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聊] 關於創傷

[lycheee (愛吃鬼)]

基於熱情的各位大大給我上一篇文章的推文，有感而發，想分享
「創傷」這部分的想法，也順便回應推文。(文章底下逐一回應
又會落落長) 話題已經轉變，就另開一個標題囉。

我完全同意各位的說法！

首先，我承認我會有職業病。我是個心理治療師，專長是兒童與
家庭。我曾在郡立的精神/心理衛生單位工作過，主要的服務對
象是一些低社經地位的家庭和孩子，還有很多寄養家庭、寄養孩
童。在其他地方工作，也接觸過不同社經地位的家庭。

我的職業病帶給我很大的影響，就是看人/小孩的角度有點怪怪的
orz，跟正常人不太一樣。當我在看小孩子的時候，已經很習慣不
只是看他們的行為表現，而是看行為背後的動機。加上看過很多
有嚴重問題的小孩，對於一般小孩的部分「行為問題」或「創傷」
，會覺得沒什麼、很正常，容忍度比很多人來得大。但如果我覺得
行為問題的背後有更深的癥結存在，不管這行為問題看來多輕微，
我還是會覺得需要「治根」。

比方說，根據我們安排的英語家教老師的週報，有一天我們平常很
乖的老大發瘋似地拿著美工刀「追殺」老三，嚇得老三四處奔逃，
老師出言制止也擋不住，最後老師得直接把老大抱住奪刀。

我先生聽到這件事情，簡直快嚇死了，懷疑老大是不是有暴力傾向
或其他恐怖的黑暗面。他害怕他們過來以後，說不定會虐待家裡的
寵物，更嚴重直接對我們拿刀相向！因為這件事情，我先生對收養
他們這件事情出現了遲疑、嚴重焦慮一整晚。

但我聽到以後，完全沒有什麼太負面的反應，因為我覺得我先生所
害怕的，只是可能性的一種，卻不是唯一的可能性。這些長期缺乏
妥善教養的孩子，判斷力不見得很好，老大說不定只是好玩，不懂
這種行為的危險性，並沒有任何傷害他人的意思。哪個小孩沒做過
一些看似極為不當的行為，只因為好玩、好奇、不懂事？在更深入
了解背後的動機之前，我不會認定老大這樣的行為一定是什麼「心
理變態」。就像我小時候會拿著全木製的重椅子追著男生跑、作勢
要砸他們，嚇得他們四處逃竄，可是真的讓我追到了，我什麼都沒
做，因為我本來就沒有要攻擊任何人，只是你追我跑「很好玩」。

事後和家教老師以及社工深入討論，了解更多細節後，得知老大當
時完全沒有任何憤怒的情緒，老三也沒有惹到老大，而是課程一開
始，老大就嘻嘻哈哈做這件事情。根據他所表現出來的「情緒」，
大概可以推論老大並沒有要傷害老三的意圖，但是這種危險行為還
是需要禁止，以免不小心傷人或傷己。經過溝通後，老大已經了解
這樣的行為為何不對，也做了改變。但另一個問題是，老大為何不
聽老師的制止？社工認為，是老師沒有建立起權威的角色，所以孩
子雖然喜歡他，卻不把他的管教放在眼裡。這部分是未來我們要繼
續注意的。

回到職業病這件事。我很同意幾位大大說的，我的重點應該是當媽
媽，不是當心理治療師。這完全正確。就算我想當他們的治療師，
也不可能，因為媽媽的角色容不得我有治療師的角色。只是職業病
的「觀察、分析」，很難停止。在某方面來說，我不想完全刪除掉
這樣的能力，我希望能運用這樣的能力來幫助這些孩子。幫助的方
式，不是自己對他們做治療，而是了解他們的需求，適度引導，並
與學校、甚至其他心理師合作，來幫助這些孩子。

雖然有一定程度的職業病，但是我向來反對亂貼標籤。無論是大人
或小孩，不是一點點異於常人就是病、該矯正，也不是受過創傷就
註定失敗潦倒痛苦一輩子。希望大家對我提到「創傷」這件事情不
要誤會。

創傷可以很簡單地分兩種。一種是適度的、無法避免的，一種是過
度的、有傷害性的。例如幼兒學走路搖搖晃晃，摔倒甚至摔傷都是
正常現象，只要大人在旁邊看著、適度保護(不要踩到鐵釘、不要
讓眼睛撞到桌角...)，這樣的「適度創傷」，不但沒有問題，還可
以挑戰孩子，激勵他更勇敢、走得更好。

但是如果這孩子摔倒時，爸爸媽媽常在旁邊潑冷水、羞辱，說「你
殘障啊？怎麼這麼笨!」這就是過度的心理傷害。或是沒有適度看顧
，明知孩子還走不好，卻任憑孩子在「危險」的環境亂走亂摔，這
種也是有傷害性的創傷。

