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較美學札記(下)

[backhaus (Wenn werd ich sterben?)]

四、藝術消費的社會心理 (續)

  物質藝術的部分，我分三類來談。其一，與消費者的身體有關的藝品，如服飾、
皮包、珠寶等物件，由主人在適當場合穿戴出去給特定觀眾 (親友、同事、路人或
媒體)看；如果怕招搖，也可以純收藏保值用。 在使用時，必須注意物件與主人身
體外觀(臉蛋、身材、膚色等)的搭配，以及不同物件之間的搭配，以及當下的「流
行時尚」。各項物件本身的特性，以及搭配的成果，就是主人品味的展現，必須接
受觀賞者的指指點點。其二，本身作為展覽品的藝術，如繪畫、雕刻、掛毯等，由
私人布置在家中或辦公室中、企業主放在公司大廳中、餐廳老闆放在店裡、或是怕
被偷而藏在保險櫃中…不一而足。主人視不同的情境與場合，或是給自己和親信看
，或是讓特定的外人(同事、客戶、競爭者)來看。如果是要放在顯眼位置給人看的
藝品，題材就不能太誇張或前衛(除非故意嚇人)，並且要考慮它和房間格局與裝潢
的搭配性。在以上這兩種消費中，主人以物質藝品來妝點自己的身體或居所，創造
了一套關於他的「自我」的形象－不管是真心的自我還是唬攏人的自我；並且接受
觀賞者的評價，結果可能成功可能失敗。主人自己或觀眾，當然可以對藝品本身的
設計和搭配，進行純粹的鑑賞，就如上一節所談的；但是，如果是高檔高價品，那
麼，對藝品的購買本身，先天就具有展示財富的意味；其次，高價藝品的餽贈 (送
鑽戒、聘禮、房屋等)，也意味著贈予人試圖和受贈者建立不尋常的社會關係。 藉
著物質藝術的購買與展示，以藝品的價格或片面聲望，來向外人證明、拉抬自己的
形象或地位，這就叫做「炫耀性消費」(容後再談)。
  第三類是公共藝術，包括建築、雕塑、橋樑、公園、紀念碑乃至整體的都市計畫
等。主導者可以是國家、大企業、建築商或任何有能力創造公共景觀的人們。它的
邏輯其實和前兩類的個人消費差不多，只是規模和內容有所不同罷了。以國家為例
，它可以透過這類公共藝術，對本國民或外國人宣示國家權力、建構國族形象、塑
造歷史記憶、樹立象徵圖騰…等等。

  接下來是文學和表演藝術。它們本身就是無形體的、或稍縱即逝的東西，即使是
載體商品(書、唱片、線上檔案)也不像物質藝術那樣很立即、直接且經常地顯現給
別人看到。你即使和一個人相處很長時間，例如同學、同事的關係，還是未必能得
知他這方面的品味，除非一起去唱歌。流行音樂和KTV文化是很強勢、 很能展佈社
會壓力的次文化，但是我推測，由於景氣差、超時工作普遍，一般人找這種樂子的
頻率並不高，而集中在學生族群。因此，這兩類藝術的喜好就比較能保持在個人的
、內省的、靈性的層次，由個人自己或小團體的特殊品味和價值觀所驅使，少受外
人影響。這個「小團體」，例如社團、樂團、網友等，其職能和成員關係可以透過
讀書會、借唱片、玩樂器、交換心得、網路評論等各種方式來進行。當然，在志趣
相近的小團體中培養審美經驗，一定也存在壓力和焦慮感，但這是由自己所認同的
價值或社群歸屬感，所引發的「見賢思齊」的進取心或妒羨感，而不是為了迎合、
呼攏外人而做自己未必喜歡的事。例如，看到朋友興高采烈談論自己沒看過的小說
，而去找來看；看到雜誌或網路上的大樂評家以生花妙筆吹捧某大師多好多好，自
己卻聽不出類似的感覺，而懷疑自己沒有慧根或音響太爛；練琴的時候，忍著百般
挫折和辛苦，設法遵循老師的嚴格指導，去揣摩那不可企及的美妙音色；看到大師
或同儕的厲害表現，有為者亦若是，也想自己搞個什麼了不起的東西。即使是獨自
一人的鑑賞和研究過程，仍不乏類似的心理機制，舉個經常發生的現象－曾經無法
了解某個音樂段落的旋律或聲響，沒有特殊感覺甚或感到刺耳或不耐；過了一段漫
長時間，對樂理、樂器、音樂語法的認識有所進步成長後，突然一切豁然開朗了，
原本詰屈聱牙的聲音，現在已經能領悟它的合理性與表達的意念。這不只是對作品
的體會有了進步，還意味著，自己與大師的距離更近了－小不點終於能聽懂大天神
的聖諭，Parsifal終於能感應Amfortas的痛苦。這就是「登堂入室」的幻覺，想像
自己成為大師和愛樂人集團的一份子，說著彼此能互相了解的語言。

