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自聯副電子報
好幾通安靜時突然大響的電話鈴聲，在在叫人頓時心驚膽戰。這幾天總冥冥妄想，不會
是衛生局的人打電話來吧，通知我準備居家隔離。某個曾在我診所就醫的病人，被教學
醫院診斷為嚴重急性呼吸道症候群。
不會吧，我心裡好幾次反反覆覆質問著，竟然聽出一點點冰山之下的端倪。腦海裡從沒
浮現過自己高燒、急咳、胸悶、氣促，甚至奄奄一息的樣子，不會吧。但潛意識裡對那
樣的電話，竟有說不出的複雜感覺。難道是冰山下的另一個我，偷偷盼望被隔離，嘗一
嘗兩個禮拜名正言順的百無聊賴滋味？
十日談
並非潛意識，而是蓄意未雨綢繆，我把書架上的《十日談》帶在身邊，以防萬一。如果
需要隔離，那我首先會考慮帶著它。西元一三四八年，義大利最美麗的城市佛羅倫斯爆
發恐怖的瘟疫。染病的人據說一開始在鼠蹊或胳肢窩，長出雞蛋大的疫瘤。等到三天後
疫瘤擴散出去，患者身上出現黑斑或紫斑，便離大去不遠了。
除了病程來勢洶洶，宛如乾柴烈火的散播方式更是駭人聽聞。有人開始過清心寡欲的節制生活，祈求以此增進抵抗力。也有人抱持相反態度，惟有縱欲狂歡才能抵銷恐懼。瘟疫不只奪去居民性命，進而動搖互助與互信的美德，通都大
邑頓時十室九空。聖瑪麗亞教堂某個禮拜二早上的彌撒禮，竟然只剩三男七女參與朝拜
。這十個年輕人起了惺惺相惜的憐意，相約出城到山上的別墅避疫。
為了打發飽食終日無所事事，十個人約定每天各自講一個故事，一百則短篇小說合成的
《十日談》應運誕生。這情境聽來有可能發生在台北的和平醫院，暫時不服務病患的醫
務同仁，何不靠相濡以沫的故事接龍，排遣漫長難捱的隔離寂寥。不過我的《十日談》
可是私密無比的枕邊書，不宜與人分享，因為裡面暗藏許多篇章幾乎是旖旎春宮。
《十日談》乃顧左右而言他的小說，瘟疫不過是遁世的幌子，作者其實想探討更入世的
人本精神，西洋文藝復興時代弘揚的大纛。薄伽邱不斷運用販夫走卒的粗鄙故事，特別
是百無禁忌的情色，來打擊宗教的封建顢頇。薄伽邱不以時尚的拉丁文寫作，而採用佛
羅倫斯的方言，更被推崇為義大利散文敘事藝術的重要起點。閱讀這樣帶有享樂與逃避
色彩的中世紀小說，也算模仿當年佛羅倫斯人以縱欲狂歡抵銷恐懼的方式。
說到和平醫院同仁或許可以集體創作一本當代《十日談》，邇近便有一個現成的例子。
一九八○年代蘇聯的女作家沃茲涅先絲卡雅便依薄伽邱樣式，寫了一部《女人的十日談
》。內容描述俄國一間擁擠的婦產科病房，十個住院的婦人在十天內說出一百則，有關
她們遭男人誘騙失身始亂終棄的故事。因為暴露集權鐵幕與放浪男人的雙重腐敗，早年
還是官方查禁的地下讀物。
第七封印
不談情色與抗議，正襟危坐讀一本經典，柏格曼言簡意賅的《第七封印》劇本，也是好
主意。跟死神下棋，多麼義薄雲天的點子。我們庸庸碌碌的一生，何其有幸能等到這莊
嚴時刻。簡直像上帝的選民，光榮登上柏格曼曠世舞台，親身扮演意氣風發的男主角。
同樣是中世紀瘟疫席捲的歐洲，這回要往北到瑞典。十字軍征塵鏖戰的武士，雖然幸運
避開裹屍沙場，沒想到還是難逃回鄉路上的黑死病。電影一開場，武士就發現自己被化
身黑衣人的死神跟蹤。他知道從此無法擺脫，便藉機向死神挑釁下棋。如果不分勝負，
棋局就延續下去，倘若能贏，便留活路。
武士有隨從雄士，這對主僕帶著唐吉軻德與桑丘況味。他們在被死神緊盯的路上，首先
遇見變戲法的伶人夫妻、新嬰、戲班。然後是一個正在畫死亡之舞的畫家，四個將通姦
女人綁在木枷上的兵士，專扒死人東西的小偷，鐵匠、女巫、傳教士、情侶，後來又在
客棧遇到最初的戲班。這故事改編自一齣叫《版畫》的獨幕舞台劇，劇情並沒有緊密連
接，看起來就像一幅又一幅版畫，或是定格前進的走馬燈。
《第七封印》的故事線條凌亂，交代起來難生魅力，精華要靠對白與細節支撐，很像後
來以偶發即興取勝的「公路電影」類型。柏格曼借武士之口，說出他對信仰的想法，「
信仰是一種刑罰，就像你愛一個人，而那個人總躲在暗處，任你怎麼叫喚，他就是不出
來。」年輕時代的柏格曼十分害怕死亡之後的巨大空虛，等到他拍完「疑神三部曲」，
豁然大開。「當我們死的時候，我們真的就死了，宛如進入真空」，這種無物存在的感
覺，帶來新的安全感。
