罩不住的時代
◎張曼娟 (2003.05.25)
我的醫生朋友問我，去學校都戴口罩吧？我說沒有，到學校是去上課的，我總不能
戴著口罩去講課吧？朋友說，妳當然應該戴著口罩上課，為了保護學生也保護妳自己。
我開始在學校裡戴起口罩，賣力的講著課，擔心自己的聲音被悶得混濁，擔心自己口齒
不清。連續五堂課上下來，我發現自己有些哮喘，取下熱騰騰的口罩，嘴唇四周和鼻頭
都是紅的，彷彿有些腫。我很想講個笑話來自娛娛人，比方說現在搶銀行真的很方便喔
，滿街都是戴口罩的人；八卦雜誌要拍名人隱私的時候一定很不方便吧，戴上口罩之後
真的很難看出誰是誰啊。可是，我說不出來，我想到許多人每天的工作都必須戴上口罩
，他們戴口罩的時間那麼長；工作那麼繁多；壓力那麼沉重，這是一個失去喜樂的時代
，我們還能要求什麼呢？
甚至連我的口罩也是好不容易才買到的，之前的兩三個禮拜，口罩都極度缺乏，價
錢飆得很高。最普通的三層外科口罩，綠色藍色或白色的，曾經飆到五十元一只。我問
過不戴口罩的學生，為什麼把自己曝露在危險中？他們說沒辦法，口罩太貴了，戴不起
。我在一個雜貨店裡看見特價三十九元，用一種感恩的心買了幾只，還覺得自己是個精
明眼呢。朋友告訴我，靠近醫院的藥房只賣二十元，價錢很合理，我於是立刻衝去買了
三十只，給自己和家人使用。藥店門口貼著一張海報，寫著：「口罩價格每日浮動，請
自行謹慎斟酌」，我一直以為只有黃金價格才是每日浮動的，原來口罩也是。香港的學
生來電話，問我的狀況，他看新聞說台北口罩很缺乏，詢問需不需要為我寄幾箱來？我
說，香港不也是疫區嗎？你還寄口罩給我？他說香港口罩不是問題，只在開始爆發疫情
的兩、三天口罩不好買到，後來很快就恢復了，價錢也很合理，他說他不明白為什麼我
們什麼都缺？我啞然不能作聲，這是一個失去秩序的時代，我們還能要求什麼呢？
我和學生一起出席校內文學獎，我們都戴上口罩進入那個密閉空間，卻仍有不認識
的學生不戴口罩，並且用一種輕慢嘲笑的眼光環視戴著口罩的我們，我定定的看著她，
一直看到她移開眼光為止，我只是想讓她知道，戴著口罩的我們並不可笑也不愚蠢。有
個小說入圍的學生，一直都在醫院的文書部門工作，她戴了兩層口罩，把自己的口鼻包
裹得很嚴密。我問她一切都還好嗎？壓力是不是很大？她說愈來愈痛苦，痛苦不僅來自
於工作環境的不安全，更來自於其他人的眼光，許多同學離她遠遠的，連話都不敢同她
說，但是她說她是可以理解的。成績揭曉她沒有得獎，我想向她說幾句安慰的話，她卻
已經非常迅速地離開了。望著空在那裡的座位，我感到歉疚與憂傷，這是一個失去關懷
的時代，我們還能要求什麼呢？
一個星期三的晚上，我和父母親去看表演工作坊的「在那遙遠的星球，一粒沙」，
座無虛席的國家劇院裡，一千多名觀眾必須量體溫之後消毒入場，戴著口罩看完兩個半
小時的舞台劇。開演前，我轉頭去看全場戴口罩的安靜的觀眾，是多麼壯觀的場面，壯
觀而且莊嚴。在人與人的距離已經比星球還遙遠的時刻，大家被舞台上的故事打動，有
時候悄悄流淚，有時候忽然爆笑起來，那不可思議的笑聲，衝破隔離與淡漠；積鬱與恐
懼，直上雲霄。這是一個瘟疫的時代，我們要求的是口罩也罩不住的歡樂；我們要求的
是比死亡更強大的勇氣，我再一次驗證了藝術的永恆與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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