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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古典音樂的世界裡,許多互相對立的元素被綁在一起,相生相成而達到高度發展。 我把它歸結為,不斷「透過研習和苦修以獲得聖性與快感」的漫長的修練過程。 我們分幾個層面來觀察這個機制。 首先是作曲家。 他最基本的習題,是要能將曲子寫得「能聽」又「好聽」。 伯恩斯坦在<音樂欣賞>(久大,1991)一書便曾以 <命運>交響曲第一樂章為例說明此事。 他呈示了貝多芬在作曲過程中寫下的許多草稿,指出, 貝多芬在每個段落都設計了幾個不同的可能性,並在不斷的嘗試中找出最好的。 這個過程非常艱辛曲折,但最後的選擇,通常就是最精煉精采,效果最好的寫法。 伯恩斯坦(可能也是某些學作曲者的共通想法)甚至以「正確」來形容這個成果, 也就是,一個音符「必然的」跟隨著前一個音符而出現。 這例子表示了,一段聽起來理所當然又有說服力的音樂, 它的創作可不是理所當然的,而是天才與努力的結晶。 作曲家必須精熟從古到今所有重要的作曲技術與風格; 不但要能運用自如,還要能在前輩的遺產中走出自己的路,也就是有所原創。 當今的作曲家,在這個「永恆創新」的壓力下,已經不知道還能再做什麼新奇的事情; 也和消費市場愈隔愈遠,也愈難以被炒作成世界知名的偉人。 其次談到演奏家。 他必須千方百計地雕琢每一個音符,每一個段落和有趣點, 反覆在嘗試與失敗中,尋找、鍛鍊出最好的表達方式, 以及相應的,運用肢體的方式。 (諸如,肌肉怎麼放鬆、手指/腕/臂怎麼運動、力氣怎麼收放…)。 抽象意念和身體感覺之間的距離是很遙遠的,這就是練琴的辛苦所在。 演奏家的這個任務,遠超過了樂譜所提供的資訊;是不同於作曲的,一門全新的習題。 今天的演奏家,對技術和美聲的要求絕對超過了19世紀作曲家所能想像的境界; 即,上述的對音符的鑽研和解難,已經不是作曲家的要求, 而是演奏家傳統的自身的演進史,所不斷自找的新麻煩和新快感。 誰知盤中樂,音音皆辛苦。 愛樂者也不能閒著翹腳。 要能充分的、極盡可能的從樂曲中發掘樂趣與快感, 她必須做很多功課,包括作曲家傳記、音樂史、曲目背景與分析; 當然,如果能懂樂器和樂理,是最好不過了;因為那是作曲家創作時所直接接觸的東西。 所謂的「樂念」或「曲思」,必須透過樂理才能成型; 甚至很多時候,樂理反而領導了曲思的走向。 例如3B和華派最愛的「動機發展」,聽這些東西一定要預設「陰謀論」, 在最不起眼的死角中,揭穿它所隱藏的變形的動機。 這種數理性、邏輯性的趣味,跟使用本能亂聽所得到的感性,是有所不同的。 但它終究也是一種快感。 幹嘛啊? 電視冠軍喔? 除了對音樂本身的解析與感受之外, 由於現在是唱片的時代,愛樂者也必須對音響有所了解。 從唱盤、擴大機、喇叭、耳機、線材到擺位, 每一個項目的基本原理、變異性、廠牌、型號和價位, 構成一連串綿密繁複的資訊網。 除了智識與身體層次的修煉之外,音樂廳裡也有很多規矩。 音樂廳是壓抑所有身體活動,打開所有精神活動的地方。 不能從事任何大幅度的身體活動,不能講話,不能亂拍手,也不能睡覺因為怕打鼾。 即使是音樂家,也不會像流行歌手那樣跳來跳去, 他們對身體的使用是在很小的範圍內進行, 而且重點是你肉眼所看不到的,複雜、巨大而困難的「內力」運用。 上面種種的修煉,都是長時間高強度的自我克制、規訓與鞭策, 需要靠強大的意志力與自覺性來支撐。 以極度的自虐、壓抑與苦行,來換取極度的快感、興奮與迷幻。 這個快感的內容,前面已經談過很多, 從華麗、古怪到宗教性、病態性的美感,不勝枚舉。 音樂的苦行與快感,也使得音樂家成為某種具魔幻色彩的人物。 一位成名的音樂家,所掌握的技能與特質,對普通人來說是極為特異和神奇的。 小時候在電視上看到音樂會錄影, 見鋼琴家在鍵盤上作一些讓人讚嘆和不解的事情, 時而唏哩嘩啦彈出飛快的,耳朵無法仔細分辨的音群; 時而傾全身力氣往鍵盤上砸,製造出恐怖駭人的聲響。 