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運地不幸 楊德昌論電影
白睿文(Michael Berry) 中國時報2007.07.08
2007年6月29日,知名導演楊德昌病逝美國加州,得年59歲。
2002年12月17日,楊德昌在台北辦公室接受電影研究者白睿文訪談,
這是他最後公開且完整談論其電影的文字紀錄。
訪談全文收錄於2007年7月麥田出版的新書《光影言語》,本文是其中精彩摘要。
談台灣新電影
問:許多評論者認為《光陰的故事》標誌了台灣新電影的開端,
您那時是否意識到正在做一些突破台灣電影傳統的事?
有,也沒有。有的原因是知道自己跟前一輩做電影工作的人,關係不是那麼密切。
電影工作在台灣幾乎是一個「家庭事業」,每個人在某個方面都和每個人有點關係。
可是我跟其他年輕導演並沒有這樣的感覺,就好像我們並不是在同一行。
反而是香港新電影對當時在台灣做電影的年輕人有很大的鼓勵。
我們想「如果香港做得到我們也可以」。以前主流的香港片都是國語發音,
香港新電影重新發現了地方的、日常的語言,也就是廣東話,
在對話、聲音的設計上用了更為寫實的手法。那對我們是很大的啟發,
覺得我們也可以做同樣的事。
問:另外一個台灣新電影興起的關鍵,就是你們這群電影人之間的團隊精神。
對,我們很容易就形成了一個團體。並不是像國際運動賽事,也沒人會說:
「好!我們要像洛杉磯湖人隊把其他隊伍打得落花流水!」(笑)
大家就是喜歡做同樣的事情、對彼此很了解,一見面就有很多事情可以聊。
做完《光陰的故事》,柯一正就等於住在我那裡了(笑)!
我那時候一個人,住一個破房子,那裡很方便,大家常常來。
來的人想睡覺就睡覺、想洗澡就洗澡、想喝水就喝水,很好玩的。
問:吳念真之前演過您某些電影裡比較小的角色,例如《麻將》裡頭的流氓。
(笑)對。其實我差不多每一個戲都會叫他來玩一玩。你可以說他是個完全的演員。
問:《海灘的一天》被認為是台灣新電影第一部長片。
這部電影有著新穎的敘事結構,而且長度上
也推到了當時台灣電影所能接受的極限。
拍的時候我也沒想到會那麼長(笑)!拍這部電影的時候,
幾乎所有的事情我都想要用最新的角度去嘗試。不過如果說《海灘的一天》
是台灣新電影第一部長片,倒也不完全。有趣的是我跟孝賢變成好朋友,
就是我在剪接《海灘的一天》的時候。他當時拍《風櫃來的人》,
那時我們常常在剪接室碰頭,看互相的東西都覺得很新鮮,就變成好朋友。
許多人現在都只注意到《光陰的故事》跟《兒子的大玩偶》,
不過我覺得《風櫃來的人》是台灣新電影運動早期非常關鍵、很重要的一部片子。
問:早期幾部電影的音樂都是您自己作曲嗎?
不是,我選音樂。那時候做音樂很貴,
我們經費沒有那麼多,只能選已經做好的曲子。
而且那時也不需擔心版權的問題(笑)!
後製通常非常趕,每天都不能睡覺,什麼音樂適合就放上去。
所以你看到的電影配樂,像《風櫃來的人》,是我幫孝賢選了一些古典音樂。
我只用了維瓦第的《四季》,後來有些人批評,
但我看到《風櫃來的人》的時候,我覺得那是部經典之作,
「只有最好的古典樂適合這部片的影像」!
電影中的都會風格
問:《恐怖分子》的故事結構是如何產生的?
主要的靈感是從那個歐亞混血女孩開始。她當時就在台北混,沒有工作,
家裡也是單親家庭。她的父親應該是個越戰美軍,她母親以前在酒廊工作,
所以她的出身背景很獨特。她說她以前常被媽媽鎖在家裡,沒地方去,
就在房間裡打電話開人家玩笑。她打到一個太太那裡,說她是她先生的女朋友,
我就想,「哇!」那真是個很爆炸性的故事。那個靈感結構了整部電影,
令我想到一件隨機、不相關的行動如何可能造成一個嚴重的悲劇。
於是這個故事的型態馬上就出來了。
問:您是否想說在台北這樣的大都會,個人都是如此絕望、孤獨與孤立?
我相信不只是台北,當代任何一個主要的大都市都是這樣。
甚至在美國有些地方可能更嚴重,尤其是郊區,更可怕。
在都市計畫與都市設計來講,「郊區」就是一個很奇怪的概念,
你想要在一個人口非常稠密的地方孤立起來(笑)!很矛盾。
問:您花了幾年時間籌備《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這是當代台灣電影的經典之作。
您放了一些自傳性的題材在這部電影裡?
有一些,但最主要的還是當時我觀察到的事情。
我真正想要做的,是在這部電影的結構裡反映出那個時代各種各樣的社會現象。
這部電影的關鍵,當然是那宗謀殺,就在我學校發生的一個事情(茅武事件)。
我對這個事情一直很有興趣,收集了當時所有新聞資料。
所有我的同學、和我同年的朋友統統記得這個事情,
對我們這一代來說是非常非常大的衝擊。
這件事非常反映了我們當時的壓抑生活。我們沒有一點自由,想法則不受拘束。
我感覺茅武這個孩子有太多想像,他所受的挫折在每個人可以承受的範圍之內,
但因為他很敏感,所以挫折會更大。挫折在他的心裡增大,到最後是一些幻想
在他的思考裡。這是中國現代歷史應該記錄的一個事情,我覺得我有責任去說這個故事。
問:為何電影中那麼強調美國流行文化,尤其是貓王的音樂?
