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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人的愛情 【聯合報╱袁瓊瓊】 2007.07.16 01:46 am 她怕得要死。她在去餐廳前跟楊德昌說,等他想清楚,叫他留話在她的答錄機裡。 我還記得那小小的客廳,藤編沙發,米白色沙發墊,透明的淺青色玻璃茶几。 答錄機就在茶几上放著。蔡琴進了門先去察看,看到答錄機上顯示了有留言, 她立刻整張臉煞白,像要昏倒…… 我跟蔡琴認識的時候她還在念實踐家專。那時候她已經唱紅了〈恰似你的溫柔〉。 我家住大直,剛好在她學校旁邊。她上學之前老是會到我家來繞一下。 那時的蔡琴有兩個, 一個是上學前帶了水果麵包跑來我家聊天的蔡琴。 另一個就是晚上在西餐廳裡駐唱的蔡琴。 在我家待著的大學生蔡琴,人非常素樸。大半穿件大襯衫,牛仔褲,戴眼鏡, 總是身上東一袋西一袋揹著。蔡琴喜歡同時做很多事,三頭六臂一般, 我們圍著大餐桌,她一邊做她家專的功課,用絲線編不知道什麼東西, 各色各樣的絲線,一綹綹放在桌上,五彩繽紛,旁邊堆著滷味、餅乾點心、水果。 她就一下說這一下說那,很靈巧的用絲線編織著,之後放下絲線,跑去洗手, 因為那絲線很嬌貴,只要有手汗,就會沾出陰影,色就不鮮了。 洗完了手就再來編東西,和聊天。 西餐廳裡駐唱的蔡琴就非常華麗了。穿著小禮服,頭髮蓬蓬梳上去。戴著眼鏡。 她那時還是戴眼鏡,到《讀你》那張唱片才拿下。 蔡琴腿很美,這件事好像從來沒人注意,她總穿小禮服, 裙邊在膝上三公分,適好露出她自己的修長的勻稱的美腿。 那時候她正和楊德昌在談戀愛。 這可能是她喜歡跑來找我的原因。 ● 兩個人我都認識。楊德昌剛拍完《海灘的一天》,如日中天。 他是個小瞇瞇眼,又滿臉橘子皮,不過就是很有「導演氣質」。 人瘦高,長腿。總穿緊繃的牛仔褲。剛從美國念電影回來。 當時新浪潮剛興起,侯孝賢、柯一正、楊德昌、陶德辰、張毅、新藝城的虞戡平, 一缸子年輕導演中,楊德昌最像「導演」。講得誇張點,他簡直是由頂至踵的帶著 「導演」氣息。有很多導演像別的行業,有很多導演不像「導演」, 但是楊德昌是那種電影裡的「導演」,你絕不會把他誤認為是別種身分, 不管他是不是坐在導演椅上。他就是比任何別人看上去更像個「導演」。 就像王家衛比李安或者吳宇森更像個「導演」。僅只外表狀態,便已有絕大的說服力。 王家衛和楊德昌都是上海人,每個上海人都是商人,娘胎裡就帶了精明的生意眼。 他們本能知道包裝和內容一樣有價值,或許還更有價值。 楊德昌那時留長髮,在腦後紮著小辮。人筆直。 戴金邊眼鏡,笑起來有點小酒窩,不大講話。帶點羞怯感。 他是個很醜,可是很迷人的男人。 ● 我結婚很早。後來開始寫小說,出一點小名,於是交了一堆女朋友。都是單身。 結婚的只有我,至少在表面狀態,我有一個屬於我的男人,是「愛情成功者」。 那時候年輕,大家都年輕,不知道有丈夫不代表成功, 婚姻的存續不代表你的愛情美滿,甚至不代表有愛情。 因為大家都不懂,我便因為結過婚的緣故,成為了那個「最懂」的人。 蔡琴老是來跟我聊楊德昌,問我:「他這樣說是什麼意思?他這樣做是什麼意思?」 我那時也寫完了〈自己的天空〉,大概多少也覺得自己懂吧, 於是就從自己那其實很有限,卻憑著想像無限延伸的愛情經驗裡找話語給她「開示」。 我們聊天,往往講到一半,她會忽然站起來。「我要走了。」 因為上課時間到了,或者要去錄音,要去錄影,或者別的約會。 她說走就走,動作快速收好大包小包,馬上離開。 然後下次見面,可能隔幾小時後,可能隔幾天後,她可以把前頭這話頭再提起來繼續聊。 我時常因為想把話繼續聊完跟著她跑。當然也是愛玩,可以跑到電視台、廣播電台、 唱片公司,看那些在我生活範圍以外的人和環境。 那時候的蔡琴,其實年輕,身量小小,可是很有種大姊頭架勢。 除了上學前來我家找我的時候,其他時間她身邊總是帶著一堆人。 她妹妹,她助理,她宣傳,她電台節目助理,製作人,朋友…… 總之那時候跟著她到處轉,每次一塊吃飯都是一桌人。 我還跟著她跑去看她唱西餐廳,第一次看到舞台的後台。 花團錦簇的秀服掛在橫放牆角的鐵衣架上,伴舞群就在那些五彩繽紛的服裝後換衣服, 在藍的綠的橘的黃的紫的緞子布料中間袒露她們並不潔白的皮肉, 彎下腰調整胸口粉馥的肉團,或者把極短熱褲擠出來的臀肉推回布料裡去。 而男歌手就坐在旁邊,對身旁肉慾橫流的景象視若無睹。 那非常鮮烈的印象讓我寫了〈眾生〉那個短篇。 