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在茶園灌色
在大學四年的工讀期間﹐我親眼目睹她漸漸朝向墮落的道上。
從一位清純樸實的少女﹐特意妝扮成一位艷麗的貴婦﹐向著繁華的城市﹐招售她處身山
野獨具清幽的靈氣。
天生麗質的她﹐跌入凡塵的詛咒。
難以自棄﹐使她受不了市井頻頻獻媚地誘惑﹐陷入紙醉金迷的生活。
她出身在書香城苑屋脊上﹐往昔過著清茶淡飯﹐日出而耕﹑日暮而息﹐清心寡慾的日子
。坐擁在縹渺山嵐雲霄間﹐香火裊繞的指南宮﹑天恩宮﹐更托襯出她那超凡脫俗的身份
。
每當一縷縷的晨曦逐騰著昨夜﹐在山間田野嬉戲忘了回家的露珠。她已抖擻精神﹐撥撩
一層又一層沁骨的霧紗﹐蹀躞在梳理傘狀低灌的茶樹間﹐埋首於綠油油的菜畦里。人們
喜歡眺望她那一頭流瀉著欣欣向榮的秀髮﹐感受她帶予大地的朝氣。尤其喜歡暢吸由她
鼻端所吐納那一股清新自然的氣息。
自光緒元年前﹐她的祖先張迺妙﹐從唐山茶師學習練製茶技藝十餘年﹐漂洋過海擇居於
此。在這五百多公尺高的屏障地﹐選擇良好的土地來栽植茶樹﹐開發茶園。在她懷里孕
育出的鐵觀音茶﹐自民國六十九年獲得台北市政府的提拔﹐成立木柵指南觀光茶園﹐為
她生命繪彩上轉捩點。鍾情品茗的民眾﹐不辭山長水遠﹑踩著綠道花徑﹑親臨她簡陋的
農舍買茶。好客的她﹐引領著慕名而來的訪客﹐穿梭在山坡上一行行的茶園﹐熱情解說
從採茶到製茶的過程。同時﹐以好茶相待﹑田野風味的佳餚款待訪客。
蜂湧而至的人潮﹐令她在經濟及時間上不勝負荷。倏然地靈機一轉﹐她索性不務正業﹑
以茶會友來謀生。她所開設的茶園﹐頓成為台北市品茗﹑吃土雞﹑踏青﹑看夜景的最佳
去處。近年來隔周休二日的週末﹐讓她在盆掌大的台北市內﹐飆躍為休閒﹑遣樂﹑談心
﹑解悶的良伴知已。
今非皆比﹐她已成功晉身於餐飲業﹑卡拉OK娛樂場所﹑甚至傍著山溪營建大廈出售。一
壺熱茶﹐裊繞著菜根香的炊煙﹐早已框掛在牌樓的追溯緬談。妳可以看她紛紛擎柱起富
麗堂皇的樓閣﹑從腳根至額頭處處豎掛《寒舍》﹑《邀月》﹑《小木屋》﹑《忘塵軒》
﹑《杏花林》﹑《紅瓦屋》﹑《大茶壺》﹑《山水客》﹑《大觀園》﹑《談天園》﹑《
龍門客棧》﹑《緣續緣》﹑《春茶香》目不暇接導引的招牌﹐兜售她不食人間煙火的炊
煙。
青山為基﹐良田化資﹐一瓢水﹑一壺茶﹑一盤菜﹑一碗飯﹑一煲湯﹐皆是生財之炊。因
此﹐每天她必須從山下﹐大費周章地運購許多山珍海味﹐贗稱為她豢養的土雞﹑農耕的
野菜﹐以饗許許多多慕名而來的饕餮。滿山的綠意﹐啞然地啜泣於她不再是以田為耕腳
踏實地的農戶。
深居在鄉野的她﹐與鄉野日落而歸的生活﹐已然漸行漸遠地背道而馳。居高臨下的她深
諳﹐山下繁囂的街頭及閃爍的燈光﹐會令她越夜越美麗。她學會在華燈初上的霓虹燈下
﹐搔首弄姿的魅力。
為了生活的我﹐在山腳下上完課後﹐風雨不改地搭著10號小公車﹐顛簸在處處擴建的崎
嶇山道﹐趕上夜暮低垂與她為伍。當我慣例地籠罩著日光金黃色無力的餘暉﹐循序漸近
攀向她蜿蜓的蠻腰。她早已趕在日落前﹐里里外外隆重地盛裝自己。
門面外捻亮了霓虹燈的招牌﹐敞開閣樓里里外外的窗戶﹐桌椅茶爐煤氣井然有序地恭候
待命﹔里頭等廚房囤備足量的蟹蛤魚蝦等海鮮﹑雞鴨豬羊等肉類﹑各式的蔬菜豆果類。
在漫漫長夜無限時﹑無限量﹐提供識途老馬千金撒在炒﹑蒸﹑燉﹑炸千變萬化﹐應有盡
有的烹調。
一桌桌也許碗筷未動餘留下來的山珍海味﹐常常令我喟嘆她的記憶﹐完完全全地揮別了
昨日清貧簡樸的生活。擱騰在熱爐上的一壺茶水﹐陪著各式各樣啟蓋的酒瓶﹐沸滾在奢
華的縱情中默默地冷卻。
昨夜閃耀的霓虹燈﹐已乏力地扒喘在斜刺刺炫目的日光下。她仍睏著一張蒼白的臉﹐伴
著滿桌杯盤狼藉﹐枕睡在今宵紙醉金迷留下來的宿醉。這些歲月﹐她放縱揮霍﹐任由馬
不停蹄的尋歡客﹐一寸一寸地蹂躪她那淳樸的嬌軀。為了滿足在物質上的虛榮﹐她一再
地出賣自己的靈魂﹐誘惑不懂得憐香惜玉的尋歡客流連忘返。那原本長得清秀可人的五
