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garbo (阿勃勒垂淚)
看板PresidentLi
標題紅玫瑰
時間Sun Aug 30 11:22:54 2009
紅玫瑰
李敖
那一年夏天到來的時候,玫園的花全開放了。
玫園的主人知道我對玫瑰有一種微妙的敏感,特地寫信來,請我到他家裡去看花。
三天以後的一個黃昏,我坐在玫園主人的客廳裡,從窗口向外望著,望著那一棵棵盛
開的薔薇,默然不語。直到主人提醒我手中的清茶快要冷了的時候,我才轉過頭來,向主
人做了一個很苦澀的笑容。
主人站起身來,拍掉衣上的煙灰,走到窗前,一面得意地點著頭,一面自言自語:
「三十七朵,十六棵。」
然後轉向我,用一種調侃的聲調說:
「其中有一棵仍是你的,還能把它認出來麼?」
躺在沙發裡,我遲緩地點點頭,深吸了一口煙,又把它慢慢吐出去,迷茫的煙霧牽我
走進迷茫的領域,那領域不是舊夢,而是舊夢籠罩起來的愁城。
就是長在牆角旁邊的那棵玫瑰,如今又結了一朵花--仍是孤零零的一朵,殷紅的染
色反映出它絢爛的容顏,它沒有牡丹那種富貴的俗氣;也沒有幽蘭那種王者的天香,它只
是默默地開著,開著,隱逸地顯露著它的美麗與孤單。
我還記得初次在花圃裡看到它的情景。那是一個濃霧彌漫的清晨,子夜的寒露剛為它
洗過柔細的枝條,嫩葉上的水珠對它似乎是一種沉重的負擔,嬌小的蓓蕾緊緊捲縮在一起
,像是怯於開放,也怯於走向窈窕和成熟。
在奇卉爭豔的花叢中,我選擇了這個還未長成的小生物,小心翼翼地把它捧回來,用
一點水、一點肥料,和一點摩門教徒的神秘祝福,種在我窗前的草地裡。五月的濕風吹上
這南國的海島,也吹開了這朵玫瑰的花瓣與生機,它畏縮地張開了它的身體,仿佛對陌生
的人間做著不安的試探。
大概我認識她,也就在這個時候。
平心說來,她實在是個可愛的小女人,她的拉丁文的名字與玫瑰同一拼法,這並不是
什麼巧合,按照莊周夢蝶的玄理,誰敢說她不是玫瑰的化身?她給人的第一印象是一種罕
有的輕盈與新鮮,從她晶瑩閃爍的眼光中,和那狡猾惡意的笑容裡,我看不到她的魂靈深
處,也不想看到她的魂靈深處,她身體上的有形的部分已經使我心滿意足,使我不再醞釀
更進一步的夢幻。
但是夢幻壓迫我,它逼我飄到六合以外的幻境,在那裡,走來了她的幽靈,於是我們
生活在一起,我們同看日出、看月華、看眨眼的繁星、看蒼茫的雲海;我們同聽鳥語、聽
蟲鳴、聽晚風的呼嘯、聽阿瑞爾(Ariel)的歌聲,我們在生死線外如醉如酲;在萬花叢
裡長眠不醒,大千世界裡再也沒有別人,只有她和我;在她我眼中再也沒有別人,只有玫
瑰花。當里程碑像荒塚一般的林立,死亡的驛站終於出現在我們的面前,遠遠的塵土揚起
,跑來了「啟示錄」中的灰色馬,帶我們馳向那廣漠的無何有之鄉,宇宙從此消失了我們
的足跡,消失了她的美麗,和她那如海一般的目光……
可是,夢幻畢竟是飛霧與輕烟,它把你從理想中帶出來,又把你向現實裡推進去。現
實展示給我的是:需求與獲得是一種數學上的反比,我並未要求她給我很多,但是她卻給
我更少。在短短的五月裡,我和她之間本來沒有什麼接近,可是五月最後一天消逝的時候
,我感到我們的相隔卻更疏遠了。恰似那水上的兩片浮萍,聚會了,又飄開了,那可說是
一個開始,也可說是一個結束。
紅玫瑰盛開的時候,同時也播下了枯萎的信息,詩人從一朵花裡看到一個天國,而我
呢?卻從一朵花裡看到我夢境的昏暗與邅迴。過早的凋零使我想起托姆普孫(
FrancisThompson)的感慨,從舊劄記裡,我翻出早年改譯的四行詩句:
最美的東西有著最快的結局,
它們即使凋謝,餘香仍令人陶醉,
但是玫瑰的芬芳卻是痛苦的,
對他來說,他卻喜歡玫瑰。
不錯,我最喜歡玫瑰,可是我卻不願再看到它,它引起我太多的聯想,而這些聯想對
一個有著犬儒色彩的文人,卻顯然是多餘的。
在玫瑰主人熱心經營他的園地的開始,他收到我這棵早凋了的小花,我雖一再說這是
我送給他的禮品,他卻笑著堅持要把它當作一裸「寄生物」。費了半小時的光陰,我們合
力把它種在玫園的牆角下,主人拍掉手上的泥巴,一邊用手擦著汗,一邊宣佈他的預言:
「佛經上說『有情來下種,因地果還生』,我們或許能在這棵小花身上看到幾分哲理
。明年,也許明年,它仍舊會開的。……」
* * *
煙霧已漸漸消失,我從往事的山路上轉了回來,主人走到桌旁,替我接上一支烟,然
後指著窗外說:
「看看你的寄生物吧!去年我就說它要開的,果然今年又開了。還是一朵,還是和你
一樣的孤單!」
望著窗前低垂的暮色,我站起身來,遲疑了很久,最後說:
「不錯,開是開了,可是除了歷史的意義,它還有什麼別的意義呢?它已經不再是去
年那一朵,去年那一朵紅玫瑰謝得太早了!」
(後記)
四十九年六月九日,我正在新化附近服役,突然接到Rosa給我的信,定了題目--《紅
玫瑰》,叫我寫一篇散文送她。六月十四日,我寫好寄出,後來才知道被她修改幾個字,
發表在《台大四十八年外文系同學通訊》裡了。退伍後,我又把它稍加修改,發表在五十
年四月六日的臺北《聯合報》副刊。現在我又改幾字,收在這本小書裡。追想起來,這篇
文章前後被她改了一次,我改了至少六次。
如今Rosa已去美國,已經形同隔世了。我懷想這個使我眷戀不已的小女人,越發對這
篇文章另眼看待。就文章論,它是我少有的一篇不說嘻皮笑臉話的作品,許多朋友讀了,
都覺得它有一種陰暗蒼茫的氣氛,認為這「不太像李敖的風格」。
今晚深夜寫這篇(後記),心情多少有點兒沉重,我抄出三年前意譯的一首浩斯曼(
A.E.Housman)的小詩(曾經抄過一份送給Rosa的),用它來表達我內心的隱痛。
(一九六三年五月二十二日晨三時半)。
死別 You smile Upon Your Friend Today
久病得君笑, You smile upon your friend today,
沉疴似欲除; Today his ills are over;
萬語逢重訴, You hearken to the lover's say,
餘懽若雲浮。 And happy is the lover,
意轉何遲暮, 'Tis late to hearken,late to smile,
慰情聊勝無: But better late than never:
生靈未忍去, I shall have lived a little while
柩馬立踟躕。 Before I die for ever.
一九六○年七月十九夜改稿。
「慰情聊勝無」是改寫陶淵明的詩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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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編輯: garbo 來自: 58.114.199.7 (08/31 00:41)
→ garbo:已更改,謝謝指正^^ 08/31 00: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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