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garbo (鏡花水月總成空)
看板PresidentLi
標題獨身者的獨白
時間Sun Feb 15 21:59:06 2009
獨身者的獨白
【李敖】
畢業那天晚上我真的喝醉了,我不能不醉!醉眼是模糊的、深沉的,我看到一張張熟悉的
臉兒在我眼前消失掉。畢業帶給人們的是「東飛伯勞西飛燕」,可是我呢?卻像一隻鬥敗
了的公雞,有翅膀,可是飛不起來,不但飛不起來,還得在地上爬!真是爬,「葡匐前進
」、「夜間戰鬥」………多少個爬的課目在等著我,入伍訓練六個月,野戰部隊近一年,
我不知道爬了多少次,在深山、在外島、在風砂裏、在太陽底下,我用全是泥土的手擦著
汙、喘著氣,偶爾抬起頭來,望著天邊的幾隻鳥兒,我叫不出他們的名字,只知道牠們全
在飛。月亮又圓了二十幾次,我終於踏上回程的軍艦,又活著回來了,沒有百戰,卻有榮
歸,我忍不住心裏暗叫一聲慚愧!拍掉身上的風塵,我又走向台大來,校園裏正是杜鵑盛
開的時節,鮮紅雪白,奇花照眼,可惜的是,穿插在花叢裡面的都是新的面孔和新的情侶
,他們取代了我們,不,取代了我自己,他們偷去了我的青春,也搶走了我的地盤。
看著這些討厭的小毛頭們,我並不以老大自慚,相反的,我倒覺得我更年輕了。畢業以夾
,幾乎每個月我都遭到紅帖子的襲擊,它們除了傳染筆尖的顏色而增加賬本上的赤字外,
另一個重耍的意義是年輕人都紛紛走上成家立業抱娃娃的老路,冤各有頭,債各有主,有
情人各有他的家,尤其是我過去的老情人們,她們一個個都遠走高飛,婚嫁造起,喜事頻
傳,每天打開報紙,看到一排排鮮紅的結婚啟事,我就先要心驚肉跳!偶爾啟事上沒有使
我牽腸掛肚的芳名,我就笑逐顏開,宛如巨石落地,自謂公道尚在人間,同時也深歎「報
社廣告部諸公之待我不可謂不厚矣!」推而廣之,總而言之,我現在除了大年三十老太送
的紅紙包外,其他一切紅顏色東西都害怕!
老朋友勸我東山再起;老同學勸我另起爐灶;老太限時命我替她抱孫子,輿論如此,我也
不由得心慌意亂起來,可是著急有什麼用?我又不會跳舞,不去教堂,不善說可愛的廢話
,不忽視禮義廉恥中的第四維,不再是男女同校的大學生………自反之下,沒有任何一點
條件能夠吸引女孩子多看我一眼!家裡妹妹雖多,何是她們對我過去的情海興亡史過於熟
悉,雖有幫忙的可能,但小姐們心眼兒多,偶有得罪,就七嘴八舌大翻我底牌,新歡若知
,反到不妙,想來想去,走妹妹路線也是死路一條!
看這樣真沒法子了!於是我點起一支煙,開始發愁。茶不喝,可也;飯不吃,可也;酒不
飲,可也;煙不抽,不可也。想當年美國南北戰爭時,李將軍因為不喜抽煙,所以一敗塗
地;格蘭特將軍因為愛抽煙,所以萬事亨通,由此可證,戀可失,頭可斷,煙不可不抽,
凡失戀而不抽煙的人,不是失敗主義者就是「異於禽獸者幾希」的傢伙。在找抽到第一百
零九根新樂園的時候,忽然茅塞頓開直指本心,心想既然「時不我與」「女人不我與」,
何不就此提倡提倡獨身主義?一個人一生中不像培根那樣提倡一陣子獨身主義就好像維納
斯丟了那條胳膊一般,換言之,一個堂堂七尺大丈夫如本文作者者一定要花他生命一段時
間去恨女人恨家庭不可,無金屋可藏,無孺子可教,無臉色可看,無小心可陪,無冤大頭
可當,…………而孑然一身,獨與天地精神往來,遨遊於無何有之鄉,廣漠之野,縱浪大
化以自適其適,這是何等氣魄!何等境界!安能效多情小兒女呢呢喁喁鼻涕眼淚耶?
