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軟弱
◎柯裕棻 (2003.06.11)
前陣子肺炎疫情高峰期,整個台北陷入了無法言喻的肅殺之氣。失職的醫護人員和
無能的政府官員引起眾人的憤怒,而應該居家隔離的人出門亂跑,也經由媒體披露而遭
到社會譴責。新上任的衛生署長於是沈重地說了:「我們要對抗的不只是病毒,而是人
性的軟弱。」
人性的軟弱比體溫更難測量,這軟弱是全面的,充滿恐懼並且殘忍。有病的人軟弱
,因為害怕而想否認現實,心存僥倖覺得自己一定沒病;沒病的人同樣軟弱,也因為害
怕而幻想現實,歇斯底里覺得自己一定會得病。如此複雜的軟弱交錯,前陣子社會上不
論有病沒病,一片自私與怒罵的情形也就不足為奇了。
我正巧在肺炎高峰期生了病,而且符合體溫升高、頭疼、起疹子這幾項病徵,雖然
其實只有一點點不舒服,沒有咳嗽,發燒的溫度也沒那麼高,可是心裡卻開始慌張了起
來。體溫升高那天晚上,我完完全全體會了什麼叫做「人性的軟弱」這回事。
理智上,我非常清楚自己沒感染,我把政府發送的防疫手冊拿出來仔細研讀了幾遍
,反覆確定自己的症狀不是染煞。可是看了當晚的電視新聞又慌張起來,百貨公司和夜
市都曾出現可能病例,而且各種大眾運輸系統也都曾有可能病例搭乘。害怕之餘,我列
出一張路線清單,發現自己去過某百貨和某夜市,即使已經相隔數日,幾乎不可能染病
,「萬一」這個念頭卻像漂白水的氣味一樣,陰慘慘地在心裡飄著。
當時染煞醫師赴日的事件已經發生,社會上關注染煞者的道德問題遠遠凌駕了病患
的生死問題。我就在「雖然不可能,但還是去醫院看看吧,萬一真的是,就趕快隔離免
得挨罵」的想法中輾轉了一夜,那種心情大概近似自首。
第二天我又面臨另一個道德問題:不完全確認的疑似症狀,該直接打電話給疾病管
制局,還是就近到醫院診所就醫呢。我又重新研讀防疫手冊,但它沒有答案。電視新聞
也沒有指導性的防疫訊息,只有越看越恐怖的疫情報導。我想,應該淨空十天的不是各
行各業,而是媒體。
我上了幾個網站瀏覽,打了幾通電話給朋友,朋友歸納一個結論:「妳要相信接電
話的公務員還是相信醫院的醫生?」這句話反應社會現實,說服力太大了,我於是掛號
當天下午的感染科。
這時我已經完全為道德問題支配,也失去判斷自己和客觀事實的能力,我發現我真
正害怕的是社會的責難而不是病毒,滿腦子都是「萬一是,怎樣才不會挨罵」,至於自
己的症狀到底是否染煞,反而已經不重要了。我隨身帶一瓶消毒酒精,戴上兩層口罩,
徒步走去醫院,這段道德之路真是又炎熱又遙遠。
進醫院之前一個護士幫我量耳溫填體溫單,她比我自己還不怕我,我眼淚都快掉出
來了。醫院裡沒人,感染科附近更是空蕩。儘管穿隔離衣往來的醫護人員和以前一樣交
談開玩笑,醫院內卻有一種奇異的冷靜,有點「事到如今就看著辦吧」那種沈著,最核
心的疾病空間反而不太可怕,可怕的是醫院外漫天發燒的謠言和追捕病患的恐慌。我等
著,漸漸不那樣慌張了,而且越來越看清事實,人心的幽微軟弱,不堪一擊的理性,幾
近偏執的道德指控,都在這冷靜的時候了然。
診療室裡醫生和護士穿著電視上看見的白色隔離衣和防護罩,問診的態度一如往常
,我還看見他們額頭上悶出汗珠。檢驗的結果很快出來了:「一般病毒感染」。醫生嘆
氣說:「怎麼辦喔,這個社會怕成這樣。」護士和我都笑了。
結果是,理論上我不必隔離,但因為社會恐慌太嚴重,醫生建議我自行居家隔離三
天,以免別人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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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是事情都是被基因控制的,有的人悲傷、快樂、健康、衰弱
,這些都是在基因的控制之內,阿不是說環境影響就算了;所以呢,
什麼事情從基因來看,它可大可小,老鼠也是會得疝氣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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