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謝您的熱心回應，為行文方便，版面整齊，引用您的文句時，我將會以複引號標註
，並且加上標點符號，而且完全使用中性的標點符號，例如頓號或句號；並且為了怕有斷
章取義之嫌，我也會盡量引用您的整段文句，不避文抄之譏。閣下您提出了許多問題，那
我們就先來談談在討論問題之前，如何討論問題。談論之前我必須聲明，我所受的訓練，
嚴格地要求我必須將事實與評價、實然與應然、史實與論述、史料與史觀，分得清清楚楚
。這是休謨時代以來人類思想上的一大突破，如果我們不能謹守這個分寸，許多問題不但
不能越辯越明，反而是越討論越糊塗。記住，評價不等於事實，尤其是未經檢驗的評價其
實就只是刻版印象，當然更是如此。
閣下您提到：
『李敖受儒家文化的影響太深，只要是所謂的王道……死多少人都沒關係。』
首先必須請您注意的是，中國自殷商以來，政府一向就擁有強烈的「宗教性」。記住，不
是宗教（religion），是宗教性（religiosity）。以上這兩個單字在涂爾幹的作品
《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中已經有相當的闡述了。在Anthony Yu的《State and Religion
in China》中，則以史實證明了中國的政府，一向保持了它類似宗教的功能，也因此，
它會挑選符合政府意志的學說來進行傳布。別忘了，所謂的儒家，不是您想像中的鐵板一
塊，也必須面臨政府的篩選，朱熹被斥為偽學之首，王守仁死後被打為偽學，嘉靖年間還
有大臣提議要革去孔子的素王之位即為明證。您所謂的儒家文化，一開始在孔子生前只是
個學說，兩漢、魏晉、隋唐、宋、元、明、清以來，其派別之多，著作之盛，面貌之複雜
，不知道您是指哪一部分？更遑論儒家以外的佛教、道教與民間信仰的影響，以「儒家文
化」一詞來涵涉中國文化其實是相當模糊與失準的。這是五四以來誤解傳統所造成的常見
思維。
更令人不解的是，您居然誤解了王道，《孟子‧梁惠王上》明白寫著：
「不違農時，穀不可勝食也；數罟不入洿池，魚鱉不可勝食也；斧斤以時入山林，材木不
可勝用也；穀與魚鱉不可勝食，材木不可勝用，是使民養生喪死無憾也；養生喪死無憾，
王道之始也。」
「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飢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以上哪一點讓您得到「只要是所謂的王道……死多少人都沒關係」這種結論？在此竊以為
您的思維仍然停留在五四運動以來對傳統的強烈誤解。李敖是個深具五四風格的人，您要
質疑他、批判他，卻仍然承襲五四的思維，在下深感不妥。
閣下您又提到：
『而且…沒有科學素養…沒有辦法預測世界的走向，作學問…一直停留在訓怙學…像張大
春…只會鑽死胡同。』
首先您打錯字了，是訓『詁』，不是訓『怙』。
接著在此，我必須推薦您一本好書，T.S.Kuhn的《科學革命的結構》。在此我想分三
方面來討論，第一如果您是指李敖在自然科學方面的「知識累積」不足，我這裡就把自然
科學粗略地定義在物理學、化學、天文學、醫學好了，那麼我認同，李敖在這方面當然只
有國中生，至多高中生的程度，因為他大學就是讀法律、歷史，自然在此無從深造。但是
如果您說自然科學的知識可以「預測世界的走向」，則未免太誇大自然科學的功能。如果
不曉得自然科學的極限，認為自然科學可以「預測世界的走向」，恕我直言，這是對自然
科學的迷信，這種迷信一點也不科學。請閱讀我剛推薦的《科學革命的結構》，或者是
Friedrich August von Hayek的《科學的反革命——理性濫用之研究》，相信您會得到滿
意的答案。
那如果您指的是李敖在社會科學方面的「知識累積」不足，您就忽略了社會科學與歷
史學學術血緣之近的程度。社會科學從歷史學中脫胎而來，以「量化」與「模型」作為看
家本領，二十世紀以來，大致來看以經濟學最為走紅。在報章雜誌上經濟學的術語充斥，
什麼「通貨膨脹」、什麼「邊際效應遞減」，基本上只要大家有閱讀報紙的習慣，對於社