對!完全原案!我把煙一丟,拍案而起,獨身不但可無妻兒之累,而且可益壽延年;牛頓
沒結婚,可是活了八十歲;康德沒有老婆,活了八十四歲;米蓋蘭琪羅打了一輩子光棍,
卻享年八十有九,獨身之為用大矣哉!既可使「蒙主寵召」延期,又可兼做偉人,無怪乎
老祖宗們要以「君子慎必其獨」來垂訓吾等了!
可是,毛病就出在這兒,獨身這種壯舉畢竟不是好玩的,偶一不「慎」,就變成了法朗士
筆下的法非愚斯,或者變成了宋朝的玉通和尚,──辛辛苦苦五十二年,到頭來還不是功
虧一簣!并且,長壽對一個具有白頭偕老五代同堂的福氣的人才有意義,若獨自一人,孤
零零的糟老頭子,無老太婆可吵嘴,無小孫子可搥腿,還活那麼久幹嘛?並且,老而不死
謂之賊,先賢早有明訓,垂暮之年,雖然「戒之在得」,可是孤家寡人,畢竟形跡可疑,
說不定那天出了什麼盜寶案,受了牽連,落得老扒手之謚號以歿,忝為盛名之累,那又何
苦來?
由是觀之,獨身云云,實乃期期不可之舉,身既不可得而獨,我剛纔的決定只好不可得而
行,於是,我只好又接上第一百零九根新樂園。
煙霧的繚繞使我想起一件往事,那是一個沒買到油條的早晨,我家漂亮的六小姐,帶著惠
華醫院老修女的表情,把滿牆懸掛的羅勃韋納的照片一一摘了下來,然後又一一放好,準
備長捐箱底,我當時躬逢其會,看得呆了,因為我久仰羅某人是我家六小姐最崇拜的男明
星,滿牆他的照片平時連碰都不許我們碰,好在我君子已久,早就不立於「嚴牆之下」,
故受白眼最少,而這回六小姐竟如此突變,令人髮指,老太怕有三長兩短,特命我去打聽
,追問之下,六小姐才涕泗橫流曰:「羅勃韋納和那陰險的女明星娜妲麗華今年結婚了,
所以我先把照片拿下來,不過我不必燒掉,反正還要離婚的!」
六小姐的鐵口直斷給了我極大的啟示:我何必把我的老年想得那麼悽慘呢?如果天假以年
,我一定可以等到我那些老情人的歸來,「衣不如新,人不如故」,除卻巫山的晚霞,那
裏還有雲彩呢?
哥德晚年曾和老情人的女兒戀愛,此西土之行徑,未合吾禮義之邦的要求,不宜做此非分
之想;我們宋代的大詞人張子野八十五歲還結婚,此種老當益壯的雄風連李石曾也得合十
頂禮,只要我李敖久而彌篤老而彌堅,不悲觀不早死,何愁不能做白頭新郎白髮潘郎?何
必像這些青年男士們,悽惶若喪家之犬,或登報自吹,或亂託媒婆,或飛書應徵,或在女
生宿舍門前排隊註冊,或請報上安琪夫人指點迷津,………斯文掃地如此,情不自禁如彼
,天厭之!天厭之。
感慨已定,我決心向六小姐看齊,也如法泡製,把散在眼前的老情人的照片遺物一一加封
歸檔,并向之自矢曰:「任憑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不能黑髮偕少,但願白頭偕老;
不能永浴愛河,但願比翼青鳥!」言罷趨出,購書於肆,書名「妾似朝陽又照君」;觀影
於街,片名「白髮紅顏未了情」;聽白光歌聲於大道,歌名「我等著你回來」。於是歸而
大睡,不知東方之既白。
五十年婦女節在台北「四蓆小屋」
【1961-03-12/聯合報/07版/聯合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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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編輯: garbo 來自: 58.114.203.21 (02/15 22: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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