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孩子豐實的生命裝備 ◎楊翠

[skydaughter (你我跨不過的侷限)]

【320台灣母子對話錄】
給孩子豐實的生命裝備
◎楊 翠 （台灣文學與性別文化研究者/靜宜台灣文學系副教授)

320大選進入倒數第五天，暗夜了，國三的兒子魏揚從門口拿進一束用橡皮筋綑綁的文件
，是我們等候已久的選舉公報和通知書。還有，三張文宣，內容一逕是連宋對扁呂的攻擊。

最近，正在苦讀力拼五月高中學測的魏揚，有一種非關青春期、無涉考試的憂慮。選戰開
拔以來，魏揚開始心事重重，一早起來梳洗完畢，便急急翻看報紙第一落的政治新聞，然
後皺著眉頭去上學。傍晚回家放下書包的第一件事，又是找出報紙來看，隨後扭開電視，
轉看各台新聞，然後皺著眉頭去補習。

前幾天，我終於忍不住問他，最近怎麼老是皺眉？魏揚說，他很擔心阿扁落選，如果真的
是連宋當選，他根本沒有心情唸書，五月的學測不想考，八月也不想到美國當交換學生了
。看他愁雲罩頂，憂鬱如潮，夾帶特定候選人文宣的選舉公告，更讓他的憂鬱指數驟昇，
迭聲嚷著：「太誇張了，搞什麼！這麼膽大妄為，把選民當白痴啊！」我以一個國三兒子
的媽媽的身份，勸他：「你才國中嘛！又沒投票權！生氣幹嘛，你只管好好唸書考高中就
是了。」他卻說：「正因為我沒有投票權，所以才更擔心啊！你們這些有投票權的大人，
卻能決定我們孩子的未來，多可怕！」

我的心情百味雜陳。也許該恭喜魏揚「提早」加入民主台灣的公共領域，也許該謝謝他一
語戳破我們的虛妄。但是，深知兒子苦悶卻無力相助，這樣的媽媽該怎麼辦？

少年魏揚以一個七年級後段班的孩子單純的熱情與正義感，想要用力貼近台灣社會的心臟
魂體，卻幾乎被一波又一波的雜音狂潮滅頂。台灣的媒體對一個孩子來說實在太殘酷了，
在這個幻象舞台裡，謊言變真實，歡樂變愁苦，有線、無線的聲納波濤，在整座島嶼狂奏
死亡之歌。許多人搖身一變，成為先知、預言家，惶惶急急散播末世語錄，說什麼如果扁
呂當選，大家會沒書唸、沒工作做、沒辦法活下去、整座島嶼都會沉落海底。魏揚不懂台
灣媒體究竟怎麼了，他困惑地問法國導演朋友，你覺得台灣真有這麼恐怖嗎？法國朋友告
訴他，法國經濟狀況比台灣糟多了，要相信台灣。

兒子還是充滿困惑。他不是不知道該如何判斷，而是不懂為什麼有些人明明指鹿為馬，以
虛作實，主流媒體卻甘願與狼共舞，民眾也深信不疑。他理智地指證，連戰和宋楚瑜都出
身官宦世家，在台灣歷任各種高官，兩個人的官齡加起來起碼超過一甲子，與國民黨威權
體制相始終，跟國民黨黑金政治纏綿至今。兒子大膽地說，你看連戰還來探視我們台中縣
的顏清標呢，黃口小兒也知道他是海線大哥大嘛！那他們怎麼還能大聲罵別人「黑金」？
他們所屬的黨，曾經槍斃、監禁過多少「叛亂犯」、「思想犯」、「政治犯」，怎麼還敢
大聲罵曾被他們關進監獄的阿扁（還有呂秀蓮）是「希特勒」？兒子說，那兩個人是怎麼
，是瘋了？還是病了？是不是腦袋出問題了？

313泛藍台北嗆聲大遊行，他憤憤不平說，媽媽，牽手反飛彈護台灣是槍口一致對外，嗆聲
大遊行卻是槍口對內，到底誰在搞分裂啊！魏揚皺眉看新聞，性情原本樂天開朗的他，突然
變成憂鬱小子。他很納悶，有沒有搞錯，選舉選成這樣！

魏揚才滿十五歲，被定位為無知的、冷漠的e世代。他沒有投票權，只能滿腹憂慮，擔心大ꐊH
用選票誤決他的未來。我無法回答他的疑問，也安撫不了他的憤慨。我想著那個二歲時仰看
天空，驚嘆「月亮開燈了」、四歲時熱愛恐龍、五歲時獨衷昆蟲、六歲開始寫作三流詩篇、
七歲起經歷一連串的學習障礙，對體制深具反骨的兒子，突然間長大了。這一路走來，不知

魏揚出生第四十天，我們抱著他坐巴士從台北回台中。這是我帶著兒子的第一個旅程，也是
他的歸鄉之路。坐在雙層巴士上層第一個座位，兩個多鐘頭，我手臂彎屈緊緊環抱他，初為
人母，莫名其妙的操煩很多，既擔心一旦緊急煞車，他小小的身軀會飛向前窗玻璃，又擔心
小娃兒一旦哭鬧起來，擾人清靜怎麼辦。我不敢放鬆，無法入睡，一路胡思亂想；想著我要
回台中了，我的原鄉母土啊，阿公好可惜，看不到他的小曾孫，希望兒子長大像他外曾祖父
一樣，有正義感，有理想性，放膽文章，坐牢也不怕。又笑自己未免想太多了，他不過才四
十天而已啊。我不時俯看他熟睡的臉龐，他一路都以暖甜的酣聲回應我。

是這樣一種母親的心情，眷顧稚嫩的生命，只為給他們多一些生命的裝備，未來，他們終要
獨行上路。

是這樣一種母親的心情，我心疼兒子的憂鬱與苦悶，卻又感動於他十五歲的青春熱情。這座
島嶼有太多人，不敢大聲喊出台灣母親的名字，不敢向中國嗆聲，只敢充作鴕鳥、「維持現
狀」，把問題丟給未來的台灣人。無法理解的是，這個世代的父母拼命賺錢供孩子學東學西
，逼他考試第一，出人頭地，卻把歷史台灣、現實台灣、未來台灣的爛攤子通通丟給孩子和
他們的未來。

是這樣一種母親的心情。320大選，我們如果只關心自己的現狀，就是把孩子丟向更暗鬱的
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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