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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瑟.戈登(Arthur Gordon )寫過一篇短篇小說,叫《奇人述異》(The Stranger Who Taught Magic),寫一個十三歲的小男孩,在一天清早,蹲在河邊看魚,一個陌生人走過 來,這陌生人有一張蒼白清瘦的臉,一對非常特殊的眼睛,表情似愁非愁,但是友善而令 人難以抗拒。陌生人希望小男孩教他釣魚,小男孩同意了。陌生人說:「也許我們應該彼 此介紹一下,不過,也許根本不必介紹。你是個願意教的小孩子,我是個願意學的教師, 這就夠了。我喊你‘小朋友’,你就喊我‘先生’吧。」 教學過程開始後,陌生人的魚餌,「總是白白讓魚吃了,因為羊齒魚輕輕吞餌時候,他感 覺不出來;但是釣不到魚,他好像也無所謂。」顯然的,他志不在魚。 陌生人告訴小男孩他是英文教員,在海邊附近,最近租了一幢舊房,為了是要避一避,不 是避員警或是什麼,只是避避親友。 就這樣的,兩個人的忘年交便開始了,小男孩第一次結交了一個可以平起平坐的成年朋友 ,陌生人教他讀書,他教陌生人看風向、看潮汐、看比目魚如何巧妙的躲藏。 陌生人教小男孩,注意生活裡的節奏(rhythm)。他說:「生活充滿了節奏,語言文字也 該有節奏。不過你得先訓練耳朵。聽聽靜夜的濤聲,可以體會其中的韻律;看看海風在乾 沙上的痕跡,可以體會句子裡應有的抑揚頓挫。你懂我意思嗎?」(“Life is full of it; words shoule have it,too. But you have to train your ear. Listen to the waves on a quiet night; you'll pick up the cadence. Look at the patterns the wind makes in dry sand and you'll see how syllabies in a sentence should fall.Do you know what I mean?”) 為了做這種節奏實驗,有一次,陌生人舉出十五世紀馬婁禮(Sir Thomas Malory)《亞瑟 王之死》(Le Morte d'Arthur)中「駿馬悲嘶」(And the great horse grimly neighed)一段,要小孩子把眼睛閉上,慢慢念出這一句、體味這一句,問小男孩,你有 什麼感覺?小男孩說他閉眼一念,就「寒毛直豎」("It gives me the shivers.")。陌 生人大樂。 陌生人還教小男孩看雲,他指著一片雲,問:「你看見了什麼?看見五顏六色嗎?這不夠 。要找尖塔、吊橋,要找雲龍、飛獅,要找千奇百怪的野獸。」(“What do you see there? Colors? That's not enough. Look for towers and drawbridges. Look for dragons and griffins and strange and wonderful beasts.”) 陌生人花樣還多著呢!他不但教小男孩如何看雲,還教小男孩如何看蟹。他抓起一隻蟹, 照小男孩教他的抓蟹腳的法子,抓住後腳,問小男孩:「用麥稈似的眼睛,你看到了什麼 ?用亂七八糟的腳,你碰到了什麼?你的小腦袋裡想到了什麼?試試看,只要五秒就行了 。不要把自己當成男孩,把自己當成蟹!」(“What do you see through those stalk-like eyes? What do you feel with those complicated legs? What goes on in your tiny brain? Try it for just five seconds. Stop being a boy. Be a crab! ”)小男孩照做了,他的小小而平靜的世界,顯然動搖了。 這樣子的天地教室、這樣子的代溝友誼,最後,隨著陌生人健康的惡化,慢慢接近了尾聲 。他們出遊的次數漸漸少了,因為陌生人的體力已經不行了。他經常坐在河邊,看小男孩 釣魚、看海鷗盤旋在天際、看河水逝者如斯。 夏天到了,小男孩的父母報了夏令營的名,要小男孩去玩兩星期。臨走時候,小男 孩去看陌生人,問回來時候,他還在不在,陌生人溫和的說:「我希望我還在。」 兩星期過去了,小男孩回到河邊,陌生人不在了;找到舊居,陌生人也不在了;找到附近 的女太太,女太太說:陌生人病得厲害,醫生來了,打電話給他親戚,他親戚把他接走了 。他留下一點東西給你——他知道你會找他的。 一點東西不是別的,原來是一本詩集,是薩拉.蒂斯代爾(Sara Teasdale)《火焰與陰影 》(Flame and Shadow),書中一頁摺了起來,頁角指在一首詩上,詩題是《沙丘憶》( On the Dunes)—— 死別一復生,濱水再徘徊, 斑駁深如海,常變每重來。 自悲身須臾,莫怪此情哀, 逝者得其靜,煙直上高臺。 憶我沙丘側,呼名入君懷。 If there is any life when death is over, These tawny beaches will know much of me, I shall come back, as constant and as changeful As the unchanging, many-colored sea. If life was small, if it has made me scornful, Forgive me ; I shall straighten like a flame In the great calm of death, and if you want me Stand on the sea-ward dunes and call my name. 在沙丘上,小男孩一直沒有呼喚陌生人的名字,因為他根本不知道陌生人的名字。小男孩 後來離開了河邊,長大了,也變成成年人了。他忘掉了這個成年的朋友,只在偶然的文字 節奏裡,偶然的雲龍、偶然的蟹腳裡,他忽然想起舊遊往事,當然,生離於先,死別於後 ,那消逝了的陌生人,是永遠不會重來了。 [後記] 一九七一年六月十八日,我在警備總部不見天日的牢房裡獨居,想到薩拉.蒂斯代 爾這首詩,我用一小時把它譯成,就是上面這首。 薩拉.蒂斯代爾是美國浪漫派女詩人。她在我出生前兩年(一九三三)死去,是自殺的, 活了四十九歲。《火焰與陰影》是她三十六歲(一九二O)出版的。我譯這首詩的時候, 正三十六歲,如今我也快四十九了。因為這首譯詩是我“臺北蒙難”時殘存的作品,對我 有特別的意義,所以我特別為它寫了這篇襯托性的文字。 一九八三年九月十六日晨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115.83.17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