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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假 written by Mingbay 2001/05/16 -------------------------------------------------------------------------------- 當學生的,一輩子總會經過十幾個寒假。 你記得高二的寒假,你在做什麼嗎? 每個人都有所謂的個人特質。簡單來說,就是所謂的特色。有的人的特色是長得很 美(或醜),有的是有心機,有的是很直爽……當然某些人的特色明顯到讓人過目不忘, 留下深刻印象,而有些人就是終其一生平平淡淡,不顯眼地活下去。 有的時後,別人看到的未必是你的重點特質。比如說,有些金玉其外的敗類,給人 看到的都是外表,而沒有內在可言。相反地,就是有些人乍看並不搶眼,可是有如老酒, 越陳越香,你會漸漸發現他的甘醇可人。 現在我要開始談的這群人呢,個個都是非常有特色的人,至少在我看來是這樣。我 剛認識他們時,我才十六歲多,是個中部某升學女中的高二學生。被學校抓去參加一個 救國團辦的營隊,名稱叫什麼我早就忘了,內容倒不是健行登山看星星之類的,而是所 謂的研習營。 我一向對救國團活動興趣缺缺,每年寒暑假同學爭相排隊搶熱門營隊名額的隊伍裡 也一定沒有我。可是那一年不知為何有好幾個研習營隊開辦,學校得派代表出去參加, 我們幾個平常在學校皮得出名的社團幹部馬上躬逢其盛,一個個被教官幸災樂禍地點名 出去。說不想去是騙人的。出公差不說,光是寒假可以離開學校和家裡一個禮拜,對當 時的我來說,已經是很大的刺激和冒險了。 其實現在想想,還是覺得很好笑,明明是個簡單的高中生研習營,說康樂營還差不 多,偏偏安上個漂亮的名字,還有一堆名人來幫我們上課。後來才漸漸發現,營隊裡好 幾個表現優秀,鋒芒畢露的夥伴後來都有所發揮,還有的到大學以後變成所謂的學生領 袖級人物,甚至有直接投身政壇的。說真的,有些人就是有這樣的前瞻性和遠見,遠從 高中時期就已經有所準備。不像我,直接把這個各路優秀人馬聚集的營隊當成南橫中橫 去玩,看在當時的李鍾桂主任眼裡,大概頂多是庸才一名吧。 背著行李上山,雖然穿著厚外套,還是覺得氣溫驟降很多度。到處都潮潮的好像有 霧氣,感覺得到,又看不清楚。爬了一小段山路才找到報到的地方。在門口先看到一個 揹著值星帶的大男生晃過來,臉色不知道為什麼很臭,臉上線條頗硬,看起來很嚇人。 「叫什麼名字?哪裡來的?」他看我一眼。 「我……」才高二的我哪裡見過這種陣仗,瞪著眼睛一聲也不敢吭。 「問話不會答嗎?」值星略提高了聲音,丟下這一句轉身又進去:「跟我來!」 我走進聚集了一堆人鬧哄哄的大廳,那個很酷的值星把我丟給一個身上掛著「輔導」 二字名牌的工作人員,又走開了。吃值星這麼一嚇,我根本完全傻掉,迷迷糊糊報了到 簽過名領好資料名牌,低頭一看,才發現我的名字印錯了。 「啊?真的錯了。難怪沒有妳的編隊記錄。名冊上也沒有。」輔導大哥們大概也忙 昏了,在一堆資料跟人來人往中揮汗作業。眼看旁邊比我晚來報到的,都有各組輔導來 「認領」,我一個人孤零零的站在邊邊,很哀怨。 「好了,注意!拿到資料的通通都先到各組去集合!」冷冰冰的值星又晃回來,大 家被他的嗓門一吼,都停下正在交誼聊天的嘴巴,乖乖像被牧羊犬趕著跑的羊群們,回 到牧羊人的身旁。「二十分鐘以後,餐廳集合完畢!」 那我怎麼辦,我是迷途的羔羊耶。 身邊一個個年齡與我相仿的男孩女孩們又繼續聊天說笑著走過我的身邊。推開門一 陣陣山風飆進來,冷得讓我打寒戰。原來說刺骨寒風就是這個意思啊。我背著行李,手 上握著根本印錯我名字又沒辦法編隊的資料,在人生地不熟的北區山上,真想就這樣轉 頭回家去算了。 「妳,為什麼還在發呆?」值星晃過來瞪我。「名牌掛上,快點去集合,不要慢吞 吞的!」 「她的資料還沒弄好啦。」身後長桌上的工作人員埋首文件中,還不忘打救我。 「我們還在整理。修誠你先處理一下。」 值星上下打量我一番。大概是看我一臉傻兮兮又快哭出來的樣子,他也不好意思再 兇我,放緩口氣說:「先去吃過晚飯,我們把妳編進隊裡再做打算。行李妳帶著,要編 完隊才知道寢室。妳叫什麼名字?」 「陳立雯。」我慘慘的說。一面給他看印錯成陳立雲的名牌。 他居然笑。「錯得真離譜。」 大概是人群都往餐廳方向移動了,報到大廳變得空蕩蕩的。身後埋首各種報到資料 中的工作人員聽值星這樣講,馬上抗議:「喂!修誠你講話有點良心好不好,五六十人 的營隊,有點小差錯還不算太離譜吧?」 值星沒講什麼,領著我出來外面。細細雨絲飄在我臉上,冰冰的。值星隨手抓了一 個剛剛要經過的學員:「楊亮鈞?這個夥伴你先帶去。」 哇塞!這麼熟!我非常的驚訝。這位明明是學員的楊兄,跟值星好像認識很久了, 兩人熟稔的打了招呼,他很大方的過來跟我講話。 「妳名牌印錯了?那應該是怎樣才對?」楊亮鈞彎腰看了一下我的名牌,溫和地問 著。聲音很好聽耶,態度又客氣,馬上讓我感覺人間還是有溫暖的。「立雯嗎?來我帶 妳去餐廳。我是第二組的,說不定妳就會編到我們組喔。」 餐廳裡桌次是按著組別排,我一入座,大家就眼光光的盯著我看,好像我是外星人 一樣。這也不能怪誰,他們早就聯誼過好一陣子了,突然來個外來客,當然古怪。 我好像小媳婦一樣沈默的吃我的飯,眼觀鼻鼻觀心,一面數飯粒一面聽著其他人開 開心心討論聊天。啊你也是中壢來的嗎?那你認不認識某某,對對他現在應該是高三沒 錯。喔那你是那個社團?社長嗎?真厲害。那康樂就讓你當吧!我們要選幹部耶,晚上 就寢前要交出去。誰對康樂比較有興趣的? 原來度日如年這檔子事還真的存在。我埋頭只是吃,希望快點撐過去這尷尬的一 餐。我是有點怕生的,面對這些高聲談笑活潑自若的新朋友們,我連頭都不太敢抬啊。 各桌越吃越熱鬧,簡直不像第一天見面的夥伴們,紛紛響應值星下的令「飯菜要吃光, 有剩的要留下來打掃!」各出奇招。本桌不知誰提議的採猜拳制度,猜輸的要讓坐隔壁 的舀一大瓢飯菜,然後受罰吃掉。 天知道我的猜拳運爛到跟只會出石頭的小叮噹差不多,一路輸到底,輸到大家都很 尷尬。好吧又不能叫我不要猜拳,那就把我排除在外面得太明顯了。可是看我一直輸他 們也不好意思取笑我,只好都瞪著眼睛扯著嘴角僵僵的打哈哈。而我還是一直輸,輸到 我旁邊幫我舀菜的夥伴都不好意思起來。 「輸得真慘。快吃不下了吧?」才認識沒多久的楊亮鈞居然笑笑的出來拔刀相助, 不動聲色地把應該到我碗裡的菜轉運到他面前,再若無其事的幫我吃掉。因為他那麼自 然,大家也不覺得有什麼古怪,繼續鬆了一口氣似的聊天玩鬧。 我只聽過有擋酒的,還沒聽過擋菜的,心存感激之餘,一面很慚愧的繼續輸,然後 開始擔心自己的胃腸,還有他的。 熬完這頓最長的晚餐,工作人員終於把我妾身未明的身分給搞清楚了,帶我回去我 應屬的小隊裡。來到以組為單位編排的寢室,認識自己同組組員之後,那種歸屬感真是 感人肺腑啊!原來這就是歸屬感,難怪十月慶典時僑胞們都要爭先恐後的回國……當我 還在謝天謝地的時候,肚子已經開始咕嚕咕嚕做起怪來了。 不舒服,不舒服,腸子扭來扭去發出各種奇怪的聲音,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腳冰 冰的,外面風大雨大。離開家的第一天,先是像小媳婦一樣委屈了很久,然後又孤苦無 依的跟一群人吃飯,現在開始又肚子痛,外面天氣壞得好像世界末日……我想家了。 負責點名的大姊姊進來寢室。點完名順口問:「陳立雯,妳有沒有不舒服?這是胃 腸藥,妳留著看看會不會用上。」 我接過藥,驚訝得張口結舌,連道謝都結巴:「妳,妳怎麼知道?」 大姊姊沒說什麼,笑笑的出去了。 隔天,經過我的室友兼同組夥伴薛佳儀的明察暗訪,發現昨夜是有人託點名的大姊 姊把藥送來的。至於這位好心人是誰呢,自然就是跟我同病相憐,昨天晚餐幫我吃掉大 半剩菜的那位仁兄楊亮鈞了。據說他也是災情慘重,拿藥時想起還有一個我可能也很需 要,所以順便托值星把藥交給我,以防萬一。可是值星是男生,又不能上來女生這層樓, 所以峰迴路轉,託到點名大姊姊手上。我想,大概連點名那位姐姐都不知道究竟是為什 麼我需要吃藥吧? 佳儀很盡責地打聽完這種八卦,還順便附贈其他毫不費力聽來的八卦。像是那位仁 兄叫楊亮鈞,已經當選為該組組長等等。說真的我很羨慕像佳儀這樣的個性,雖然才認 識她一天,可是馬上可以感覺她的特色:開朗,活潑,一點也不做作,而且標準自來熟, 跟誰都馬上處得來。我則是在陌生人面前會有點彆扭,熟了以後是很誇張的。 「立雯,妳覺得我的身材怎麼樣,跟陸小芬比,不輸她吧。而且我比她有氣質。」 這位薛佳儀小姐換衣服的時候常常會強迫我同意這件事。她臉蛋圓圓的眼睛圓圓的,身 材也圓潤但不胖,其實算蠻好的。我被她這樣逼問,總是傻笑點頭。後來被問太多次, 我們乾脆直接叫她小芬,陸小芬的小芬。 我跟她很快熟起來,每天晚上睡覺前一定要躺在床上交換八卦,對營隊男生品頭論 足。每每扯到忘形處,兩人又是笑又是鬼叫的,同寢室另外兩位室友不堪其擾,直警告 要把我們趕到走廊去睡。 而這位楊亮鈞先生呢,就是我們後來八卦中常常說到的一名大將。我跟小芬在第二 天就決定私下給他一個綽號叫情聖。原因?很簡單,他就是有那種味道。無論何時何地, 他的身邊總有一個到多個不等的女生,而他也總是很親切地在跟她們談笑著。遇到每個 他認識的人,總是帶著微笑地打招呼,禮貌週到。比起一些專門耍寶或耍嘴皮子企圖吸 引注意的男生來,他就是有一股與眾不同的味道。小芬說是風度,我不太明白。小芬一 本正經講的話或開的玩笑,我有一半以上不明白。她覺得我是恐龍。 我們同寢室的另一位室友宴玲也贊同這個說法。宴玲跟亮鈞是同一個學校的,據溫 柔的她說,亮鈞每學期都當選什麼最佳學弟或最佳學長,人緣好得不得了,堪稱彼校的 名人一位。學妹們尤其擁戴他。但每隔不了多久就會傳出又有學妹為他心碎的事件,因 為他雖是對每個人都很好很和氣,可是好像都沒有交女朋友的打算。小學妹們受到了迷 惑,芳心暗許,卻不知學長其實是個同志……喔不好意思,這最後一部份是我跟小芬擅 自加上去的。 「其實,對每個人都好,也就是一種距離。我覺得他很會保護自己。」我自以為聰 明地推測。 「亮鈞是很真誠的。他不是那種有心機,很有城府的人。」顯然這位室友聽懂了我 對亮鈞的批評。她委婉但認真的為他辯解。 「什麼啊?」更顯然的是,一臉迷惑的小芬沒有聽懂。 「我是說,像這樣的人,對誰都笑笑的,你很難知道他在想什麼。所以我覺得,他 的溫柔可能只是表面吧?那是保持距離的一種方法,又不傷人。誰知道他是不是心裡暗 暗在罵你?」我越假設越大膽了。 「不會啦。楊亮鈞雖然一副情聖樣,可是他不是那種偽君子吧。」小芬聳聳肩說。 如此這般,亮鈞兄在我們寢室八卦時間就變成情聖了。小芬神通廣大,跟亮鈞一樣 很快變成全營隊有名的寶,耍寶可以耍得那麼一本正經的爆笑,對一個艷星來說,還真 不是件簡單的事,我跟其他的組員都以她為榮,也深深覺得她以後的前途絕對不可限量, 成就鐵定超過陸小芬。 我總記得那天晚上,我們排完最後一天惜別晚會要上台表演的音樂劇,都過了午夜 了。同組組員們有的回去休息,還有的,像我和小芬,以及另外幾個負責另一個表演的, 都留下來繼續排練。上了一整天的課,大家都很累了。趁著沒輪到我們的空檔,我跟小 芬窩在樓梯口,擠在一起取暖。 外面不知何時又下起雨來,山上的風很有力地一道刮過一道,把門窗都震得格格作 響。我眼睛都快睜不開了,每天一大早起床,上課聽演講,上團康研習時更是又要唱又 要跳,然後上完課還沒能休息,小組研習討論、準備表演節目……每天都忙到頭暈眼花, 隔天一大清早又是苦哈哈地被值星的哨音叫醒。老實說我真佩服小芬,每天總是開朗有 精神的樣子,常常大老遠還沒走近就聽到她旁若無人的哈哈大笑聲。 現在她像一隻貓一樣擠在我身邊,身下的磨石子台階冰涼感一陣陣傳上來。在中台 灣出生長大的我,還第一次見識到北部山上冬天的寒冷潮溼。小芬安靜了很久,久到讓 我以為她睡著了。 「喂,立雯,妳知道嗎?」就在我也迷迷糊糊快要睡著的時候,身旁的小芬突然低 低的開了口:「其實,我很害怕。」 「啊?怕?怕什麼?」我腦筋還是不太清楚的反問。 「怕想到我的學長。」小芬一反往常的嘻嘻哈哈神采飛揚,聲音沈沈地說。「去年 年底,一個跟我很熟的社團學長,突然出車禍,昏迷不醒了好幾個禮拜。我去看他那一 天,天氣就像這樣,風大雨大,黑漆漆的,我心裡就有很不好的預感……後來,我要來 這裡的前幾天,他們班的人告訴我,學長已經往生了。妳知道嗎,我真的……不知道怎 麼說,如果學長沒出事的話,現在會在這裡受訓參加活動的,應該是他,而不是我了!」 她說著,眼淚一面滾下她的臉頰。 「別哭,小芬,妳,妳不要哭嘛。」我登時清醒起來,手足無措。 「這幾天,我一直強迫自己不要去想。我努力認識新朋友,努力讓自己開心,就是 希望可以不去想。我真的不明白,為什麼一個好好的人,會遇到這樣的事情,說不見就 不見了,連一聲再見,都沒機會跟他說?」 小芬聲音裡的悲痛和不解把我震住了。這樣開朗的外表下,居然有著這樣纖細的心 與想法,也難怪同寢室的其他室友會說她是外表惹火霹靂,可是感情豐富了。反觀我自 己,宴玲她們則是說,我是外表纖細,可是內在其實是隻恐龍。這些夥伴們的觀察力, 真是驚人。 此時我這隻超大號恐龍只能一面拍小芬的背,一面摸索著口袋,想找到面紙或手帕 之類的東西給她擦眼淚。我也不知道怎麼安慰她。那時的我們都那麼年輕,又怎能明暸 命運之神是怎樣運作如草芥一般的、我們的生命呢?對於人事的無常,生離死別的巨大 悲痛,又怎麼可能知道該如何去面對,如何去接受呢?除了哭,也就是不解了吧? 手忙腳亂地照顧著情緒失控,哽咽著的小芬,一面自己也陪著難過起來。可愛的小 芬又哭又說地發洩一番之後,覺得好過了一點。她趴的一聲很帥的站起來,決定去洗個 臉,對我保證洗完臉就一切沒事了。我有點擔心地要跟她一起去。她回絕我。 「洗手間就在那裡。」小芬指著樓梯間旁的廁所,離我們坐的地方只有十公尺遠: 「妳怕什麼?而且我要擤鼻涕,很大聲,很噁心,妳如果跟我去,我會擤不出來。」 我怎麼可能說得過她,只好繼續坐在樓梯口,等她出來。在排舞的其他組員們也瞭 解地把我們的部份先跳過去,讓後面的人先排。 這時,樓上有人下來,我趕緊往牆壁移近,怕擋到要下來的人的路。 「妳們……還好嗎?」一群顯然也是剛剛排練結束的別組夥伴從我身邊經過。有人 停在我身邊,開始跟我說話。 我抬頭,看到的是我們的情聖楊亮鈞先生。他一面作個手勢,示意要其他人先走, 不必等他。 「啊?」 「剛剛我們要下來,好像看到妳們在哭?所以就在樓上先等了一下。現在好點了 嗎?」他一直是那個溫和的笑,好聽的聲音,從容的態度。 「欸,好多了。謝謝。」我看著他,不知道要說什麼。 「妳們也練到這麼晚?聽說妳跟佳儀(就是小芬)要表演雙人舞?這種機會應該讓 給男生嘛,怎麼女生跟女生配對?」亮鈞輕鬆地開著玩笑,大概是想要改變一下氣氛吧。 不過我還是不知道怎樣回應,只是乾瞪著他。 「你想配對,可以啊,有多少人想跟你跳舞啊!」幸好小芬回來了。很自然的接下 去。「最後一天表演結束之後,聽說有舞會,到時你可以好好物色你的舞伴。」 「到時就太晚了。我現在就開始物色,不可以嗎?」他微笑,轉過去跟小芬講話。 「當然可以。你是不是在邀請我?」小芬當場吃起亮鈞的豆腐。我趁這個空檔往排 舞的場地走過去,開始加入排練。小芬跟亮鈞還扯了好一陣子,雖然眼睛還有點紅,可 是看她一臉正經的耍寶樣,我很放心地知道她已經回復原狀了。亮鈞走前還不忘對我們 這邊打個招呼,禮貌週到得無懈可擊。 「佳儀跟那個楊亮鈞,好像很熟?」組裡另一個女生偷偷問我。 「佳儀,她跟誰不熟啊?」我笑。 「我覺得楊亮鈞長得帥帥的,個性又親切……啊!在那一組真幸福,有帥哥。」她 一臉羨慕樣。我很同情地看著她,心裡在想,又是一個被情聖電到的純情少女。 「對啊,今天楊亮鈞上台報告的時候,我就在跟宴玲說,他的聲音,好迷人好好聽 喔!」看吧,當場再來一個。 「小姐們,舞還練不練啊?」旁邊遭到冷落的本組男組員們無奈地搖著頭,看著我 們這幾個三姑六婆妳一言我一語地大肆八卦。 其實也不必羨慕別人,我們自己組裡也有幾個很不錯的男夥伴。有的逗趣,有的機 靈,有的就是一副未來社會菁英的模樣,發言擲地有金石之聲,連營主任他們都另眼看 待。像吳正穎就是其中一名,相貌堂堂眉清目秀不說,講話已經頗有大將之風,有條有 理。他代表我們這組上台報告討論結果時,列席的講師、工作人員都在交頭接耳,互相 詢問這位閃亮新星的姓名。小芬把正穎外套上的名牌傳到前面,主任還特別拿筆抄了下 來。我們預測,正穎可能是二十年後的台北市長。 「啊唷!哪有那麼偉大!大家不棄嫌而已,錯愛,錯愛。」在台上虎虎生風的吳正 穎,一下台就變成這樣。想來小芬也要負點責任,是她帶頭把全組或多或少都變成耍寶 高手的。不像楊亮鈞那一組,男的紳士,女的淑女,果然物似主人形,有怎樣的領導人, 就有怎樣的組員。 我被分到這一組,只能說,氣數。 第五天是參觀日,我們終於可以出去享受一下北台灣的罕見冬日太陽了。清晨出發 時,天色還暗暗的,甚至有點下毛毛雨。我跟小芬包得跟粽子一樣,厚厚地穿了毛衣、 外套、圍巾、手套,帽子……應有盡有,邊走邊取笑對方。 「妳跟隻熊一樣!」小芬說。「如果妳在樓梯上摔倒,一定從四樓一路滾到一樓都 不會受傷,連痛都不痛!」 「妳還不是包得像顆球?」我很不服氣的反駁。「不用在樓梯上摔倒,我在這裡推 妳一把,保證妳就滾倒在原地,根本爬不起來!」 小芬不堪被激,信誓旦旦說,她絕對可以站得起來。兩人爭論半天,看時間還早, 我們決定作實驗。 我推她一把,她跌坐在地上,掙扎半天,很辛苦的終於站了起來,臉都漲紅了。 