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 juichung:推李敖大膽挑戰老泰山!且挑戰得有理! 05/25 09:04
李 敖
本為聖朝無弊政,
敢將衰朽做委員。
——改寫韓愈的詩
去年我結婚的當天晚上,老泰山胡賡年先生請我和胡茵夢吃飯,胡賡年先生曾是國民黨大
員,做過旅順市長,現任終身職立法委員。他談到立法委員生涯,突然得意的說:「三十
一年來,我在立法院,沒有說過一句話!」
我聽了,感到很難過。難過的不是胡賡年先生放棄了他的言責,因為他們其實都放棄了;
難過的是,他放棄了言責以後,居然還那麼得意!這未免太不得體了。我忍不住,回他說
:「立法委員的職務就是要『為民喉舌』,東北同鄉選您出來,您不替東北同鄉講話,—
—一連三十一年都不講話,這可不對罷?一個員警如果三十一年都不抓小偷,他是好員警
嗎?這種員警能以不抓小偷自豪嗎?」
胡賡年先生對我這種「有眼不識泰山」的行為極不習慣,我的「質詢」,顯然令他不快。
可是我沒辦法,我無法尊敬無法使我尊敬的老年人!
胡賡年先生的錯誤是他忘了他的身份。他的身份如果是「小百姓胡賡年」、「星爸胡賡年
」或「聾啞學校校長胡賡年」,他當然可以不說話,因為「小百姓」不敢說話,「星爸」
輪不到說話,「聾啞學校校長」無須說話。
不巧的是,他的身份卻是「立法委員胡賡年」,立法委員以說話為職業,立法委員不說話
,就是失職;立法委員三十一年不說話,就是三十一年失職!
「為民喉舌」的啞巴
立法委員是國會議員,國會議員就該「為民喉舌」。「為民喉舌」的重點就在表現質詢和
詢問,一表現質詢,就得經常跟被質詢的對立,這是制度上規定的制衡關係,並不是跟政
府過不去,跟政府搗蛋。
歐洲中古有一種「魔鬼的辯護士」,那時候的神學者,提出了理論,必須請另外一個人,
就敵對立場,提出反駁,真理要透過反駁,才無懈可擊,才告完成。這些提出反駁的人,
形式上好像站在魔鬼立場講話,所以叫「魔鬼的辯護士」。這種有意的魔高一丈,目的在
使道高一尺也變成一丈,變成一丈一,變成十丈。所以,「魔鬼的辯護士」,並不是跟教
會過不去,跟教會搗蛋。
拳擊家練拳,自己一個人光打梨形球或沙袋是不夠的,他得來個「假想敵對打」。這個假
想敵,多半是他的教練,教練跟他對打,這種有意的對打,目的在使他缺點減少優點加多
,這種打反拳的「假想敵」,並不是跟選手過不去,跟選手搗蛋。可笑的是,三十一年來
,這個島上的國會議員,居然發明一種所謂時值非常相忍為安的怪論,從怪論下引伸,竟
認為議會中跟被質詢者對立是「破壞團結」的,是「破壞政府威信」的,是「詆毀領導中
心」的,是「影響民心士氣」的,是「動搖國本」的。……於是,他們放棄了制度上規定
的制衡關係,放棄「為民喉舌」,紛紛做起啞巴來了。
不說話的與說話的
立法院三百七十三個委員中,三十一年間,有一百一十八個從來沒說過一句話!有六十一
個說了平均不到一次的話,無異從來沒說過一句話!兩者合併,等於說,三十一年間,有
一百七十九個立法委員從沒說過一句話!——胡賡年先生原來不是一個,胡賡年先生原來
有一百七十九個!
三百七十三個立法委員中,竟有一百七十九個不說話,幾占了立委總額的一半,這種大比
例,這種怪現象,真不能不說是古今中外都沒有的政治大笑話!
現在,看看另外一半的一百九十四個所謂說話的,又怎樣呢?
試以胡秋原為例:1954年胡秋原寫文章宣稱:「純個人是非」,他是「不聞、不問、
不談的」。不料八年以後,當人民研究他的「閩變」叛國史,他不但要「聞」要「問」要
「談」,並且談到立法院來了。他本來為了抗議《出版法》,宣稱如此出版法一日不廢,
他一日不回立法院,可是為了阻止人民研究他的叛國史,他不但回到立法院,並且主張政
府該用出版法制裁人民了!當內政部長表示人民並沒有「侮辱元首」事情,他還是不肯甘
休,非要興文字獄不可!有史以來,不論古今中外,身為民意代表的人,他們被人民奉養
、尊敬,都因為他們肯「為民喉舌」,肯站在人民立場跟政府對立,從來沒有在政府認為
人民清白時,反倒要政府整人民的,可是這種做事,竟發生在這個島的立法院裡,真不能
不說是古今中外都沒有的政治大笑話!
