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公孫淵乃遼東公孫度之孫,公孫康之子也。建安十二年,曹操追袁尚,
未到遼東,康斬尚首級獻操,操封康為襄平侯﹔后康死,有二子:長曰晃,次曰
淵,皆幼﹔康弟公孫恭繼職。曹丕時封恭為車騎將軍、襄平侯。太和二年,淵長
大,文武兼備,性剛好斗,奪其叔公孫恭之位,曹睿封淵為揚烈將軍、遼東太守
。后孫權遣張彌、許晏□金珠珍玉赴遼東,封淵為燕王。淵懼中原,乃斬張、許
二人,送首與曹睿。睿封淵為大司馬、樂浪公。淵心不足,與眾商議,自號為燕
王,改元紹漢元年。副將賈范諫曰:“中原待主公以上公之爵,不為卑賤﹔今若
背反,實為不順。更兼司馬懿善能用兵,西蜀諸葛武侯且不能取勝,何況主公乎
?”淵大怒,叱左右縛賈范,將斬之。參軍倫直諫曰:“賈范之言是也。聖人云
:‘國家將亡,必有妖孽。’今國中屢見怪異之事:近有犬戴巾幘,身披紅衣,
上屋作人行﹔又城南鄉民造飯,飯甑之中,忽有一小兒蒸死于內﹔襄平北市中,
地忽陷一穴,涌出一塊肉,周圍數尺,頭面眼耳口鼻都具,獨無手足,刀箭不能
傷,不知何物,卜者占之曰:‘有形不成,有口無聲﹔國家亡滅,故現其形。’
--有此三者,皆不祥之兆也。主公宜避凶就吉,不可輕舉妄動。”淵勃然大怒
,叱武士綁倫直并賈范同斬于市。令大將軍卑衍為元帥,楊祚為先鋒,起遼兵十
五萬,殺奔中原來。
邊官報知魏主曹睿。睿大驚,乃召司馬懿入朝計議。懿奏曰:“臣部下馬步
官軍四萬,足可破賊。”睿曰:“卿兵少路遠,恐難收復。”懿曰:“兵不在多
,在能設奇用智耳。臣托陛下洪福,必擒公孫淵以獻陛下。”睿曰:“卿料公孫
淵作何舉動?”懿曰:“淵若棄城預走,是上計也﹔守遼東拒大軍,是中計也﹔
坐守襄平,是為下計,--必為臣所擒矣。”睿曰:“此去往復几時?”懿曰:
“四千里之地,往百日,攻百日,還百日,休息六十日,大約一年足矣。”睿曰
:“倘吳、蜀入寇,如之奈何?”懿曰:“臣已定下守御之策,陛下勿憂。”睿
大喜,即命司馬懿興師征討公孫淵。懿辭朝出城,令胡遵為先鋒,引前部兵先到
遼東下寨。哨馬飛報公孫淵。淵令卑衍、楊祚分八萬兵屯于遼隧,圍塹二十余里
,環繞鹿角,甚是嚴密。胡遵令人報知司馬懿。懿笑曰:“賊不與我戰,欲老我
兵耳。我料賊眾大半在此,其巢穴空虛,不若棄卻此處,徑奔襄平﹔賊必往救,
卻于中途擊之,必獲全功。”于是勒兵從小路向襄平進發。
卻說卑衍與楊祚商議曰:“若魏兵來攻,休與交戰。彼千里而來,糧草不繼
,難以持久,糧盡必退﹔待他退時,然后出奇兵擊之,司馬懿可擒也。昔司馬懿
與蜀兵相拒,堅守渭南,孔明竟卒于軍中:今日正與此理相同。”二人正商議間
,忽報:“魏兵往南去了。”卑衍大驚曰:“彼知吾襄平軍少,去襲老營也。若
襄平有失,我等守此處無益矣。”遂拔寨隨后而起。早有探馬飛報司馬懿。懿笑
曰:“中吾計矣!”乃令夏侯霸、夏侯威,各引一軍伏于遼水之濱:“如遼兵到
,兩下齊出。”二人受計而往。早望見卑衍、楊祚引兵前來。一聲炮響,兩邊鼓
噪搖旗:左有夏侯霸,右有夏侯威,一齊殺出。卑、楊二人,無心戀戰,奪路而
走﹔奔至首山,正逢公孫淵兵到,合兵一處,回馬再與魏兵交戰。卑衍出馬罵曰