「好,現在換妳。」小芬拍拍身上的灰塵說。 「換我什麼?」我大吃一驚。 「換我推妳了。」她真的過來,作勢要推站在樓梯口的我。 「不行,我不要!」看這她一步步逼近,我往後退,一面求饒。「這樓梯好高,妳 看到沒有?而且溼溼的,又滑,我一定會摔死。小芬,妳冷靜一點。」 小芬一臉認真相,根本不想放過我。我反身就往樓梯死命的跑,趕在她前面下樓。 她在後面毫不放鬆的追,我們身上又都穿了一堆臃腫冬衣行動不便。待我喘吁吁的連下 兩層樓,小芬才慢下來,在樓梯間探出頭來對我喊: 「好了,這次放過妳,不要跑了啦!等我一下。」 我才不上當。「等妳?妳開玩笑?」 我還是繼續狂奔下樓。光顧著低頭看台階,果然砰地一頭撞上一個正要上來的人。 幸好大家穿得都厚,痛是不痛,只是來人被我一撞,重心不穩,險些摔倒。被撞的倒楣 鬼連忙一手抓住扶手,另一手攬住一撞之下也差點滾下樓的我。 「這麼急著上哪去?」說話的人聲音好熟,不但沒生氣,還帶著笑意。我還沒抬頭 看,心中已經靈光一閃。這是情聖的聲音嘛! 果然是亮鈞。微笑著,一點也沒有怪罪我這個冒失鬼的意思。 「看吧,早讓我推不就沒事了?」小芬此時趕到,也是喘吁吁的。「楊老大,你…… 可以放開立雯了吧?你是趁機吃她豆腐啊?」 亮鈞確定我站好之後放開我,被小芬一說,臉上居然稍稍紅了一下。 「原來是後有追兵?小姐們,在樓梯間追逐是很危險的,小心一點吧?」他點個頭, 還是微笑著離開我們,上樓去了。 「他們那組是明天才出去參觀吧?」我們一面下樓,我小心地看著樓梯一階階下, 一面問。 「應該是。幸好我們是今天,可憐明天他們要被趙修誠值星帶出去!」小芬說。 調好呼吸,整頓嚴肅的儀容,我跟小芬正正經經地出現在同組夥伴面前,準備點名。 「薛佳儀,陳立雯,下次不要在走廊上跑。又不是小學生了,自己注意一點!」沒 想到裝也是白裝,值星不知怎麼發現的,點著名還順口訓我們幾句。我開始偷笑我撞到 的不是值星,他要是知道我跟小芬不但在走廊上跑,還在樓梯間追逐,大概會叫我們去 罰站吧。 「是的值星,您教訓的是。」小芬一本正經地說。「謝謝值星的教導。」 「薛佳儀,不要跟我嘻皮笑臉!」值星自己都忍笑忍得很痛苦,小芬擺明了就是在 耍寶。這個值星是比較和藹的,另一個冷面的趙修誠就一板一眼得多。小芬在趙值星面 前可收斂的呢,我總笑她是惡馬也要有惡人來治。 參觀完第一個定點,我才發現原來塞在外套口袋裡的毛線手套不翼而飛。我趁著僅 剩的一點時間回頭找了一下,還是不見。上車之後我愁眉苦臉地跟小芬報告。 「這麼可憐?我的借妳一隻好了。」小芬慷慨地分享我她的手套。 「不用啦,沒有那麼冷,只是丟掉東西就是有點哀怨。」我說。「奇怪,到底掉在 哪裡?我早上出來的時候明明還有摸到在口袋裡啊。」 後來的行程果然都沒用到手套,連厚外套可以都脫掉放在車上,因為天氣奇蹟似地 轉好了。難得的好陽光,加上再兩天營隊就結束了,大夥兒紛紛拿出相機拍照留念。這 幾天緊密地相處下來,說掏心掏肺可不為過,要分開還真的有些依依不捨的感覺呢。 小芬成了大家合照的中心人物,左一張右一張照個沒完,紅得不像話。我看著她做 鬼臉或假正經的怪樣,忍不住在一旁笑。她在人群中還不忘對我擠眉弄眼,用嘴形叫我 閉嘴。我笑得更厲害。 「叭喳!」一個不留神,有閃光燈一亮,當場看熱鬧看得不亦樂乎的我也被照了一 張。我回神一看,居然是我們的明日之星吳正穎。還來不及說話,他已經轉頭對旁邊的 夥伴說:「我跟立雯照一張!」 「我也來!」沒想到被要求幫忙拍照的夥伴也吵著要加入。後來越加越多,最後是 七八個人一起拍了一張。帶我們的林大哥由此得到靈感,請別組的人幫我們全部照一張 團體照。雜七雜八照了好久,上車時間都耽擱了。連值星都在跟我們拍照,所以遲了也 沒被他電。小芬不甘寂寞,還去逗值星:「咦,不是說四點上車嗎?值星,請問你的錶 現在幾點?我的錶好像快了?」 「陳立雯,請把妳的室友帶回座位管教!」值星回頭對我喊。 回到營隊,已經夜幕低垂。因為白天天氣很好的關係,此刻夜空很清澈,可以看到 許多清楚的星星。走回寢室放東西的途中,我指給小芬看。 「我們晚上出來山坡上看星星?」小芬興沖沖地說。 「很冷耶!要看在房間外面走廊上看就好了。」我潑她冷水。 「妳這個人,一點情調也沒有,真是不解風情的一條牛。」小芬教訓我。 「妳怎麼知道牛不解風情?」我反駁她。 「我不知道牛是不是不解風情,可是我知道妳就是不解風情。」 「薛小姐,這是從何說起?觀星本來就應該是輕羅小扇撲流螢,臥看牽牛織女星 啊,是夏天的事!誰要冬天晚上外面只有八度還出來觀星?您好興致,感冒了我可不 管。明天晚上表演如果出錯,妳就等著被砍吧!」 小芬還是搖頭,一副我無藥可救的樣子。 這個話題一直持續到我們吃完晚飯還在吵。我們得要走一段暗路過去另一棟大樓, 準備上晚上的課,之後還要彩排明天惜別晚會的節目。平常這段路大夥兒會儘量等齊了 一起走,因為外面黑,路燈又少,走起來怪可怕的。可是小芬因為忙著跟我辯論,忘了 帶她老人家的筆記本和講義。我們只好折回寢室去拿。再下來時,同組的大家都走了。 我們兩個只好硬著頭皮互相壯著膽,走那段黑漆漆的山路。 一面走一面大聲唱歌講話,越講越響,好像不敢靜下來一樣。走著走著,深深覺得 平常大家嘻嘻哈哈一下就到的上課大樓,今天怎麼特別遠啊? 暗暗的小徑,越走我們越毛。不知是小芬還是我先開始的,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好 像後面有人追趕一樣。到後來乾脆發足狂奔,往已經可以看見的大樓燈光死命跑過去。 跑著跑著,眼看已經在望……說時遲,那時快,我腳下不知絆到什麼東西還是踩到 石塊,我在自己還沒意識過來的時候,已經狠狠跌了個狗吃屎! 「啊!」 當時只覺得一陣頭暈眼花,有星星在我眼前盤旋……著地點下巴、膝蓋跟地面親愛 的纏綿了一下,手肘撞上旁邊突起的磚頭,擦破皮了。 小芬連忙折回來扶我,她也嚇了一大跳。 「要上課了,妳們兩個還在……」從大廳聞聲出來的,是今天內勤的值星,也就是 不苟言笑的趙修誠。他本來是要罵人的,可是看到小芬攙扶著一拐一拐又灰頭土臉的 我,本來要罵的話也打住了。 值星跟小芬扶著我坐下,他指示小芬先去找醫護組的工作人員拿急救箱。眼看上課 的時間快到了,趙值星必須過去整隊,他只好一面走還一面不放心叮嚀我好好坐著別亂 動,等小芬跟醫護組的人回來。 我孤零零坐在大廳裡,一面覺得哭笑不得。早上才被另一個值星罵過,現在又發生 這樣的慘劇,等晚上他們開工作會議時,兩個值星一對照,我跟小芬一定會被選為今天 最大的麻煩人物。想想我還真倒楣,早上還沒出門就在樓梯上撞到人,參觀沒多久手套 就丟了,現在又是血光之災…… 「不上課,一個人坐在這兒做什麼?等佳儀嗎?」從大門進來,一面微笑著走過去 的,是楊亮鈞跟幾個他們組裡的人。我努力笑一下,跟他們點頭打個招呼,沒說話。他 們一起上樓去了。 奇怪我怎麼老是遇到他在附近晃來晃去? 等小芬久等不到,坐在那兒覺得很是淒慘。膝蓋又一陣陣火燒似的痛起來,逼的我 眼淚都快掉下來了。 樓梯上有人下來,我以為是小芬終於找到救星了,鬆了一口大氣。 可是,一看之下,發現不是。 是剛剛走過又折回來的楊亮鈞。 「妳還好吧?我看妳怪怪的?怎麼回事?」他直直往我這邊走來。 我連忙擦掉剛剛掉下來的眼淚。沒敢多說話,只把手上的傷給他看,當然還有膝蓋 上的光榮戰果。 亮鈞嘆口氣,一面摸出身上的手帕,先讓我把臉擦乾淨。手帕上擦下來的土跟砂裡 還有血跡,於是我知道我下巴也破了皮。 「這麼不小心?疼不疼?」他溫和的詢問令我莫名其妙一陣委屈,眼眶就紅了。 「好了好了,沒事了,忍耐一下,有沒有人去找值星或醫護組?」不說話還好,亮 鈞一安慰,我就更無法控制的掉下眼淚。他一面輕輕拍我的肩安撫我,一面因為手帕已 經髒了,就只好用他襯衫的袖子幫我擦眼淚。 「小芬……佳儀去找了。」我帶著鼻音哽咽說。糗死人了,又不是小孩子,居然哭 成這樣。不過他也要負責,誰叫他聲音好像深夜廣播節目主持人一樣,讓人委屈都忍不 住。 小芬這時才帶著醫護組的大姐姐趕到。大姐姐幫我消毒,痛得我齜牙咧嘴的。她還 得把我的牛仔褲破洞剪大一點。這下子好,我一直想要一件破洞牛仔褲,現在真是如願 以償,粗獷得很了。 「應該只是皮肉傷,不要緊。」大姐姐說。 樓上響起一陣掌聲,演講人開始上課了。值星此刻也下來,看到一堆人都聚在這邊, 愣了一下。 「怎樣,沒事吧?」趙值星問。「可以上課嗎?要不要回去休息?」 「我沒事。」我勉力站起來。 「下次走路就好好走,不要跑來跑去的,遲到就遲到,我有那麼兇嗎?」趙值星說, 冷硬的臉上就是「我很兇」三個字,一點說服力都沒有。看小芬嚇得噤若寒蟬。「還有 妳,薛佳儀,好好照顧她,知不知道?」 「我會啦。」小芬垂頭喪氣的囁嚅著。醫護姐姐把透氣繃帶和優碘交給小芬,要她 睡覺前幫我再擦一次藥。 「可惜了這麼漂亮一張臉,希望下巴不會留下傷痕。」大姐姐要走前還說。 「留下疤的話,我會負責的。立雯,我會照顧妳一輩子。」小芬小小聲的跟我海誓 山盟。又在耍寶。我心情再壞都被她逗得笑出來。 「沒事了就上去上課吧,進去的時候小聲一點,不要打擾其他同學。有什麼問題就 馬上來找我,聽到沒有?」趙值星陪著我們往樓梯走。他只看了楊亮鈞一眼,對於這個 沒關係的人為什麼在這裡也沒有多問。 光走路是沒什麼,倒是爬樓梯,膝蓋彎曲度變大,就很吃力了。 「可以嗎?」小芬攙著我,擔心地問。我點點頭,繼續咬牙很困難很吃力的,一手 撐著小芬的肩,一手緊握住樓梯扶手,往上爬。 值星跟亮鈞交換個眼色,亮鈞過來示意小芬讓開,他略彎身,喝的一聲就把我攔腰 抱了起來。 我大吃一驚,還沒說話時,亮鈞已經很輕鬆地往上走了好幾階。 「我,我自己會走,不用這樣,真的!」我訝異得語無倫次起來,全身像是被丟到 滾水中一樣,火燙燙的血液循環增快數十倍。「我很重的,我……」 「妳不重。這不就到了嗎?」他還是微笑,輕而易舉地把我放下。 「還好課在二樓上,要是在四樓,楊亮鈞就糟糕了。」平時不苟言笑的冷面值星居 然開起亮鈞的玩笑,我們都傻眼了。 折騰一個晚上,膝蓋淤血的地方還是陣陣作痛,其他傷口也不甘示弱的用發腫發疼 證明它們的存在。 「演戲的部份沒有問題,反正走動不多。可是後面跳舞怎麼辦?」組長苦著臉問。 「換人來不來得及?」有人提議。 「舞根本是小芬跟立雯編的,跳得最好的也是她們兩個,現在要換搭檔,真是有點 勉強吧?」 「不然我們改一下好了,把我跟立雯的部份換成別人跳,反正改一下走位,觀眾也 看不出來?」小芬思考一下之後說。 「那妳呢?立雯不跳,那妳要跟誰搭檔?」 「我就不上場啊!」小芬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不行啦!立雯不跳已經很麻煩,妳再不跳……」組長一臉為難。 我覺得很愧疚,因為我的不小心,害得表演節目要開天窗,小芬也沒辦法上台…… 「我試試看好了,應該沒關係吧?」我毅然站起來說。 「妳,不要太勉強吧?只是表演,不需要賣命啊!」小芬瞪我一眼。 「可以啦,我只是手上擦破皮,膝蓋有點淤血而已。試試看嘛?」我硬逞強。 禁不住我的堅持,大家只好讓我試著排練一次。痛是真痛,不過在不想因為我而麻 煩大家的考量下,這樣的疼痛還可以忍耐。彩排結束,大家還在我的破牛仔褲褲管上簽 名留念。 「我看立雯可以多一個綽號叫鐵拐陳了。」吳正穎簽著名,還忍不住開玩笑。 「哪來的柺杖?」我抗議。 「我就是妳的柺杖。」小芬很夠義氣地說。「真的不是我在講,這柺杖還有曲線雕 塑的,很有美感吧?」 大夥兒笑得瘋了。巡視到這邊的冷面值星晃過來,一面對我們說:「差不多了吧? 可以回去準備就寢了?」 「值星才該早點回去休息,明天要帶隊出去參觀不是嗎?」組長很善體人意地說。 「就是我們在這礙事,他非得趕我們回去以後,自己才能睡嘛!」小芬在這個值星 面前比較不敢放肆,可是還是忍不住咕嚕了兩句。 「妳在說什麼啊?薛佳儀?」趙值星冷冷看她一眼。 小芬還想回話,被我用暴力制止了。我拉住她,一面把她的嘴捂住。組員們對我投 以讚許的眼光。 下樓對我來說是比較簡單的,大夥兒還嘻嘻哈哈地想推選一個壯男來擔任我的交通 工具,被我拒絕了。 「只是點外傷,又不是殘廢!」我說。 下來到門口,我們一群人才出門,有人就叫起來:「啊!下雨!」 真是奇怪的天氣,本來還好好的,山上天氣真是說變就變。 「現在怎麼辦?」小芬看著我。 「就跑回去啊!」這段路不算遠,頂多淋溼一點點,回去反正要洗澡了。 「小姐,妳好像不太明白自己的處境啊?」小芬嘆氣。「您老大的腳,可以跑嗎? 不怕悲劇重演?」 「試試看嘛?」我看著不算小的雨,不太確定地說。 「這樣好了,妳們在這裡等。我們先用跑的回去,然後派人把傘送過來,這樣妳們 就可以慢慢走回去了,又不會淋溼。」組長建議。 「好,這點子不壞,你果然沒有辜負我們的期望。」小芬誇獎組長。害他啼笑皆非。 看著大家紛紛把外套蒙在頭上往雨裡衝,我跟小芬並肩坐在台階上望著雨勢,只衷 心期望幾個明天要上台的夥伴不會像我一樣倒楣,摔個四腳朝天。 「好快喔!馬上要結訓了。」小芬又開始風花雪月了。「我們短暫的緣份……」 我笑。「妳是怎麼了?這麼感性?」 「沒有啊!只是覺得,在山上其實很快樂,可是快樂的時光總是一下子就結束了。」 小芬把下巴靠在膝頭,短髮披到頰邊。她靜下來的時候其實是很淑女的,可惜這一面只 有我看到。「立雯,妳想十年以後,我們還會記得這些可愛的夥伴嗎?大概下山以後就 漸漸失去聯絡了吧?」 「哇,十年以後我就……二十七歲了!」當時覺得二十七歲真的好老好老,可是誰 不會長到二十七呢?除非在二十六歲之前就死了。廢話。「我當然會記得啊!畢竟這大 概是我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救國團活動了!」 「妳怎麼知道是最後一個?」小芬「余豈好辯哉」的本性又出來了。「說不定以後 妳會一個接一個,參加個沒完!」 「我就是不太會參加這種活動的嘛,只是預測一下。」趕快結束戰局。 「回台中以後還要繼續聯絡喔!」靜默了一下,我說。 「當然啊,我們可是同居人呢。只是,妳們這種優等生,一定天天要唸書要補習吧? 唉。」她嘆氣,然後突然火起來似的越講越大聲。「我們學校的最看不起妳們了!土就 算了,有些還跩得跟什麼一樣!厚,去哪裡都穿著制服,好像唯恐人家不知道她念哪裡。 跩什麼跩嘛!裝高雅!」 我啞口無言。只能傻笑。小芬她們學校是專科(還是職校啊?我從來弄不清楚), 同齡的高中生還是清湯掛麵甚至唸書唸到不修邊幅的時候,她們就已經是亮麗動人、青 春燦爛了。真羨慕。 小芬還在繼續痛批我們學校有多臭屁、她有多痛恨的時候,我的救星好不容易出現 了。一個撐著傘的人影慢慢走過來。黑暗中還看不出是誰,小芬已經開始大叫︰「救星! 救星!」 那人手上提著兩把傘,看半天我也沒認出是那個倒楣鬼被派到這個劣差。一直到他 走上台階,我才恍然,原來我沒認出來的原因很簡單,這人不是我們組裡的嘛!他是楊 亮鈞! 「咦?怎麼又是你?你們組裡也有人不良於行嗎?」小芬奇怪地問。 亮鈞只是微笑。 「妳們怎麼在外面吹風?」他溫和地說。 還沒來得及回答什麼,又有人匆匆忙忙往這邊跑來。這次就是組裡的人了,吳正穎 也帶了傘過來。 頓時氣氛變得有一點奇怪。連耍寶成性的小芬都沒出聲。亮鈞跟正穎好像不熟,照 了面只是點個頭。 「走吧!」還是小芬打破奇怪的氣氛。她接過亮鈞手上的傘,一面拉了亮鈞一把。 「我給你這個榮幸跟我一起走。」 「他怎麼也來了?」我們走在他們後面,我低聲問正穎。 「我不知道啊!」正穎也一頭霧水。 「你是猜拳猜輸了,被派過來的,對不對?」我笑。 「可惜妳猜錯了。」正穎也笑著,沒有說下去。 到了宿舍大樓,我們謝過這兩位救美的英雄。我一面跟小芬說著話一面往樓梯走。 爬樓梯比起練舞,對我來說已經可以算小意思了,楊亮鈞還是問我有沒有問題? 「可以可以,一點問題都沒有,你放心。」想到他早一點居然抱我上樓,耳根子就 辣辣的燒起來。這裡,像趙大哥講的,可是要爬四樓的。 最後一天研習,大家都心神不屬。離別晚會在晚上,可是那種分別在即的氣氛,從 一大早就已經很濃了。晚飯前出去參觀的各組也回到營隊,大家忙忙準備晚上的表演節 目,誰也沒心思吃飯,到處都是忙忙亂亂的人馬跑來跑去。 七點整,晚會正式開始。所有的工作人員都把名牌除下,連值星都把值星帶拿下來 了。這幾天來含薪茹苦地照顧我們的大哥大姊們接受我們誠心的感謝。本組感謝的方式 果然與眾不同,由組長獻花,小芬獻吻,一個紅紅的唇印(可是特地向鄰組的大姊姊借 來的口紅呢)印在我們老實的林大哥臉頰,他的臉紅了好久都不褪。 「沒關係,不是我的初吻了。」小芬下來以後偷偷跟我說。我大吃一驚。 「妳,妳,妳是說?」我結巴起來。 她大笑。「這不是第一次獻吻啊!立雯,妳真的好純情喔!」 幸好我的腳沒有給我太大的困難,我是說在表演之中。當最後一個音符滑出,我還 保持在結束姿勢的時候,心裡真是鬆了一口大氣:終於不負所託的把它表演完了!此時 火辣辣的膝蓋跟淤血的手肘都不是問題了! 待表演全部結束,接著就是舞會。音樂一響起我就開始找撤退的地方。幸好為了氣 氛考量,燈光都調暗了,我很容易地選到一個角落坐下,一面開始吃喝我的零嘴跟飲料。 舞池裡人影雙雙,非常有氣氛,我很悠閒的東看西看欣賞著。當我看到小芬跟冷面 值星趙修誠在跳舞時,下巴差點掉下來! 一曲結束,小芬找到躲在一角吃喝的我,臉上紅撲撲地,一屁股在我身邊坐下。 「妳覺不覺得他很酷又很帥?」小芬興奮地問我。 我一口果汁險些噴出來,一面咳嗽,上氣不接下氣:「妳是說值星?趙修誠先生?」 「對啊!」她眼睛都發光。 「不會吧?他,妳,可是……」我登時啞口無言。 「我不管,我就是覺得他很棒。」小芬才不理我。她陶醉地看著舞池,一面宣布: 「最後一隻舞,我要去找他跳!」 