所以我從來沒有認為孩子不能受一點挫折、一點創傷。很多的適度
創傷是必要的，是能夠激勵孩子、激發孩子成長的。這種適度的創
傷，大部分的時候我連提都不會提，因為太理所當然了。與其說是
創傷，我寧願稱之為挑戰。

不過我提到這四個孩子的「創傷」時，不是指這種適度的創傷。(恕
我不便多談具體細節。)

比方說，嚴重低自尊的孩子，行為上表現的方式並非都一樣。有的可
能會像我們老大那樣，產生討好性格、希望人人都喜歡他，並且過度
追求表現，企圖用優秀的表現換取稱讚與愛。這樣的孩子，只要沒有
結交壞朋友、沒有受到不良影響，靠著自己「硬骨」的精神，未來說
不定會因為這樣而出人頭地。有的孩子可能會像老二那樣，用推的方
式爭取愛、用作弊和操弄別人來讓自己是永遠的贏家。有的孩子可能
會像老三，乾脆躲在自己的世界裡，就不會受傷害。有的孩子可能像
老四，對外界絕望、沒有任何期待。

當然，還會有第五種、第六種...乃至第N種的情況。但是這類孩子多
半有個共同點，就是需要靠外在的認同來彌補內在所缺乏的自尊、容
易凡事都歸因於「我不好」、「我不值得愛」。一點外在的否定，就
會讓他們的內在比有健康自尊的孩子痛苦千百倍。即便事實無關他們
好不好、值不值得愛，在沒有針對低自尊這件事情來處理之前，他們
就是根深柢固覺得凡事都是衝著他們來。

再比方，有嚴重低自尊的前提下，這些孩子到餐廳吃飯，由於缺乏良
好的教養，可能很沒規矩，又吵又鬧，影響到別人，遭到別的客人白
眼。他們很可能不會思考是自己的「行為」惹到別人、只要改善就好
；他們可能會內化為「全世界都討厭我」。後者這種歸因，一點建設
性都沒有。好的結果是因為過度補償機制而變得很優秀(但那也只是外
在空虛的一面)，壞的結果是自我放棄、向下沉淪。

當然，這四個孩子不是只有低自尊的問題，但低自尊是很大的問題。
他們現在出現很多行為問題，是來自過去嚴重的不當創傷。我不會因
為他們受過傷，就「過度保護」，合理化並接受他們所有的行為。並
不是「和別人不同」的行為就是問題行為。我很喜歡孩子有個人特色
，有一點「怪怪的」也沒關係。只是在保有自我的同時，還是要兼顧
社會責任與社會適應。拿美工刀追殺別人這種行為，不管動機如何，
就是不當的。老三愛看書到了很誇張的地步，無所謂，只要他別因此
而失去人際互動的能力就好。某些行為需要改變，除了是為他們自己
好以外，更因為這個世界不會繞著他們轉，不會每個人都容忍他們帶
著受害者情節，社會適應很重要。

只不過，所謂的適應、改變，是要針對孩子的狀況，而非一概而論。
一般幸福家庭出生成長的孩子，可能一出生就有父母在身旁照顧、呵
護著，受傷了有爸爸媽媽擦藥、爸爸媽媽會適時給予鼓勵和誇獎、也
會適時給予糾正。就算有時不滿，這些孩子很清楚，「有人愛我、關
心我」。這四個孩子卻不是這樣。他們的人生當中從來沒有人關心過
他們，低社經地位還不是問題，問題在原生家庭亂七八糟、父母自己
一堆問題搞不定也沒有時間去關愛孩子，就算生父生母還在，也是自
己養自己。進入寄養家庭後，雖然寄養家庭很善良，但孩子們還是有
其他的問題。長期缺乏愛與關心，加上低自尊，他們向來都是有苦往
肚子裡吞，自己用自己適當或不適當的方式去應對。他們不向一般幸
福的孩子，遇到狀況會向大人求助，而是一切自己扛，但他們畢竟還
是小孩子...我們就親眼見到老么雙手完全瘀青，問他發生什麼事，他
很「淡定」說，「手伸到床下撿玩具被夾到」。以那種瘀青的程度，
想必痛極了。問他痛不痛，他也只說「還好」。有次老大為了要老么
「聽話、不要造成addy、mommy的困擾」，出手就往老么的頭K。老么
只是靜靜揉著自己的頭、默默走開，沒有哭、沒有反抗。看他揉頭的
樣子，就知道很痛。可是因為長期沒有人在乎，他已經失去求助、反
抗、爭取注意力的能力(或意願)了。