:“賊將休使詭計!汝敢出戰否?”夏侯霸縱馬揮刀來迎。戰不數合,被夏侯霸
一刀斬卑衍于馬下,遼兵大亂。霸驅兵掩殺,公孫淵引敗兵奔入襄平城去,閉門
堅守不出。魏兵四面圍合。
時值秋雨連綿,一月不止,平地水深三尺,運糧船自遼河口直至襄平城下。
魏兵皆在水中,行坐不安。左都督裴景入帳告曰:“雨水不住,營中泥濘,軍不
可停,請移于前面山上。”懿怒曰:“捉公孫淵只在旦夕,安可移營?如有再言
移營者斬!”裴景喏喏而退。少頃,右都督仇連又來告曰:“軍士苦水,乞太尉
移營高處。”懿大怒曰:“吾軍令已發,汝何敢故違!”即命推出斬之,懸首于
轅門外。于是軍心震懾。
懿令南寨人馬暫退二十里,縱城內軍民出城樵采柴薪,牧放牛馬。司馬陳群
問曰:“前太尉攻上庸之時,兵分八路,八日趕至城下,遂生擒孟達而成大功﹔
今帶甲四萬,數千里而來,不令攻打城池,卻使久居泥濘之中,又縱賊眾樵牧。
某實不知太尉是何主意?”懿笑曰:“公不知兵法耶?昔孟達糧多兵少,我糧少
兵多,故不可不速戰﹔出其不意,突然攻之,方可取勝。今遼兵多,我兵少,賊
飢我飽,何必力攻?正當任彼自走,然后乘機擊之。我今放開一條路,不絕彼之
樵牧,是容彼自走也。”陳群拜服。
于是司馬懿遣人赴洛陽催糧。魏主曹睿設朝,群臣皆奏曰:“近日秋雨連綿
,一月不止,人馬疲勞,可召回司馬懿,權且罷兵。”睿曰:“司馬太尉善能用
兵,臨危制變,多有良謀,捉公孫淵計日而待。卿等何必憂也?”遂不聽群臣之
諫,使人運糧解至司馬懿軍前。懿在寨中,又過數日,雨止天晴。是夜,懿出帳
外,仰觀天文,忽見一星,其大如斗流光數丈,自首山東北,墜于襄平東南。各
營將士,無不驚駭。懿見之大喜,乃謂眾將曰:“五日之后,星落處必斬公孫淵
矣。--來日可并力攻城。”
眾將得令,次日侵晨,引兵四面圍合,筑土山,掘地道,立炮架,裝云梯,
日夜攻打不息,箭如急雨,射入城去。公孫淵在城中糧盡,皆宰牛馬為食。人人
怨恨,各無守心,欲斬淵首,獻城歸降。淵聞之,甚是驚憂,慌令相國王建、御
史大夫柳甫,往魏寨請降。二人自城上系下,來告司馬懿曰:“請太尉退二十里
,我君臣自來投降。”懿大怒曰:“公孫淵何不自來?殊為無理!”叱武士推出
斬之,將首級付與從人。從人回報,公孫淵大驚,又遣侍中衛演來到魏營。司馬
懿升帳,聚眾將立于兩邊。演膝行而進,跪于帳下,告曰:“愿太尉息雷霆之怒
。克日先送世子公孫修為質當,然后君臣自縛來降。”懿曰:“軍事大要有五:
能戰當戰,不能戰當守,不能守當走,不能走當降,不能降當死耳!--何必送
子為質當?”叱衛演回報公孫淵。演抱頭鼠竄而去,歸告公孫淵。淵大驚,乃與
子公孫修密議停當,選下一千人馬,當夜二更時分,開了南門,往東南而走。淵
見無人,心中暗喜。行不到十里,忽聽得山上一聲炮響,鼓角齊鳴:一枝兵攔住
,中央乃司馬懿也﹔左有司馬師,右有司馬昭,二人大叫曰:“反賊休走!”淵
大驚,急撥馬尋路欲走。早有胡遵兵到﹔左有夏侯霸、夏侯威,右有張虎、樂﹝
□林﹞:四面圍得鐵桶相似。公孫淵父子,只得下馬納降。懿在馬上顧諸將曰:
“吾前夜丙寅日,見大星落于此處,今夜壬申日應矣。”眾將稱賀曰:“太尉真
神機也!”懿傳令斬之。公孫淵父子對面受戮。司馬懿遂勒兵來取襄平。未及到
