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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日(2003年5月3日) The Evacuation 寫在前面 更正數點,忠孝醫院皮膚科是王醫師,賴明隆是陽明醫院的內科醫師, A9病人的淋巴球是0.95%。第三天(4/26) 日記中有關市醫團隊前來 和平醫院支援的描述違背事實,在此向因我日記而遭到中傷的他們感 到十萬分的抱歉,第九天和第十天(5/2、5/3)日記有對他們在和平 醫院一同抗SARS的奮鬥做描述。也對他們連日來的辛勞以及至今(5/7) 仍未脫離危險的處境(他們的護士已經進到危險的AICU中輪班)致上 崇高的敬意。 最後一日(2003年5月3日) 昨晚睡的不好,一直掛念著A9的那個病人到底是不是SARS。起床量完 體溫,在科辦公室發現一份文件(附件七), 這是一位在B棟的醫師 寫的,他現已遭感染,我們都知道他是誰,他不願公布姓名有他的考 量,這份文件提供了許多重要的訊息。首先,謎底終於揭曉,B8的感 染源來自於洗衣工人,而洗衣工人為曹姓婦人所感染,line3 其實為 line1的延伸。洗衣工人成為銜接line1與 line3的重要環節,小小的 疏漏沒想到影響全局。也顯示出防疫不能有任何漏洞,外勞、遊民、 娼妓也是防疫重要的一環,不容忽視。其次,有關院方疏忽的態度及 封院前後感控未有有效具體措施與我在日記中的描述一致,這次和平 慘劇院方高層與感控醫師難辭其咎。其三, A棟已高度危險不適合再 實行院內隔離是事實。有關鮮紅字的部分「減重百萬噸、三好運動、 八大疾病個案管理、組織學習一堆,則嘩眾太多,醫藥專業太少」這 句話是指台北市衛生局長邱淑媞任內所制訂的政策一直不符合醫療實 際需求,市醫人員疲於奔命,早為人所詬病。這份文件在科室間廣為 流傳,我們用盡各種關係想讓長官明瞭 A棟即刻疏散的必要性,對象 包括行政院的高層和市長馬英九。 電視上報導曹姓婦人從台大康復出院,先是受到各方及鄰居的歧視, 經過新聞報導之後,各方及鄰居開始同情。我個人的意見是曹姓婦人 不知道自己有此疾病也非惡意散播,生病之後來和平急診求醫,因院 方防護不夠造成醫護人員及病人嚴重感染進而封院,整個事件其實是 院方過於輕忽所導致。我記得封院前一個禮拜,醫院第一線接觸病患 的單位每人每天發一個 N95口罩,全院會議時感染科林醫師向全體人 員保證因為本院負壓隔離房不夠且不符合三級隔離標準所以 絕 不收 SARS病人,所有疑似SARS病患將全數轉往台大,而本院相對安全。類 似如此的鴕鳥心態就是造成今日過果一發不可收拾的根本原因。其實 羅馬非一日造成,和平慘劇只能說是整體人類自私心的一個縮影。想 想去年九月廣東出現非典型肺炎時中國封鎖消息,香港和北京的官員 在做什麼?後來因為掩蓋疫情,衛生部長張文康和北京市長孟學農被 撤職。當今年三月世界衛生組織義大利籍傳染病學家厄巴尼博士 (Dr.Urbani)在越南河內法國醫院調查疫情時,首度警告SARS 將造 成全球性感染,厄巴尼也因感染SARS喪生。那時美國的官員在做什麼 ?在忙著籌備打伊拉克,而現在他們也有了疫情。當香港和北京的疫 情無法控制時台灣的官員在做什麼?在驕傲的宣示三零(即零死亡、 零社區感染、零境外移出。)如今想想這些作法都太被動消極而不知 不覺敵人已經叩關。篤信秘宗的婦產科馮大師說,這次的SARS就像是 以前的瘟疫,因村人無德而降災,旅行的商人路過農村,發現全村人 畜死光光。