移民小孩，尤其在還不會當地語言的時候，被欺負、霸凌時有所聞。
我所認識的幾十個移民小孩(現是成人)當中，只有一個人說他在學校
沒有針對自己的身費被欺負過。他們還有爸爸媽媽可以哭訴，而我們
這四個孩子卻早已失去「討拍」的能力。以暴制暴、變成過街老鼠，
這都是不會讓人意外的發展。我和先生不能期待孩子自己告訴我們發
生什麼事，而必須主動去了解一切。

回到學校的部分。因為這些孩子的特殊狀況，我不能很阿Q地相信把他
們丟到哪個學校都沒關係，因為他們長期以來已經習慣不對外求助、
不會主動分享生活的點滴。或許在我和先生的養育之下會有改變，但那
需要時間。還有他們現有的行為問題，也需要時間改善。以目前的階段
來說，我們不是那麼重視他們功課好不好，而更重視他們的適應。如果
可以兩者兼顧，那當然最好囉。

當我在郡立單位工作的時候，我看到太多孩子是因為被學校、老師貼標
籤、放棄，而陷入各種黑暗的情境。好幾個孩子，一開始在學校有些不
良行為，被學校懲處，校方除了懲處，沒有給他們任何的引導，直到數
次後完全被貼上負面標籤，學校認定他們是無藥可救的壞小孩，甚至退
學。但他們實際上，曾經很努力改變，但學校不給他們機會，反正校園
出事都怪到這些「壞小孩」頭上、對他們的進步沒有任何表示，搞到最
後他們覺得洗心革面毫無意義，乾脆繼續壞下去。「壞」，沒有讓他們
比較快樂，那只是他們對這個冷酷無情不公的世界的一種反抗。(更別
說他們有些人都產生了精神疾病。)

我曾試圖和那些孩子的學校、老師溝通，希望一起來幫助孩子。那些老
師根本不想多話任何時間心思，配合度極差，甚至不願意聯絡，以為把
這些小孩開除、丟給心理師就好了，他們只想上他們的班、領他們的薪
水。我不願孩子們的老師是這種樣子。

金恆煒的兒子在美國就讀中學的時候，只是因為用學校電腦上武器相關
的網站，就驚動了學校，在聯絡不到家長的情況下，讓孩子去住精神病
院。這件事情對這孩子也造成很大的傷害。男生對武器有興趣，難道就
是不正常？難道每個對武器有興趣的孩子都會是恐怖份子、殺人魔？

離我家約半小時車程的某間幼稚園，只因為一個小男生在學校哼唱有性
暗示的歌曲、一邊跳舞，就被幼稚園以性騷擾為由退學。

雖然不是每個學校、老師都這麼誇張，但因為看多聽多這些急著汙名化、
病態化、放棄學生的現象，我不得不謹慎。我也當過老師，而這些只會對
孩子貼標籤、只會退學的學校、老師，不配稱作教育者。

我們家老大，現在在台灣的小學，常和同學用手指做手槍的姿勢，玩「
槍戰」。這種在台灣沒什麼的遊戲，到了美國就會嚇到很多美國人。光
是用手比槍的姿勢，就是一種恐嚇。如果學校因為這樣就把他貼上「問題
兒童」的標籤，並不公平。他只需要了解文化差異、收斂這樣的行為就可
以了。

老二常有一些作弊行為，只為了事事都要贏別人、事事都要順自己的意思
。心理癥結不解決，作弊行為停不了，因為「陽奉陰違」是作弊的基礎，
光靠外在強制禁止，還是會繼續陽奉陰違下去。這種行為固然不對，但我
不希望學校只會玩退學這一招，而是能用教育者的心態一起來導正這個孩
子。

另外兩個孩子的問題就不多說了。我想表達的是，我希望孩子的學校和老
師，是能夠給孩子們時間與空間去適應、去改變的，而不是光用權威去壓
制他們，或是只會貼標籤、退學去毀掉孩子的未來。我打算很積極跟老師
保持溝通，協助老師也協助孩子。畢竟老師要帶一個班，不可能所有的精
神都放在一個孩子身上，也需要顧及其他學生的需求。我所害怕的是學校
、老師在這些傷痕累累的孩子身上雪上加霜，那麼我和先生在家不管多認
真辛苦幫助這些孩子，還是會被外在環境給阻礙。畢竟孩子不是成長在家
庭的泡泡裡，還有外面的環境一起交互作用。