城下時,胡遵早引兵入城。懿坐于衙上,將公孫淵宗族,并同謀官僚人等,俱殺
之,計首級七十余顆。出榜安民。人告懿曰:“賈范、倫直苦諫淵不可反叛,俱
被淵所殺。”懿遂封其墓而榮其子孫。就將庫內財物,賞勞三軍,班師回洛陽。
卻說魏主在宮中,夜至三更,忽然一陣陰風,吹滅燈光,只見毛皇后引數十
個宮人哭至座前索命。睿因此得病。病漸沉重,命侍中光祿大夫劉放、孫資,掌
樞密院一切事務﹔又召文帝子燕王曹宇為大將軍,佐太子曹芳攝政。宇為人恭儉
溫和,未肯當此大任,堅辭不受。睿召劉放、孫資問曰:“宗族之內,何人可任
?”二人久得曹真之惠,乃保奏曰:“惟曹子丹之子曹爽可也。”睿從之。二人
又奏曰:“欲用曹爽,當遣燕王歸國。”睿然其言。二人遂請睿降詔,□出諭燕
王曰:“有天子手詔,命燕王歸國,限即日就行﹔若無詔不許入朝。”燕王涕泣
而去。遂封曹爽為大將軍,總攝朝政。睿病漸危,急令使持節詔司馬懿還朝。懿
受命,徑到許昌,入見魏主。睿曰:“朕惟恐不得見卿﹔今日得見,死無恨矣。
”懿頓首奏曰:“臣在途中,聞陛下聖體不安,恨不肋生兩翼,飛至闕下。今日
得睹龍顏,臣之幸也。”睿宣太子曹芳,大將軍曹爽,侍中劉放、孫資等,皆至
御榻之前。睿執司馬懿之手曰:“昔劉玄德在白帝城病危,以幼子劉禪托孤于諸
葛孔明,孔明因此竭盡忠誠,至死方休:偏邦尚然如此,何況大國乎?朕幼子曹
芳,年才八歲,不堪掌理社稷。幸太尉及宗兄元勛舊臣,竭力相輔,無負朕心!
”又喚芳曰:“仲達與朕一體,爾宜敬禮之。”遂命懿攜芳近前。芳抱懿頸不放
。睿曰:“太尉勿忘幼子今日相戀之情!”言訖,潸然淚下。懿頓首流涕。魏主
昏沉,口不能言,只以手指太子,須臾而卒﹔在位十三年,壽三十六歲,時魏景
初三年春正月下旬也。
當下司馬懿、曹爽,扶太子曹芳即皇帝位。芳字蘭卿,乃睿乞養之子,秘在
宮中,人莫知其所由來。于是曹芳謚睿為明帝,葬于高平陵﹔尊郭皇后為皇太后
﹔改元正始元年。司馬懿與曹爽輔政。爽事懿甚謹,一應大事,必先啟知。爽字
昭伯,自幼出入宮中﹔明帝見爽謹慎,甚是愛敬。爽門下有客五百人,內有五人
以浮華相尚,一是何晏,字平叔﹔一是鄧□﹝風+楊去木﹞,字玄茂,乃鄧禹之
后﹔一是李勝,字公昭﹔一是丁謐,字彥靖﹔一是畢軌,字昭先。又有大司農桓
范字元則,頗有智謀,人多稱為“智囊”。--此數人皆爽所信任。何晏告爽曰
:“主公大權,不可委托他人,恐生后患。”爽曰:“司馬公與我同受先帝托孤
之命,安忍背之?”晏曰:“昔先公與仲達破蜀兵之時,累受此人之氣,因而致
死。--主公如何不察也?”爽猛然省悟,遂與多官計議停當,入奏魏主曹芳曰
:“司馬懿功高德重,可加為太傅。”芳從之,自是兵權皆歸于爽。爽命弟曹羲
為中領軍,曹訓為武衛將軍,曹彥為散騎常侍,各引三千御林軍,任其出入禁宮
。又用何晏、鄧揚、丁謐為尚書,畢軌為司隸校尉,李勝為河南尹:此五人日夜
與爽議事。于是曹爽門下賓客日盛。司馬懿推病不出,二子亦皆退職閑居。爽每
日與何晏等飲酒作樂:凡用衣服器皿,與朝廷無異﹔各處進貢玩好珍奇之物,先
取上等者入己,然后進宮﹔佳人美女,充滿府院。--黃門張當,諂事曹爽,私