選擇「下棋」這樣的隱喻，其實是「毀神」的開始。許多中世紀壁畫都喜歡讓死神以博
弈者登場，在柏格曼看來，這象徵邏輯的遊戲最最缺乏想像力。《第七封印》畫龍點睛
的丑角，有時會教道貌岸然的死神尷尬不已。柏格曼創作這齣看似凝重深邃的劇本時，
其實常聽拉丁狂歡的《布蘭詩歌》自娛，心底也不時浮現畢卡索有關小丑與流浪藝人的
鮮活油畫。但我有可能在居家隔離的威脅下，還像透過玫瑰色的鏡片，去觀看武士與死
神博弈的黑白影片？
天使，望故鄉
伊初，「嚴重急性呼吸道症候群」還被看成「非典型肺炎」時，醫界喜歡拿它類比一
九一八年那場感染全世界五分之一人口，兩千萬到一億不等死亡人數的「西班牙流行
感冒」。美國人前一年的平均壽命五十一歲，因為這場凶悍的流感，一下就被拉低成
三十九歲，整個民族被吞掉十二年。湯馬斯‧吳爾夫當年十八歲，北卡羅萊納大二學
生，開學不久一封哥哥班傑明得肺炎病危的電報將他召回。
十一年後吳爾夫將哥哥臨終場景，寫入自傳體小說《天使，望故鄉》第三十五章，不只
成為美國長篇小說的經典，還為當年的流行病例留下翔實的個案。一九一八年這波流感
死亡曲線十分特別，第一個高峰是五歲以下的嬰幼兒，另一端點是七十到七十四歲的老
人，中間的高峰則落在二十到四十歲的青壯年。觀察家發現，不管流感襲擊地球哪個角
落，濾過病毒總是找上年輕人。吳爾夫二十六歲一向健康的哥哥，便染上當時俗稱的「
三日熱」。
病人大都以發燒起始，就像燎原的野火撲上身，能捱過一個禮拜滾燙、痠痛、茶飯不
思、大汗淋漓的人，說也奇怪簡直不藥而癒，否則便迅速逝於呼吸衰竭。班傑明不過發
病三天，很快便瘦骨嶙峋，儼然被五馬分屍。吳爾夫描寫獨到，他特別強調班傑明臉上
未剃的鬚渣，又尖又挺又硬，讓人毛骨悚然。他想起民間傳說，死人的毛髮可能有獨立
的生命，即使屍體腐爛了還能蓬勃生長，很像傳染力極強的病毒。
吳爾夫生於食指浩繁之家，母親生他時已四十二歲，父親酗酒消沉。貧窮使八個兄弟
姊妹彼此憎恨，一家人幾乎僅只班傑明對么弟吳爾夫有真感情。班傑明的死給吳爾夫很
大的打擊，這個章節也是《天》書最動人的段落。平日相互排擠的兄弟姊妹，還在爭執
誰該為班傑明的病情負責，鬧得歇斯底里不可開交。等到班傑明斷氣，全家為他守靈，
突然領悟寬厚的弟兄多麼偉大，這個撒手歸天的原來是個神。
吳爾夫描寫哥哥死亡的場景，真是一等一的好散文，難怪福克納將他排名美國最偉大的
小說家，自己居次，然後才是多斯‧帕索斯與海明威。班傑明一死，小說並沒有反高潮
，吳爾夫出奇招，竟然描寫又餓又累的家人，大啖牛排、炸雞、香腸。他們吃得泰然自
若，一點也不擔心被譏諷、嘲弄、對比所困。他們談笑風生，班傑明彷彿並非此去幽邈
，而像久別重逢。這情形我並不覺陌生，無數回看到棺木一抬出喪家，幫閒的立刻扯下
輓聯、鋪好流水席，辦桌師傅火速上菜，同樣淋漓明快。（上）
●世界的瘟疫‧世界的文學──莊裕安開書單
《十日談》，薄伽邱著，魏良雄譯，志文出版社
《女人的十日談》，里亞‧沃茲涅先絲卡雅著，伊芙、尚實譯
《柏格曼與第七封印》，陳少聰譯著，爾雅出版社
《天使，望故鄉》，湯馬斯‧吳爾夫著，喬志高譯，今日世界出版社
《魂斷威尼斯》，湯瑪斯‧曼著，蔡靜如譯，小知堂出版社
《魔山》，湯瑪斯‧曼著，彭淮棟譯，遠景出版社
《她名叫蝴蝶》、《遍山洋紫荊》、《寂寞雲園》，施叔青著，洪範書店
《疫年記事》，丹尼爾‧狄福著，藍燈書屋出版社
《傷寒瑪麗的歌謠》，傑格‧弗德史比爾著，E.P. Dutton出版社
《蒼白馬，蒼白騎士》，凱瑟琳‧安‧波特著，Harcourt出版社
《瘟疫》，卡謬著，孟祥森譯，桂冠圖書公司
《疫》，章緣著，聯合文學出版社
《愛在瘟疫蔓延時》，賈西亞‧馬奎斯著，姜鳳光釱蔣宗曹譯，允晨文化公司
《疾病的隱喻》，蘇珊‧桑塔格著，刁筱華譯，大田出版社
《流行感冒》，吉娜‧科拉塔著，黃約翰譯，商周出版社
《病毒最前線》，克列倫斯‧詹姆斯‧彼得斯著，林為正譯，先覺出版社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sie.ntu.edu.tw)
◆ From: 203.203.28.1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