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學.讀哲學與教哲學
何秀煌
在眾多的科目當中,哲學大約是最受人誤解的學科。一般人提起哲學,固然莫測高
深,不明所以;就是有學有識的知識份子,對它也多充滿疑惑與不解。上上者對它
恭維備至,敬而遠之,認為它只是有閒無業的雅士之玩意。倘若學有所成,脫殼而
出,最多也只不過「成一家言」,在紛紜眾說之間,錦上添花而已。可是萬一琢磨
未成,苦學失敗,則瑩瑩百害,決無一是;或者流於談玄論虛,不知所云;或者淪
為悲觀厭世,妄想解脫;甚至慘到變瘋發狂,遺害社會。何況理論與實際本來就常
常不是合而為一,哲學家向來就是在象牙塔裡做夢的人物。他們的狂言囈語,充其
量也只不過是書生獃子的空言豪語而已。
而下下者對哲學則更充滿著懷疑、漠視和敵意。在他們的心目中,哲學家是些自高
自大,獨尊孤傲,但卻遊手好閒,無所事事的人。他們做不出麵包,蓋不起樓房,
發不成火箭,建不了大橋。他們將自己和常人分開,把哲理與現實隔離;滿嘴深奧
語詞,高頭口號。他們不屑旁顧,一味孤高。他們看不起這個世界,看不起政治,
甚至看不起人生。他們所追求的是虛無的幻境,他們所嚮往的是形上的天堂。於是
他們不事生產,不務勞動。消極,頹廢,閉縮,荒唐。他們把塵世當做假象,自己
成了不得已才寄生在人間的行雲過客而已。
誠然,哲學的意義不是一語足以道破,一眼能夠看清;誠然,哲學的價值往往不能
彰明昭著地表現在日常生活裡的每一片刻;誠然,哲學有時無助於解決許多現實的
問題;誠然,有些人讀了哲學之後,變得消極,變得無望,甚至變得怪異,變得瘋
狂。然而,我們必須發問:這是哲學原來的意義和價值嗎?這是學哲學和教哲學的
理想和目的嗎?
在長遠的傳統裡,哲學一直與追索人生的智慧密切相關。人生智慧的追尋在於瞭解
自我,肯定生命,認識宇宙,探究人在宇宙之間所佔的地位,從而發問:生命的意
義何在?人生的價值在那裡?
為了解決這樣的問題,哲學家鍥而不捨地探討許許多多更加基本的問題。比如:人
到底是什麼?是不是肉體的死亡就是生命的終止?靈魂也是假象嗎?或者心靈才是
唯一的真實?宇宙萬物是不是由一些簡單的終極基本質料所構成?人是不是宇宙中
無助的微粒小點,或者是萬物的主宰?萬物是自生自存的嗎?或是由造物主所創造
的?當我們在試圖瞭解自己和認識宇宙的時候,我們所能知道的到底有多少?我們
可以完全信賴感官嗎?或者我們還得訴諸理性與直覺?我們所能獲取的知識,是不
是有一定的限度與範圍?超存於這個界限以外的事物,我們是否只能用信仰去加以
肯定?這樣的肯定是否合理?我們為什麼不可以盲從妄斷,而要信持真理?我們為
什麼不可以隨心所欲,而要擇善固執?我們為什麼不可以為所欲為,而要追求人生
的美好?
類似這樣的問題-以及其他更多更多有關宇宙、人生、社會、政治、文化等等的基
本的問題-就是歷來哲學家所發問的問題,也是他們希望設法解答的問題。
可是由於這些問題的性質太過基本,我們往往無法用隻字片語,直截了當地道出它
們的答案。從事哲學的人,成年累月的思考,世世代代的討論,常常也只能為我們
指出問題的性質,釐清問題的意義,說明各個問題所具有的根本假定,以及標定問
題與問題之間的彼此關聯。最後他們或許才進一步試圖提出他們對問題的見解或答
案,建立他們的哲學系統,宇宙認知和人生體驗。這是一種深切的反省批判的努力
,也是一個漫長的構作建立的過程。由於這樣,有許多人對於哲學的性質,產生根
本的誤解,對於從事哲學工作的人,懷著疑惑交加的心情。
比如,有些人會以為,既然許許多多的哲學家,窮盡他們畢生的心智與才華,仍然
無法徹底解決哲學上的根本問題,不能對它們給予確切不移的答案,這豈非表示幾
千年來哲學全無進步;讀哲學與教哲學不是只成為玩賞古董,翻新典故的玩意?這
樣的哲學研究豈非等於在一池死水之中,撥弄無謂的漪漣;在一片荒漠的沙原上,
讚美浮光幻影,歌頌海市蜃樓嗎?這樣的哲學探討,還有什麼人生的意義和生命的
價值可言呢?