選先帝侍妾七八人,送入府中﹔爽又選善歌舞良家子女三四十人,為家樂。又建
重樓畫閣,造金銀器皿,用巧匠數百人,晝夜工作。
卻說何晏聞平原管輅明數朮,請與論《易》。時鄧揚在座,問輅曰:“君自
謂善《易》,而語不及《易》中詞義,何也?”輅曰:“夫善《易》者,不言《
易》也。”晏笑而贊之曰:“可謂要言不煩。”因謂輅曰:“試為我卜一卦:可
至三公否?”又問:“連夢青蠅數十,來集鼻上,此是何兆?”輅曰:“元、愷
輔舜,周公佐周,皆以和惠謙恭,享有多福。今君侯位尊勢重,而懷德者鮮,畏
威者眾,殆非小心求福之道。且鼻者,山也﹔山高而不危,所以長守貴也。今青
蠅臭惡而集焉。位峻者顛,可不懼乎?愿君侯裒多益寡,非禮勿履:然后三公可
至,青蠅可驅也。”鄧揚怒曰:“此老生之常談耳!”輅曰:“老生者見不生,
常談者見不談。”遂拂袖而去。二人大笑曰:“真狂士也!”輅到家,與舅言之
。舅大驚曰:“何、鄧二人,威權甚重,汝奈何犯之?”輅曰:“吾與死人語,
何所畏耶!”舅問其故。輅曰:“鄧揚行步,筋不束骨,脈不制肉,起立傾倚,
若無手足:此為‘鬼躁’之相。何晏視候,魂不守宅,血不華色,精爽煙浮,容
若槁木:此為‘鬼幽’之相。二人早晚必有殺身之禍,何足畏也!”其舅大罵輅
為狂子而去。
卻說曹爽嘗與何晏、鄧揚等畋獵。其弟曹羲諫曰:“兄威權太甚,而好出外
游獵,倘為人所算,悔之無及。”爽叱曰:“兵權在吾手中,何懼之有!”司農
桓范亦諫,不聽。時魏主曹芳改正始十年為嘉平元年。曹爽一向專權,不知仲達
虛實,適魏主除李勝為荊州剌史,即令李勝往辭仲達,就探消息。勝徑到太傅府
中,早有門吏報入。司馬懿謂二子曰:“此乃曹爽使來探吾病之虛實也。”乃去
冠散發,上床擁被而坐,又令二婢扶策,方請李勝入府。勝至床前拜曰:“一向
不見太傅,誰知如此病重。今天子命某為荊州剌史,特來拜辭。”懿佯答曰:“
并州近朔方,好為之備。”勝曰:“除荊州剌史,非‘并’州也。”懿笑曰:“
你方從并州來?”勝曰:“漢上荊州耳。”懿大笑曰:“你從荊州來也!”勝曰
:“太傅如何病得這等了?”左右曰:“太傅耳聾。”勝曰:“乞紙筆一用。”
左右取紙筆與勝。勝寫畢,呈上。懿看之,笑曰:“吾病的耳聾了。此去保重。
”言訖,以手指口。侍婢進湯,懿將口就之,湯流滿襟,乃作哽噎之聲曰:“吾
今衰老病篤,死在旦夕矣。二子不肖,望君教之,君若見大將軍,千萬看覷二子
!”言訖,倒在床上,聲嘶氣喘。李勝拜辭仲達,回見曹爽,細言其事。爽大喜
曰:“此老若死,吾無憂矣!”
司馬懿見李勝去了,遂起身謂二子曰:“李勝此去,回報消息,曹爽必不忌
我矣。只待他出城畋獵之時,方可圖之。”不一日,曹爽請魏主曹芳去謁高平陵
,祭祀先帝。大小官僚,皆隨駕出城。爽引三弟,并心腹人何晏等,及御林軍護
駕正行,司農桓范叩馬諫曰:“主公總典禁兵,不宜兄弟皆出。倘城中有變,如
之奈何?”爽以鞭指而叱之曰:“誰敢為變!再勿亂言!”當日,司馬懿見爽出
城,心中大喜,即起舊日手下破敵之人,并家將數十,引二子上馬,徑來謀殺曹
爽。正是:閉戶忽然有起色,驅兵自此逞雄風。未知曹爽性命如何,且看下文分
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