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隱隱於網路 「線上生活誌」迴響
http://news.chinatimes.com/reading/11051301/112011122700551.html
一人，一機，一宅，漫遊於雲霧般的虛擬世界，緊捏著滑鼠不時凌空點擊，「
click-click」之聲響終日環繞，彷彿便擁有了第二度人生──然而，這也正是網路發達
時代最酷的抒情方式吧，若能無意間歪打正著什麼閃光花火，便能成為文學的暗黑時代裡
難以忽略的詩意源頭。
夜色漸漸過境內心叢林，電腦螢幕前，一個令人屏息的世界。
有時不禁也自忖：是否花太多時間上臉書了，導致沒空好好看自己的臉也沒讀書？
然後又一如往常，立刻決定把這個感想po在臉書上……
網路發達時代的文藝青年，深信網路實在是這個斷代詩意最重要的發生場域。生命
基本所需，已經變成了水空氣陽光，與網路。對許多激進的生化人賽博格（cyborg）來說
，網路根本外接在大腦上，是和靈魂連結在一起的。因此他當然必須上網。
他如果生得早一點，作為一個從沒有網路，過渡到網路時代的創作者，或許內心還
存著兩個美好世界。他便同時擁有遺民以及先民兩種身份。一方面見證了新朝代的開疆闢
土，一方面也親睹了舊世代的沒落消隕。那麼當他讀到到唐捐的詩〈他們的朝代〉：「先
帝啊先帝 臣無力扳回這詼詭的世局/只能潔身自愛 遁入山野 與獼猴為伍/先帝啊先帝 如
今我是此間唯一的獼猴/因為猴雞狗豬都已經取得帳號 上網去了」。無論是獼猴或雞狗豬
的心事，他都可以知曉一二，且對唐捐後來終於也有了臉書帳號，也能微笑以對，並大方
與他互加朋友。
若是他正青春無敵，這個文藝青年可能會覺得台灣最大的BBS站台PTT打從有網路始
，便存在了，他亦理所當然以「鄉民」自居。可他不一定明白，最初「鄉民」其實是負面
的批評語，暗示愛看熱鬧的鄉下人之類的意思，多靠前輩板友引用周星馳電影中的經典橋
段自我解嘲，「鄉民」就像「台客」一樣由黑翻紅，成了新的身份認同。
譁眾取寵就是王道
文藝青年或許發現網路的文學生活，作者是比讀者認真的，拼命寫者多，拼命讀的
人少，但不仔細並察覺不出來。熱烈的轉寄與轉貼只是一種暫存的動作，猶如蜜蜂或螞蟻
把食物搬回巢穴；他卻不曾擁有一整個冬天的悠閒時光，回頭消化這些資訊，時間不容許
，永遠有更多的資料必須儲藏。按「讚」或「推」就不用說了，對很多人來說那像是小時
候作文老師的「閱」（或根本是直接略過，「不閱」的意思）反正隨便寫什麼都會有人按
讚的，那僅是一種基本禮貌罷了。
他有時也疑惑，臉書到底是私人的微型自傳還是公共的大型留言板？生活方式還是
創作媒介？他注意到，有兩種極端不同的網路使用態度。一是把全部貼文皆等同於嚴謹創
作，整個網路就是稿紙，隨時隨地紀錄著一個作家的誕生歷程，視所有瑣碎留言都是將來
可能會被引用的典故般認真。另一極則無論什麼留言都無關緊要，遲早皆被時間淘汰，因
此不管貼什麼全是廢文，垃圾語，無需太在意。
他早知道他以及他的網友們，在現實生活中與網路上是截然不同的人。網路環境會
產生一種「去抑制效應」，使人放下防備，感到安全，更易揭露自己的內心。所以在網路
上，害羞的人變勇敢了，溫和的人發怒了，道貌岸然的人尺度大開了，憤世嫉俗的人的黑
暗面現身了。這是為何不少脾氣溫和的文青上網後瞬間轉型為憤青。
他的父母是不上網的，原本就存在的代溝更趨明顯，最近傳統媒體卻開始報導網路
上的各種消息。他也質疑那些動不動就引用網友意見的新聞記者，忽略了網路只是架構出
一同齊推按讚的機制，無法反映實質的個別聲音。諸多串連固然彷彿展現出公共的集體力
量，只是這表面的同一性表現，底下往往是暗潮洶湧的個人意見紛呈。在網路上的「王道
」就是「譁眾取寵」吧。能夠拍個「折疊內褲」或「貓狗互擁」的影片便引起千萬人次閱
覽讚嘆，才是真正偉大的。
指尖熠熠生輝
儘管如此，文藝青年他還是熱愛網路上天使般的生活，彈奏鍵盤久了，彷彿連指尖
也熠熠生輝了。網路使得弱小的私我有機會可以巨大化公共化，一則個人的意念隨時可能
變形為眾人的共識。他期許自己仍要在網路日常身神俱疲之中，各式磨損崩潰之前，提煉
