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耀眼
晨曦耀眼，從大武山頂一路照到我的腳尖。眼前的甘蔗田是閃亮的，輕輕搖著她擁有的一
切淡綠。背後是簡單的車站，裡頭很熱鬧，是搭車的時間了。這是每天最熱鬧的時刻，候
車室到月台連續著球鞋皮鞋踏步的聲音，站務員喀喀的剪票正加強一段辛勤的節奏。不像
車站旁那株大榕樹日復一日打呵欠發呆，我們卻要當逐日的螞蟻，默默地行動，擺頭，有
時會和一些朋友聊起天，僅止於慣性的開口，僅至於那些預料得到的話題，諸如課業。我
們的眼瞼依然那樣黏滯不自在，惺忪，鬧鐘依稀還停在耳邊狂叫。我告訴自己，挺起胸來
，睜大雙眼。
那個小車站位於我們聚落的最外緣。當我站在月台上四望，風景是被一條塗滿鐵銹和露水
的鐵軌割開的。鐵軌以西，除了小車站和它頂上孤單擺舞的國旗，還有一排廢棄的倉庫，
它鐵門上的漆已經剝落差不多，原本單調平整的水泥牆，也因為經年風雨沖刷，增添許多
屬於雨水、泥土和青苔的層次。再往西就是一塊塊的民房，大都是白色或淡黃色的，一樣
都沾滿陽光，而呈現一種醉人的金色。而鐵軌另一側則大不相同，簡單得只有幾條曲線，
是輕鬆而顯明的對比。先是鋪鐵軌的石礫堆和甘蔗田的分界。尺寸相仿的小石構成一面長
軌，根鬚相觸的甘蔗織成一片平原連向山腳，我惺忪的睡眼望去，平原上除了那條糖廠小
火車弧形的鐵軌，只密合一條消失於南北兩方的長線，毫不突兀，沒有縫隙，末端微曲。
那裡是山腳，離這裡大約二十公里，有幾個白點散佈著，那裡的田裡依然種著甘蔗。
最後一條曲線無疑是山，永遠的山。從恆春半島綿延到高雄縣的雲霧中，遯隱於天。最南
邊只是些略為枯黃的小丘，往北則持續抬高，那裡是排灣人的部落，處處長滿高瘦的相思
樹，山中小徑旁生長許多銀合歡、土馬騣和過溝蕨。再高一點，是一群我記不得名字的山
，它們只有排灣語名字。然而有最令我熟悉感動崇敬的，我永不忘記，當這裡的山勢拔到
最高，壯麗的稜線浮出如風雷的雕塑，那裡就是南大武山和北大武山－－偉大的大武山啊
，太陽從你那兒出現，穿過疏雲一路照到我年輕的腳尖。
那種陽光，可說是一種風，柔軟浮貼，大方擺著笑容。
也可說是種波浪。它推推你沉沉的腦袋，取走睡眠的呆滯。我通勤上學六年，睡的少卻難
得遲到，無非是依著這道波紋的明示。心情好的時候，這漂泊有如個人的朝聖。
在我早熟的心裡思慮，我真的早已開啟朝聖的歷程。目標或許在無可標定的遠方，但依然
有那山與風的呵護。雞鳴四起，在樹與樹，巷道與巷道，心靈與心靈之間對話，說的盡是
生命茁壯的訊息。
不知從哪個日出起，我背著的書包跟著臂膀的肌肉一塊兒逐漸硬實起來。我感覺到知識給
我溫暖，也展開了對知識原始的貪婪，憑著微渺又自認為寬大的本事，反覆地投入著，碰
壁。熱情著，疲倦。從那段沒有近視的國中時光起，夢想像雨後的彩虹飛越大武山頂，遠
走的積雨雲披滿了強光。我驕傲地站在寂寞的長條形月台上。安靜地看著。不瞭解同學們
不去讚嘆這些壯麗與清新，對我書包裡幾本他們沒有的課外讀物不感興趣。我孤獨地駛著
。每天攜帶著龐大的慣性質量，在各個旅客稀少的驛站間，加速著，剎車。開動著，停止