我們坐了一下。有人來邀舞,我都指指我的膝蓋,很抱歉地婉拒。夠義氣的小芬陪 我坐了一兩隻曲子,又被我趕回去了。 「幫我把我的份跳回來!」我勉勵她。 組裡幾個男生也很夠義氣,輪流跟女生們配對,大夥兒玩得不亦樂乎。我在一旁當 壁花當得正高興,冷不防有人拍我的肩:「可以賞光跳隻舞嗎?」 我轉頭,是笑吟吟的吳正穎。 「別人不知道就算了,你是自己組裡的人,還不知道她的腳有傷嗎?」小芬下來休 息,一面罵著他。 「剛剛表演的舞都能跳了,現在這種慢慢的舞只是像踱步,沒問題的啦!」正穎居 然不受勸。「我保證不會踩妳的腳。」 擾攘半天,正穎還是堅持。拗不過他,只好下海伴舞一趟。 「跳得很好嘛!一點都不像腳痛的人!」他老兄居然還很愉快的說。我沒好氣,只 能瞪他一眼。 「我是心裡在滴血。你看不到。」 正穎仰頭大笑。我突然發現,其實他是很好看的一個男孩子,堪稱唇紅齒白,當之 無愧。 「喂,說真的,你以後要是出來選民代或市長,可以打那種美男牌耶。」 「這算是誇獎嗎?」他斜眼看我。 「算吧?」我也不太確定。 一曲結束,正穎被別人邀舞,我趁機溜開。途中被捉住,都推說要去上廁所。舞會 已經接近尾聲,陣陣感人的輕柔音樂響起,已經有幾個情感纖細的女夥伴開始掉眼淚了。 「這是最後一隻舞了。」擔任DJ的大姊姊溫文的嗓音響起。「請去找你最欣賞,最 想認識,或最難忘的人,告訴他,你珍惜這段緣份,希望跟他共舞這最後一曲……」 場中氣氛已經是離情依依了,加上她這麼一說,真是火上加油,雪上加霜。登時找 舞伴的找舞伴,邀舞的邀舞,訴衷情的訴衷情…… 因為不想又被拉去跳人情舞,加上腳又痛,我趁著場內一片混亂之際往外移動。在 門口被另一個白臉值星遇到。 「咦?妳上那去?不跳舞嗎?最後一隻了呢!」值星身邊也已有一位學員美眉搶好 位置。 「出去透透氣!我腳受傷也不方便跳啊。」我陪笑,還是慢慢往外走。「沒有人要 找我的啦!」 「誰說的?我知道的就有好幾個!」好好值星笑。「妳這樣一走,多少人要失望妳 知不知道?」 我還是傻笑。 到了外面走廊,我找了張椅子坐下。膝蓋其實整晚都很痛,連站都站不太住,可是 為了表演節目,在夥伴們面前,我還是硬撐過來了。好不容易可以坐下休息,那種火辣 辣灼痛的感覺才略略舒緩了些。我跟著室內傳出來的音樂聲輕輕哼著,心裡模模糊糊地 覺得有股酸意陣陣湧上來。這幾天充實愉快的日子真是要結束了,也要跟這群才氣寶氣 兼備的夥伴們說再見了。短短幾天,居然有這樣濃烈的離情,真是令人吃驚。 舞曲音樂輕輕迴響著,大家都在享受這最後一隻舞吧?我繼續有一搭沒一搭的跟著 樂聲哼唱,一面揉著自己的膝蓋。 這樣子結束也很好,一個人享受著最後的時光。以後想起來的時候,會…… 「妳怎麼在這裡?」 思緒被一個突如其來的問話聲打斷。 我吃驚的抬頭看,發現從門外進來的,居然是行色匆匆的楊亮鈞。 「那,你呢?又怎麼會從外面進來?」我張口結舌。 「我回寢室去拿東西。」他低頭從口袋裡掏出一樣東西遞到我面前。 居然是我昨天丟掉的手套! 「怎麼會在你身上?」我接過,很不解地問。 「是妳昨天撞到我之前掉的吧,我在樓梯上撿到的。」他溫和地說著,一如往常地 微笑,眼睛彎彎的。「我怕明天結訓一片兵荒馬亂,找不到妳,所以趁現在趕快回去拿 來還妳。」 「謝謝!」我開心地道謝。「我以為是掉在外面呢,沒想到還找得回來!」 「那,妳可以報答我嗎?」他微笑著,很自然的問了出來。 「啊?」傻住。 「跟我跳這隻舞?」 我無奈地指指膝蓋。他瞭解地點頭,在我身邊坐下。 「我們一起唱完這首歌好了,就當作在跳舞吧!」他說。 我們果然哼唱了整支歌。不過,顯然負責挑音樂的工作人員剪接了帶子,歌曲左唱 右唱也唱不完。我邊唱邊笑起來。 「笑什麼?」 「這歌未免也太長了!」我忍不住說。 「這樣才能讓大家好好享受這最後一隻舞啊。」他一派輕鬆自然。 「對了!」我到這時候才突然靈光一閃。「亮鈞,你不在裡面!一定有很多人要找 你跳舞找不到。糟糕了!」 「彼此彼此。」他也說。 舞曲結束,響起熱烈的掌聲。我們也自己拍起手來。 「好好照顧自己,別再跌倒了!」亮鈞轉頭看著我,很溫和的說。 「謝謝你的提醒!」我沒好氣地回答。 「So remember good-bye doesn't mean forever…girl remember good-bye doesn't mean we'll never be together again…」他繼續剛剛最後一隻舞曲的歌聲,一面摸摸 我的頭:「很高興認識妳,立雯。希望很快可以再見。」 「喔,彼此彼此。」我用他的話回敬他。 我承認,上大學之前最大的錯誤,就是看了未央歌這本書,而且很天真的相信,裡 面那種男的性格女的美貌沒壞人沒惡念的環境,是真的存在的。 所以我充滿了期待要去上大學。而且要考上那種很棒的學校,一面充分燃燒自己、 熱愛自己的學業,一面跟一些很棒很偉大的人相親相愛四年,每天煮酒論英雄。當那種 新時代好青年。 高三的我真是這樣想的。 不這樣想也不行,我總得幫自己找點信仰吧,否則每天唸書考試這樣的日子,怎麼 過得下去? 尤其是高三蒼白的寒假時,看到暌違一年,卻越來越美麗的小芬(這是她強迫我同 意的),還有她那幾個活潑亮眼的同學時,當場就覺得我這樣暮氣沈沈的埋頭苦唸,一 定是有很好的報應在後面吧。不然平平是十七八歲,憑什麼人家那麼青春燦爛,我就是 呆呆的只會傻笑穿條牛仔褲一點少女的美都不見。 「來看吧,好學生都長這樣的。」小芬在麥當勞還要笑我,她跟她另外兩個同學都 打扮得很俏麗,其中一個還化了點妝,特別搶眼,害我不停的盯著人家看。 「妳們都好厲害喔,這麼會唸書,這些我光看都頭暈。」美女拿著我包包裡的化學 參考書翻了一翻,嬌呼著。「還都有唸耶,畫這麼多重點,妳真的好厲害唷。」 我還是傻笑,不敢跟她說畫了不見得有用,化學是我最爛的一個科目,每次考出來 都是低標那種。 「我們等一下要去逛街,妳要不要去?」小芬喝著加冰可樂,一面問我。「過年這 幾天很多店都沒開,乾脆去看電影算了?」 「我,我要去補習耶。」我很慚愧的小小聲說。 「蛤?還要補習喔?現在不是在放寒假?」小芬瞪大眼睛,和同學交換一下不可置 信的眼神。 「高三沒有寒假啦,我們下禮拜開學還有假期作業考呢……」我越講越小聲,不知 道為什麼非常心虛。 「那祝妳功課進步。」從麥當勞出來,我們在台中公園門口分手。應該是假日的關 係,到處都是喜氣洋洋的遊人。幾個年輕男孩子對小芬她們看了又看好像很有興趣的樣 子。小芬的同學們掠著頭髮,很泰然自若,完全見怪不怪。 「妳有跟其他夥伴連絡嗎?」我隨口問著,對於面前這些青春男女上演的眉來眼去 非常專心。 「嗯……」小芬沈吟了一下,好像在考慮什麼,不過到最後還是沒多講。「就是比 較熟的幾個啊,妳啊,湧德,正穎,組長。還有……」 「還有誰?」我順口接下去問,回頭看到小芬有點猶豫的表情。 「沒什麼。」她笑了一下,圓圓的臉上又是陽光一般毫無心機的快樂模樣。「立雯 妳要加油喔!我想妳一定可以考得很好的,再撐幾個月就過去啦!」 我嘆了一口氣。「我也知道啊,只是這剩下的半年不到,大概要更苦悶了吧。」 「忍著點吧立雯,我覺得妳以後是會變成很偉大的人物那種人。」小芬居然很認真 的對我這樣勉勵,一臉正經八百。「要好好用功,多唸一點書知道嗎,別忘了我辛辛苦 苦賺錢讓妳讀書,妳不好好唸不如給我回家放牛。」 我當場在台中市著名景點、遊人如織的台中公園門口,暖洋洋的冬陽下,笑得快要 岔氣。笑得小芬幾個同學都用很不解的眼光看著我。好像我是唸書已經唸瘋了的書呆子。 「好啦!快去補習吧,我有空再找妳。」小芬很帥的拍拍我的肩道別。「那幾個男 生看我們看很久了,我去問他們要不要跟我們去看電影。」 這麼驚險刺激的事情,在我苦悶的高三生涯是不多見的,可惜我補習時間已經快要 到了,只好眼睜睜的看著她們三四個花枝招展的走掉。 不過那次見了面之後,果然如我們所預言,我被功課和考試壓得乖乖的扁扁的,每 天只忙著翻那永遠翻不完的書,讀那永遠讀不完的數學物理化學,寫那永遠寫不完的小 考複習考月考模擬考。其實人在其中並沒有什麼感覺,因為我身旁四五十個同班同學, 以及全國數萬考生,都是在同樣的境況下,期待著七月份的到來。沒有懷想,沒有目標, 唯一的奢望就是七月三號步出考場之後,我可以卯起來隨心所欲的愛看漫畫就看漫畫, 愛看電視就看電視,愛睡到幾點就睡到幾點。 現在想起來,那真是單純而簡單的慾望。日子那麼簡單,心思那麼簡單,願望那麼 容易就可以滿足。那時候的世界,黑就是黑,白就是白,而黑白之外的,我們不必也無 能力去想。 「農經系?」雖然是正式放榜前一天,但因為准考證號碼榜已經放了,基本上考生 們都知道自己花落何家。別人芳蹤如何卻不一定知道,所以,查詢的電話響了又響是意 料中事。 「對啊,農經系。」我對著電話說,一面盯著手上的成績單和最佳落點之類的資料: 「我的生物才剛剛過低標耶!結果照著分數填,居然跑到農學院!」 「有教無類嘛。」電話那頭,打來探聽消息的吳正穎哈哈大笑。 「農經系要學什麼?」我很沮喪。「我生物真的很爛,種花都會種死,怎麼辦?」 「妳爛的只有生物嗎?」每次都兔槽我的吳正穎今天當然不會例外。 「你到底是打電話來幹嘛的?」我沒好氣。 「關心妳一下嘛。」他笑嘻嘻的:「我們就要變成同學了,連絡一下感情。」 「誰跟你變同學,機械系跟農經系什麼時候可以變同學,你在睡覺嗎?」 「好吧,算校友。」他還是不以為忤。 從高二營隊之後,比較有在連絡的,除了小芬以外,大概就是正穎了。我們三不五 時會寫寫信,互相吐吐身為高三生的苦水。不過正穎這個人有點嘻嘻哈哈的,帶點玩世 不恭的瀟灑,他根本沒什麼苦水啊。我每次都把他歸類成「北部優秀人才」。比起他又 能玩社團又能唸書聯考總分還是比我多上很多分,我還真是鄉下來的土包子。奇怪我怎 麼到哪裡都覺得自己是個啥世面都沒見過的土蛋?一定是這些夥伴太優秀的關係。 「今年考大學的夥伴好多,我們過兩天大概會弄個新的通訊錄。」正穎說。「喂! 台中的妳們等著吧!我們上成功嶺的時候,放假一定會抓妳們出來當導遊的!」 我轉述正穎的話給小芬聽,叫她準備好接待蝗蟲一批,順便跟她報告,我過一陣子 要去台北唸書了。 「果然我沒有看錯妳。」小芬很高興。「妳考得這麼好唷!不過農經系聽說要唸很 多經濟會計之類的東西,妳數學還不錯吧?」 「還好啦。」我對這個系的認知好像還遠不及小芬呢。 「那我以後去台北就可以借住妳那裡,我們可以再做室友。真方便!」小芬興高采 烈的在電話那頭說。 「妳要去台北幹嘛?」我迷迷糊糊的反問。 換來她一陣傻笑。小芬會這樣有點靦腆的笑,這還是我頭一遭發現,真稀奇!這裡 面一定有什麼文章! 不過任我再怎麼軟硬兼施,她大姊就是什麼都不說,只說時機未到,只要時機一到, 很快我就會明白的。 剛進大學的混亂就不必多說了,我常常會有回到高二營隊時的錯覺。周圍的人們一 個個優秀又活躍,他們的自信開朗常常讓我覺得挫敗。在一個全新的團體、環境中,我 一直都不是個可以很快融入的人。我的閉塞與怕生,往往被解釋成孤傲或不易相處。 誰有耐心和時間去溫熱一塊石頭呢。也許石頭不是石頭,是璞玉。不過,那又怎樣? 所以我在系上的第一個學期很是獨來獨往。反正大一很多都是共同科目,大班教室 上課,我有去沒去大概也沒什麼人注意吧。聯誼家聚等活動我也不愛去,反正去了也是 撐在那邊。跟學長姐大眼瞪小眼實在也不是有趣的事情,而且要一遍遍重複自己的背景 來歷未來志向……很累耶。 不過幸好我有溫暖的寢室,呵呵! 喔對對,怎麼可以忘了我親愛的夥伴們。我在台北的第一頓大餐,還是前一年考上 以及之前就同校的夥伴們,聯合起來請我們這群菜鳥的呢!也幸好有他們,我的大一過 得還不算太悲慘,該過的都有過,課還蹺得很有技巧。比方說什麼時候老師會確定選課 名單一定會點名啊,或是有的老師會把隨堂小考當點名之類的,要不是有這些夥伴們的 溫暖照顧,我還真的會很慘吧。 十二月中的時候,我終於領受到所謂的寒流威力。深深覺得台中真是個山明水秀、 氣候溫和、陽光普照的好地方,比起台北來說。以前秀才不出門不知天下事,老覺得台 灣就這麼大,風土人情應該是大同小異的啊。結果,不是。冷得我跳腳,溼度高得讓我 猛買克潮靈堆滿衣櫃。看到那些還可以穿短裙的偉大女性,簡直想上去詢問人家冬天都 進什麼補,吃狗肉蛇肉是不是真的有禦寒強身的作用。 這種天氣做兩件事情最好:窩在被窩裡,或是吃火鍋。 大一新生的火鍋聚會湯圓聚會大概永遠吃不完吧。我們營隊也不落人後,糾集了北 區的眾校人馬,大家殺到很沒氣氛的自助式火鍋城去大開殺戒。雖然這不是第一次跟夥 伴們聚會了,來到餐廳,還是瞠目結舌了很久。負,負責連絡的人,到底是誰啊?怎麼 能找得這麼齊?這些人,這些人全是快兩年前山上認識的沒錯,但是現在已經分散在各 個學校,遠從陽明山甚至淡水來的,居然不在少數。大學生真的都餓慘了嗎,這種飄著 細雨的十二月冬夜,浩浩蕩蕩開了三四桌,各桌都是人聲鼎沸,讓我有回到了營隊時的 錯覺。 「立雯!來來來這邊坐,我們組又添生力軍一名!」以前同組的湧德眼尖看到我, 很熱情的站起來大聲招呼著。我瞪著眼睛一個個數過去。臉稍微發福了點的湧德,一樣 憨厚微笑著的組長,還有高雅大方笑起來有一雙彎彎眼睛的美女宴玲…… 「陳立雯來啦?」我一聽到這略低的嗓音就頭皮發麻,果不其然,是那山上一別就 沒再見過的冷面殺手,不是,我是說冷面值星趙大哥。他似笑非笑的看著我。 「值星,喔我是說趙大哥好。」我硬著頭皮乖乖招呼。 「叫學長啦。」他線條冷硬的臉上還是似笑非笑,嚇得我像隻老鼠一樣半個字都不 敢再講。學長?哪門子的學長,大一菜鳥如我,遇到誰應該都得叫學長吧。 「他真的是妳學長,聽說妳不知道?」宴玲笑盈盈的過來,很自然的挽住我的手, 她身上淡淡的香味傳過來,啊真是美女啊美女。 「開學兩個月,蹺課就蹺到昏天暗地。陳立雯,妳經原再不好好用功,搞不好以後 個經總經都可以不必修了。」趙修誠涼涼的說。 等一下,等一下。 「趙大哥,你……」我想我現在看起來一定很蠢,瞪著眼睛張著嘴巴。 「他是妳們系上的研究生啊。」還是宴玲看不過去趙大哥那種一副貓抓到老鼠不給 他痛痛快快死,還要玩弄一番的冷血模樣,幫我把謎底揭曉。 「啊!」我失聲驚叫。怪不得,怪不得我直屬學姊說有研究生學長認識我,而我還 完全丈二金剛了這麼久!居然就是他! 因為驚嚇過度的關係,我完全喪失戰鬥力,連面對我最愛吃的薄肉片八分熟加沙茶 醬拌蛋黃都只是愁眼相對。遲到的吳正穎一進來就笑。「立雯是聽到什麼晴天霹靂?」 「沒有啊,還沒跟她說呢。」湧德自顧自大口吃著他的蛋餃,很無所謂的說。 「你們還要跟我講什麼?」我戒備的瞪著面前笑得很有內容的高人們。 他們還來不及回答,隔壁幾桌開始鼓譟起來,原來是要推一個輔導出來致詞。大夥 兒一片亂,叫好的,鼓掌的,提名的,吵得翻天。我趁亂回神,趕快開始收拾舊山河, 卯起來吃面前一整盤已經離水很久有點冷掉的肉片、魚餃。 「慢慢來,吃這麼快小心等一下肚子不舒服。」突然,我身旁響起一個溫和的聲音。 這種感覺似曾相識,心頭突然有一股暖流流過。 「亮鈞!」果然是他,一轉頭就看到那和煦依舊的微笑。他不知道什麼時候過來我 們這桌的,本來坐我旁邊的湧德早就跑到別處去串門子了。亮鈞大概也遲到,剛進來沒 多久的樣子。額前的髮稍還沾著點雨珠。跟兩年前的他幾乎是一模一樣的氣定神閒,穩 穩的坐在我身邊。 「還記得我?」他微笑。「我聽說妳考上了,可是不知道怎麼連絡妳。上次你們在 人性空間聚會我本來要去的,不過有事情耽擱了。」 「哇,真的好久不見了!」我開心的笑起來。 輔導群裡已經推出了最眾望所歸的趙修誠老大出來致詞。大夥兒吵鬧鬼叫吹口哨通 通都來了,幸好這是在房間裡,要不然大概別桌都會被我們吵死吧。 「今天,很高興可以跟大家再度相聚。首先向剛剛考上大學的夥伴們說聲恭喜,希 望各位可以從大學這個環境裡學習到許多許多……」趙哥一面講,一面還瞪我一眼。 「這致詞像不像以前山上開訓那時候,李主任給的那篇?我懷疑趙哥他抄襲。」我 趁亂皺著鼻子壓低聲音問亮鈞。他笑。 「這餐飯像不像第一天晚上,妳被塞到我們組裡那一次?」亮鈞反問,一面幫我 燙肉、夾菜到面前的小碟子裡。溫暖的感受如同面前蒸騰的水汽一樣包圍住我們,天 啊,山上一別居然已經是兩年過去了,感覺上好像是上個月的事情一般。 「你那時是幫我夾了很多菜嗎?好像不是吧?」我已經有點印象模糊了。「還是 幫我吃了很多剩菜?」 「吃飯還交頭接耳,等一下要罰!」原來致詞已經結束,趙哥晃過來電我。「剛 剛致詞講了什麼?陳立雯,妳整理一下重點給我聽?」 被他一兇,我還是只會傻笑的不知道該怎麼辦,幸好一向談笑用兵的亮鈞出馬寒 暄。好像一直很熟的兩人講了幾句,趙哥又被別桌的捉走了。 「他怎麼還是老愛電我啊,還一直記得我。」我餘悸猶存的吐吐舌。 「誰不記得?」亮鈞還是微笑。 來不及多說,趙哥突然又很酷的回頭:「對了,忘記問妳,寒假有空吧,上山來 幫忙。」 「幫什麼忙?」 「來帶第三梯啊!」 「我?」我大吃一驚反問。「你是說,當,當輔導嗎?」 沒想到趙哥居然哈哈哈的大笑起來。「妳這麼驚訝做什麼?不是讓妳帶小組,是 當工作人員。去年楊亮鈞大一的時候就做過。讓他跟妳說好了。」 看我瞪著他,亮鈞失笑。 「妳怕什麼?只是去幫忙。我大一寒假時也被他們找去過。其實就是打打雜而已。 帶小組、當輔導,有嚕啦啦的專人負責。不過妳要帶也可以,跳舞妳沒問題,唱歌也 唱得不錯。」 「你什麼時候聽我唱過歌了?」我沒好氣地反問。 「當然有啊。」他的眼神很溫柔。亮鈞就是這裡厲害,講什麼話題都好像可以放電。 「妳忘了?最後惜別舞會的時候?」 「我想起來了!Good-bye Girl,最後一隻舞,對不對?」我叫起來。那時還真是唱 完一整首加長版的這隻歌呢。 他點頭,沈默了一下。 「妳都不大記得了?」 「這是哪一國話?」我很不服。「我不是都想起來了嗎?」 亮鈞看著我。還來不及說什麼,有人過來找他了。 