感謝有耐心看完長篇大論的板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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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174.51.245.30
推 brillante   :其實我覺得妳不用急著解釋太多，或是「澄清」太多。
→ brillante   :你說的這篇文中大部分的內容，其實板友們也都知道妳
→ brillante   :並沒有「那麼誇張」，但在網路上閒聊討論有時會針對
→ brillante   :一些部分做延伸，可能就讓妳有了一個錯覺：你們都覺
→ brillante   :得我是這樣想的，但其實我不是......:p
→ brillante   :不過是與不是其實並不重要......
→ brillante   :其實看完這篇文我覺得妳會是一個很好的母親，但也有
→ brillante   :可能會變成想得「過於深遠」的母親。這個深遠並非過
→ brillante   :度保護，也不是不相信孩子......
→ brillante   :但其中的那些部分我很難敘明，我想明後年妳再來看這
→ brillante   :些事，妳或許會突然覺得很不一樣。:p
→ brillante   :每個很用心的媽都是這樣走過來的啦～
→ brillante   :總之就是放心放心，你們會很好很好的。^^
推 P7689       :推樓上閃媽。我事曾經諮商過蠻長一段時間,所以從懷孕
→ P7689       :開始就找了很多書來看,也一再提醒自己不要當怎樣怎樣
※ 編輯: lycheee         來自: 174.51.245.30        (06/18 00:33)
→ P7689       :的母親甚麼的,但講真的,到我小孩現在快兩歲,我覺得只
→ P7689       :要是有心有自覺的父母,真的且戰且走的方式就夠了。
推 willy       :不過會想解釋也是正常的啦~
→ willy       :這篇文也讓非專業人士(像我)學到不少
→ lycheee     :推且戰且走... 當父母真的也只能這樣。
推 leprosy     :反正你也不是萬能的,好好愛他們也就夠了
→ brillante   :保持彈性，且戰且走，關懷與愛，永保信心。
→ brillante   :這樣就很夠了，分析完之後就讓自己放下吧。
→ brillante   :就跟張無忌學太極拳一樣。XDDDD
推 abo0422     :能理解妳自述妳帶著專業觀察與評估的職業眼光
→ abo0422     :相信妳也會感受與這些孩子真實同在的親密和愛，祝福
推 eliec       :可我覺得原PO跟大家且戰且走的型態應該會很不一樣
→ eliec       :一般孩子與父母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這樣互相堆疊而來
→ eliec       :而這高知識分子的新手爸媽，馬上要打等級很高的怪
→ eliec       :我認為帶個一些既有的判斷能力並不是不妥，媽媽的角
→ eliec       :色也可以很療癒阿! 我們也可以當孩子的療癒者阿!!
→ eliec       :加油!! 希望您能多多分享您的專業!!
推 brillante   :沒有不妥啊，一點也沒有不妥，沒有人說原PO以專業角
→ brillante   :度分析孩子「不好」。只是建議原PO放鬆與安心作媽媽
→ brillante   :就是。因為我們相信她的專業會內化在她的母愛裡。
→ brillante   :所以我總覺得荔枝媽媽會是一個很讚的好媽媽。
→ brillante   :理性與感性兼具，又有專業。這真的是很好。
推 antibonding :謝謝原波分享，教養小孩，多少跟自己的生活型態、思
→ antibonding :考方式跟知識有很大個關聯，這些跟愛不愛是兩回事。
→ antibonding :能夠理性並專業分析跟能不能讓小孩感受到愛根本不衝
→ antibonding :突。
推 hsuehhm     :給妳們加油跟祝福!另外我覺得跟老師溝通、協助老師
→ hsuehhm     :是學問 一方面要尊重老師 不介入他的管理哲學跟方式
→ hsuehhm     :(有些時候甚至跟妳的專業牴觸 很不容易)
→ hsuehhm     :另一方面又要顧慮到小孩個別狀況
→ hsuehhm     :反正加油!保持戰力，且戰且走。
推 ladyluck    :加油！相信你們會過得很幸福的
推 alwaysblack :好長看好久XD 我也很相信妳的專業可以"輔助"妳的!^^
→ alwaysblack :但我突然想到一點要小心，站在孩子的角度，要是我知
→ alwaysblack :道我的母親(不管是不是親生的) 太理性分析我 我會反
→ alwaysblack :而容易反抗。我會希望媽媽愛我，而不是分析我^^ 只是
→ alwaysblack :提醒!加油啦!
推 antibonding :嗯，看了一堆推文說是提醒原波要愛小孩，真的是還滿
→ antibonding :反感的，如果原波不愛他們，不會一次領養四個小孩，
→ antibonding :用行動表示對他們的重視，領養的小孩年紀越大，需要
→ antibonding :磨合的時間可能越長，原波有這樣面的專業知識，至少
→ antibonding :在這篇文章的例子裡，她能理性有冷靜地跟另一半說明
→ antibonding :狀況，也能跟校方做有建設性的討論。
→ antibonding :原波一開始的發文，問題很簡單，結果跑出一堆因為她
→ antibonding :的專業，所以可能太理性，忘了愛小孩，這是甚麼誇張
→ antibonding :爛邏輯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