  在價格所造成的影響上，文學由於價格低流通率高，不容易透過價格來彰顯主人
的社會地位。進而，以文學消費所建立起來的自我認同或社會觀感 (他人對自己的
觀感)，較聚焦在個人的人格、個性層面，以及教育、文化涵養， 而稍少關聯到金
錢財富。音樂的領域比較複雜，唱片和樂譜的部分還算ok，但像天價音樂會、高檔
音響、送小孩學琴等情事，的確有可能淪為「炫耀性消費」。炫耀性消費的原理是
，具有良好財力的中上階層，透過他所購買的藝品的價格、或是藝品的半真半炒作
的社會聲望，來(向外或向內)證明自己的成就、或是塑造一個與自己的財富相稱的
「生活品質」；相對的，旁觀者也會以這個邏輯來評價他，而對其財富或「水準」
萌生妒羨。這種模式的存在，干擾了對藝品本身的美感價值的欣賞。名牌精品或高
級音響，其能成為高檔，一定都有極佳品質與內涵；要欣賞這個內涵，必須長期去
學習和研究它，用自己的心靈和感情去接觸它。消費者和旁觀者若只單單關注到購
買行為，關注到價格、牌子，或片面的美觀性、時尚感，那根本就忽略了、掩蓋了
藝術品的真正價值，也就是生產者在質料、設計、做工上所投注的心念、技術和態
度。購買行為根本就不能證明消費者是否真心喜愛和瞭解藝品。甚至，藝品商和炫
耀者所堆疊出來的高貴形象，也會使資源較差的旁觀者望之卻步，錯失了真正認識
藝品美感的機會。反之在低價的藝品形式，當然也有人偶爾買一兩本莎士比亞來裝
高級，但如果是堆了一書架的文學書(或唱片)，那他即使不是每本都很熟，也必定
是個真心的愛書人了，因為成堆的書(相較於LV或Benz)對一般人而言並沒多大的炫
耀能力。



五、小結

  基於筆者本階段的能力限制，討論必須在此暫停。坊間和學界關於美學的論述汗
牛充棟，許多細節再細談下去，是沒完沒了的。本文只特別就筆者對不同藝術形式
之間異同性的想法，以半調子的哲學和社會學知識，提出一套參考架構，供讀者根
據自己的經驗，延伸想像或批評修正。

  這裡先對本文的討論範圍作一回顧。首先它是從消費者或觀賞者的角度出發，去
凝視、思考藝術的本質；至於生產者的部門，那又是一段截然不同的故事了。生產
者的生命經驗、在何種制度底下工作、如何繼承前人典範又自我創新、如何穿梭於
創意和形式、如何應付市場又保持自主性、文化工業的操縱和定價…等因素，在在
都影響了藝術創作的過程和精神內涵。
  其次在藝術的種類方面，本文的舉例也還不夠豐富，有待未來的延伸補充。我的
原意是盡可能包羅多種不同的藝術形式，以對我們生活週遭的美感經驗做出更多元
、更全面的解析和比較，從而對每一樣藝術的特色，以及它們之間的關聯性，都有
了更豐富、更清楚的認識。我這裡再多舉些例子作為未來的討論選項－－1.「平面
性的物質藝術」如漫畫和攝影，可由印刷和數位方式完全複製大量流通，而漫畫除
了視覺感官之外更多了豐富的敘事性。2.「與身體有關的藝術」如化妝、髮型、香
水等，其現象學特徵為何；另一個有趣問題是，這類以個人身體為美感中心的裝扮
藝術，同展覽品藝術相比較，其與消費者的身體、心靈的關係有何不同。3.「飲食
」也是一個很重要的領域，以後吃東西的時候要想想看自己是怎麼吃的。4.「公共
藝術」我這裡很少談，而太偏重私人消費品，以後也應多注意。甚至，這個架構還
可以進一步擴充到非藝術領域(一般不被稱為藝術的事物)， 例如體育(可以同表演
藝術相比較)、學術、科技、宗教等。透過層層的擴充， 直到差異性太大而無法比
較為止。這個提案當然很大，但其實不一定全部都要寫出來，我們平常在自己心裡
，就嘗試以這套理論架構去注視、感受週遭事物，進而對生命中各個不同的小部分
有更細緻、更條理的認識和體會，這樣就很好了。