可是,我們要注意,「在哲學上,所謂進步不一定意指問題的全盤解決。因為我們
所面臨的往往是些永世不滅的根本難題。每一世紀每一年代的人們,都必須竭盡他
們的智慧,克盡他們的才華,依據他們的處境,根據他們的角度,去發問,去探索
,去理解,去追求。這樣,哲學上的問題在他們的生命裏才顯現出鮮明的意義,對
於解答的尋求和探索才在他們的人生裡染上親切的色彩。所以,永遠得不出終極的
答案,這並不意指著哲學的死亡。正相反的,這常常表示哲學的永生。因為我們必
須不斷地追問,無止境地向前去探索。同樣是沒有解答那些根本問題,可是一個認
真鑽研過哲學的人和一個永遠徘徊在哲學門外的人相比,其差幾何!同樣是「見山
是山,見水是水」,未參禪前與禪悟之後,其境界之高下,其氣象之盛衰,怎可交
互比擬,相提並論(註1)。
第二種對於哲學的誤解,與上述的誤會密切相關,而且一樣根深蒂固。許多人因為
看見哲學裡學派林立,思想萬千,彼此爭論不休,莫衷一是,因此認為哲學是沒有
真理和定論可言;歷來充斥書架的哲學著作,實在只是一些似是而非真假莫辨的閒
言空話而已。持覑這類想法的人,通常喜歡拿哲學與科學相比,指出在科學裡,人
們可以依循一定的程序,得出公認的答案。因此,在科學裡,何為真理,何為假說
,總是清晰明確,易於判斷(註2)。然而哲學可就大大不同。哲學沒有公認的方法
,沒有一定的證明程序,更找不到一成不變,完全為大家所接受的真理。
的確,在哲學裡經常有敵對兩說,分庭抗裡,相持不下;任何一方都無法簡單而又
決定性地指證對方的論點是假為非,因為一個哲學論點的成立與否,往往牽連到整
個系統其他部份是否業經確定成立,或者已經為人所假定所接納。因此,那並不表
示,這時兩者的論點就一定是出於隨意武斷,真假不辨;也並不表示這時隻方的爭
論,因而就只不過是公婆奪理,無是無非。更重要的是,這樣的哲學爭論常常令我
們覺察問題的性質和根本;自覺到問題所在的脈絡-其來龍去脈,其所以產生的基
本假定和其與其他問題之關係等等;甚至體會到人類理性和悟性的能力與限制,使
我們免於坐井觀天,免於無理獨斷。這是從事哲學研究有成的人,常常表現出來的
特色。
本來在科學裡也有許多基本難題。比如,生命是什麼?宇宙的起源到底怎樣?自然
律終究是種決定性的定律,或者是一種統計性的定律?自從現代物理學-尤其是量
子論的廣被接受之後,我們是不是需要一種比傳統的二值邏輯更加精緻的邏輯?類
似這樣的問題若認真討論起來,就要與哲學接頭交會。可是一般的科學家,卻對此
類問題沒有興趣,不加理會,不去設法尋求解答(註3)。所以,普通研究科學的人
,往往也並沒有察覺這類問題的存在。於是原來不是志在探索宇宙人生最後真理的
科學家,常常不自覺地以為自己把握了顛撲不破的絕對真理;真正志在尋求終極真
理的哲學之士,反而知道自己是個背負成見的人。也因為類似的理由,常常「今天
的科學成了明日的迷信」(註4),而有些遠古哲者的知慧,卻能代代相傳,千秋輝
映。
由此,我們也可以進一步指正許多人對哲學的第三種誤解。他們以為,由於在哲學
裏眾說紛紜,百家並存,因此讀了哲學就不免淪於優柔寡斷,徬徨無主。既不知最
後真理為何物,當不諳如何做人生的取捨與抉擇。這樣的想法未免天真粗淺,荒於
細察。哲學家之所以堪稱為智慧之士,就在於能夠在人生基本重要之處,明智抉擇
,據理論斷,指出美好人生的方向,不必等到一切皆可以做成公式,不必等到眼前
只呈現一條唯一可走的道路。他們知道當機立斷,他們知道擇善固執。當他們武斷
的時候,他們武斷而非無因;當他們執著的當兒,他們執著但知其故。也許他們所
選擇的道路有錯誤,也許他們所指出的方向不可行。可是,當他們失敗了,他們知
道那是由於什麼樣的假定使然;當他們徒勞了,他們知道那是因為哪些信念之故;
不只是盲目地跌落歷史的懸崖深淵,只讓後人遙遠地聽見一聲莫名的慘叫而已。
在人生的旅途上,我們多麼需要哲學的智慧,不僅僅靠歷史的聰明而已。
另外還有一個對哲學的誤解或混淆值得在此一提。有不少人-包括那些讀了哲學,
而陷在迷惑裏,無法脫身的人-認為哲學已經漸漸淪為象牙塔裏的雕蟲小技,認為