這些類似的病毒因為宿主全死亡而在人類歷史或演化史中 不會留下任何記錄,但是現今的世界交通的便利頻繁,使得全地球就 像一個村子,傳染病將不會限於某個地域而已(拿愛滋病來說就是最 好的例子)。今日所有的人一致向外逃、怕被隔離、怕被傳染,對別 人家裡的事漠不關心,等到瘟神整倒了你對面的那戶人家,就換上你 家敲門。綜合來說,悲劇的發生是因為處理得太慢,處理得太慢是因 為沒有經驗,沒有經驗是因為不曾主動去瞭解幫助別人,所有因果環 環相扣,正應驗了前幾個月的國際社會和這幾天台灣民眾自私的心理 。我只能說越是自私的社會將是死亡人數最多的社會,我們本身有幸 逃過一劫,但是我們的家人或朋友很可能過不了關。 從這幾天同學打手機來的慰問電話中發現,已經有很多家醫院,只要 是念的出名字的,都有SARS疑似或極可能病患收在負壓隔離房。現在 是生死關頭請大家不要自私,無論你是黨政高官、民代、小市民、教 授或學生、富商巨賈或販夫走族、醫護人員或病患、家庭主婦或娼妓 、父母或子女,台籍或外籍,在SARS的眼中一視同仁。你將只有這幾 個身份:未感染者、SARS疑似病例、SARS極可能病例、康復者、SARS 急重症病患或屍體。請配合隔離政策去你該去的地方,就像蔡醫師一 樣,為的是保全其他的族人。被隔離的一方請對外面的人寬恕,因為 恐懼是人類防衛的本能。未隔離的一方請展現你們的無私與勇氣,不 吝於施出援手。這是真正的平等,大家脫去社經地位的外衣,站在同 一個演化的條件下,由SARS來區分適者與不適者。 主任整天不見人影,這兩天她開會奔走,一下子說台北市副衛生局長 態度很硬,一下子又說哪個官員說這件事他們不能負責,整個人又累 又是心灰意冷,已經放棄了抵抗。我心理實在不放心A9的那個病人, 於是跑到A6的婦產科病房敲門,市醫團隊的吳醫師和王醫師現在正住 在那邊。他們決定讓我到A9病房一探究竟,現在 A棟的護理站,大部 分都是市醫團隊的醫生和護士,他們的護士包下了我們的白班跟小夜 班,而AICU已經給他們的醫師全包了,前陣子媒體和耳語不斷的攻擊 他們,我也是其中一份子,可是他們還是堅守在自己的崗位上,無怨 無悔的付出,對實在他們有些不好意思。我們先到A9護理站用電腦查 他的實驗診斷數據,在電腦一頁一頁的下拉表單中我發現病人的抽血 數據實在太吻合,接著看X光片,但現在全院病人的X光片都送到二樓 X光室拷貝,可能即將要把所有的病人轉院。 王醫師問我要不要去看 病人,我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不要了,因為看了也不能確定診斷而且我 徒增受感染的危險。回到A612我馬上全身沐浴,我洗得非常慢,因為 連脫內衣的力氣都沒有,雙腿發軟,牙齒有時打顫,我想這就是SARS 恐慌症的症狀吧!洗完我連忙將毛巾和衣物全數壓進充滿消毒水的臉 盆當中。 晚間發便當時被通知 A棟將有一批人可以疏散到基河國宅或至善園, 我們聽了都非常的振奮,當局終於明白A棟的情勢了。院方開會決議 各科室主任及還有病患要照顧的主治醫師延遲疏散,其餘的人分批疏 散。小兒科有三個人可在第一波的疏散名單中,主任決定是學長、大 雄醫師和我,我因為東西太多無法立刻收拾自願和廖醫師交換,他家 裡的六個月大女兒現在正發燒,讓他早日完成隔離回去看看女兒。大 約晚上八、九點,科上被通知除了主任之外其餘的人都在第一波疏散 名單當中,大家忙著收拾行李,然後全科再合照一張。照片上仍是八 個人,蔡醫師的位置現在是吳醫師來頂替,主任說這件事能有這樣的 結果她很驕傲,當晚她將獨自一人留守科辦公室。忙亂之中我接到一 通院內某女醫師的來電,她說她已請託許多科幫忙調查科內遭受感染 的人員最後的下落及其預後,她要做病例對照研究來探討封院措施不 同對隔離人員造成的影響,對照組是與我們隔著華西街的另一邊規模 跟我們醫院差不多而一樣遭到封院的仁濟醫院,我答應她一定會幫這 個忙。 