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一首曲子要怎麼結束，也是作曲家賣弄才華的重點。
貝多芬在奏鳴曲式樂曲中，不斷探索「終結部」(coda)的可能性，
使其幾乎成為「第二發展部」那樣精采，
營造出一種，超越了既有曲式容量的盛大感與爬升感。
在此，「結尾」便不再只是結尾，而是精神旅程的華麗終點；
總結了前頭進行過的種種既定程序，往高處揮灑爆發的大躍進。
(當然，有時候是往低處墜落的。)
貝多芬寫了許多華麗的終結部，讓曲子變得很偉大也很囉唆。
你可能真的從它們獲得強烈的快感，但也可能暗自咕噥「到底什麼時候才要結束?」
例如交響曲op.55 mv1、op.67 mv1,4、op.93 mv4、op.125 mv1…
鋼琴奏鳴曲op.2-3 mv1、op.53 mv1,3、op.57 mv1,3、op.106 mv1…
後來的音樂家也繼續在終結部發揮巧思。
可以比較布拉姆斯、布魯克納、馬勒等人如何去結束奏鳴曲式樂章。
9.
至此，我列舉了很多不同的樂理範疇(例如拍號和曲式等)，
作為欣賞特定樂曲、比較不同樂曲、比較不同作曲家的參考架構。
聽的又多又熟的老油條，可以透過這些範疇，以電視冠軍的博學和機敏，
建立一套關於音樂的，觸類旁通的認知網路。
例如，給定一個特定的範疇，比如詼諧曲好了，
我們就可以去列舉，貝多芬的哪幾首交響曲，它的詼諧曲是怎麼寫的；
其他作曲家的詼諧曲又是怎麼寫的，然後比較其不同的風格和趣味。
在此，我們欣賞一首貝多芬的詼諧曲，就不只是欣賞一首詼諧曲，
而是參照「對所有的貝多芬詼諧曲的一般性認知」去理解它，
或是參照「對其他作曲家的詼諧曲的一般性認知」去理解它，
從而能發現個別樂章的特殊性或不特殊性。
10.
貝多芬的《合唱》交響曲，雖然是聽到爛的芭樂曲，
可是我們還是可以用上面提到的欣賞方式去研究它的奇特之處。
首先，它實在是首在外型和意境上都和前八首有著強烈差異的怪曲。
這是我小時候第一次接觸到的交響樂，直到現在還是覺得怪怪的。
前八首交響曲，在結構上大致都維持了傳統的奏鳴曲式，
配器的厚度和聲響效果也差不多就是那種聲音。
但是這個第九，離第八之後事隔多年，所謂「第三時期」的作品，
在鋼琴奏鳴曲中發掘到更複雜多變的樂句和聲部構成技巧之後，所寫下的交響曲，
表現出來的樣貌，是那麼的古怪、難解、雜亂和吵鬧。
第一樂章的幾個主題，相較於前面的作品，更為原始簡單、索然無味，
但它的展開也更為複雜曖昧。整個樂章充滿了極簡的動機反覆或極繁的破碎音群。
理性上是可以整理出它的嚴謹結構，但是感性上就是亂亂的不曉得在幹麻。
我個人是覺得，相較於這個樂章，
《柯麗奧蘭》序曲就是首織體簡潔但效果更清楚有力的曲子。
第二樂章，詼諧曲。
引進了複雜的對位技巧，和強力總奏(tutti)的部分形成對比。
比以前寫過的詼諧曲更氣派和長大。
節奏則是精神抖擻的3/4拍搖滾風。
第三樂章，附有幻想風尾奏的變奏曲。夢遊一般的。
第四樂章，附有幻想風前奏／尾奏的變奏曲。
這更是個大鍋炒了。一般交響曲中理應不會出現的怪東西全都來了。
整體上的結構是類似op.77,80的幻想變奏曲式，而不是奏鳴曲式或迴旋曲式。
主題是個菜市歌，品味有多菜就不說了，再看裡面的變奏：
"Froh, wie seine Sonnen fliegen"用的是以鈸聲伴奏的土耳其進行曲。
土耳其進行曲或軍隊進行曲，並不是貝多芬在嚴肅作品中常用的素材，
這得在他一些比較通俗的曲子裡去找(例如《威靈頓的勝利》和《雅典廢墟》)。
海頓的《軍隊》交響曲也是把它寫的土土吵吵的。
"Seid umschlungen, Millionen"則是以長號伴奏的聖歌(chant)，
這引用的是天主教宗教音樂，同樣不是交響曲的慣用語法。
上面這兩種元素，大概是維也納街頭和教堂裡會聽到的聲音吧?
但是和貴族音樂會裡的古典主義曲式都有一段距離。
然後，這兩段變奏的後面，都各接了一段哭天喊地的雙賦格。夠ㄅㄧㄤ＼吧?
至於全曲的結尾，簡直天昏地暗、嘔啞嘈雜到爆了。
變奏曲這種形式，是一段主題跟上幾段變奏。
每段變奏都是從同一主題變出來的，所以會有似曾相識的感覺，多少會感到疲乏；
但是每段變奏又都各自具有不同的異質元素，所以也會感到陌生。
就在綿綿不絕的疲乏感和陌生感之中，聽眾就容易分心、倦怠。
其次，奏鳴曲式的結構，
由於有呈示部XX部的格式，以及各主題的特定順序，所以有清晰的線性邏輯；
聽眾在樂曲進行中，大概可以知道自己位在哪裡，曲子還有多長。
但是在變奏曲中，你不知道它到底有幾段變奏，就很容易迷路了。
最後，在格律嚴謹的變奏段落之外，
又再加上毫無章法的幻想風尾聲(Gardiner版第5軌11:59之後)，腦袋整個都亂掉了。
一個四樂章的交響曲，就包含了兩個幻想風的變奏曲，
又寫的很冗長複雜，不成了個讓人暈頭轉向的大迷宮嗎?
結論是，這個惡名昭彰的終樂章，集合了本來不會出現在交響曲的：
宣敘調、菜市歌、土耳其軍樂、宗教音樂、賦格、獨唱、合唱...
簡直混淆視聽，不知所云。
對位和配器很繁複，可是旋律又都很土。
很認真的把某種很土的東西用很好的技術發揮到極致了。
他老兄可真會虐待聽眾啊。
好了。這曲子要拿來跟什麼東西比較呢?
我個人很喜歡的《莊嚴彌撒曲》。
這是比較傳統的彌撒曲格式，
貝多芬晚期那種無法容納在奏鳴曲式的胡亂風，
在彌撒曲裡倒是意外地效果很好。鼓勵大家聽這個。
至於後人所寫的交響曲，諸如大布小布小白小馬的，社上有很多專家，請他們講講吧。
※ 編輯: backhaus 來自: 59.116.163.172 (09/24 17: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