。從穿著不合身的藏青色短褲不自然地行走，斷續的微風讓那發汗的三分頭不時感到涼爽
，我時常感到斷續的興奮與悸動。用駑鈍的口才與含糊的發音試圖向家人朋友訴說我的發
現；獨處的時候，更有無可抗拒的傻笑滿足地流連於計算紙上的些許筆跡，繼而有習慣性
的徘徊、手舞足蹈，在我想像之後，分析之前。
在時間真正從人們的心智啟動之後，在早晨所謂一日之計，我相信我的全部不只是夢。當
小街上的商家陸續開張，鐵門嘩嘩的拉起聲伴隨拖鞋磨地的聲響，成排的民房裡紛紛走出
親切的人們，或掃地或搬桌椅，轉換著奇妙的韻律，節奏更加活靈活現而樸實，似乎輸入
給我一種能量，是讓行動把生活點綴美麗的能量，不論生活有趣或無聊，不論點綴的是例
行事務、訓練、還是夢想。路面上鑲嵌著他們拉長卻動作敏捷的影子的招呼，我的腳踏車
也跟上去－－映在地上是兩個扁細的橢圓，之間有雙腳一上一下，做出實踐的精神，把路
行遠，把知識築實。
去隔三兩條街的大門口，廟影下的空氣尚留有昨夜的沁涼，露水滑落的痕跡散佈在石階的
梯級之間。廟前廣場，眾家攤販圍成一圈，或頂著褪了色的五百萬大雨傘，或搭著那淺藍
灰白相間，憨醜得看慣了的帆布篷，賣著米粉湯、鹹粥、煎包、飯糰、小籠包……，傘間
篷下瀰漫著發香的蒸氣，瀰漫著粗獷的叫賣聲，老闆娘的手臂熟練快速地揮動，滿布皺紋
和角質的皮膚微微冒汗，展現多少勤奮築成的滿足與茁壯。有這麼一段漫長卻平順的時光
，有這麼一個能獨自對一棵樹自然地伸懶腰的地方，腳踏車一次次繞過廟口，一次次幫我
經過童稚與愚 ，突破單純和不悅－－並在我真正為了許多願望而步入城市求學後，我逐
漸感覺到，這麼一個地方，總存在一種親切的、高滲透性的氛圍，並且不是無菌包裝和冷
峻的空調能取代的，不是著滿艷彩的廣告詞能說明的，不是只需付費便能完全享受的。
當我越習慣而徜徉於那些人群、燈光、速食與唱片行，大腦往往比手錶忙碌，忙到對陽光
和朋友失去知覺，忙到讓生活只剩下等待時，我顯然更能鮮明道出：本不該孤獨的－－一
直存在著那屬於我的地方，我屬於的地方，不曾狂飆，不曾震撼，卻也不曾孤獨。
是的，我更能自信地抓住這有別於城市的另類溫馨情調，也相信大家都能抓住。又是一個
無雲的早晨，候車室的磨石子地面上多嵌了一列列整齊的明亮，雪白的制服笑得更燦爛，
與所有同伴問好。我們將踏上今天的旅程，讓列車把我們的情調抽出，拉往蘊含另一種構
築或價值的彼方。火車一站站停靠，乘客越來越多，經常有擁擠催化澳熱和頭痛，引擎吃
力地怒吼，車廂無奈地搖晃。或許在這樣平淡的過程裡，我們被逼得在車上東倒西歪睡成
一團，雙腳麻得發痛，兩股壓出硬繭。但是我們明白，我們不該疲累，不曾孤獨，不將迷
失。火車依然行進，睜開眼睛看，東方，依然是大武山與發白的天，在地理與心靈的地圖
上，標定位置，指引方向，啟動旅者的步伐，張開歌者的雙臂，迎接晨曦耀眼，照滿北回
歸線以南，那一大片甜美祥和的平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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