其實那些歌曲並不只是「流行文化」而已,那時候台北市的文化就是那個狀況。
因為台灣本地的創意,在文化上非常被約束。你要是寫文章,寫得不對,
就會像片中的父親,第二天就到警備總部、就進監牢,關多久都不知道。
我那時為了編劇做研究,找了非常多的朋友,問他們家裡的事情,很
驚訝白色恐怖時期幾乎每個朋友的父親都進去過,幾乎每一個!
最有趣的是從來都沒有人講,沒有一個敢講。我父親進去過、製片余為彥的父親也進去過
。所以說國民黨對台灣人很不公平,不是的!當時的執政者對所有的人都不公平(笑)!
執政者對他管的人沒有信心,這就是當時的社會樣態。
那時實在沒什麼屬於本地的流行文化。那時候就兩個事情最重要,
第一個是熱門音樂排行榜。然後就是日本漫畫。第三就是香港的國語片,去看電影。
這三樣基本上是我們成長期間很重要的東西,尤其是搖滾樂對台北的影響非常大,
因為那個時候美軍做任何事情都可以。
當時電影也是很有趣的東西。我當時覺得很奇怪,為什麼我看到這麼多歐洲電影、
日本電影,這麼多藝術電影。後來長大了點才知道,那個時候中華民國跟全世界各大國都
還有外交關係,其中有件事中華民國一定要做、想要做,去取悅這些外交關係的就是,
發行他們的電影(笑)!所以當時西門町很多戲院,有兩家專門演義大利電影,
有兩家專門演法國電影,有兩家專門演日本電影,台北的選擇非常多。
小時候看費里尼的《八又二分之一》,全部是商業映演。
後來我告訴我的法國朋友,像布烈松的電影,在台北都是商業映演(笑)!
他們都非常驚訝。這是在我們那個年代長大的一個意外的好處。
現在回想起來很好笑,是非常荒謬的一件事情。
《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基本上在描繪那段時期的歷史。
電影發行大有問題
問:《一一》在國外市場非常成功,在紐約也放映了大概有半年,
但在台灣卻一直沒有上映,是什麼原因?
是台灣的發行問題。如果現在問我,做過那麼多電影,現在第一個想到的是什麼?
我第一個想到的是,「我們相當幸運地不幸」(Weare luckily unlucky.)(笑)。
做為導演,在另一個環境的話,很多事情是不需要做的,很多基礎建設會幫他做好。
在台灣,你除了要編劇、要教演員怎麼演戲,還要去做很多很多工作,
包括發行。發行其實是台灣電影最糟糕的一環。
後來台灣電影在台灣整個發行的結構垮掉,
並不是因為好萊塢的片子來了我們沒辦法競爭,
而是原來的架構有很多問題,而主管機關並沒有敏感度去及時改正。
問:出道二十幾年,回頭看當時對電影的希望、幻想與理想,您覺得有什麼變化?
其實最覺得自己很幸運──「很幸運地不幸」(笑)。因為我在這個環境,
為了完成工作我必須做許多事。如果我在另一個比較輕鬆的環境,可能會變懶,
或是成為一個不那麼完整的電影人。另外,因為拍電影是我喜歡做的事,
所以我一直不覺得自己在「工作」,我一直覺得自己在玩!
每部電影 都像第一部作品
問:您拍了8部劇情片,是否有特別偏愛的作品?
倒不會偏愛,因為在台灣,能拍到一部片子已經很幸運了,
所以你會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上面。現在回頭看,我會覺得我一直在做同一件事。
每次拍一部電影,都像是第一部電影。
現在跟以前最不一樣的是,這個事業已經地域化了,不再存在所謂的國家電影。
我一直認為,電影或藝術本身,其實並不關聯到國族性,只關聯一件事,就是人性。
只要是人,電影是最好的生活經驗。就像《一一》裡小胖引用他舅舅的話說:
「電影發明了以後,我們的生命延長了三倍。」我的感覺就像這樣。
我們做的事是提供觀眾一個可能的生活經驗,但這個圖像需要經過所有觀眾的檢驗。
現在電影工業更加地域化了,以後會真正地全球化。
我絕不覺得全球化就是星巴克跟麥當勞,電影很早以前就已經全球化了,
由許多不同的文化組成。相當諷刺的,電影節通常都是以國族來做分類標籤,
很多族群被特別彰顯,我覺得有時候那反而充斥著偏見與不公平。
對某部片子授與榮譽不見得表示對你的尊敬,反而可能是出自偏見。
所以這方面更增加了我拍電影中不確定、未知的元素,讓未知的元素更充滿戲劇性。
未完成的動畫
問:最近您與成龍合作多項計畫,包括動畫以及一部劇情片。我們要期待的是
「楊德昌所執導的成龍電影」或是「由成龍主演的楊德昌電影」?
比較接近後者(笑)…我覺得有很多成龍他們這個團隊在武術中「藝術」的部分,
透過動畫可以做得更為有趣。並不是因為動畫什麼都可以做,或是它
「讓不可能成為可能」,更重要的是我們怎麼運用技術更強調武術的美與藝術性。
那是用藝術性的方式,但不是高尚藝術。不過會聚焦他作品中的體型與體態,
所以我們在做的幾乎是編舞。這對我來講是動畫這個領域最吸引我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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