兒科醫師因為蔡醫師是SARS疑似病例的關係全部要送往一人一間隔離 的至善園,我們量完體溫便在1F大廳等候,其他危險性較低的人將被 送往兩人一間的基河國宅,集合中看到某些科的主任留下住院醫師自 己先走,這幾天赤裸裸的人心看得太多了,也沒什麼好驚訝的。倒是 我發現許多台灣女性的典範,像蔡醫師、黃主任還有 B棟的護士小姐 們,危難中本能的保護他人,溫柔而堅強,比許多男人有用的多,可 能是母性的發揮吧!昔日坐滿等待掛號領藥民眾的一排排塑膠椅老早 就不知去向,剩下的是四處一箱箱堆的如山高的各種物資,睡袋、衛 生褲、大垃圾桶等,來來去去的人潮也變成了雙眼疲憊等候上車的人 們,整個大廳是個寧靜而怪異的組合。突然,一位身材高大的老伯高 聲大罵打破了沈默:「怎麼會有人這麼缺德自私?!根本是要害別人 的命嘛!」原來是A2又傳出一位常往來AB棟支援的人吃退燒藥隱瞞三 天的發燒,後來病情變嚴重而被發現,那位老伯正是這幾天和他在一 起的人。此時葉金川教授的聲音又在全院迴響,除了交待疏散進度之 外,再度強調只要防護措施做的好,A棟比外面哪邊都安全。 兩件事 正好一正一反、一前一後荒誕的發生,而我已累到不想去思索。 好不容易等到專車來,點名之後上車,我起先坐前排,總醫師學長悄 悄跑過來拍我的背叫我去後面和他們坐在一起,我跑過去坐定之後問 為什麼?學長說:「你剛才沒聽到老伯在罵嗎?前面坐的都是A2的人 。」瘟神一路追到了醫院的門口,不知是否也上了車?不管了,今天 能如此,比起B棟的人真的是幸福太多,可以說是他們用 人肉築成的 牆來擋住火勢,而使我們有時間逃走。想起去年七月,我剛拿到畢業 證書來到和平醫院B棟2樓的內科辦公室,先是見總醫師詹尚易再去見 內科主任黃蓮奇,表達想進內科的意願,只要是醫學生進入臨床之後 ,莫不為內科豐富的知識和深奧的學理所著迷。後來考慮到內科都是 照顧末期衰竭的病人,急救加護工作又累又吃緊,醫療糾紛多家屬又 愛告,薪水在健保給付之下恐怕賺一年連談和解的金額都拿不出來, 退而求其次來到A棟6樓的小兒科,沒想到一念間竟決定了我的命運, 否則今天被插管轉去國泰醫院的人可能就是我。台灣的民眾和中央健 保局,你們還需要內科醫師嗎? 還有一個未報到,但實在等太久,點名的人說不等了,車子滑下斜坡 緩緩前駛。多日不見,中華路和西門町的燈火比我印象中的還要繁華 還要陌生,外面的世界還是充滿著歡笑與活力,沒有一絲的不對勁。 回頭望去只見兩棟慘白的建築孤伶伶的聳入漆黑的夜空,像是隻巨獸 的骨骸,也像是座廢墟。記憶回到了十天前,我看見和平醫院的大門 一早被警衛打開,看病探病的人潮熙熙攘攘,門診護士頻頻向病人鞠 躬,蔡醫師查完房去看門診,我們住院醫師忙著開立醫矚、與A6小姐 一起抓著小孩打針。急診小姐急call我,我匆忙的穿過連結通道去看 一個發高燒的小孩,看完向她抱怨不要每次都那麼急。急診堆滿著病 患和病床,大家各自忙大家的,沒空搭理人。那晚我下班跑去理髮, 理完回來醫院拿東西,經過護理站看到林護士的背影。我那時應該是 衝過去拍拍她的肩膀說,A607的那個病人是SARS,至少戴了口罩再進 去。一切的一切像是從沒發生過封院般的安靜平常。車子駛入茫茫的 夜裡,我彷彿只是做了一場夢,一場我不願去相信的夢。 (全文完)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sie.ntu.edu.tw) ◆ From: 218.167.162.2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