單獨的結…」   【這是念珠啊!】一陣、又一陣的哽咽,湧上我的胸口。   「勞改營裡,最厭惡、和最具懲罰性的工作是埋死人。以往,人死了,一個淺坑, 一層薄土,就是最後歸宿。而不出一、二天,野狗就會把坑給扒了,銜著斷肢殘掌到處 亂竄。但和尚死後,我們不僅爭著搶著要去挖坑,而且決定給他挖個最深的坑。現在, 他躺在那個二人深的坑裡,向著東方。每天,他第一個迎接曙光,看著朝陽升起…」   這時,我陡地站了起來,大聲地說:「他不是和尚!他是天主教的神父!我也是天 主教的啊…」哽咽,終於沖破了我的喉嚨;哭聲,淹沒了我還想講的話。全屋子的人, 目瞪口呆地望著我;空氣,也登時彷彿凝固住了。   而第一個有反應的,是阿強,他威嚴且低聲地說:「這裡講的,這裡散,大家不准 往外說!」然後,他走到我身旁,摟著我的肩,再慢慢將右手放到我頭頂上…透過淚水 ,我望著:他一臉祥和,我彷彿看到了那個神父。「你,你洗頭了嗎?」我一邊抽注, 一邊問。當年的阿飛總司令阿強,默不出聲地對我點了一下頭;同時,緊緊地握住了我 的手…。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sie.ntu.edu.tw) ◆ From: 140.109.104.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