  除了種類的問題，本文在討論層次上也有所限制。我沒有特別區分「精緻藝術」
和「流行藝術」，因為各種藝術形式，從繪畫、文學到音樂，都有精粗雅俗之分，
是普遍現象，在我的比較架構下不是很需要特別去提；甚至，我相信即使是流行藝
術，也還是注重一定程度的專業性和精緻性，應該予以肯定和尊重。其次我沒有區
分「應用藝術」和「純粹藝術」，可能是個缺失；每種藝術多少都含有應用和純粹
的二元性，只是比例隨個別藝品而有所不同。不過某些藝術形式，基於其用途和客
群需求，在設計和生產時必須得重視應用、裝飾、炫耀的考量，例如珠寶和服飾；
那麼，它的炫耀性和純粹鑑賞性，這兩種視角是如何並存的，我們就還要多琢磨。
最後在藝術的社會層面，我很少談國家、學院、教育、文化工業等機構對藝術消費
的影響，這個較偏向社會學議題，在本文的「美學」基調下是稍嫌難以著力，請讀
者自行在腦海中補強。

　文章末尾，利用機會邀大家一起來思考一個問題。藝術在現代社會裡的重要性和
必要性(如果有的話)何在? 在景氣差人人拼經濟的時代裡「有什麼用」? 它對老百
姓的生活能有任何貢獻嗎? 它值得國家和人民投注很多資源下去嗎? 這些問題，關
係到藝術家、藝術愛好者的社會定位和正當性，關係到藝術活動應以何種社會制度
去進行。也許坊間已有很多說法，但仍值得我們時時去反思、儆醒著。一方面，消
費者在藝術欣賞的涵養中，可以培養精緻、認真、敏銳的靈性和同情心，使他對世
間事物有更豐富的體察和感度。二方面，它卻也可以是公子貴婦們不知民生疾苦的
、風花雪月的「拜物教」，一味要求國家和人民去支持、附和他的興趣。兩者究竟
哪一邊比較多? 就視消費者的心態和行為而定了。祝各位能在藝術當中找到自己、
找到自己生命的意義。



(全文完)



未來寫作預告

－創作者與消費者的距離
－藝術沒那麼主觀，科學沒那麼客觀
－華格納筆下的邊緣人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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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59.116.169.2
推 prc:我們系上教科哲的對科學是不是一種宗教的回答是:當然是! XD
→ prc:還是先投稿再貼在網路上吧...@_@
推 amozartea:這要看怎麼定義宗教吧...?
推 prc:說定義其實有點怪怪的 我們在還沒定義之前就已經在使用語言了
→ prc:先聽大衛怎麼說吧~
推 prc:換個方式講或許清楚些 科學和宗教到最後都是建立在信念上的
→ prc:程度上當然有差 但是科學挖到後來 也還是得相信那些尚未能
→ prc:證明為真的東西是真的 有些公理就是如此 這樣講不知有無問題
→ prc:我們系上有討論這方面的課 只是我碩班沒走這條了 請多包涵啊@@
推 prc:我們系上有學長最近在西哲板剛好聊到科哲讀書會的事
→ prc:(不過後來跟妖西吵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