會科學的素養應該都也有基本的水平，所以我在此就推論李敖的社會科學素養也應該有大
眾水平，加上歷史學中的經濟史、政治史，也有相當部分與經濟學、政治學的知識重疊，
更何況他還念過一年的台大法律專修科（後來改成法律系司法組，但李敖在改制前因興趣
不合自動退學，如今法學也被視做社會科學的一部分了），因此我想李敖的社會科學素養
應該在中上。
不過如果說社會科學可以「預測世界的走向」，恐怕這也是誇大其詞。由於「量化」
與「模型」都是對真相相當程度的「簡化」，自然在處理人的事務時產生許多疏漏，在此
我就不詳細多說了，Immanuel Wallerstein的作品《否思社會科學—19世紀範式的局限》
會是您相當有效的參考。
如果您指的是李敖在很紅很夯的「未來學」方面的「知識累積」不足，很抱歉，「未
來學」被視為偽科學，被批判得很慘，詳情請見〈當代〉第171期44頁。在此我就判斷您
指的是李敖在自然科學知識累積上的不足。不過說真的，全台灣又不是每個人都讀理工科
，術業有專攻。
而且我還必須指出，人類的文明遺產中，恰恰有許多是不能「預測世界的走向」的，
例如：音樂、雕塑或繪畫等等，請問閣下又要如何去看待這些學問呢？不過在這裡閣下可
能要辯駁，聲明您自己絕對沒有排斥音樂、雕塑或繪畫。沒有關係，我在此只是要提醒閣
下，當您使用「預測世界的走向」這個標準來衡量學術時，以上就是您必須面對的質疑。
當然我必須承認，李敖一直對科學進行有力的宣傳，這是「科學主義」，不是「科學
」，這是他承襲五四思維的地方，我們自然要予以批判。只是閣下您似乎對科學也有相當
的迷思。您要質疑李敖、批判李敖，卻仍然承襲五四的思維，在下深感不妥。
至於說李敖的學問停在訓詁學，抱歉，李敖一直都不是訓詁學大家，他學問的底子跟
胡適一樣，都是考據學。不過考據學，也是相當不簡單的學問。請閣下閱讀余英時先生收
錄於《歷史與思想》這本論文集的〈清代思想史的一個新解釋〉這篇文章，裡面有詳細的
解釋。而令人感到有趣的是，李敖本身的學問底子就是考據學，卻又對考據學嗤之以鼻。
在他收錄於《胡適研究》的〈播種者胡適〉中，明白寫著：
『四十年來，竟把文史學風帶到這種迂腐不堪的境地，脫不開乾嘉餘孽的把戲，甩不開漢
宋兩學的對壘，竟還披著「科學方法」的虎皮，領著「長期發展『科學』委員會」的補助
，這是多麼不相稱的事！』
這是李敖對胡適的批判。我們在此可以看到李敖的矛盾。一般人對清朝的學術成就，
以一句「乾嘉餘孽」就予以抹除，這也是受到五四以來對傳統的誤解所影響。不知道閣下
是否一時筆誤，手敲「訓怙」（應該是「訓詁」），心中想的是「考據」。不過沒關係，
「訓詁」也好，「考據」也罷，廣義來看在史實上都是五四人物心目中的「乾嘉餘孽」。
從您的語意判斷，「乾嘉餘孽」似乎相當落伍過時，恐怕也是受到五四以來對傳統的誤解
所影響。您要質疑李敖、批判李敖，卻仍然承襲五四的思維，在下深感不妥。
至於您提到張大春，由於與本版無關，二來我也不是他的讀者，我就不多提了。但還
是希望您提出詳細的論證，證明他「鑽死胡同」。
閣下您又提到：
『對人不厚道，這點有待商確…文章是一回事…不過他對大樓管理員是很客氣的。或許…
是長得像的關係。』
首先對人不厚道這一點，我希望您能指出具體的姓名，如果您是指他對前妻胡因子不厚道
，那我倒也承認，不過人家男女之事，我們外人也難以插手。如果您是指他對殷海光晚年
不厚道，這件事他已經在回憶錄中懺悔過了，他後悔自己沒有常常去看晚年的殷海光。（
這件事的始末請詳細閱讀他的回憶錄。如果您覺得他的回憶錄不可靠，王曉波的作品〈悼
念我的老師殷海光先生〉中也有提到李敖幫殷海光出錢醫胃癌的事。但是由於考量篇幅，
為何之後李敖不常去探望晚年的殷海光，請讀《李敖回憶錄》中的〈星沉〉。）總之，您
所寫的「對人不厚道」太過籠統，請您指出具體的姓名，不然就是刻版印象。刻版印象在
學術上說服力相當薄弱，請注意。而且您之後也提到「他對大樓管理員是很客氣」，我很
納悶，您若是親眼看到，那為何又會有李敖「對人不厚道」這種說法呢？這不是矛盾嗎？
所以我想請問您，您是否親眼看到李敖對某位大樓管理員很客氣？如果沒有，這就是造謠
。而且您又說「或許…是長得像的關係」，請問您是在批評李敖的穿著，還是您親眼看到
李敖跟某位大樓管理員長得很像？如果您只是想幽默，也請站在事實的基礎上。