「我還以為你沒來呢!原來在這裡!」是別組我不認識的夥伴。硬是把亮鈞拉過去 他們那一桌。我這廂也沒閒著,湧德一陣風似的又回來了。反正大家都是周遊列國似的 每桌跑來跑去,混亂得很。 「等一下,你們在喝酒嗎?」我這可不是胡亂問的,一抬頭就發現桌上有台啤玻璃 罐,還有玫瑰紅。湧德他們幾個男生的臉都紅紅的。 「沒辦法,氣氛嘛,而且趙大哥他們都在,總要敬一下。」湧德笑嘻嘻的。「妳要 不要也喝一點?剛剛聽到晴天霹靂沒有?」 「上山幫忙嗎?怎麼算晴天霹靂,很棒耶。」真是刺激,居然可以當幹部了!以前 在營隊裡老覺得大哥大姊他們都好成熟好偉大喔,現在,我已經可以當那些高中生的大 姊姊了!我開始自我陶醉的傻笑不止。 大概是我得意的傻笑被發現,趙哥晃了一圈回來,在我身後順手K了一下我的頭。 「妳不能當輔導啦。站在那些高中生中間,看起來一點分別也沒有,怎麼帶人家?」 心中再不服我也不敢跟這位冷面值星爭執。真是,不知道以前小芬為什麼覺得他很 酷?真是眼睛被蛤仔肉…… 宴玲此時也捏了一下我的臉。「沒關係,我們立雯以後一定會很有女人味的。乖。」 「我不是說這個。我是覺得她還是像小朋友一樣,怎麼當輔導?」 越聽越火,心中暗暗決定以後一定要令這些人刮目相看。 「奇怪。」連湧德都說。「立雯怎麼看都不像大學生。」 我一肚子怨氣不知道可以怎樣反駁。大家正在互相認同相見恨晚的時候,一直沒搭 腔的正穎忽然起身,說要出去透口氣。他突兀的舉動讓大家靜了幾秒。 「正穎怎麼了?」我偷偷問身邊的宴玲。 「他有點喝醉了,不用理他。」湧德輕描淡寫地答。 這餐熱熱鬧鬧的飯一直吃到十點多才散。湧德他們還要去PUB 下一攤,我則是要 回宿舍。 「妳怎麼來的?」在餐廳門口,湧德問我。 「公車啊,站牌就在對面,我要過去搭公車了。」 「正穎,你先送立雯回去吧。我們會在Roxy。」湧德回頭叫剛剛出來的正穎。 「真的喔?會不會很麻煩?」我看著眼睛還有紅絲的正穎問。 他只是搖搖頭。 「沒問題。妳在這等一下,我去把車騎過來。」 跟大夥兒揮別之後,我站在人行道上等正穎。大隊人馬走了沒多遠,有人折回頭往 這邊走過來。我認得那件淺色襯衫。是亮鈞。 「把妳的連絡電話給我,我會通知妳工作會議開會的時間。可以嗎?」亮鈞把筆跟 一張名片遞過來。「妳不去下一攤?」 「不行啊,我該回去了。明天有會計作業要交。」我寫完,翻過名片的正面,發現 居然是他的名字在上面。 「哇,好偉大!」才大二就印名片耶! 「沒什麼,只是出去跟別校開會的時候要用,所以社團裡都一起印了。」他居然臉 紅。「給妳一張。妳有沒有參加社團?」 「沒有。」我還在欣賞他的名片,拿來撕撕看。這是我的壞習慣,老是要看人家的 名片材質好不好,是不是撕不破那種。 「為什麼?沒時間嗎?才大一而已不是嗎?」 「去了幾個,可是……」我抬頭。他的眼睛彎彎的。笑容在這樣的冬夜裡還是一樣 和煦。「不曉得耶,我就是不太能貿然加入一群陌生人當中。然後,在一起也不知道要 說什麼。雖然社團啊系上學長姐什麼的都很親切,可是還是讓我覺得,他們是一個已經 成形的核心團體,我是一個外人、陌生人。」 大概是他一向溫和的態度讓我放心,我很容易地把心裡的話說了出來。也大概是因 為他算是老朋友了吧! 「這樣啊?」亮鈞好像還想說什麼,可是停了一下。「妳的司機來了。騎車小心。」 我轉頭,果然是正穎騎著摩托車慢慢靠近。 「該小心的是他,我又不用騎車,也沒有喝酒。」 「吳正穎喝了酒?」亮鈞微微皺眉。 「我沒事的。立雯,走吧!」顯然正穎也聽到我們最後這幾句對話。他揚聲說。 亮鈞向正穎點個頭,轉身追上前面的大夥兒。我走過去正穎車邊。他抱著安全帽, 一向唇紅齒白的他因為喝了點酒,皮膚泛起淡淡的紅。 「你真的沒事吧?今天看你有點怪怪的。」我問。 「保證妳平安回到宿舍。」他把自己的安全帽往我頭上套。 「我不要戴這個!」我哇哇叫。 「別吵,上車就是了。」他根本不理我。 一路從中山北路飆回公館,正穎把車停在校門口人行道邊,陪我走進校園。 「妳也要上山幫忙?」他問。路燈下的正穎看起來少了一份飛揚浮躁,沈穩不少。 也可能是酒精的關係? 「對啊,你怎麼知道?」 「其實今年的籌備會議一開始就有找我去。」那是當然,正穎以前在營隊時就是本 屆的閃亮之星。「行政工作已經差不多了,現在開始在找工作人員。大家都想到妳,尤 其是團康組,想找妳去幫他們編幾隻舞。」 「可是我不太會那種團康用的……」我沒啥信心地囁嚅。「所以你也會上山嗎?」 「對啊。」 「真好!」我雀躍。「都是熟人要去,好好玩喔!」 「妳啊,真是很天真喔。」正穎不以為然。「上去幫忙是很累很累的。妳看以前的 值星跟輔導他們就知道了。每天跟我們糾纏不說,晚上還要開什麼工作會檢討會,開訓 前一個禮拜就要上去行前準備……妳以為像以前一樣是去玩啊?」 「你不要說得這麼恐怖好不好,難道你當過工作人員?」我不服氣。 「上一梯湧德去過,大一的都是打雜,兩個禮拜下來都癱掉了。」正穎看我一眼。 「楊亮鈞也去過,妳不信可以問他。」 我也奇怪地看他。「問湧德就可以了,為什麼特別去問亮鈞?」 「我不知道,你們看起來很熟。」他轉回去看著前面。語氣有點冷。 「還好啦!」我拍拍他的肩。「謝謝你送我回來。等一下騎車小心。你們也真拚命, 還要去第二攤。」 「別客氣。」正穎笑。「能在這種時間站在女五前面,是男生的榮幸。」 我也笑。「那你該去交個女朋友啊。或是好好燒香拜拜,看明年可不可以收到個學 妹給你照顧。不過我看後者比較難喔,貴系男女比例太懸殊了。」 正穎走後,我才剛踏進宿舍區的鐵門,冷不防旁邊有人衝過來大叫一聲。「立雯!」 「妳嚇人啊!」我罵,這是我的室友慧,顯然是才跟學長約會完回來。 「剛剛那是吳正穎?」她的眼睛發光。 「哇,妳認識他?」我詫異,跟她一起往寢室方向走著。她今天穿著毛短裙,我欣 賞之餘還不忘調侃:「不冷喔?愛美不怕流鼻水?」 「今天吃火鍋啊,不冷。」慧興奮地抓著我不放。「常常打電話來找妳的男生是不 是就是他?是不是?是不是?」 「妳別鬧了,有時是我學長,有的是我同學,有時候是他,有時候是別的夥伴…… 妳到底為什麼這麼興奮?」 「那是吳正穎耶!」她不管這是在走廊上,就叫起來。「誰不認識他啊?他在高中 時就很有名,以前我們班上有人暗戀他耶……妳居然認識他?跟他熟不熟?什麼時候認 識的?社團嗎?他是什麼社?聽說是大新還是大學對不對?」 被她這一串問題問到頭暈,我舉手制止。「停!一個一個來!」 「妳認識他多久?」 「快兩年吧,高二的時候救國團活動認識的。」 「跟他熟不熟?」 「還不錯。他跟誰都熟啊。」 「才怪!聽說他傲傲的耶!」慧又叫起來。 我們已經上樓到了寢室。才開門,學姊就問:「妳們在鬧什麼?老遠就聽到聲音?」 「學姊!立雯認識吳正穎喔!他們是好朋友說!」慧大叫著,整個臉都發光。 「妳完蛋了,我要去跟妳學長告狀,說妳聽到別的男生名字還這麼興奮!有貳心 喔!」我恐嚇她。 「這個人我也知道,很有名嘛。不過聽說很跩?」 「不會啊,我並不覺得他哪裡跩?」我有點困惑。 「我是聽說他人緣不是頂好,不太有親和力。」學姊說著。慧從高中就離家到台北, 是台北的高中畢業的,認識正穎就算了,可是連學姊這個南部上來,一點地緣關係都沒 有的,居然也知道他,這可好玩了。 「我們在說同一個人嗎?正確的正,聰穎的穎?」我不確定,再問一次。「妳們說 他有點跩?這跟我認識的吳正穎不太一樣呢。」 「絕對是同一個。我剛剛有偷看到。」慧信誓旦旦。 「立雯安排一下,請吳正穎跟小慧吃個飯好了,妳看她這個樣子,口水都要流下來 啦。」學姊也笑起來。 「這是可以,不過妳要保障我的人身安全,我不想被妳學長追殺。」我一本正經地 對慧說。 「啊!我一定要打電話告訴我高中同學,她一定會瘋掉!」慧繼續陶醉。我跟學姊 一起嘆口氣。 被發現我跟所謂的名人吳正穎認識之後,寢室裡有好幾天不得安寧。我被迫要 報告正穎的點點滴滴,連小細節都不放過。像喜歡吃什麼啦,生日星座血型身高體 重戶籍家中排行父母職業……我很抱歉地告訴她們,其實我也並不是那麼清楚。 「妳好沒用喔!」慧失望地批評。 「那妳要我怎樣?抓著他作問卷?」我不平則鳴。 「有何不可?我告訴妳,以前我們班上還有人珍藏他的照片呢。」慧用一副我 暴殄天物的表情看我。我翻白眼。 「好好好,如果有機會,我一定……」話沒說完,電話響了。 「妳會怎樣?」離電話最近的慧還充耳不聞,認真地等待我的海誓山盟,睜著 一雙水汪汪的眼睛,盯著我不放。 「去接電話啦!一定是妳那學長愛人打的。這種時間,可以打進女生宿舍的, 應該要頒獎表揚才對。」我說。 慧不甘不願地去接。然後不甘不願地回來。 「妳的!」她對我做個鬼臉。 我過去接,居然就是剛剛才榮登本寢室最佳男主角的吳、正、穎。 「哦!正好,我有事情問你。」真是天助我也。「正穎,你的生日是什麼時候? 血型呢?你最喜歡吃什麼?最討厭什麼?有沒有欣賞的女星類型?喜歡女生留長髮 還是短髮?有多少兄弟姊妹?」 正穎答到第四題以後就拒絕作答了。 「妳在做什麼?戶口調查也不用問這些啊!」 此時慧已經聞聲前來,緊張地抓著我的手臂一面小聲問:「就是他?是吳正穎?」 我一面對慧點頭,一面還要應付正穎。這樣下去,都快變成雙面人了。「沒有, 只是問問嘛。我的室友對你……啊!好痛!」才說到一半就被慧用力掐了一把。 「不用跟他說這些啦!」慧小聲但很堅決地告誡我。 「我怎麼知道?那不然妳自己問他好了!」我摀著話筒回頭瞪著慧。 「不要不要!」她緊張地說,還一面搖頭擺手。 一旁耐心已經耗盡的正穎清了清喉嚨。「我可以說話了沒有?這電話是有限時 的。」 「可以可以,敬請指教。」 「謝謝妳啊。」我都可以想像他在電話那頭翻白眼。「湧德說宴玲的生日快到 了,大家找個時間聚一下吧。還有,要買個禮物送她,妳去買。」 「我?為什麼?」 「這還用問嗎?就妳跟宴玲是女生,她過生日要買禮物,不是妳去還有誰?」 「你的意思是我去買,然後你們會一起攤錢嗎?」我見獵心喜,看來可以好好 敲他們一筆。嗯我要去哪裡買呢?呵呵呵呵呵。 「不要打什麼鬼主意,我會跟妳一起去,監督預算。」短短一句話,就把我的 美夢敲醒。 「這樣啊?」失望之情溢於言表。 「所以,妳什麼時候比較有空?啊,時間到了。」電話裡響起提醒即將斷線的 噪音。「我再打一次好了。」 「不用,我可以……」話講到一半,他就收了線。我很同情地把話筒放好。這 種時間要打進來,真是難如蜀道啊。晚上十點多,正是很多人的熱線時間。 「他的聲音蠻好聽的耶!」慧一等我掛電話,就急急的發表評論。 「他說要再打,等一下妳去接,讓妳說個夠,可以了吧?」我真是拿她沒辦法。 「要不然,這樣好了,我跟他要去買另一個朋友的生日禮物,要不要一起去?妳可 以幫我出主意。」 這藉口很不壞。我暗暗誇獎自己。 「其實,沒有啦,其實是我高中同學很迷他,我可以幫她收集一點資訊……」 慧這才有點不好意思起來。 電話又響。我對慧使個眼色。「快去。」 「不太好吧?」慧忸怩了一下。 「快接就是了。說我去洗手間,這樣妳可以多扯兩句。」我拿起話筒塞到她手 裡。 她果然聲調比平時溫柔了兩三分:「喂?找立雯啊?請問哪裡找?」 我笑。這是睜眼說瞎話嘛。 慧用奇怪的表情對我擠眉弄眼。「她……在啊,你等一下。」 我頓足,真是,連串供都作不好,以後還有什麼希望做大事?接過電話,慧聳 聳肩回書桌前去了。丟下一句話:「不是他!」 「不是誰?在等別人電話嗎?我好像不受歡迎是吧?」楊亮鈞溫和的聲音帶著 笑意傳過來。我吃了一驚。 「是你啊?我以為是……喔因為剛剛在跟正穎說話,到一半電話就斷了,所 以……」我笨拙地解釋了一下。 「這樣啊?」亮鈞沒說什麼。「我是要告訴妳,這禮拜開會要改時間,本來說 禮拜四晚上,現在要改成禮拜六中午,地點一樣,可以嗎?」 「開這種時間的會,是不是要餓肚子?」我抱怨。「活動中心餐廳又那麼香, 不覺得開午餐或晚餐時間的會,是一種大大的折磨嗎?」 「妳乖乖來開會,我請妳吃飯。」亮鈞的說法好像我是一隻狗。不對,是鳥。 人為財死,鳥才為食亡。 「好吧,好吧。」我嘆氣。 「別這麼沮喪,開完會,帶妳去吃麥當勞?」他的聲音任何時候聽都是這麼溫 柔。我可以想像他現在微笑的樣子。心頭不禁一陣溫暖,有點太溫暖了,甚至像是 一把熊熊的……怒火! 「不、要、把、我、當、小、孩、子!」我義正詞嚴地警告著。 「星期六見,立雯。」亮鈞笑著收線。 這下事情就簡單多了,禮拜六反正我們都得碰面一起開會,跟正穎連時間地點 都不用約,開完就直接去買禮物給宴玲。省時省力。只是便宜了楊亮鈞,欠我一頓 麥當勞。 說真的,我們這些夥伴們幾乎個個都是校內的大頭,什麼院代系代學代,滿滿 一桌子名人。要湊到大家都可以來開會,多半是正常人吃飯的時間。我這種小卒也 只能哀怨地餓肚子聽他們調度人馬,排課程,決定演講及活動,有的沒的。好在大 家效率驚人,三兩下解決掉一堆瑣事,眼看散會在望,心情當場輕鬆起來。作記錄 的亮鈞好幾次看到我在打呵欠,總是很了解地遠遠對我微笑。 終於開完會,我第一個起身往外跑。跟慧昨天晚上就商量停當,她要來社辦找 我,跟我們一起去晃晃,買禮物。藉口呢,就是我推說不知道應該買什麼,找她一 起去,幫忙出出主意,想來正穎也不會有意見才是。我為我的計畫沾沾自喜很久。 果然一出社辦,就看到慧在等我。我很高興地跑上前去。 「妳怎麼跟妳學長講的?」 「就說要幫妳出主意啊,下次他如果罵妳,可不要太意外。我們本來說好去看 電影的。電影可以改天看,幫忙朋友看帥哥,這機會不可輕易放過。」慧簡直慷慨 激昂。 吱吱喳喳說著話,慧突然拍我一下,指指我身後。是亮鈞。他手上還拿著會議 記錄。 「這麼急著走?妳還沒簽名呢。」他含笑把記錄本給我。我抓過筆來簽了。一 面聽他閒閒的講著話。「有事情?那麥當勞就得等下次囉。我可是準備好要請妳的 呢。」 「不好意思。」我把記錄本還他,還是只會傻笑,不知道該怎麼反應。 亮鈞好風度,微笑著摸了一下我的頭,轉身進社辦去了。 「那是誰?」慧眼睛都直了。我看再這樣下去,慧總有一天會變成所謂的花痴, 而且她男朋友的地位真的岌岌可危了。 「社團的另一個夥伴,應該說學長,不對……」我也搞不清楚。「妳又怎麼了? 該不會是又有高中同學暗戀他了吧?」 這我比較相信,比起正穎來,亮鈞絕對放電放得更嚴重。這個正穎,我真的不 知道是怎麼回事? 「我發誓我絕對看過他。這種人就叫做玉樹臨風妳懂不懂?唉,有這些人在妳 身邊,真是糟蹋。妳根本不懂欣賞。不解風情。」 等等,這小妞還越罵越順口,怎麼自古至今「不解風情」這評語永遠都常伴我 側呢?我正打算跟她好好溝通一下的時候,正穎出來了。我滿腔的抑鬱不得志就發 洩到他身上。 「你在裡面包水餃啊?怎麼散會這麼久才出來?」 「趙哥在跟我商量開訓典禮的流程……奇怪了,妳是怎樣,肚子餓就鬧脾氣?」 正穎詫異地看我一眼。我決定收兵,反正這些人都是滔滔雄辯之才,我還是閉嘴為 妙。 「這是我室友,林琇慧。我找她跟我們一起去選禮物。多一個女生,也許可以 選到比較適合宴玲的禮物。畢竟你是男生,而我又不大知道可以買什麼。」 正穎這小子胳臂往外彎,居然點頭稱是,還斜眼瞄我。「想得很週到。我也正 在傷腦筋。把這種事交給妳……」他沒說完,可是臉上的表情已經說得很清楚。 我們三個人逛了一整個下午,逛得我腰痠背痛,雙腳發漲。真虧了我偉大的室 友,她穿著有跟的鞋子,還是健步如飛。終於完成使命後,我迫不及待地要找地方 坐下來喝茶。週末下午到處都是人滿為患,正穎帶著我們在小巷中轉來轉去,找到 一家小小咖啡店。坐下來以後我拿起水杯,仰頭咕嚕咕嚕喝掉一整杯水,眉頭都不 皺一下。放下杯子,看到慧很淑女地正襟危坐,正穎則是從頭到尾看著我喝水,一 臉不以為然。 「妳是牛啊?」他終於皺著眉這樣說。 我才不甩他。「你管我是牛是馬。」 正穎搖頭,這才開始專心看菜單。慧就坐他對面,肆無忌憚地盯著他看。我使 個眼色,要她不要太誇張。 「想喝什麼?要不要點心?」正穎沒發現我們的眉來眼去,頭也不抬地問。 我也端詳起正穎的側面來。濃眉,挺直的鼻樑,薄薄的唇,短而清爽的頭髮…… 果然長得不錯,唯一可以算是美中不足的,應該是他的皮膚?正穎的皮膚可說是白 裡透紅,說好聽是唇紅齒白,可是有點太過秀氣,是標準小白臉。我當然打死也不 會說出來。開玩笑,我還要命呢。 「栗子蛋糕怎樣?這裡的招牌哦。我每次來都要點。試試看吧?」正穎抬頭看 我。 「好啊。」我無可無不可地說。 「你喜歡吃蛋糕?」慧很謹慎的開口問正穎。 「嗯,還好吧。這裡做的不錯。」正穎停了一下才回答。 「你常常來這裡啊?」慧儘量不動聲色地繼續幫她高中同學收集資料。「都是 跟……女朋友來?」 正穎銳利地看著淺淺笑著的慧一眼,搖頭。 待吃喝一陣,總算元氣恢復不少。我起身。 「妳上哪去?搶付帳?」正穎一臉取笑。 「去洗手!這也犯法?誰跟你搶付帳?」我沒好氣往洗手間走。小小的洗手間 居然還要排隊,我等了有點久才輪到我。待我出來,我們小桌上的杯盤都已收得清 清爽爽。慧拿著小調羹,低眉斂目攪著她的茶,而正穎蹺著腿,眼睛在看窗外。 「怎麼不聊聊天?」經過慧身邊,悄悄問她。一面坐下。 慧沒說話,只是苦笑一下。 「你在看什麼?」我很奇怪的問。正穎一直看著窗外,而且是很專心的盯著什 麼東西看,不是在發呆。 「沒有。」正穎說。頭沒有轉過來,還是看著窗外。 「到底是什麼?」我也轉頭很認真的端詳。「有辣妹嗎?」 平常不跟我鬥嘴好像會死的正穎,此時依然不搭腔。 「啊!」過了幾秒鐘,我才驀然懂了,找到了目標:是兩個我們都認識的人, 亮鈞,和,宴玲! 「他們好像要進來?」慧也注意到我們張望的目標了。 「完蛋,快,快,找地方把禮物藏起來!」這家店這麼小,他們要是也進來喝 茶,我們一下午的努力就馬上見光死了。 「妳忙什麼?喔,禮物是要送那個女生的?」慧總算搞清楚。我們買了很大的 一盞立燈,反正宴玲住外面,有地方擺。就算拆成幾部份包裝好了,還是很大一包。 