官﹐矯飾地塗抹上俗不可耐的胭脂﹐意圖擺出嫵媚的風情招徠恩客。
懷著惻隱之心的訪客﹐窺視到她那張表面看來仍青春無比﹑活力十足的容顏﹐已顯露出
枯槁地癟黃。然而﹐車水馬龍滾滾而至的財神﹐誘導她變本加厲地塗抹上更多嫣紅的脂
粉。她擠弄農家笑容可掬的好客﹐給予賓至如歸﹑流連忘返﹑食髓知味地再投懷送抱。
每每在風和日麗旖旎的週未﹐踏青拾徑而上的登山客﹐益來益不如飛馳在她搏脈里的鐵
匣量繁多。二氧化碳搧撩飛沙走石﹐噴薰在她趨向光禿皺黃的頭皮。氧氣不足﹐使到她
被阻塞的心臟﹐感到難以負荷﹐常發生喘氣﹑窒息的現象。尤其是週日的子夜﹐興緻昂
高前來尋幽作樂的過客﹐因為不諳她蔓妙身軀任督兩脈的穴道﹐往往被整得乘興而來﹑
憋股晦氣敗興而歸。儘管大家怨懟她過於好客﹐沒有空曠的停車場可以駐留車流﹔再加
上不解風情的交警﹐大煞風景地在她臂彎設下太多限制。然而﹐在她耳畔此起彼落的怨
聲載道﹐對她又愛又恨的客人仍然抵擋不住她艷冠群芳﹑千嬌百媚的體態。
灌植在傾斜地坪上的茶山﹐原本是父母留給她們兄弟姐妹為生的資產。如今﹐為了攏集
山下紛湧而至的財源﹐兄弟為了割據寸土而反臉。兄弟妯娌常常為了拉客爭寵﹐毫無愧
色地持剁菜刀惡言相對地動武﹐手足之情泯滅在拜金主義的祭壇﹐看了更令人搖頭喟嘆
。
每每冰涼的霧靄開始從四面八方一絲一縷地向宵曉網撒﹐我必須拖曳著疲憊的身心﹐三
步併兩步地趕往三玄宮前的路口﹐等待最後一班下山的公車。佇立在幽暗的山徑上﹐咆
嘯的山風常常吼醒我蘊埋的道德良知。面對廟前抖擻的油燈﹐介於學雜費與良知的拉鋸
﹐常常使我面向漆黑廟里的神明﹐慚愧地恕罪。
我無法否認沒有與她同污合流﹐因為我也常常理直氣壯﹐促銷打從山下狸貓換太子的土
雞﹑野菜﹐以饗慰慕名野味而來的食客。她說是這些聞風而至的食客自己愚昧﹐山上怎
可能有那麼土雞﹑野菜可以供應。甭說﹐連供貨給她的山下菜販﹐在這兒宴客時不也大
言不愧對著親友說﹕『來﹗來﹗多吃這山頂的野菜﹐山下可吃不到那麼甜的菜。』
偶爾﹐看著兩個客人要點四﹑五人吃的菜份﹐帶著戰戰競競惟恐被她竊聽著地好心相告
﹕『可能會吃不完。』一些粗聲俗氣的客人不悅地揚言道﹕『老子有錢﹐付得起﹗』
久而久之﹐面對著滿桌殘羹剩餚﹐麻木的感官使我不再猶豫﹐迅速把非洲及朝鮮的饑荒
置在腦勺後﹐一股清掃進黑色的垃圾袋里發餿。
猶如一些〝海派〞的食客常對我說﹕『妹妹﹐台灣錢淹腳目。』
置身在這豐衣足食可以揮霍的環境﹐不禁常常令我想起老一輩的警惕﹕奢侈揮霍﹐富不
過三代。
台灣還可以奢侈地浪費多少年﹖
每個夏天﹐一場又一場的颱風﹑地震﹐讓我驚怵地看到了瘡夷滿目大地的控訴。大部份
人都身在福中不知福地忘了﹐我們並沒有承繼大地﹐只是向子孫借這片土地。若干年後
﹐我們可以留什麼給子孫﹖
猶如尚未遭受災難的人們﹐她沒有好好省悟﹐這是承受蹂躪的靈魂向她發出呼救。我聆
聽到她嘮絮地怨恨老天﹐害她一個颱風天捐失了將近一百萬台幣。處在斷崖邊沿的樓閣
﹐經歷狂風暴雨大肆侵襲﹐土崩地陷雨過風晴的日子﹐重拾起門閣夜夜笙歌。
是夜﹐在她身上灑下了降蠱﹐令她在閃索在星空里迷失了自己。
曾幾何時﹐在她大興土木逼使山中綠的精靈﹐參差在華麗的樓宇中委屈地傍縮著山坪﹐
裸呈她漸漸人老珠黃的蒼白﹑以及憔悴的容顏。視線觸及她那傷痕斑斑的軀體﹐我洞悉
那是賺得滿缽所付出的代價。蘊葬在她靈魂深處的精靈﹐附身在飛揚的塵土﹐陪著道旁
一袋又一袋即將臭餿的山珍海味在啜泣。
夜﹐ 在茶園灌色的縱情盡歡﹐徒留一座乏了靈魂的軀體。
我想﹐妳應該認識她﹐或許也參與她的墮落﹐成為推落她墜入風塵的尋歡客之一。她在
台北市邊緣另一條不是街道的“街道”﹑走在時代發展的巨輪﹐嬗遞一個邁向進步揮霍
的年代。
她的戶藉地在台北市指南路三段﹐藝名叫貓空。
雪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