再以程滄波為例:1964年1月22號,立法院第一次質詢院會,嚴家淦以下二十多個
政府大官列席備詢。立法院秘書處發表數字,謊稱這天出席的立法委員有三百五十名,但
是事實到場的,卻不到十個!當天英文中國日報登出了照片,從照片上看去,也不到十個
,既有照片為證,本不該再有問題。
不料三天后的院會上,程滄波等六十七個立委提出臨時動議,要求變更議程,請列席備詢
的政府大官退席,讓立委們優先討論如何箝制民意。程滄波首先說明提案理由,指出「這
張照片乃惡意攝取,惡意宣傳,使立法院受到損毀。」「侮辱立法委員,甚至侮辱國家、
政府。」程滄波說完了,崔唯吾等立刻七十嘴八十舌,表示支持,鬧了一陣,進行表決。
結果通過把民意法辦,以平私憤。這種妙事,竟發生在這個島的立法院裡,真不能不說是
古今中外都沒有的政治大笑話!
如果這樣的質詢叫做說話,做為人民的我們,可真寧願胡秋原是胡賡年、程滄波是胡賡年
,人民可真要祭起《琵琶行》,哀呼「此時無聲勝有聲」了。
不公道的老年人
胡賡年先生在我結婚的當天晚上,又責備我沒有職業,我苦笑著說:「我的職業本該是立
法委員,可是被你們一做就做了三十一年,哪裡還輪得到我來做呢?」胡賡年先生不責備
他自己職業這樣固定,反倒責備李敖沒有固定職業,這種離奇的「老年人公道」,可真教
人敬意全消!
這些不公道的老年人,霸佔了立法委員職位還不說,還不斷撈過界,在別的行業裡插一腳
。從律師、會計師、顧問、董事長、常務董事、校長、教授、發行人、社長、總主筆、主
任、研究員、以至所謂作家等等,一應俱全。
以致另一型的古今中外都沒有的政治大笑話,也就應運而生;胡賡年先生同一個向他叫「
爸爸」的騙子合作經商,豈不可笑?陶希聖欠銀行呆帳不還,反倒寫信威脅,豈不可笑?
趙文藝跑到美國念中學課文,反在中央日報投稿顯配,豈不可笑?白如初以一本一百二十
八頁的《倫常新說》,在十九年前就每本四百元強銷,豈不可笑?魏惜言慶祝自己七十歲
,以高達三千元定價的《魏惜言文存》兜售,豈不可笑?徐君珮、姚廷芳、劉景健、陳桂
清、封中平因油商行賄案被判,豈不可笑?雷鳴龍因勒索財物被捕,豈不可笑?林可璣因
票據案件被通緝,豈不可笑?……
這些不勝枚舉的政治大笑話,不論從哪一角度看,都暴露了立法委員的永遠失職和永不失
業。而這種「職」和「業」間,又是互為因果的;因為同政府妥協,所以不失業;因為不
失業,不虞改選,不愁既得利益的動搖,所以失職。
立委哉?立委哉?
在《論語》中,孔夫子提出一個問題,他懷疑的問:「觚不觚。觚哉?觚哉?」翻成山東
白話,他是說:「觚是有六個角的酒罈呵!現在觚沒有六個角了哇!俺倒要問問:這是啥
子觚呀?這是啥子觚呀?」這是孔夫子的「正名主義」。這個主義的特色是:使A恰如A
,B恰如B,使萬物各得其分,觚要觚、君要君、臣要臣、父要父、子要子;觚不要不觚
而觚,君不要不君而君,臣不要不臣而臣,父不要不父而父,子不要不子而子;觚而不觚
者,「觚哉」?君而不君者,皇帝哉?臣而不臣者,大臣哉?父而不父者,老子哉?子而
不子者,小子哉?……如此類推,可得下式:
「魔鬼的辯護士」不為魔鬼辯護,辯護士哉?辯護士哉?
拳擊家不打拳,拳擊家哉?拳擊家哉?
員警不抓小偷,員警哉?員警哉?
立法委員不說話,立委哉?立委哉?
立法委員說混話,立委哉?立委哉?
立法委員不為民喉舌反為政府護航,立委哉?立委哉?
結論是,照孔夫子的正名主義,這樣子的立法委員,我們可以叫他們啞巴、叫他們混人、
叫他們不良老年,唯獨不可叫他們立法委員。
在我對胡賡年先生「大不敬」的那天晚上,我回來同自己說:立法委員八十歲以上的有五
十二個,七十歲以上的有一百九十六個,六十歲以上的有一百一十五個,五十歲以上的有
十九個,五十歲以下的只有二十三個,僅占百分之五點七。立委的平均年齡是七十一點九
,這樣的高齡國會,當然是不良老年橫行的天下。在不良老年的橫行裡,除了領教啞和混
,我還能領教什麼呢?
1981年5月17深夜在中國的臺灣島上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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