在她跟楊德昌最「盛」時期,楊德昌可能不知道,許多時候,蔡琴打電話給他時, 旁邊有個聽眾我。兩人講完話,蔡琴就會把他說什麼她說什麼搬給我聽, 然後表情嚴肅,眼瞪大大問:「他這樣說是什麼意思?」 ● 愛情是最讓人頭昏的事情,任何人站到愛情面前都變成傻子。 我現在回想,我給蔡琴的建議和指點,大約任何一個路人甲都可以做到, 全世界的每一個人都比她清楚比她聰明,而我們比她強的就是:「我們是局外人。」 楊德昌那裡有沒有愛情顧問不知道,但是蔡小姐這裡是有的。 而顧問的最大功能,現在想來,不是解決問題,甚至也不是提供答案。 顧問的最大功能其實是做救生員。 談戀愛,如果真的是心放在上頭的話,就像洗三溫暖,絕對是忽冷忽熱的。 陷在感情裡的那個人,絕對是心律不整的。 顧問的功用就是在心房緊縮的時候打氣,心房膨脹的時候警告。 那個人飛上去的時候拉她下來,掉下去的時候,抓她上來。 很容易的。我說過,任何一個路人甲都做得到。 ● 有一天,那天又跟著蔡琴去看她駐唱。她穿著淺藍色小禮服。束腰,腰以下微微蓬著。 當然,小禮服及膝,她站在台上時,露出直直長長的,筆直併著的小腿。 我在台下看她。那一場是十點多,唱完非常晚了。那陣子她特別的不安定。 因為直到那時候抓摸不住楊德昌什麼心思。 唱完了我和她回她的住處去。 蔡琴跟我說她受不了,已經給楊德昌發了最後通牒, 如果這男人還不給她個明確定位,她大約就要走掉了。 她怕得要死。她在去餐廳前跟楊德昌說,等他想清楚,叫他留話在她的答錄機裡。 我還記得那小小的客廳,藤編沙發,米白色沙發墊,透明的淺青色玻璃茶几。 答錄機就在茶几上放著。蔡琴進了門先去察看, 看到答錄機上顯示了有留言,她立刻整張臉煞白,像要昏倒。 她說我不要聽我不要聽完了完了。 「他一定是來拒絕我的。」她說。 然後她開始走來走去,穿著那淺藍色小禮服,像一團移動的海水。 走了半天坐下來。看著答錄機,發呆。然後說:「我不要聽了。我要洗掉。」 顧問勸她不要洗掉,也許是好消息。 「那你幫我聽。」 可是顧問不會操弄她的答錄機呀,萬一不小心洗掉了,那不是很可惜嗎? 於是蔡琴坐下來,我們一起盯著那答錄機,好像那是個怪獸。沒人敢動它。 後來。蔡琴CALL機響了。 她看一眼號碼,馬上跳起來。楊德昌CALL她。她問:我要不要打過去? 打啊。顧問說。蔡琴說不行我還沒有聽他答錄機裡的回話。 那就聽啦。 不行,他如果拒絕我怎麼辦。他如果……那我就會…… 蔡小姐預想了一大堆「諾斯特拉達姆斯」預言裡才會發生的事情, 同時間又很實際的問我:「你今天可不可以不回去?」 她說要沒有人陪的話,這個晚上她過不去了。 這時候電話響了。蔡小姐去接。我這旁觀者看來,她很沉穩,鎮定,正常。 她說:我剛回家。好,等下我再打給你。 放下電話她才說那是楊德昌打來的,楊德昌問她聽答錄沒有,叫她去聽。 這時我們才去動答錄機。按了「play」之後,毫無聲響。那靜默至少也有一分鐘之久。 之後,是一聲長長的,長長的嘆息。 然後,那個必須下決定的男人說了話: 「你叫我怎麼說呢?」 這就是楊德昌的全部答覆。 蔡琴進房間去給楊德昌打電話。 出來的時候臉潤潤的,眼睛發紅,跟我說她要去楊德昌家。 我陪她一起到楊德昌濟南路的住家。 黑夜裡,楊德昌出來開門,他那高高瘦瘦的身形遮蔽了蔡琴。 他把那淺藍色的女孩圈進手彎裡,關上了他家的紅漆大門。 之後,兩人就結婚了。 ● 報上刊出楊德昌過世的消息。也同時刊出了他對他與蔡琴婚姻的八字評語: 「十年感情,一片空白」。 然而這個空白的感情,不也是從那樣美好的階段開始起步的嗎? 在這十年裡,一段感情是如何從呵護和擁抱,變成了一片空白的呢? 我深信,在那個夜裡,楊德昌把他水藍色的女孩圈進臂彎裡的時候; 在蔡琴,讓自己順從那男人隱沒入紅色大門的時候, 兩個人都不是為了讓面前的十年一片空白的。 但是,依舊空白了。 ● 我只是忍不住又想起蔡琴在我家裡用彩線編織的畫面,想起她編了幾下之後跑去洗手, 因為那色線很嬌嫩,如果手上有手汗,就會沾上汗漬。 可惜婚姻不能像編織,只要用潔淨的手維護,就可以永遠鮮麗美好。 手承諾了潔淨,絲線便承諾永不變色。 大約是因為手和絲線都無知吧。 無知,不知道這世界可以變異。不知道這世界可以不必永遠。 【2007/07/16 聯合報】@ http://udn.com/ -- ※ 發信站: 批踢踢兔(ptt2.cc) ◆ From: 140.119.152.212 ※ 編輯: Zyca 來自: 140.112.102.19 (07/18 02: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