我東張西望了半天,發現藏無可藏,正在緊張,正穎發話了。 「不要緊張,就算給她看見,她也知道不能問的。」正穎還是不為所動。 「你們男生都這樣沒情趣嗎?禮物就是一種驚喜。今天就給她看見,多麼沒趣 啊!」我忿忿不平,一面繼續努力:「我知道了。拿去吧台請他們藏一下?」 我馬上身體力行,提了那一大包禮物往吧台去。和老闆扯了半天才說清楚。待 我放好回來,果然亮鈞他們進來了,兩造人馬正在寒暄。 「我以為遇到正穎在約會。」宴玲笑盈盈的。「有女朋友都沒說,結果給我抓 到,還以為可以回去大大宣傳呢。」 「不是不是……」慧非常不好意思地一直否認,臉都紅了。 「原來你們是約好來逛街的?」抬頭看到剛剛走過來的我,一向談笑風生的亮 鈞臉色有點怪。他聲音稍稍冷淡。 「我們……買點東西。」我對正穎使個眼色,免得他三兩下又給我穿幫。他乖 乖的閉嘴,悶聲大發財。 「要不要一起坐?」慧很客氣地招呼。 「沒關係,我們過去坐,謝謝。」亮鈞客氣的婉拒,沒有了我習慣的和煦,我 很困惑的看看他與宴玲的背影,又看看自顧自在喝水沒事人一般完全沒有驚訝表情 的正穎。 「他們在約會嗎?」慧問。「看起來很配,應該是一對?」 她這麼一問,我的注意力馬上從亮鈞不太尋常的態度,轉移到充滿八卦氣息的 兩人關係上。「對喔,以前怎麼沒聽說?正穎?」 被我點到名的正穎一副「我怎麼知道」的表情。 「你覺得是不是?」 「妳啊,唯恐天下不亂嗎?」正穎教訓我。「就算是,人家不說,妳也不要亂 問!照妳這種個性,下次一遇到楊亮鈞,一定馬上劈頭就問,對不對?」 「我有這麼口沒遮攔嗎?」我很不服氣。「何況,為什麼不能問?這是好事啊!」 正穎繼續教訓我。「告訴妳別亂問就是別亂問!」 「你要提出理由說服我。」 「什麼說服妳?妳真的很遲鈍,如果他們想公開,大家早會知道,何必要妳問 呢?」正穎這樣的回答讓我疑雲四起。 「等等,你的意思是,他們真是在一起,只是沒公開?」我追問。「你知道對 不對?告訴我嘛!」 「我什麼都沒說。」 「你明明知道!太不夠意思了,都不告訴我!」 「妳不是跟楊亮鈞很熟?幹嘛不去問他,來這邊逼問我?」正穎給我金蟬脫殼。 「是你不給我去問的!我就說要去問啊!」這個人怎麼邏輯怪怪的? 「告訴妳,事情不是像妳想得這麼簡單。」正穎繼續告誡:「不准亂問,知道 嗎?裝做妳今天什麼都沒看見!沒人提,妳也不要提起就對了。」 我還是很不甘願,可是說不過這位雄辯滔滔的明日之星,只好心不甘情不願地 答應。 ______________ 不懂的事 多還是少 不懂的事 月亮知不知道 不懂的事 人怎麼會變老 不懂的事 明天會不會明瞭 ______________ 春雨綿綿是蠻詩情畫意的,不過冬雨潺潺就很討厭了。我老覺得來台北兩個多 月以來,看到的藍天白雲,用我一雙手的指頭就夠數了。 其實不能怪我愛蹺課,我只要看到一片灰濛濛的天色,就直覺可以倒頭回去睡- 反正天還沒全亮嘛!這樣糟糕的習慣讓我早晨的課通通都陣亡。老實說我覺得我自 己真是蠻強的,室友們起床梳洗吃早餐看報紙之類的聲響通常都不小,她們還會故 意講話大聲一點看能不能吵醒我。我還是照睡不誤。奉命要叫我起來的到後來受不 了,會爬上床來使出各種絕招,諸如搥我、搖我、在我耳邊尖叫等等,不一而足。 「幹嘛吵人家睡覺!」我被吵醒之後,照例坐在床上鬧脾氣。 「是妳自己要我七點半叫妳的!昨天晚上睡覺前,妳千交代萬交代說今天早上 的課絕對不能蹺,就算用大炮轟也要把妳轟起來!」慧很委屈的一面泡牛奶一面說。 「立雯妳的賴床症狀還真嚴重耶。」學姊已經換好衣服準備要出門上課了,不 忘順口主持正義一下。 「我……我沒……我……」 百般不願的起床,等我洗過臉刷好牙走回房間,一開門發現慧在講電話。 哇,這麼早耶,慧的阿那達學長真勤勞。我一面想一面去開衣櫃門。 「我不要啦,說不要就是不要!要講幾次你才懂,討厭死了!」慧的口氣很激 動,對著電話很大聲的說著,然後砰的一聲就狠狠掛上,把我嚇一跳。 「妳這麼兇幹嘛?那是誰?」我瞠目結舌看著眼睛紅紅的慧。 「我學長。」慧扁著嘴,一臉殺氣騰騰。害得我也不敢多問,乖乖的去換衣服 整理東西。遠遠的已經聽到傅鐘噹噹噹的在敲了。完蛋,我又遲到了。 「我要出門囉。」我對著坐在桌前發呆的慧喊。正要出門,慧突然又跑過來。 「妳今天……是不是又要開會?」她滿懷希望的問。 「對喔,好像是今天晚上。」我這時才想起來。「多謝妳提醒我,不然我一定 又會忘記。」 「妳們還是在活動中心開會嗎?」慧圓圓的眼睛此時閃閃發光,剛剛的陰霾通 通都不見了。心型臉蛋很俏麗的她抓著我的手,非常的認真。「幾點開始?會開到 幾點?我去找妳!」 「應該是九點多、十點吧。妳又要來看吳正穎?」我很沒力。「拜託喔,前幾 次妳去找我還不就站在一邊,叫妳去跟他講話妳又不要,真是有色無膽。我有幫妳 製造機會耶!都不會把握!」 「我只是……哎唷純欣賞妳懂不懂,我現在除了看,也不能怎樣啊。」慧打聽 到她要的消息,很乾脆的放開我又回桌前去。「說好了喔!我晚上去活動中心找妳。 妳們那些夥伴裡面帥哥蠻多的,看了心情會很好。」 老實說這種心態我不是非常了解。不過在這個世界上我所不懂的事情實在太多 了,也不差這一樁。 拿宴玲的事來說吧。我就一點都不懂。她跟亮鈞是高中同校就認識的朋友,交 情好像很不錯。上次逛街買禮物的時候我們也遇到她跟亮鈞好像在約會。不過事情 好像真像正穎講的,沒有那麼簡單。 就像現在,早上第二節課左右,我要去共同教室上國文,會經過我們系館。然 後幾乎沒有例外的,都會看到宴玲。 「我說啊,妳現在出現,是要來上幾點的課?」這當然不是宴玲的語氣。是在 她身邊的趙修誠老大。他們從小小福的方向走過來,看到我,趙哥冷冷的電起我來。 「我……」 「你怎麼沒事都愛欺負立雯?」宴玲微笑,很溫柔的嗔了趙哥一句。趙哥這人 也真是的,對宴玲好聲好氣講話輕聲細語,就是看到我會給我這種排頭吃。真現實! 不過誰看到宴玲不是這樣? 「晚上開會不要又遲到聽到沒有,上山前最後一次,很重要的。今天妳要當記 錄,最好給我早點到。」趙哥繼續用那種會讓我頭皮發麻的冰冷語調刮我。 「我上次才做過記錄……」 「誰叫妳上次遲到,我這次要罰妳。不要頂撞學長!」 濫用職權!公報私仇!我在心裡用盡所有四個字的同義成語罵個沒完。宴玲看 我表情夠不甘願的,輕拍了一下趙哥。「你好了啦,人來瘋!立雯不要理他,快去 上課。晚上見喔。」 看著他們很自然的往趙哥研究室方向走,我真的很迷惑。 結果晚上我乖乖的早到,連晚飯都沒敢去吃。到活動中心的時候離開會時間根 本還有二十分鐘,校內名人錄上面有登記的各位大老當然都還沒到。所以小晃了一 圈,我又走出辦公室,打算去魚池餵魚。 一出來就看到正穎。不過他背對著我,手插在褲袋裡,正在跟別人講話。 那個「別人」,居然是我的室友慧!嗯,有進步,有進步。 正穎大概是上了一天課很累了,不是點頭就是搖頭,沒講什麼話。在後面偷看 了一下子,突然覺得正穎蠻帥的。是那種與有榮焉的感覺,呵呵!認識這種人真是 光榮啊。 我決定不要打擾他們,轉頭進社辦,開始翻留言簿隨便看看。結果翻沒兩頁, 正穎就進來了。他看我一眼,連招呼都沒打,自顧自的放下背包然後在背後的檔案 櫃裡翻找了一堆文件出來。眉頭皺著,好像不太高興。 「喂,你怎麼了?」我很詫異的問。「沒看到我嗎?」 「看到又怎樣,看到又不一定要打招呼,對不對。」他頭也不抬的這樣說。 唷!發什麼脾氣啊!我好氣又好笑:「你這什麼意思?」 「剛剛妳沒看到我嗎?」正穎抬頭瞪我一眼。「幹嘛又躲起來?」 「你怎麼知道我……」 「妳室友講的,她說妳探個頭又跑了。」 「這有什麼好氣的?」我莫名其妙。看著他板著張臉從背包裡拿出筆捲、紙、 墨什麼的,我很稀奇的湊過去。「你要幹嘛,寫春聯?」 「妳以為我為什麼早到?」正穎把墨汁跟墨推過來。「幫我磨墨,快點。這些 要在開會前寫好。我從上次開會拖到現在,再不寫會被打死。」 我乖乖的坐下來幫忙磨墨,然後非常訝異的看著難得這麼正經的正穎,很認真 的展紙打格子,端端正正寫下我們營隊名稱、工作人員名牌、活動名稱之類的。每 個字都碗口大。他寫起來揮灑自如,而且那一筆隸書,還真是漂亮!沒話講! 「哇,你會寫書法喔?」我心服口服。「寫得好棒。」 「哼。」正穎不理我。 「看不出來,你這樣……的人……居然……」我是真的很驚訝,平日那麼飛揚 活躍的正穎,居然能靜下來練字,還練得這麼好。 「話幹嘛講一半,有膽子妳就講完整啊。」正穎講著,自己嘴角都不受控制的 彎起來,在笑。 「我是說,看不出來你這麼現代化的人還會寫毛筆字,傳承中華文化的大任看 來是後繼有人啦。」我趴在桌上看毛筆筆尖很神奇的運轉,非常讚嘆。 「妳夠了沒有?」正穎白我一眼,順手用毛筆在我臉上畫了一道。 「吳正穎,你不要命了!」我唬的一下跳起來要給他好看,舉著墨條往他白皙 的臉上印。正穎一面伸手來擋一面哈哈大笑。 「嗯哼!」混戰之中,突然門口有人咳了一聲。我們這才休戰收手。轉頭一看 發現大家都來了,全都站在門口笑吟吟的隔岸觀虎鬥。 「你們兩個真像小朋友。」宴玲笑說。 「開會了開會了。」就在宴玲身邊的趙大哥清清喉嚨說。大夥兒這才三三兩兩 走進來找位子坐。趙大哥很理所當然的走了過來。「我要跟我學妹坐。」 我不敢露出太明顯的害怕表情。趙哥坐我旁邊,那我從頭到尾都不能混,也不 能裝作在做記錄其實是在畫小人吧。討厭…… 「妳甘願一點好不好,真是的,就是欠人管啊。」趙哥敲我的頭。 因為是營隊前最後一次工作會議,很多細節要弄清楚,所以這個會議沒完沒了 的一直開下去,好像永遠開不完一樣,連中場休息都沒有。當記錄的我手都快要斷 了,大家還是講個沒完討論個不停。到後來還差點吵起架來。 「執行組……這些,不是早該寄出去的嗎?」亮鈞是文書組的,他不疾不徐的 質疑著。略皺著眉,看起來不是太高興。我很少看到他這樣的表情,覺得蠻訝異的。 「你們名單一直到前天才完全敲定,我們要發也沒辦法啊。」執行組的正穎冷 冷的接口。 「名單裡面,只有兩個演講人是不確定的。除了這兩個之外,其他的應該早就 可以發了?拖到現在還沒發出去,實在有點慢了?」亮鈞的語氣依然是商量似的, 但帶著一股奇怪的張力。 「我並不認為這是我們執行組的問題。本來邀請函都該是文書組的事,現在你 們還回頭來要求我們?而且決策的部份……」正穎語氣冰冷有力。 本來討論得鬧哄哄的全場,此刻都靜了下來。他們兩人語氣雖然都很客氣,也 都是就事論事,但不知怎麼的,亮鈞跟正穎之間,好像從以前就有一股奇怪的敵意。 他們接觸的機會很多,但總是熟不起來。有點王不見王的感覺。今天不知是會開太 久大家都累了脾氣暴躁還是怎樣,居然正面衝起來了。 「決策的部份,你們執行組比我們更清楚,責任歸屬上來講……硬要推到我們 這邊,這才真是說不過去吧。」亮鈞的長方臉此時很嚴肅的板著,看起來很有威嚴。 「不就是邀請函還沒發嗎?」看一向溫和自若的亮鈞、總是談笑用兵的正穎為 了這樣一件小事吵起來,我非常困惑的低聲跟坐我身旁一句話都沒打算講的主席趙 哥咕噥。 「都是借題發揮。」趙哥也低聲回了我一句。旋即清清喉嚨站起來,揚聲吩咐。 「咳,我們先休息十分鐘再繼續吧。正穎跟亮鈞,你們跟我出來。」 我以媲美光的速度衝去洗手間,回來時在走廊上遇到亮鈞。他臉色不好看,不 知道是不是剛被趙哥訓過。我這才發現,原來亮鈞也會有不爽的時候。 「你們……」我很想講點什麼,不過看到他的嚴肅表情,就又吞回去了。亮鈞 老讓我覺得是個很成熟很溫和的人,我甚至覺得他比大上兩屆的趙哥還要老成。而 且亮鈞雖然很溫柔,但就像他給我的第一印象一樣,我常常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麼。 「我們沒事,只是在討論事情。」亮鈞揉了揉眉心,看起來很累了。大概看我 一臉謹慎,他微笑起來。這才讓我鬆了一口氣。「嚇到妳了嗎?不好意思。」 「沒有,我,嗯,我覺得事情也不大啊,為什麼你跟正穎……」 「妳不懂的事情很多。」面前的他又回復到那個寵寵的、溫柔的亮鈞。他伸 手摸摸我的頭。「也許都不要懂是最好的吧。就別問了,好不好?」 奇怪這是會傳染的嗎?他跟正穎雖然不對盤,在這點上面怎麼好像有志一同? 不過我就是沒辦法反駁他,只是乖乖的在他和煦的笑臉中點頭。 「立雯!」正穎的聲音突然插進來。他很不客氣的在系辦門口揚聲喊過來: 「過來!妳把我的墨條丟到哪去了?」 「你是在叫狗啊?」我咕噥著越過亮鈞,並沒有注意到他的臉色又是一僵。 「不要跟那隻狐狸多講話。」正穎瞪了不甘不願走過來的我一眼,把我推進系 辦前,很快的在我耳邊丟下這一句。 重新回到山上,是兩個多禮拜以後的事了。考完期末考,有可以騎鶴上揚州的 身輕如燕感。不管會計經原是不是會被當掉,不管國文英文是不是會出現很可笑的 分數……啊我考、完、了! 工作人員在正式開訓前三天進駐營區。不過人到得不齊。像正穎就要到開訓當 天才上來,因為他跟著什麼偉大的代表團去大陸訪問了。 「喂妳不是指定代打嗎?快點把這些謄完,我趕著要。」趙哥從山下荼毒我到 山上,靜謐悠遠的環境對他一點影響都沒有,還是在欺負我。「天啊,吳正穎的字 多漂亮,看妳好像在鬼畫符!這樣他歸隊的時候還不是要重謄一次,妳越幫越忙!」 「……」我一肚子怨恨不知道該如何排解。宴玲這次不是編制內的工作人員, 沒有上山來。少了她幫忙制衡趙哥,我覺得趙哥越來越像白雪公主還是灰姑娘的後 母了。我好可憐。 然後又沒有正穎可以鬥嘴、宣洩壓力與不滿,啊我的前途非常無亮。 被丟在空空的會議室裡面抄名冊,其他人都在佈置場地吧。都是正穎害的,人 不能到就算了,還拖我下水要我當他的代理人,真正是夠了! 「親愛的~Honey!」當我正專心抄資料的時候,一個旁若無人的清脆嗓音突然 衝進這間空蕩蕩的教室,還激起回音。「立~雯!我好想妳喔!」 我詫異的抬起頭,迎面居然是……小芬! 她衝了進來,很熱情的一把抱住我。 「啊!!小芬!!」我也尖叫起來,兩人又笑又跳的尖叫個不停。「妳怎麼都 沒跟我說妳也要上來?好棒喔!好棒喔!」 「兩個女人音量就這麼驚人。」趙哥在教室門口搖頭。「喂,行李我先幫妳拿 上去了。」 「好久不見喔,我就是要給妳一個驚喜,才叫他們不要跟妳講啊!」小芬的頭 髮綁成兩根短短麻花辮,肉肉的臉蛋還是圓滾滾的,多了一副很時髦的黑框眼鏡。 她此時緊緊抱著我,咯咯笑個不停。 「誰?『他們』是誰?是誰已經先知道的?」 「修誠啊。」小芬理直氣壯的叫得非常自然,我聞言馬上一愣。 「妳……叫他什麼?」 「趙修誠啊,妳不認識他唷?」小芬笑得很甜,眼睛都瞇起來了。「他一天到 晚在講妳耶,立雯愛蹺課,立雯早上起不來,立雯這樣立雯那樣的。」 我笑容當場有點僵住。不對。我隱隱覺得這整件事情都不對。可是說不上來。 「小芬,妳跟趙哥……」 「哎唷!討厭,妳這麼直接問我會害羞啦。」小芬居然有點扭捏,她還推我一 下,故做羞答答的樣子。「死相,人家不來了。」 我被她這肉麻的話逗得哈哈大笑。分別這麼久,她耍寶的功力完全沒有減低啊。 兩人搶著講話報告近況,吵個不停。我們打算當場重溫舊夢,回到我們認識的 宿舍又做一次室友,不過這次已經從女學員的四樓搬到工作人員的三樓,就我們兩 個人一間。呵呵!真期待! 不過接下來在山上果然忙得要死,從整理環境到抄名牌,從分配採買到跑流程, 事情多如牛毛。白天我跟小芬在不同的組下面工作,根本沒時間多講。而休息時間 她又常常不見人影。到了晚上…… 到了晚上,準準的都會開始下起小雨。窗玻璃都蒙上一層白白的水氣,到處溼 答答的,感覺更冷。 終於累得像狗一樣洗完澡爬上很硬的木板床時,小芬還是精神奕奕的很興奮。 她毫不客氣的跑來跟我擠同一張小床。我的眼睛都快睜不開了,她依然吱吱喳喳講 個沒完,還想幫我算命。 「跟妳說,我很厲害的喔!」小芬在我耳邊大聲宣稱。「被我算過的都說很準。 立雯聽說妳最近桃花蠻多的,我來幫妳算算。」 「我哪有桃花,亂講。」我揉著眼睛模糊不清的說。 「有啊有啊,聽說正穎跟亮鈞為了妳爭風吃醋耶。立雯,我果然沒有看錯妳, 能讓這兩個人打起來的,一定不是等閒之輩。」小芬在我身邊扭來扭去,很愉快的 說著,渾然不覺我已經一愣,僵在那裡。 「誰說他們在爭風吃醋?」 「修誠說的。」小芬不是很大但有深深雙眼皮的眼睛盯著我。「立雯,妳跟我 講沒關係,我不會告訴別人。妳比較喜歡亮鈞對不對?」 「我?」 老實說,我不知道。我連想都沒想過這件事。 小芬把頭枕在我肩旁,像無尾熊一樣抱著我。她自顧自的講著。「我跟妳說, 談戀愛是很棒的一件事喔,立雯。會讓妳變成全世界最快樂的人。真希望妳也可以 趕快體會到那種感覺。」 我唬的一下推開她坐起來。「薛佳儀,妳沒說我還忘記了,麻煩妳交代清楚, 什麼時候開始妳跟趙哥變成這樣的?」 「變成怎樣?」小芬笑得很甜,眼睛都瞇起來了。 不知為何,讓我想到另一雙笑起來也彎彎的、很柔媚的漂亮眼睛。我莫名其妙 的打個冷顫。 「就是……就是……」就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的那種樣子。小芬跟趙哥在同一 組。他們倆偶爾讓我瞄到,一些小動作都已經很明顯了,像偶爾偷摟一下腰啊,靠 得很近講悄悄話之類的。小芬會很自然的靠著趙哥、拉他的手等等。這樣說沒事才 有鬼。不過從頭到尾也沒人說沒事吧。 「哎唷!討厭,不要問了啦。」小芬咯咯笑著,把棉被拉起來蓋住頭,像鴕鳥 一樣躲起來。然後又自己露出一張紅撲撲的臉蛋,眼神流轉著笑意。「妳覺得…… 我們……像怎樣?」 「像情侶。」我單刀直入的說,一面去扯棉被。「妳講清楚!為什麼我一點都 不曉得?你們這樣有多久了?」 「就是……營隊結束之後……嘛……」她也在扯回棉被,兩人拉鋸戰中。「本 來就是講講電話寫寫信而已,是他考上研究所之後……就去年夏天啊……他回家住 了一個暑假,他老家在南投妳不知道吧?然後我們就比較……比較……哎唷!是他 不讓我講的,他說大家都是夥伴,這樣容易尷尬嘛!都是他!」 