哲學人士過份熱中學院式的探討,沉溺於繁瑣性的爭論。他們也許頭腦精明,但察
秋毫而不見輿薪;他們也許技術高強,但知樹木而不識森林。因此,他們思考的成
果,縱然嚴密精確,完美無疵;可是卻缺少生命的意義,喪失了人本的價值。
這樣的批評雖然不是完全無的放矢,但卻往往沒有充分注意到哲學裏有兩類雖然彼
此關聯,但卻不是互相等同的活動。簡單地說,從事第一種哲學活動的人,目的在
於遠矚高瞻,綜合開創;指出宇宙人生的真理,編龐龐大廣含的系統,規劃生命的
意義。這是我們心目中的「哲學家」的意義。傳統的哲學家在這方面的貢獻,往往
容易受後人所記憶。可是哲學裏還有另外一種活動。從事這類活動的人,動用他那
時代特有的方法論的原理和解析上的技巧,對於哲學上的個別問題,做出精密嚴格
的分析,思辯,批判與解答。這樣的人可以名之為「哲學專技家」或「專技哲學家
」。一個專技哲學家的貢獻,有時不顯於後世,甚至常常不受往後的人們所注意,
這是因為哲學專技常常受一個時代的方法與技術所規限。哲學理論的構作,也像藝
術作品的創造一樣,往往具有一種時代的風格。
上述這兩類哲學工作的關係密切,自不待言。我們要指出的是:要當一個成功的哲
學家,首先必須成為具備某一頗高段數的哲學專技家。這個道理自古已然,而今為
甚(註5)。
許多人因為只見到哲學專技上的細微精密的表現,於是妄言哲學乃象牙塔裏的雕蟲
。
事實上,哲學最離不開人生。哲學家理該是最熱愛人生的人。正因為這樣,他們不
滿意於盲目的生活,不滿意於沒有意義的生存。「未經檢照的人生是不值得活的」
註6)。在他們的心目中,人類不應該只是生物性地存在著,也不應該只是習慣性地
生活下去:飢則以食品果腹,凍則以衣物護身,不思不想,不覺不察。春來就與花
鳥並生,等到秋日瀟瑟,又與草木飛蟲同朽。數十年匆匆飛逝,人生如夢,了無蹤
跡。
對於人類而言,生命理該具有更莊嚴的意義。
從這樣較為高度的生命要求看來,並不是會呼吸就算活著,並不是會飲食就算活著
,並不是會動作就算活著,也並不是會男女就算活著。活著,如果不知深思熟慮,
抉擇選取,人生還有什麼意義?活著,如果沒有一份生命的熱愛,不能發散心靈的
光輝,人生還有什麼價值?從這個角度去觀看,多少人生了,可是還沒有活過,就
已死亡。他們即使勞碌一生,也未曾參與人類在這個世界上,因基於愛心,基於熱
情而發散出來的光芒(註7)。
當然,並不是每一個讀哲學的人,都立志成為哲學家。但是讀了哲學,至少必須是
個有思想,有原則,有情趣,有理想的人。這樣他才能夠獨立思考,才能在取捨抉
擇之間,擇善固執,愛護同類,為自己為他人標定人生的意義,指出人類應該努力
的方向。同樣的,並不是每一個讀哲學的人,都將成為人類的精神堡壘,可是他必
須對生命懷有無比的熱情。這樣他才可望欣賞人生的美好,領略生命的價值,參與
發放人性的光輝。
這樣看來,知識份子而不參與哲學的思索,那是種莫大的損失。也正因為這樣,哲
學教育成了通才教育不可或缺的一環。
可是,開始研讀哲學的學生,往往容易養成一種不健全的心態。他們之中,有許多
人意氣高於實學,靈感多過訓練。他們忽略了哲學專技訓練的重要性,而沒有按步
就班地從事哲學的活動。這是我們從事哲學教育者應該注意的地方。
在許多的大學裏,哲學教學一向過分自由放任。這大約也是因為沒有體認到哲學專
技的重要性的緣故。於是有許多哲學學生,對於哲學缺乏基本的學養和正確的認識
。他們學了哲學,可是仍然不知哲學的意義與價值。這樣長久下去,徒增人們對哲
學的誤解,加深社會對哲學教育的輕視。這樣演變下去,萬一有一天,哲學不只成
為人們逃避現實的天堂,甚至成了學生逃避功課的樂園,那對哲學和哲學教育的意
義與價值來說,真是一大侮辱。
哲學訓練在於培養學生,使他們成為思想家(不一定是哲學家)。哲學教育的目的
在於幫助人們,自覺生命的意義與價值,從而熱愛生命,不草草人生。
哲學不只是一種專業,哲學是一種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