看交響樂演出時,則可見指揮家發瘋般的甩動指揮棒, 那時還以為那些動作可以直接驅使樂團奏出音樂; 而那樂團所演奏的音樂,現在已不可考,印象中就是集體發瘋和虛脫的無盡的交替。 這些動作,在技術面和情意面都是不可思議的事情。 技術面,是讚嘆音樂家怎麼這麼厲害,可以做到我想都想不到的事情。 情意面,則是見識到某種我無法理解的能量:為什麼要使勁全身的力氣去演奏或指揮呢? 好像身體裡有宣洩不完的激情或憤怒,要在樂器上、樂團中爆發開來, 而且還一直爆很久。 這種種的表現,其實就是我在之前的文章所談到的「極端化」現象─ 古典音樂展現了人類所能想像和忍受的各種最極端的聲音: 最快、最慢、最強、最弱、最高、最低、最長、最複雜…。 音樂家就像體操選手,必須從小開始培養,以期能在成年時達到超人般的肢體奇蹟。 他的形象也近似於科學家、發明家、電腦駭客,被認為是種「天才」,擁有過人的智力, 能輕鬆解讀、隨意操縱凡人視如天書的密碼或咒語。 並且,國際音樂比賽也如同體育競賽一般,成為各國追逐虛榮的一種名堂; 歐美先進國家和東方後起國家,資本主義國家和共產主義國家, 都汲汲於培養年輕好手,以塑造世界冠軍來證明自己的國力。 音樂家的艱苦修行、高超技藝與深不可測的心靈境界,簡直像個絕地武士。 而他在樂器上或指揮台上發瘋的時候,又像個神靈附體的乩童。 本文的最後,再談一下古典音樂的秘教或幫派性格。 古典音樂作為一種宗教(這個說法,心情好的話會另寫專文說明), 以作曲家為神、經典曲目為聖經、音樂家為祭司(有時也可以跳級為神), 這幾個成分組成一個神聖宇宙,區隔於外界,例如由流行樂所主導的凡界; 其中,信徒在漫長艱苦的修行中領受福音的教誨、體驗神聖的快感。 在這個圈子裡,有特定的遊戲規則和禁忌,玩得好的人就被讚許或尊敬, 玩得不好或不小心犯禁,就會被資深成員訓誡、圍剿甚至驅逐; 如此才能維持祕教組織的門檻、界線和內部的純粹性。 做禮拜(音樂會)的時候最忌諱有人鬧場- 沒家教的死小孩、無知的中學生、感冒又克制不住的咳嗽鬼、 亂拍手或太早拍手的冒失鬼… 這些人我們巴不得音樂廳裡設置狙擊手將之就地正法。 在網路古典板裡,誤闖聖地的小白也成為被取笑或教訓的對象- 問月經題的、問非古典樂的、風格或立場怪異的…真是像蒼蠅般礙眼又趕不走。 有時候自己人也會為了教義上的歧見而打起護法戰爭, 這時可看到各種奇觀- 挑剔語病、人身尋釁、賣弄學問、憤世嫉俗、朋黨傾輒、七嘴八舌… 雖然就是些無謂的牛角尖、茶壺裡的風暴, 可是在在挑逗著信徒的敏感神經和鬥爭本能, 好不容易逮到發言的機會,當然要盡量利用,捍衛「真理」。 看來,古典音樂的信徒,比起其他精緻藝術要太有生氣和活力了。 古典音樂的非人性規矩,是從18世紀末才慢慢確立的, 它和世界上其他的音樂類型的差異非常大, 是理性化、專業化、自主化(去功能化)、神聖化程度最高的音樂。 它高高在上、自命不凡、故弄玄虛、潔癖、苛刻、傲慢…; 不像民間音樂任由百姓隨意歌唱、不像流行音樂蹦蹦跳跳或拿螢光棒裝幸福、 不像爵士樂鼓勵自由即興… 它真是世界上最龜毛的音樂。 但是,這龜毛的用意就是在維護和激發最神聖的快感。 遇到小白,不用講太多什麼藝術的大道理, 不如直接撂話:「這就是咱們道上的規矩,給我小心點兒!」 ---- 本系列文為了文字效果而多所誇大扭曲,感謝讀者未予公幹嚴懲。
prc:我的回文本來也要講乩童的事 沒想到被你先講了 ~_~218.174.159.146 07/07
amozartea:好恐怖,我突然有一種入了邪教的感覺 220.137.76.96 07/08
ckscorsese:你可以繼續拜物理神教啊 218.166.74.118 07/08
※ 編輯: backhaus 來自: 140.112.230.97 (07/12 17: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