小芬這幾個「他」叫得好甜蜜,我卻聽得毛骨悚然。 「那妳……妳知道宴玲……」我很艱難的想要講點什麼,卻又不知從何講起。 他們幾個人之間的關係,我已經越弄越亂了。 我才吐出這短短幾個字,小芬突然靜了下來。蒙在棉被底下,不講話也不動。 我只聽到我跟她的呼吸聲,還有外面厲聲掃過的風聲。窗框被震得格格輕響。 「我,討厭她。」過了很久很久,小芬只露出一雙眼睛,瞪著天花板這樣說。 嬌美的笑意、流轉的甜蜜都不見了。小芬此時好像陌生人一樣,帶著恨意,一 個字一個字慢慢的說。「邱宴玲,她是個把愛情當遊戲的女人。討厭。」 我只覺得冷冷的寒氣不斷從腳底侵襲上來,讓我開始發抖。 那天晚上是開訓前一天,我睡得很不好很不穩。都是因為小芬睡前講的話的關 係。夢中不斷出現光怪陸離的各種情景,一幕幕的在我腦中閃過。一向溫柔纖細的 宴玲先是輕聲細語的對我講話,習慣性的挽著我,然後場景突然一變,她長出兩隻 獠牙,指甲也突然變尖變利,刺進我被她抓住的手臂。血像噴泉一樣湧出來,染紅 了整個視野。 「把他還給我……還給我……」 我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夜裡驚醒,一頭一身冷汗。翻身坐起,空蕩蕩的寢室裡面 靜悄悄的,陌生的桌椅櫥櫃看起來都是那麼陰森,窗上的樹影在山風的撩撥下狂放 地掃著。我的心怦怦跳得好急。 一股奇怪的驚恐籠罩住我。我抱著棉被還不停發著抖。宴玲怎麼會這樣?她要 我把誰還給她?昏昏沈沈的分不清夢與現實,唯一確定的,是從骨子裡不停冒上來 的冷。 我真的很害怕。待眼睛習慣四周的黑暗時,我很努力的要確認小芬的存在,好 讓我自己安心一點。我極盡目力地把另外五個空床都看了兩遍。 小芬根本不在。 有鋪棉被的床位,她應該在上面睡覺的。棉被疊得整整齊齊,根本沒打開過。 平常還算大膽的我,居然開始莫名其妙的想哭。小芬到哪裡去了?為什麼丟我 一個人在這裡?下床穿了外套,一面發著抖,一面開了寢室門。走廊上一陣強風馬 上捲過來,讓我連牙齒都開始打架。 走廊頭走到走廊尾,又走回來,還到有點陰森森的洗手間找了一圈,都沒看見。 已經是凌晨兩點多快三點了,同一樓的工作人員應該都在睡覺才對。我莫名其妙的 撲簌簌掉著眼淚,慌慌張張的,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 「立雯,妳在幹什麼?」走廊盡頭,樓梯上來第一間,是我們堆雜物兼開會的 工作室。裡面突然響起不算大但還是結結實實嚇了我一大跳的喚聲。有人探頭。 是亮鈞。看到我,他大踏步走過來,長方臉上都是憂慮。「我聽到有腳步聲…… 這麼晚了,妳為什麼沒在睡覺?」 待他走近,看清我一臉淚痕,亮鈞很吃驚的倒抽一口冷氣。 「怎麼了?怎麼了?」亮鈞握住我的肩,偏著頭很困惑的輕聲問著。 他雙手的溫暖立刻灌注進我已經凍僵的身體,我只聽見自己抽抽噎噎地在說: 「小芬,小芬不見了……我找不到她……」 亮鈞先是一愣,隨即居然很輕鬆的低聲笑了。 「我不是,不是在開玩笑,小芬真的不見了。」 「傻立雯。」亮鈞還是閒閒的微笑著。「別這麼大聲,小心大家都聽到啦。小 芬在趙哥房間裡。妳不用找了。」 我猛然一驚。走廊上只有旁邊路燈微弱的光線透過來,我費力地瞪住亮鈞漾著 笑意的眼睛,認真地想看清楚他是不是在開玩笑。 「小芬在趙哥房間?做什麼?」我非常不可置信。 「傻立雯,這還用問。」亮鈞臉上笑意更深。他把我拉近,近到我的鼻端有他 的氣息鑽進來。聲音非常非常的溫柔。「做一些小朋友不必懂的事情。比如說,就 像這樣……」 他的唇溫暖而柔軟,落在我冰冷而猶有淚痕的頰上、唇角。 開訓當天我覺得自己蒼白得像隻鬼。因為前一天沒睡好,眼睛都有點睜不開。 冒著細雨上山來的學員們一個個都那麼活潑快樂的樣子。 只是兩年前而已。同樣的地方,同樣的場景…… 我沒有辦法正視若無其事指揮著大局的營隊總指揮趙哥。我沒有辦法正視快樂 甜蜜猶如一隻小鳥的小芬。我更沒有辦法正視一直用溫柔的眼神追逐著我、不管我 怎麼躲,好像都躲不過的亮鈞。 「立雯,妳身體不舒服嗎?」忙了一早上,總算編隊都完成了,兩個值星和各 組輔導帶著學員們進演講廳準備開訓典禮,我們這才有空喝口水休息幾分鐘。趙哥 丟了一罐奶茶到我面前,順口問著。 「我沒事。」我低著頭整理面前的名冊,不敢抬頭。 趙哥沒多問。「那就好,打起精神來吧。妳有看到營隊隊旗嗎?等一下授旗要 用的,剛剛正穎說找不到。妳幫忙找一下。」 「正穎已經來了?」我猛然抬起頭。 「來了。跟主任同車來的。妳還沒看到他嗎?」趙哥有點詫異的看著我。「妳 臉色很不好看。真的沒事吧?」 我搖搖頭,回身在紙箱裡翻找出隊旗,藉口要去送旗子,很快的往外跑。我不 敢保證自己繼續坐在那裡,會不會問出什麼奇怪的問題來。像趙哥你到底是不是在 腳踏兩條船?趙哥你對小芬是怎樣的?你們在一起已經這麼久了,為什麼都不告訴 我們?趙哥你跟宴玲又是怎麼回事?宴玲跟亮鈞又是怎麼回事? 跑過長長的走廊到了演講廳門口,果然看到正穎。他正跟我們營隊的主任,那 種電視上可以看見的政界名人在講話。穿著筆挺的襯衫和長褲,正穎好像陡然成熟 了許多。那種自然而端凝的氣勢讓我膽怯。我遲疑著沒有走近。 正穎遠遠的看見我,只挑了一下眉,對我做個手勢,讓我把旗子遞給他。 「主任,那我們是不是可以開始了?這邊請。」正穎很得體地陪著主任進演講 廳。他的應對言談都那麼自然而大方,整個人籠罩在一種我很陌生的氣勢之中,讓 我很不習慣。這不是我熟識的、嘻笑怒罵著的正穎。這比較像別人所知道的校內名 人吳正穎。 每個人都有好多面。我以為我看到了最真的那一面,一轉身才發現,原來我看 到的只是他們想讓我看的。 兩年過去之後,為什麼在這裡,我還是覺得這麼孤單? 坐在演講廳門口台階上,我很空白的喝著趙哥丟給我的奶茶。身後演講廳裡安 靜下來,開訓典禮開始了吧。一點都不想進去的我只是愣愣的看著手上的奶茶紙盒。 立頓阿薩姆。採買還是我負責的。小芬交代要買立頓的。她喜歡那個廣告。一群大 朋友跑到某小學去玩。朋友就要像那樣,小芬說。 可是那是紅茶廣告不是奶茶?我反駁。 隨便啦,反正要買立頓的喔立雯,不要買錯。 「太好了,我正想喝。」正穎的聲音打斷我的回想。他從演講廳裡溜出來,一 屁股坐在我旁邊,把我手上奶茶接過去咕嚕咕嚕的一傢伙喝完,然後很滿足的喘出 口大氣。 「你不是授旗代表?」我很驚訝的看著正在把紙盒壓扁響應垃圾減量的正穎。 「已經授過啦。」他很無所謂的聳聳肩。隨即很認真的看著我,銳利的目光在 我臉上搜尋著。「我不在的這幾天,有發生什麼事嗎?妳的神情很不對勁。」 聽到他這樣的問話,我的鼻頭忽然就是一酸。我忙忙低下頭掩飾。 「小芬……」才兩個字,我就講不下去了。 「妳知道嘉儀跟趙哥的事了?」正穎有點無奈,我側眼只看到他修長的手指把 玩著那個扁扁的鋁箔包。他壓低聲音說著。「我就曉得妳會嚇到。」 「你早就知道?」我忍不住抬頭,很困惑的看著正穎。「為什麼不告訴我?」 「是趙哥不想講。我幹嘛搬弄這種是非。」正穎看我一眼。 「那宴玲跟趙哥……」我想到昨夜的惡夢,又是一陣冷顫。 「我不想批評什麼。我只把我看到的事實告訴妳。」思考片刻,正穎的濃眉皺 了起來,薄薄的唇抿著,很謹慎的說:「宴玲本來就跟趙哥蠻熟的。她跟楊亮鈞分 手之後,更常去找趙哥了。就這樣。」 「原來亮鈞跟宴玲……真的曾經在一起嗎?」我發現我的聲音很苦澀。 「對。他們從高中就是。直到……」正穎停了下來。 「直到什麼?」 正穎不肯講。我等了半天,等不到答案,忍不住伸手去搖搖他的手臂。 「妳問太多問題了。這些事情少管為妙吧。」正穎把頭撇過去直視著前方,我 只看到他的側面,挺直的鼻樑,和抿著的、很嚴肅的嘴角。眉還是皺得緊緊的。 「你這爛人,講這麼多之後又叫我不要管!」不可置信!等這麼久才他才吐出 這種不算答案的答案,讓我真的氣打沒一處出! 「喂喂妳不要亂罵人,我什麼都沒講喔,是妳問我答而已。」正穎卯起來撇清。 「事不關己不勞心,這種糾紛八卦我向來是不管的。與我無關。我不在乎。管他們 誰跟誰在一起。」 「說不管,還知道得比我多!」我非常不能服氣。「不要拿那種政治口吻敷衍 我!你還知道些什麼,快點都講出來啦!」 「我只知道妳是大恐龍。」 「你才是二百五!看我的擒拿手!」我抓著正穎的手臂用力一扭。他揚聲笑了 起來,讓我繼續卯起來折磨他的手,嘴裡還不放過我。 「妳再扭啊,再扭嘛,反正把我手扭斷了沒關係,營隊所有的標語、說明通通 都妳來寫好了。有本事妳就再扭嘛。」 當我還想繼續好好練習我的日式摔角必殺技時,本來任我鬧著的正穎突然很警 覺的停手。我還沒反應過來,他的手一使力制住我。我這才發現他的力氣有這麼大。 「噓。」正穎壓著我的手不讓我繼續鬧。他側耳聽了一下。「裡面好像快要結 束了。我應該要回去。妳不進來嗎?」 打罵過一陣之後,我的心情總算開朗一點了。「我應該要去飯廳看一下……」 話還沒講完,身後演講廳已經有工作人員先一步出來了。抬起頭,三下一照面, 我們都愣了一下。 是亮鈞。他看著並肩坐在我身旁的正穎、和被他握住手的我,臉色立刻僵住。 隨即非常反常的,連招呼都沒打,板著臉扭頭就走。 我因為心裡有鬼,所以沒有出聲。正穎明明很詫異,目送亮鈞像是賭著氣的背 影離開,他轉過頭來,研判著什麼似的看著我。也是什麼都沒問、沒說。 「幹嘛這樣瞪著我?」我有點心虛的轉開視線。 「算了。我不想知道。」正穎莫名其妙講了這句話,然後站起身來,順勢拉我 一把。「走吧,幹活兒去囉。」 「亮鈞,他親了妳?在哪裡?」小芬聽我這樣說,登時尖叫起來,讓我耳朵嗡 嗡作響。 「就在會議室前面的走廊上啊。」我埋怨著。「還不就是妳,半夜給我搞個失 蹤記,又不留個條子什麼的,我醒過來找不到妳,嚇得要命……」 小芬完全不關心前因後果。「笨立雯,我是問他親在哪裡啦!」 我指指自己的臉頰和唇角。 「喔那還好嘛。沒想到楊亮鈞這個大情聖遇到妳還手下留情,大概是怕嚇到妳。」 小芬評論。她好高興的樣子。「立雯,亮鈞是個很棒的男生對不對?要不是我已經 有了我家老爺,我搞不好會去倒追他!我們以後可以四個人一起出去玩。我上台北 去找妳!修誠功課很忙很忙,忙到常常沒時間陪我,我可以去找妳對不對?」 我聽她吱吱喳喳快樂得要命的在我耳邊講個沒完,完完全全沈浸在愛情裡的甜 蜜模樣,無論如何都高興不起來。 「可是……我不知道……亮鈞他……」 「不知道什麼?」小芬本來鑽在我肩窩的臉抬起來,專注的看著我。「妳不知 道亮鈞喜歡妳?拜託,很明顯好不好?我看全營隊大概就只有妳不知道。」 「不是。我是說,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我嘆口氣。「從一開始認識他就是 這樣。亮鈞好像不太生氣,也不太講他心裡的想法啊什麼的。」 「他哪裡不太生氣,他不是跟正穎吵過架嗎?」小芬盯著我不放。「還是妳…… 真的比較喜歡正穎?」 「我已經講過了,我是真的不知道啊。」 「亮鈞比較好啦,正穎在別方面也許很強勢,可是在感情這種事上面還像小孩 子。妳們兩個小孩子湊在一起有什麼意思?談戀愛就要像大人一樣。正穎一點都不 浪漫的感覺!」 這種年紀,最希望的就是談像大人一般的戀愛吧。浪漫的,唯美的,有想像空 間的,心會怦怦跳,如醉如痴的。正穎確實不像那種人。不過我自己也不像吧。 「快要一點了,他們檢討會應該開完了吧。」小芬一骨碌爬起來,渾然不覺空 氣有多麼冰冷,她跳下床光著腳跑到寢室門口,探頭觀望。「我跟修誠約好了要吃 宵夜,妳想睡覺就先睡吧!不用等我!」 我完全不敢問到底吃宵夜可以吃多久、她要不要回來睡之類的問題。光想我的 臉就開始火辣辣的發起燙來。只見小芬披件外衣套上鞋就往外跑。我很惆悵的起來 關門落鎖。按照前幾天的經驗判斷,她到天亮才會回來。 這就是像大人一樣的戀愛嗎?我只覺得小芬已經在我前面很遠的地方了。 才鎖好門,突然門上就被人輕輕敲了兩下。我以為是過來找小芬的趙哥,沒怎 麼多想的就重新開了門。 「立雯。」是我這幾天一直在閃的亮鈞。因為不知道要用什麼表情、什麼態度 面對他,所以我從開訓那天開始,就下意識的閃躲著他。沒想到今天他直接來了。 只是很快的一瞥他那雙溫柔得會放電的眼睛,我心跳就開始加速。 「妳在躲我嗎?生我的氣?」他手撐著門框,背著光,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只聽得出來他語調中有著焦急與苦悶。「那天晚上嚇到妳了?我跟妳道歉。」 「我……我要睡覺了。」我囁嚅著,隔著紗門,我還是感覺到他的呼吸暖暖的 拂在我面前。亮鈞又站得很近吧,我一意識到這件事,就覺得周身血液循環得更加 驚人的快。連忙往後退了一步。「如果,如果沒什麼重要的事,我們明天再說,好 不好?」 「明天要結訓下山了。我很怕妳就這樣消失、不理我了。」亮鈞停了一下。 「出來走走好嗎?最後一個晚上在山上了。」 他溫柔的、商量似的請求,讓我無法招架。我乖乖穿上外套球鞋,低著頭走出 來。沈默地下了樓,頭昏昏沈沈的。 「妳穿得夠嗎?會不會冷?」亮鈞靠在我身旁,詢問的語氣那麼輕,鑽進耳朵 裡,讓我從耳根子辣起來。 我們走在子夜的校園裡,天空霧濛濛的。建築物一幢幢沈默地蟄伏著,我只聽 到我們的腳步聲,和自己呼吸的聲音。絕對的安靜甚至讓我有些些耳鳴。 「很暗,妳小心走,不要跌倒了。」亮鈞的話聲帶著笑意。「我記得妳以前營 隊的時候,摔得皮破血流,還痛得哭了呢。真可憐。」 「才不是痛得哭……」我辯解著。 「我牽著妳吧,我怕妳摔跤。」他講得那麼自然,隨即伸手過來握住我的,讓 我連反對都沒時間。「妳看,手這麼冰,妳一定很冷。」 誰來告訴我,怎麼拒絕這樣的溫柔? 為什麼我心裡還是有一絲絲的惶惑? 很沈默的走著,被握住的手始終沒有回溫,簡直像是兩個系統獨立在運作。他 的手那麼溫暖厚實,我的那麼冰冷。這幾天,不,我應該說,認識這些人以來,發 生的事情太混亂了。我少少的腦容量不足以應付。 當我發現直線思考不再能應付所有的情況,當我發現事情都有表象與許多其他 的面之後,我是不是就長大了? 「我一直……都對妳有好感。」亮鈞穩穩的,沈沈的說著。「就從那個營隊開 始,認識妳之後,一直都是這樣。看到妳怯生生像個小女孩的樣子,好可愛。讓人 好想保護妳。」 如果是這樣,為什麼下山之後,你跟宴玲變成一對? 無力多想,我的頭更昏了。亮鈞平日已經夠會放電的了,認真起來魔力更是恐 怖。我只能傻傻的任他拉著我的手。走過那條有名的情人道,也就是黑漆漆讓我兩 年前摔倒見血的地方,亮鈞手臂一用力,拉近我,輕輕的圈住。 「你……不能……」我在他溫柔的懷中掙扎。 他低低的笑著。「兩年前在這棟教室,妳跌倒受傷之後,我就已經……」 這就是戀愛嗎?為什麼我沒有小芬那種迫不及待要奔向趙哥、整個人都浸在蜜 裡似的心情,而是只想閃躲? 見我掙扎得緊,急得漲紅了臉開始掉眼淚的樣子,亮鈞很有風度的放手。稍顯 狼狽的他道著歉。「對不起,對不起。妳不要哭。」 「是,是我的問題。我,我會怕……」我不是在開玩笑,任何人都可以從我不 斷不斷發著抖,講著話聲音都打顫的樣子看出來。 「我知道。妳還小啊。」亮鈞嘆口氣,輕輕幫我順了一下頭髮。「不過我會等 的。給我機會,讓我等妳,好不好?」 就算是很久很久以後,很多事情,我還是始終沒搞懂過。 不過在那個時候,已經可以隱約感覺到轉變與結束。心態的轉變,屬於中性的、 沒有男生女生概念的時代結束。成長好像一列火車轟隆隆地輾過。我靜靜的感受著 自己的蛻變,周圍的蛻變,一切的蛻變。 大學時期真是一生中最混亂又最光明的段落。所有的價值觀社會觀都在建立在 穩固中,一切充滿希望又完全沒有目標。生活已經不只是把書唸好聯考考好這麼簡 單而已了。不過話說回來,除了功課、除了身邊的幾個朋友,又有什麼大事業要經 營呢?這就是大學生活。 開學之後台北進入暖暖的春天。老實說我從來沒有欣賞過校園裡滿坑滿谷的杜 鵑花,只覺得很俗氣。而且美不到兩三天,就被春雨打得稀稀爛爛,又不是讓人產 生葬花這般詩情畫意心理的爛法。我不喜歡潮溼的台北。我不喜歡上下課時分校園 裡擠得滿滿的都是人跟腳踏車,我也不喜歡慢慢在成形的自覺。身為女性的自覺。 也許是長大的自覺? 很矛盾。被追求、被喜愛的滋味是小小的虛榮,少少的尷尬,和大部分的空白 與不知所措。而且,我覺得非常非常不踏實。亮鈞對我來說,實在太像是一個童話 故事。我發現我們早早給他的情聖封號真是名符其實。 「我生日快到了。」他晚上社團活動結束,都會來宿舍找我。我們在夜晚的校 園裡散步,亮鈞總是很自然的握著我的手。我通常很沈默,聽著他溫柔悅耳的嗓音 緩緩說著。 「啊?真的?什麼時候?」 「十八號,就是下禮拜。」他微笑。「立雯要不要送我禮物?」 「當然啊,你想要什麼?」我很認真的開始思考。書?CD?還有什麼選擇? 「嗯……我第二想要的,是妳陪我過生日,我們出去玩一天,好不好?」 「第二想要?」這人講話怎麼這樣,逼得我非問不可。「那你最想要什麼?」 他笑,眼睛彎成溫柔的弧度。「妳的心。」 我說真的,我全身上下三萬六千個毛孔通通變成雞皮疙瘩。每次聽他這樣理所 當然毫不猶豫的甜言蜜語,都讓我很想扭頭就跑。可是手還被他握著,跑不掉。 算我怕你好不好楊亮鈞。 有點昏昏沈沈的回到寢室,還沒走到房間門口,就看到慧從裡面出來。好像很 不愉快,臉繃得緊緊的,看到我也沒改變表情。 「有人來找妳,還有人打電話給妳。」慧很快地說。「找妳的人在寢室裡,打 電話的人是吳正穎。我跟他說妳跟男朋友出去了。他說會再打。」 我很驚訝的聽著慧略為刺耳的劈啪講完,一扭頭就走了。這學期以來,慧好像 情緒一直不是很穩定,一下很高興很活潑,一下又突然變得很沈默甚至有點攻擊性。 好像她跟學長兩人老在吵架,而且越吵越兇。問她又都不肯多講,我也只好摸摸鼻 子自認倒楣掃到颱風尾。 果然有朋自遠方來找我。是……帶著行李的小芬! 「妳怎麼突然來了?也沒打電話跟我講?」