閣下您又提到：
『至於對前妻，對慰安女姓，對胡適的一些想法與作法，只能說是，死道友不死貧道。』
您提到了三個對象：胡因子、慰安女性與胡適。在此我還是要重申，既然您得到了「死道
友不死貧道」這樣的評價，那請您舉出事實。我剛剛也說過了，他對前妻胡因子，的確是
太過分，他後來自己上綜藝節目也承認了自己太過分，所以您要是指胡因子這個對象，那
我承認李敖失當。不過他對慰安女性的貢獻，應該是大家都可以肯定的事。您要是認為他
的話不可靠，那您可以閱讀婦女救援基金會主編的《臺灣慰安婦報告》，裡頭就有記載了
李敖對慰安女性的貢獻，為何您還是得出這樣的評價呢？我很好奇。至於他對胡適更是已
經到了嘔心瀝血的程度，為了流傳胡適思想，早年不說，他這幾年為胡適再版了一共五冊
的精選集《胡適選集》，還再版了精選集的精選集《胡適語粹》，更別提他在影視媒體中
對胡適的頌揚。在此我想請問您，是哪一件事實，讓您從李敖對胡適的所作所為中得出「
死道友不死貧道」這種評價？
閣下您又提到：
『六四在李敖的眼中只是官方合理的鎮壓，林肯只是偽解放黑奴者。』
有關六四，這是他很大的問題，我在此相當贊同您的看法。至於有關林肯的部份，在此希
望您提出這句話的出處。在《孫中山研究》的〈孫中山與林肯名言〉這篇文章中，李敖寫
道：
『林肯的民主氣質，比起真正的偉大民主運動者來，顯然還有距離。』
李敖在這篇文章中，之所以會得到這種結論，是因為他參考了美國人的著作，他在
註3解釋得很清楚。林肯違憲發動南北戰爭，在當時已有公論，如今已是定論。而他當時
之所以敢違憲，是因為林肯試圖把戰爭的目的提高到人道的層次作為手段，然而他的實際
目的是要維持完整的聯邦。這如今都已經是美國史的常識了。由於戰爭結束後美國避免了
分裂，使得林肯日後的形象被美化與神話。因此李敖說林肯的民主氣質不夠高，是根據這
點。他哪裡有說林肯是「偽解放黑奴者」？林肯的確解放了黑奴，但他的民主氣質並不是
我們想像中的那麼高，李敖想說的不過如此。關於政治領袖形象的美化與宣傳，
Peter Burke的著作《製作路易十四》是值得推薦的作品。當然，如果您有閱讀到、或聽
到李敖寫出或說出「林肯只是偽解放黑奴者」這一類的文字或話語，我們歡迎您指明出處
，附上原文，我們一起來討論。否則，我必須指出，您如果不是造謠，就是以刻版印象來
評論人。
閣下您又提到：
『算了，族繁不及備載。』
對不起，這樣子的治學態度別說是治考據學，就連治訓詁學都談不上，也不能幫助你培養
科學素養。如果您認為他可議之處很多，您可以定一個小題目，我們可以在小範圍內作比
較精確的討論。以一句「族繁不及備載」，實在失之草率。再強調一次，您可以定一個小
題目。
閣下您又提到：
「胡茵夢是假知識份子，施明德娶醜女，吳淑珍的聲音很難聽，前妻最可怕…雖然是很好
笑.…我也部分認同。」
李敖的武器是「人身攻擊」，我也不喜歡他這樣。我在此不清楚您到底認同了哪些部分？
是認同他說的對嗎？那麼是哪一部分對呢？請您指出。我的態度是，他對胡因子的批評的
確失控，他對施明德前妻的容貌公開予以批評的確不妥，說吳淑珍聲音不悅耳的確是在拿
人家的病痛開玩笑，至於他說前妻最可怕，因為我沒結過婚，更沒離過婚，所以我不知道
對不對，對於他的經驗之談我就暫時保留。只是閣下對他部分認同，到底是哪部分呢？
期待您的文章，讓我們把事情弄清楚，謝謝您的討論。
--
曾慮多情損梵行 入山又恐別傾城
世間安得雙全法 不負如來不負卿........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118.161.54.148
※ 編輯: assistking 來自: 118.161.54.148 (03/31 01:28)
※ 編輯: assistking 來自: 118.161.54.148 (03/31 02:33)
※ 編輯: assistking 來自: 118.161.54.148 (03/31 02:40)
※ 編輯: assistking 來自: 118.161.54.148 (03/31 13: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