出生命的況味來。譬如臉書上自high與say嗨推文一po又一波，KUSO趣味綿延不絕，既可
舒壓防瘋狂也能冷笑防淚海，令人想起林亨泰的詩以及他多年前就預言了此一臉書的風景
：
防瘋林 的 外邊 還有
然而嗨 以及po的羅列
然而嗨 以及po的羅列
這些靈光的狂歡盛宴卻令他不免感傷微微。他知道網路文章朝生暮死，很少人會記
得一個星期前的貼文。還好，也因為無人記得，這些發表過的化石文，每隔一陣子從時間
底層挖出，還魂重貼出來，竟也屢次歷久彌新，每每再度引起眾人激情。網路時間就這樣
打破了同一條河不可以浸足兩次的法則。
在網路上創作是辛苦的，他必須忍受明明覺得是太陽穴通電之作，卻沒有任何人理
會的孤寂。也是痛苦的，因為他更須忍耐那些用膝蓋隨便想想的作品，受到莫名讚譽時的
囧境。有時他也google自己的訊息，宛然在茫茫宇宙中尋找另一些同類般，期待第G類接
觸──Google不啻是一種隱藏版的E.T.之指。
他以為網路影響最大的就是閱讀了。科技的發展一直是在阻止大家好好讀書的。交
通工具的發達使人們不容易待在家中讀書，電話的發明打斷了心無旁騖讀書的可能。更不
用說電視的出現，使多數人完全不想讀書了。網路又讓許多人重新宅在室內，照理說節省
了許多時間，果然人們閱讀量似乎又增加了，但卻更少買書來讀；要慢下來翻書，浮想翩
遷地發呆是困難的，你只能刻意不存幻想，不抱希望地不斷接收資訊。網路就這樣偷走了
沈思的底蘊，自以為頂尖的人多了起來。
文藝青年驚覺自己每有讀書計畫，皆因上網而分心，最後變成在網路上聊天或者收
看一些有趣的影片，真正想讀的書卻被棄置在一旁。這種瀰漫著罪責的焦慮，使他不得不
有時乾脆躲到圖書館去，但圖書館也有網路，咖啡店裡也有，真是的。他大概只能把自己
關到寺廟裡或深山小屋中才能認真讀書了。這是為什麼他始終不願使用手機上網，因為他
想在捷運上讀書。在捷運翻開書本是孤獨的，特別是周遭的人大多忙著觸控撥劃種種電子
產品的時候，他多怕甚至愛與高貴的信念皆已被悄悄製成了冰冷機械。
第二度人生
矛盾的是，科技發達，知識取得容易，並未帶來預期中掌握未來，智慧增長之安全
感；反而由於資訊爆炸失控，更形緊張。網路是一個向未來學習的環境，沒有敬老尊賢的
倫理守則，更沒有傳統囹圉的龐然陰影。網路的氛圍是不管你在現實世界是怎樣的人，既
然上了網路大家一律平等，所有的留言權點閱權發文權原則上都是共享的。他以為那種氣
氛暗示著網路上新典律的誕生模式，可能和過往的文學環境不同了。
他也發現網路使寫作氛圍輕鬆不少，且也總會找到讀者（或多或少而已）。只要能
夠善用這種與讀者互動的力量，實在是有助於他寫作的根椏和噴泉。但是如何找到優良且
知心的讀者呢？這就靠一些緣分和運氣了。每一陣子就會同時出現幾位感情良好惺惺相惜
的創作者，彼此互相激盪，能量充沛，開創出一個盛世樂園。他只盼望網路減少寂寞，激
勵創作之餘，自己也能有能力分辨由衷的讚美與敷衍的腴詞。
然而網路也助長了影像的發展，一切都變得很感官很色情，甚至隱藏詐騙的伏流。
大量的影像取代了文字，臉書上到處是大頭裸身照的展示，人們花更多時間欣賞彼此的容
貌身材，更勝於彼此的思想。諸多秘密連結指向社會的幽黯甬道，人生禁區，某些廣告是
如此充滿誘惑，使他一不小心就被自己的私慾推翻，個性晨昏相互分裂叛變。
「我」有時就是以「他」這樣的身份進行角色扮演，大隱隱於網路，一人，一機，
一宅，漫遊於雲霧般的虛擬世界，緊捏著滑鼠不時凌空點擊，「click-click」之聲響終
日環繞，彷彿便擁有了第二度人生；如此這般透過各種網路媒介，時時刻刻發出諸多看似
衰弱微小的感悟與抱怨，反覆地從MSN一角，或微博或推特或噗浪，不斷通過連結，繼續
投胎到另一無名小站或其他部落格去──然而，這也正是網路發達時代最酷的抒情方式吧
，若能無意間歪打正著什麼閃光花火，便能成為文學的暗黑時代裡難以忽略的詩意源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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