我非常吃驚地看著已經換了睡衣大 搖大擺坐在我床上的小芬。她好像比寒假時瘦了點,看起來更清秀。不過還是圓圓 的臉上此時綻開一個淘氣的笑。 「聽妳室友那樣講,妳跟亮鈞感情好像突飛猛進?我以為妳今天晚上外宿,根 本不會回來了呢!」小芬笑個不停。 「我不回來,要去哪裡?」我被她的話弄得很尷尬,連忙轉移話題。「妳怎麼 有空上來台北?」 「辭職啦。趁找到新工作前先上來玩幾天。」小芬不太在乎的樣子。她在什麼 貿易公司當管帳的小妹,這是她自己形容的。「我九點多就到了,直接來找妳,結 果妳居然給我跑出去。據說妳晚上常常不在寢室,很晚才回來?」 我嘆口氣。爬到床上坐。「對啊。」 「怎樣,亮鈞對妳很溫柔吧?」小芬賊兮兮的湊到我身邊,很有興趣的問。 我又嘆口氣。「太溫柔了,我會怕耶。」 「沒看過妳這種人!」小芬很不可置信。「別人羨慕都來不及,妳還好像不滿 意的樣子!修誠對我要是有那麼好……」 「對了,妳怎麼沒去找趙哥?妳有沒有打電話給他?」我這才想起來。 「我們都約好固定時間講電話的,現在還不到嘛。這次上來我也沒告訴他,是 偷偷跑上來的,我要給他一個驚喜!」小芬很開心的說。「他平常功課真的很忙對 不對,我們三四天才打一次電話,因為他說他睡在研究室,要幾天才回宿舍一次。 研究室電話不方便……」 那種不對勁的感覺又出來了。我很討厭這種感覺。系上研究室怎麼可能電話不 方便,我就接過幾次趙哥打來連絡的電話,都是從研究室打的。好吧,也許是打長 途不方便,趙哥又不讓小芬花錢打給他?好一定是這樣吧。 「小芬,我覺得……妳跟趙哥……趙哥他……」我揀選著措詞,有點不知道怎 麼開口。「你們這樣分隔兩地……不會……很辛苦……嗎?」 小芬看了我一眼,圓圓臉蛋上的光輝減弱了幾分。她這才顯露出有點疲倦的樣 子。抱著我的枕頭,她想了一下,說:「會啊。」 「那……為什麼……如果……」 小芬伸手拍拍我的臉,語氣有幾分惆悵。「立雯,妳還是不懂啊。我整個心都 在他身上,根本沒時間去想別的可能性。妳太嫩了啦,這種事情妳是不會了解的。 妳大概就是生下來好命讓人家寵的,亮鈞就跟妳在同一個學校,真是幸福唷。」 我很洩氣的看著她,突然覺得什麼都不想多講。 去家教的學姊這時候回來了,小芬馬上又活潑起來,很高興的跟學姊打招呼寒 暄自我介紹。寢室裡面登時變得很熱鬧起來。小芬本來就是自來熟那種人,學姊也 很親切,我們幾個聊得蠻愉快的。也沒有注意到慧洗完澡回來了。 大概是冷落她了一下子,她放好東西拿了吹風機,突然砰的一聲把門摔得很大 力,又出去了。我們被那個巨響嚇了一大跳。 「小慧怎麼了?」學姊很奇怪的問著我。 我很無辜的攤攤手。「我不知道,她今天好像又跟小志學長吵架了?從剛剛就 很不高興的樣子。」 「我剛來說要找妳的時候,她還劈頭就問我是不是要借住,口氣很不高興說, 害我以為要去睡椰林大道了。」小芬偷偷這樣跟我講,不過她那種皮皮的個性也是 天塌下來都不管的。「那我後來就換好睡衣刷好牙爬上床,我就不信這樣她還會趕 我出去!哈哈!這叫霸王硬上弓!」 「妳喔……」我還是只能很無奈的搖頭。 小芬來借住的幾天,在共同教室就沒遇到宴玲了。而趙哥看到我依然是閒閒的 刮我幾句開著玩笑,莫測高深的,害我什麼話也都問不出來。每天晚上小芬都不見 人影,也沒說什麼時候回來。到很晚很晚才進門,有時吵到了已經上床的其他室友, 我都覺得很不好意思。 「可不可以請妳的朋友小聲一點?」我才剛進寢室,慧就非常不滿的對我抱怨。 她帶著書跟筆記本好像正要出門。「我被她吵得沒辦法唸書,我明天要小考耶。」 「對不起,對不起。」我連忙道歉,慧卻是沒講什麼的就出去了。這幾天她待 在寢室的時間很短,也極少跟我或小芬多講話,讓我覺得很難受。我不能想像怎麼 會有人不喜歡小芬呢?還有,慧的脾氣怎麼越來越古怪,跟上學期都不一樣? 很難得早回來的小芬正在講電話。講得眉開眼笑的還不時爽朗大笑起來,於是 我斷定這一定不是趙哥。小芬跟趙哥講話的時候多甜美啊,才不會發出這樣哈哈哈 一點氣質都沒有的大笑聲。 「她回來了,我叫她……喔好啊你要再打嗎?那你加油喔。」小芬招手叫我過 去,先把電話掛好。「正穎啦!我跟他扯了半天。他要找妳。他說找妳好幾次都找 不到耶。結果居然找到我!哈哈!」 「找我幹嘛?」不知怎地,我居然有點心虛。我跟正穎很久沒連絡也沒消息了, 我知道他社團的事情好像很忙,也一直用這樣的理由說服自己。不過話是這樣說, 心裡多少也知道,是為了我跟亮鈞越走越近,沒有時間也沒有心情去面對曾經很熟 的正穎吧。 我想我是讓他失望了。我也對自己有著微弱的失望感,卻不知道怎麼回事。 「妳最近談戀愛談昏頭啦?」正穎的電話又來,語氣一如往常的戲謔,聽不出 任何負面情緒:「請關心一下國家社會吧。大學生不要太糜爛!」 「你有何貴幹?」聽到他這樣的嘻嘻哈哈,我把有的沒的情緒也都拋到了一邊。 我沒好氣地問。 「來幫我們社團學長競選吧。我們需要開發農學院這邊的票源跟政見。」正穎 很簡潔地說明。 「你要我當樁腳?」我翻白眼。「我對這種事情沒有興趣啦。」 「喂!要不是有我們的爭取,學生有多少權益都會被校方犧牲忽略,妳知不知 道?」正穎不以為然。「舉例來說好了,女生宿舍區以及附近的照明,妳覺得夠不 夠?晚上回宿舍時會不會怕?這種事情如果沒有適當管道反應……」 「好了好了,不要在這裡政見發表,又不是你要選!」我一聽到這種議題就頭 痛。「要幫什麼忙?拉票我可不會。」 「來討論一下競選政見,妳來提供意見。」正穎停了一下,好像在猶豫什麼, 之後才說:「只是這樣的程度,開幾次會而已,楊亮鈞應該……不會有意見吧?」 「啊?亮鈞為什麼要有意見?」我不解地反問。旁邊趴在我桌上寫東西的小芬 聽見了,這時也抬頭很奇怪的看著我。 「楊亮鈞不是要出來選學代?」正穎有點驚訝。「妳都不知道嗎,大概還沒講 吧,學代不用這麼早開始準備。」 「正穎,請我吃飯啦!」小芬這時不耐煩,撲過來在話筒旁邊大喊。 「好啦好啦,明天中午。妳一起來吧,我順便跟妳講講要妳幫忙的地方。我在 新生南路側門等妳們。」正穎笑。「她剛剛就已經吵半天了,不請她吃飯我可能會 被煩到死。」 「妳要去幫正穎的忙?不怕亮鈞吃醋?」掛了電話,小芬開始取笑我。 「吃醋?」我有點茫然。我好像從來也沒感覺過亮鈞對我有什麼不高興,除了 那次在山上演講廳門口之外。亮鈞是個溫柔的人。跟他幾乎天天見面,我卻還是會 有迷惘的感覺。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不知道他在忙什麼。我無法預測他對這件事 會有什麼想法。他要選學代這件事居然還是正穎告訴我的。 「對啊,男生也會吃醋的,妳不知道嗎?」小芬儼然感情專家的口吻分析著: 「不過他們都很愛撐,嘴巴說不在乎不在乎,其實心裡嘔得要死。我就是沒本錢啦 才讓趙修誠吃得死死的,要是像妳一樣又聰明又漂亮又會唸書,有一票人追我的時 候,修誠就會更緊張更在乎我啦。」 「我哪裡又聰明又漂亮又會唸書。」我嗤之以鼻,想到我可憐兮兮六字頭的會 計……微積分……結果說得太順一時不察,話沒經過大腦就講了出來:「宴玲才是 這種人吧,聽說她大一的時候還拿過……」 我當場看著小芬的臉色一沈,本來帶點調皮的笑突然消褪無蹤。 「立雯,我警告妳唷,妳要是這麼喜歡邱宴玲的話,我就不理妳!」她認真的 盯著我,完完全全沒有開玩笑的意思。 「宴玲她……到底……」我是真的很困惑,以前我們自己在營隊時,同一個寢 室,雖然跟宴玲不熟,至少也還相談甚歡。雖說我老看到宴玲跟趙哥一起出現,但 這不表示小芬也看到了啊。究竟……還是有什麼事我不知道呢? 「好吧,我告訴妳一個最簡單的例子。」小芬大概看我一臉不解,思考片刻, 終於下定決心似地說。「邱宴玲跟亮鈞以前在一起妳知道吧?他們上大學以後就一 直出問題,我覺得是難免啦,兩個都那麼顯眼的人,身旁飛來飛去的蒼蠅蝴蝶一大 堆。反正就是常會鬧得不愉快啊,那邱宴玲就會跑去找修誠『談談』。談個屁啦, 修誠說有一次宴玲去找他,門一開就抱住他哭個不停……天啊!小姐她以為她在拍 瓊瑤電影嗎?真是噁心死了!」 宴玲會做這種事?那個飄逸的,溫柔的,講話總是柔柔的從不升高語調,一雙 鳳眼細細彎彎的宴玲? 還有,趙哥幹嘛把這種事講給小芬聽?難道對情況有什麼幫助嗎?我看著小芬 咬牙切齒的不屑樣,完全不敢露出我自己的不以為然。 「宴玲為什麼一定要去找趙哥談,不找別人呢?她難道沒有別的好朋友……」 我皺著眉小小聲的說。如果我跟男朋友分手,嗯真巧跟宴玲一樣對象也是亮鈞呢, 我想我一定是找慧或是學姊這些寢室裡的密友哭訴吧。宴玲不像是會隨便亂麻煩人 的,她去找趙哥應該有她的理由。不過我跟宴玲一直不算熟,資料不足。 「沒錯!」小芬聽我這樣說,尖叫起來。「我就是這樣跟修誠講啊!他居然扳 著張臉教訓我說,畢竟大家都是認識這麼久的夥伴、朋友,而且亮鈞又是他社團學 弟,交情不一樣,他們的事他不能不管……屁啦,就是因為很熟,才不能多管啊! 看吧,管成這樣,管到邱宴玲賴著他不放……」 「妳這麼不爽,幹嘛不跟趙哥講?」 「我哪裡講得過你們這些高材生。」小芬氣餒,露出有點落寞的表情。「我又 不會唸書,長得又不漂亮,又笨。」 「啊唷,小芬啊,妳這麼謙虛我會怕耶。」看她這樣子,我居然有點心疼。只 好學正穎來裝瘋賣傻一番看能不能扭轉局面。 我本來期待小芬的正常反應,用很跩的態度跟我說「對啊我本來就是一個超級 謙虛的人呢」,結果她只是沈默了半晌,什麼話都沒說。 「妳不要這樣,我真的會怕耶。」我推推她。 她只是趴在書桌上,很無力的樣子。看她這樣,我真的很不習慣。 隔天中午,上課老師因為太認真了,鈴響之後還在千叮嚀萬交代習題要怎麼做 第三章做單數題第四章做雙數題……等到我終於背著包包飛奔在吃午飯社團活動或 是閒晃的人潮裡,抵達約定的新生南路側門時,正穎已經坐在人行道的摩托車上好 像很久了。他倒是一眼就在人群中找到我,看我一臉陪笑的走近,正穎慢條斯理的 收拾著剛剛在看的書,不開口。 「對不起,對不起。」我先發制人,禮多人不怪吧?而且遲到本來就是我不對, 雖然我有充分理由。「我們會計老師……」 「小芬呢?」正穎依然冷著一張臉不苟言笑。 雖然我怕趙哥,雖然我被亮鈞的嚴肅嚇到過,但是,不好意思喔,吳正穎先生, 你就是沒有這種特權。真想幫他唱一首【金包銀】。別人的話是框金又包銀…… 「小芬也還沒來?怎麼會?」我很詫異。小芬應該直接過來側門的,校園她比 我還熟,不可能是迷路。今天中午她跟趙哥沒約,要不然也輪不到我們跟她吃飯。 到底為什麼她比我還晚到?我都晚了二十分鐘啦。 「不知道,我等了這麼久,都沒等到人。」正穎還是涼涼的。 「沒等到人?不然我是鬼喔?」我沒好氣。「又不是我愛遲到,老師不放人我 有什麼辦法,你沒看我一下課就用跑的過來嗎,一路跑到這裡耶!」 「遲到不道歉就算了,還都是妳的理!」正穎快被我搞瘋了。 「誰說我沒道歉,我一開口就說對不起啦!我還說了兩次!」 「我沒有聽到。」他把頭撇到一旁,不看我。 「那不是我的問題!鬼知道你的耳朵長到哪裡去了!」我很冤的喊起來。 「這是一個遲到的人應有的態度嗎?!」 我們相罵了半天,我越罵越樂。來赴約之前的一點點忐忑與尷尬,都在正穎一 如往常的態度、我們始終沒變的相處模式中,像被蒸發掉了一般消失無蹤。好吧之 前應該是我想太多了,正穎應該是很忙吧,才會下山之後無消無息了那麼久。現在 不是一切正常嗎? 「夠了妳,去打電話找一下小芬啦!」正穎終於受不了,舉白旗投降。已經有 好幾個認識他的人從我們旁邊經過、跟他打過招呼了,我就站在人行道上跟他吵個 沒完,相信這對他的形象有所損傷,他也無膽戀戰。給人家聽到這麼沒營養的對話 出自吳正穎口中,倒楣的絕對是他,不會是我。呵呵! 我們又走回側門的公共電話亭。撥回去宿舍,寢室裡沒人接。 我猶豫了一下。「喂,你有趙哥研究室電話嗎?」 正穎看我一眼。一面去背包裡掏東西。「小芬會在那邊嗎?」 「不知道。」他掏出來好幾本通訊錄,揀出趙哥在的大論社給我。我實在忍不 住,很訝異的問:「你……你不是大陸社的?為什麼會有別人的通訊錄?」 「知己知彼,下一句是什麼妳知道嗎?妳不知道對不對?」正穎不理我,逕自 翻了一下,找到趙哥電話叫我打。 電話接通,不是趙哥。好像是同學。對方有點猶豫。「找修誠?哪一位找?」 「我是他學妹。請問你有沒有看到他……或是他女朋友?」 「妳說哪一個,台中上來的那位嗎?」對方的答案讓我大吃一驚。我手中的話 筒險些握不住掉下來。「他們……在這邊,不過大概……不會接電話。妳……」 「他們在?」我只能白癡白癡地重複著反問。 「對。妳是陳立雯嗎?」對方繼續說,我驚訝到張著嘴合不攏,旁邊的正穎眉 頭皺了起來,很不解。「妳方不方便過來一下?」 「怎麼回事?」正穎看我掛了電話出來一臉困惑與驚詫,皺著眉問。 「小芬在趙哥研究室,接電話的學長認識我,他叫我過去一下。他說小芬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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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不清楚啦!」我的同事當場給我裝死。「妳快點回來,主委說去坐晚班 飛機。趙秘書怎麼可以准妳的假,我們今天從早忙到晚都快要脫水了。」 「我還不是開會開到三點!農民代表都很兇耶!」我站在宴客廳門口對手機吼 叫:「我趕不回去啦!次長不爽的話明天叫他去會裡好了,他還不是怕被立委飆, 這種事情每次都要推到我們頭上……」 一抬頭看到換上一襲亮紅盤金旗袍,喜氣洋洋的小芬被老公牽著從電梯出來, 我馬上當機立斷:「啊收訊怪怪的我聽到雜音,就這樣啦我不管了。」然後就關掉 手機用力塞到皮包裡。 「還在忙喔,妳一定很忙,真的很高興看妳來。」小芬還是那個瞇瞇眼的笑法。 我走過去,毫不考慮的用力抱了她一下。 「妳一定,要,很快樂。」這樣簡單的七個字,我居然哽住兩次,講不完。 「我會。」她也緊緊抱了我一下。 然後美女婷端著送客的糖果盤過來就開始大叫。「她的妝!不要抱了!妝會花 掉!誰敢哭出來我就揍人了!」 結果掉眼淚的是那個叫囂著罵我們的辣妹。 「立雯,我從以前就知道,妳會變成一個很偉大很能幹的人喔。」趁著還沒散 席,只有我們幾個人在外面,小芬戴著白緞長手套的溫暖小手緊緊握著我,很認真 的看著我說:「妳現在已經是了。不過工作之外的事情也要多想想,如果有不錯的 機會一定不能隨便放掉。妳如果要結婚的話伴娘我去當,就這樣講好了。」 我啼笑皆非。忍著要掉眼淚的衝動,我抗議著。「妳的都沒讓我當……」 「伴娘怎麼可以比新娘漂亮,妳做夢。」小芬笑得好淘氣。 「妳講這話是什麼意思?」美女婷聽到了,一面在用她老公遞過來的面紙小心 翼翼擦眼淚還不能讓眼線花掉,一面罵過來。 「我幫妳找了一個司機喔,妳們也很久沒見面了對不對。」小芬講得我莫名其 妙。她只是咪咪笑著放開握著我的右手,對我身後招了招,揚聲說:「你現在才來 只趕上送客,喜酒沒喝到紅包還是要給。你這個大忙人!」 「不好意思,我來晚了。」身後那人笑著說。「立雯,妳來喝喜酒怎麼還是一 身開會打扮還提公事包,真是失禮。」 「爛人!」我聽到聲音心頭就是一陣暖流湧起。還沒回頭就已經忍不住叫起來。 「這是誰啊!我不認識你啦!」 啊,真的,好久不見了。 我們的老朋友。 「妳不要叫,妳比他更難找,人家我一通電話就找到他,妳比他更大牌!」小 芬放開我,接過糖果盤很端莊的站好定位,對旁邊一直沒出聲只是微笑看著的她老 公偏偏頭,嬌嬌的介紹:「這也是我以前營隊的朋友。我們都認識很久了喔,他們 現在都是政府裡的官,很厲害的。」 「你好。謝謝你來。」林勉華有點羞澀的跟大方瀟灑一身整齊西裝的正穎握手。 「恭喜你們。佳儀就拜託你照顧了。」正穎笑著對林勉華說:「總算了卻了我 們一樁心事。佳儀很恰的,以後要是被她欺負,儘管來找我們,保證幫你出氣。」 「你們,你們是誰啊?你跟誰?」小芬圓圓眼睛裡閃著頑皮的笑意,她故意學 著正穎的語氣調侃他,然後大家的眼神通通瞟過來我身上,讓我耳根子莫名其妙辣 起來。 裡面來喝喜酒的親友們已經開始往外移動。新人接受著大家的祝福,一面跟雙 方家人親戚打著招呼,這是二姨這是勉華的大舅還有這應該要叫表姊…… 「你……」被親友人潮推擠到一旁角落的我抬頭看著正穎,一堆情緒亂七八糟 的講不出來。他跟兩年前那個陽光晒得融人的中午時看到的樣子幾乎完全一樣,沒 有胖起來,沒有變黑,沒有變老。中間分開的這段時間好像蒸發得乾乾淨淨,絲毫 沒有困難的就可以把前段後段接起來,而過程,就這樣消失了。 消失到哪裡去了呢?我也不知道。 「妳等一下要回台北?我有開車,載妳吧。」正穎一直微笑著,唇紅齒白的從 我第一次見到他就是這樣。 我們跟著一堆親友一起湧出來。小巷裡都塞滿喝完喜酒要回家的車子,頗費一 番工夫才把他那台黑色福斯弄出來開上路。 「你發了喔,還買新車。」我一上車就開砲了。「到底在忙什麼,為什麼連影 子都不見,你不是說會跟我連絡,跑到哪裡去!騙子!」 「妳也沒找我啊!」正穎熟練的開著車,嘴角一直噙著笑。「妳是現代大禹, 過家門而不入。我們直接上高速公路了?」 「我怎麼找,而且是你自己說會跟我連絡的!」 「想找還是找得到吧,佳儀就找到了不是嗎?」正穎趁著紅燈轉過來看我一眼。 我有點心虛的閉嘴。剛剛在飯店時那種喧譁熱鬧情緒慢慢在消褪。我們沈默了 一段時間。車子開上高速公路。 這麼久不見,應該有很多話要講要問的。結果什麼都沒有講到問到,就這樣一 路回到台北。 因為,呃,我睡著了。 唉真的不能怪我啊最近工作繁忙舟車勞頓加上德國國民車舒適安靜駕駛技術很 棒又快又穩……好吧我承認是我沒用,可是人都是吃五穀雜糧的,又不是鐵打的, 怎麼可能不累。還有,說到這個五穀雜糧,我們農委會呢推薦的良質米…… 「喂,到家囉。」被正穎叫醒的時候,我迷迷糊糊的還在夢裡背良質米品種, 今年推薦的有台中秈十號,台中一八九號,台梗二、五、八、九號……等等好像還 漏了,還有什麼……還有一個很重要的…… 「這樣也能睡,就不怕被載去賣。」 從夢中醒來,看到身旁坐著又陌生又熟悉的正穎,突然覺得有股很安心的感覺。 很久沒有這樣在車上放鬆到毫無辦法的睡著了。出去辦公在路上一定都在搶時間, 不是寫稿子就是講電話,或是要跟主子簡報、跟趙哥對行程跑流程等等,就算通通 都沒有趙哥還是要精神講話,交代東交代西的,我只能睜大眼睛很用力的撐。 「高雄一三九號!」我終於想到最後一個,脫口而出。正穎哈哈大笑起來。 「妳真是忙昏頭了。夢話都在講公事。」他把車熟練的停下,在我們社區巷口 的便利商店門口。「再過去單行道,我就進不去了。妳等一下。」 我看著他下車走進便利商店,還迷迷糊糊的在想,現在是幾點?我為什麼在這 裡?他怎麼又出現了,從哪裡來,又會往哪裡去?不過剛睡醒的精神狀態不適合思 考這些大問題,我只是呆呆的坐著。夜裡像個超大透明塑膠盒透出明亮燈光的便利 商店看起來好像很溫暖。正穎帶著兩罐飲料出來。回到車上,把牛奶丟給我。 「你又喝這個!」我看著他拉開拉環開始喝冰咖啡,猛然想起這位仁兄連晚飯 都沒有吃,忍不住伸手去搶:「你要胃穿孔了啦!給我!」 正穎動作很迅速的把咖啡換到左手,高高舉起不讓我拿到,我硬是探過身子要 搶,一來一往的好不熱鬧,一如我們以前打鬧的樣子。 結果我還沒回神,他的右手已經圈住我的腰,一用力,我的臉栽到他肩頭。 「你……」我整個人僵住。他的臂攬住我,一陣陣熱流開始從腰際一直燒上來 到脖子、臉上。 世界像是靜止了五秒鐘。好像一百年那麼長的五秒鐘。我只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怦怦怦怦的好像從擴音器裡播出來,還越來越大聲。 然後,一陣清脆的手機鈴響打破了這片好像帶著電流的沈默。 我驚跳起來,連看都不敢多看身旁人一眼,就掙扎著脫出他的懷抱,開門下車, 落荒而逃。靠在車門旁,被冷風一吹,神智才算清楚了一點。 我,我在幹什麼?那他,他又在幹什麼? 正穎在車內接電話。那手機鈴聲「妳是我的陽光」還殘酷的縈繞在我耳邊。各 位,我絕對不會把主委或趙哥的來電設成這種可愛美妙的音樂好嗎,這麼甜的曲子 不要跟我說是吳媽媽打來找兒子的。騙、鬼、啊! 趴在車頂上喘了幾口大氣,正穎匆匆講完電話也下車。在那一端,我可以看見 他依然白皙的臉上浮起尷尬的淡紅。這是我第二次看到他這麼忸怩的樣子。上一次 是什麼時候?已經久遠得不復記憶。一定是很年輕很年輕的時候吧。以前。 「嗯,我,剛剛,對不起……」像正穎這樣英明神武的人果然也結巴了。 為了怕造成更尷尬的局面,我連忙打斷他,用刻意輕鬆愉快的語氣:「謝謝你 送我回來,有車階級果然不一樣。到底現在在哪個單位這麼發,快跟我們講講,有 機會提拔一下。」 果然氣氛就有點扭轉回來,正穎明顯的冷靜下來。他的臉雖然還透著淡紅,神 色卻篤定許多。他看著我,似笑非笑。 「妳真的不知道?」 「真的啦!」 正穎探身進車裡撈他的西裝外套,摸出名片,丟在車頂滑過來給我。 「陸委會?!」我看了尖叫起來。這麼近,根本算是層級相同的機關嘛,我一 天到晚跑中央聯合辦公大樓,他們陸委會的經濟會報我也跟我們主委去開過,怎麼 從來就沒有人告訴我!太狡猾了! 「我也快走了,那張名片就快不能用啦,給妳當紀念。」正穎笑。 然後「妳是我的陽光」又非常不識時務的響起。正穎眼明手快的關掉手機。 「女朋友查勤啊?」我盡量用最取笑最調侃最老朋友的口氣講這句話。一面藉 著便利商店透出來的燈光,努力看著面前那張小紙片上的字。只是字通通都浮起來, 已經看不太清楚。 正穎沒答腔。半晌,我終於抬頭看他,只見夜色中,他臉上還是那個似笑非笑 又帶點尷尬的表情。 我已經不知道要講什麼了。這麼多日子以來不願正視的想念與期待,都在他的 默認中慢慢死去。我是不會承認的。反正也沒有別的人知道,就讓這一切通通埋葬 在心底深處的角落裡吧。 要不然,連朋友都做不成了。 「我走回去就可以,很近。謝謝你送我回來。我剛謝過沒有?」我知道此刻我 的聲調很虛假。不過已經很習慣站在老師辦公室前面擋駕,對著快要撲上來咬死我 的記者們很無辜的睜大眼睛說「我們主委已經離開了喔」其實知道老師根本還在裡 面打電話。所以這種程度的已經不算什麼啦。「不愧是陸委會的,訓練得真好,有 夠會保密的!女朋友下次帶出來跟我們吃吃飯認識認識吧,我幫你鑑定。」 正穎還是似笑非笑,嘴角撇著。眉頭微微皺了起來。「妳是說真的?」 「真的。」我發誓我這輩子沒這麼真心又虛偽過。 「好,我問問她。」 隔天去上班,兩個黑眼圈讓我從鏡子裡一看到就有衝動把鏡子砸掉。安琴姐在 走廊上遇到我,拉著我叫:「哎唷!妳是都沒睡好喔,要補啦!我跟妳說那個四物 雞精不錯,妳不要不信喔,女人的青春這樣亂用也是會老的,妳別仗著自己年輕就 亂糟蹋!」 女人的青春會老,男人的也會吧。我的十年也就是人家的十年,憑什麼相信有 人會心甘情願的等呢?我又是誰,對不對? 慘笑著唯唯諾諾應付過安琴姐,一面走一面傷春悲秋,才進辦公室,馬上被老 師電召。 「陳立雯,妳昨天跑到哪裡去?」我們老師不笑的時候就一點也不和藹可親。 「你們要走也不講清楚。快點去把補助款的資料整理好傳真過去經濟部,下午要開 會了,到現在資料都還沒到手上,你們到底在搞什麼鬼?」 「老師,可是,我,我前天就把簡報給趙秘書了……」我很小聲的囁嚅著。 「還講趙秘書,趙修誠昨天晚上醉到要勞動司機扶上車。」老師往後一靠,他 的辦公椅嘎吱一聲。然後老師嘆了一口氣,大概也是捨不得飆我們吧。我們幾個怎 麼為他賣命他是看得出來的。「不是我說,陳立雯啊,妳是不是跟趙修誠吵架?鬧 鬧脾氣沒有關係,女孩子嘛!總是嬌一點,不過該辦的該交代的公務也不能這麼任 性,丟著就跑。妳看妳一不在,趙修誠就這樣失魂落魄,依我看,該定下來了啦, 選個日子什麼的,應該也不是太難,事情辦一辦兩個人好專心工作……」 等,等一下,這是什麼跟什麼啊?啥是「事情辦一辦」,聽不懂啦!為什麼大 家的結論都這麼詭異?我瞠目結舌的瞪著從學校就一路跟過來,共事好幾年的老師。 「老師,您弄錯了啦,趙修誠,他,他心情不好應該跟我沒有關係啦。」我結 結巴巴的解釋著。認真考慮要不要把著名台詞「女友結婚了新郎不是他」搬出來。 「你們年輕人的事情,我搞不懂啦。」老師揮揮手。「快點去把資料弄一弄, 還有,打個電話給趙修誠問問情況,他不能來上班的話,妳要跟我過去行政院。」 「主計處的事情嗎?那一定要他來,我不行。」我連忙推卸責任。「我馬上去 打電話找他。」 落荒而逃,一出主委辦公室,就看到趙哥從另一頭走來。他還是那個嚴肅端正 的表情,完全看不出一絲頹廢萎靡的痕跡。真厲害。我真想看看他昨天爛醉的樣子。 「被老師飆?」他很了解的看著我。 「趙哥你太不夠意思,補助款的東西我不是早就交給你了,結果居然開天窗, 害我被老師電。」我忍不住抱怨了幾句。 趙哥只是苦笑,不願多談。「我剛已經傳真過去了。等他們回音一來妳就修稿 子,十二點以前要送過來給老師。」 討論了一下今天的公事會議與行程,我正要回自己辦公室的時候,身後的趙哥 突然叫住我。 「立雯。」趙哥咳嗽一聲。這是有話要說的咳嗽法。我回頭等著。 「有話問我?」半晌趙哥都沒開口,我只好反問。 「她……好不好?」 一聽到這裡我馬上完全無法克制的眉開眼笑,也不管他消息是從哪裡來的。「很 好,好得不得了。」 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趙哥現在的表情。不過再怎麼用力看,我也只看到一張很 平靜的臉。趙哥是那種七情不上面的人,認真講起來我還沒看他發過什麼脾氣。趙 哥沒多問也沒多說,擺擺手進老師辦公室去了。 老實說我有點失望。本來還在想可以看到趙哥痛心懊悔的表情,不過看來是我 太天真了。要從臉上就看得出什麼蛛絲馬跡,那我們通通不用混了,先被記者生吞 活剝拆吃落腹再說。 就這樣嗎?船過水無痕,一切的愛恨情仇通通一筆勾消?不過不這樣的話還能 如何,難道人家還要吐血給我看嗎?要吐血也要等到公事辦完,不過我有生之年大 概看不到那一天吧。公事真是如麻啊。 結果那個週末我們會裡吃尾牙。我親眼看著趙哥在我面前,不但敬酒來者不拒, 還都很豪爽的乾杯。平易近人得讓我們都覺得天要下紅雨了。而且更誇張的是,他 喝的酒都是貨真價實,不像我們另一個機要跟我,他喝沖得非常淡的威士忌,我根 本就是拿烏龍茶魚目混珠。 「趙秘書心情太好了喔?」我們另一位機要也正在傻眼。 「我猜他是心情太不好了。」我絕對沒有幸災樂禍的意思,可是嘴角已經出賣 我了。笑吟吟的。 「他心情不好,妳怎麼看起來這麼高興?」我的同事很奇怪的看著我。我還沒 來得及回答這個怪怪的問題,老師就帶著一堆處長科長之類的過來了。 「來來來,今天怎麼都沒跟老師喝到酒,快敬老師一杯。」我看我們老師自己 也快要不行了,紅光滿面很豪邁哈哈大笑中:「這妳們企劃處的處長,來,敬一杯! 還有妳以前的經研科長,也要敬!不要讓人家說老師都沒有好好教你們!」 「陳秘書又漂亮又能幹,跟趙秘書好事近了吧?」我以前的科長又開始裝熟, 講的話讓我全身都起雞皮疙瘩:「真是好事,好事,主委啊,這個主婚人您是絕對 推不掉的啦!到時候我們會裡一定要好好熱鬧一下……」 我被這群中年歐吉桑起鬨得快要抓狂,很勉強的掛著笑臉,用力洗脫:「不是, 不是這樣啦,你們,老師,你們都弄錯了,我,我……」 「不好意思囉!女孩子家臉皮薄!」大家轟笑起來。鬧得我頭痛不說,我還真 是越描越黑。場面對我太過不利,我眼角餘光瞥見站在一旁無事人模樣的趙哥,端 著他的酒杯還是笑笑的,當下心頭火起。 「拜託你,趙哥,跟大家講清楚好不好,我受不了這種關心!」我也是仗著點 酒意,走過去毫不考慮的拉著趙哥的手臂。 「吵架了,我們弄得人家小倆口吵架啦,大家別說了別說了。」結果他們更樂, 風言風語講得越來越像真的。我火大得都快要吐血。 「大家只是開開玩笑,熱鬧熱鬧而已,妳幹嘛這麼認真。」趙哥一反平日的嚴 肅深沈,只是微笑著。 我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脊椎尾端往上竄爬。在眾人哄堂大笑中,我僵著身子轉身 就往外走。握著酒杯的手還一直簌簌發抖,抖得裡面的烏龍茶都濺出來。 太卑鄙了。這算什麼,我以後還要不要在會裡立足?先是國王人馬,然後又要 被貼上這種粉紅色標籤,我的努力我的辛苦,通通被這些標籤給污染了。再怎麼拚 命工作,人家只要一句「哎唷她是國王人馬」「她還不是靠趙修誠的關係」就可以 把我打入冷宮。 走出來餐廳外面,剛剛大家的笑鬧聲還在耳際轟轟作響。我突然想起每次喝酒 喝到一半都要出去吹風的正穎。忍不住噗嗤笑出來。原來是這種感覺。 「立雯,妳在生氣?」趙哥追出來,他騙得過別人可騙不過我,雖然走路還很 穩講話也很清楚,但是他已經醉了。 「你說呢?趙哥,你自己應該很清楚吧。」我轉頭用很冷的語氣質問。說真的, 我很想罵粗話。「剛剛那算什麼?」 趙哥苦笑著,手指爬梳一下他粗硬的短髮:「我有點醉了,明天大概完全不會 記得自己講過什麼。」 「爛藉口。」我很無情的扁扁嘴。 趙哥沈默的看著我,考慮很久,幾度欲言又止。 「趙哥,想問我什麼嗎?」我又開始忍不住幸災樂禍。看他這幾天輕描淡寫的 樣子實在氣不過,我很想在他傷口上抹一下鹽巴。就算是洩憤也爽。 果然,認識這麼久又同事這麼久,我不會猜錯的。他猶豫的開口:「我只是不 明白,她……到底,怎麼,這麼快就結婚?對方……人,怎麼樣?」 「那些都不重要吧?」我笑吟吟的接口。「她現在過得很好,很快樂。這才是 最重要的不是嗎?」 「對啦。」趙哥被我這樣一搶白,有點無奈的摸摸鼻子。「那她,有沒有…… 問起我?」 「沒有。怎麼會呢?」我裝出最無辜最詫異的表情睜大眼睛回答。 趙哥被我弄得啼笑皆非。有點感慨的嘆了一口氣:「妳也學得很精了。講話越 來越有政治人物架式。」 「都是趙哥教得好。」我嘻皮笑臉的回敬一句。 「妳真的已經長大了。」趙哥用很複雜的眼神看著我。「想起以前剛剛認識妳 的時候,連話都不太敢講,怯生生的一個小女生樣。現在也這麼強悍了。」 我只是一怔。這樣的形容法我曾經從另一個人那裡聽到過。之後隨著而來的糾 纏與風雨,都是我不願回想的一切。所以聽到這些話,就開始寒毛直豎。 你們都是因為這樣,所以才喜歡我、關心我嗎?然而我並不是一個柔弱羞怯的 小女生。我一直都不是。以前是,只不過因為我還沒有長大。 「我不是,不愛她啊。可是她的情緒太直接太強烈,我無法隨之起舞。」趙哥 在旁邊的花台上坐下。酒精的關係讓他多話起來。「我,我需要一個比較穩定的伴 侶,可以是我的左右手,而不是拖累我需要我用盡心力去應付去哄撮的。立雯,她, 她跟我在一起,不會快樂,也不會幸福的。對不對?」 「我不知道。你解釋這些給我聽,有什麼用?」我還是微笑,忍不住說出了真 心話。「我只知道,你讓她傷心,你讓她痛苦。思念與牽掛,兒女情長這類的事情 你都不屑一顧。趙哥,你的心思都放在大事業上面,就算有過女朋友,也許不只一 個,但在我的標準裡,你還是不懂愛情是什麼、怎麼去愛人吧。」 講完,看著默默聽我一聲都不出的趙哥,才驚覺自己滔滔發表了一篇演說。而 且是面對一個我從十多歲起就當作老師當作長輩,領著我前進交代我該怎樣做該怎 樣想,他的話我很少敢忤逆的人。而此刻,我真的覺得我不再需要仰望他了。 原來,我已經趕上,甚至超過了。 我們靜了很久。 「誰說我不懂。」趙哥只是看著地上的花磚,很低很低的說:「只不過我愛的 人從來沒有愛過我,這並不表示我不懂愛情。」 「你愛的人,沒有愛過你?」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小芬她簡直……」 「不是她。」趙哥抬頭,鏡片後的眼睛很平靜的看著我。 「不是她?」 我們對望著。令人窒息的沈默僵在兩人中間。看著趙哥一點都沒有開玩笑意思 的嚴肅面容,專注的眼神,我的喉頭發緊。 「我……」趙哥才剛吐出一個字,我馬上毫不考慮的揚起手,手上的酒杯狠狠 被我摜到地上! 乓噹!碎成一千片一萬片。裡面的茶液濺溼我淺灰色的長褲褲腳。 一切恢復平靜。 「你已經喝醉了。明天醒來,你完全不會記得自己講過什麼。」我很冷靜的說: 「而我,我什麼都沒有聽到。你要是再多講一個字,明天開始請準備幫老師找新的 機要秘書,幫你自己找新助手。我說話算話。」 過完年我若無其事的回去上班。趙哥也是完全沒有任何異樣的繼續他的菁英生 涯。不過我覺得趙哥有跟老師談過,因為過了一個年之後,老師絕口不再提什麼好 事不好事的。至於別人怎麼看,我已經管不了那麼多。反正下定決心,如果這件事 情又被提起,就是我走路的時候。 沒錯,有些人嘴臉看了很噁心,對某些人也心存芥蒂。不過,轉過臉來還是可 以笑笑的敷衍。工作就是工作。其他的,我已經學會不再浪費時間與精力去沮喪難 過或逃避。 行政院各部會新春茶會的時候,我遇到了老朋友。 那個場合裡各部會大頭首長都出席了,機要們不管平日熟或不熟的都很熱絡的 互相招呼著。媒體記者也在,大家和樂融融的不斷握手交換名片寒暄互相介紹…… 我穿著端莊、笑容文雅的陪在我們老師身旁,冷不防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 「喂,今天是妳來啊?趙修誠呢?」 回頭一看,居然是西裝筆挺堪稱人模人樣的小伍學長!我打心底高興得大叫出 來。「小伍學長!好久不見!」 「可不是,聽說妳越來越長進啦?你們主委最厲害了,這種場合就知道要帶美 女出來,看剛剛多少人圍在妳們這邊,妳明天一定上報的我跟妳講。」小伍學長還 是快人快語一點都沒變。 「學長給我名片!你現在在哪裡?」我趕快掏出我的名片遞過去。小伍學長笑。 「我在外交部啦,跟正穎他們一樣在北棟,妳過來找他的時候可以順路來看我。」 小伍學長笑嘻嘻的:「妳等著接帖子吧。」 「什麼時候?你要結婚了?哇!終於!」我做出謝天謝地的表情。 「什麼終於不終於,恭喜妳不會講唷?我可是工作一穩定就準備結婚了。哪像 你們,拖啊拖的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小伍學長敲了一下我的頭:「下個月九 號,跟正穎一起來啊。」 說到曹操,曹公就到。遠遠的正穎從門口就看到我們,跟我們招了招手。他身 旁還是有一堆要應酬的人,打招呼寒暄了半天才走過來。 「學長恭喜,我帖子收到了,一定去。」正穎先恭喜了一下小伍學長。 「好好,你們都要來呀,我可是留了一桌特別給你們這些老朋友的,不來不夠 意思。」小伍學長哈哈哈的愉快得不得了,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人都走遠了還可 以聽到他的笑聲。 「遇到老朋友,真高興。」我由衷的說。 「還有呢。」正穎那個似笑非笑的表情又出來了,他瞄我一眼。「我介紹個新 朋友給妳認識,怎麼樣?」 他這樣一說,我馬上就想起「妳是我的陽光」。要不然他臉上那個怪表情是怎 麼一回事?討厭。 還來不及說不要,正穎已經拖了一個女孩子過來。乍看之下嚇一跳,哪裡找來 個真的洋娃娃,臉蛋紅撲撲的,大眼睛長睫毛,我從來沒看過那麼有趣的自然捲頭 髮,彎彎的到頸邊捲成一個一個小圈圈,此時被拖過來正一臉不高興的嘟著嘴,還 是可愛得要命。 「楊茜,這妳要叫立雯姐。」正穎笑著介紹。 楊茜本來很不開心的樣子,看到我反而眉開眼笑,堪稱色若春曉,真的可愛得 讓人想生氣都氣不出來。她過來握著我的手很親熱的搖了一搖:「立雯姐,久仰大 名。我是楊茜。」 「妳也在陸委會工作嗎?大學畢業沒?」我被她這一聲立雯姐叫得心花怒放, 當場一見如故起來。 「我在市黨部,去年剛剛畢業的。」楊茜笑嘻嘻的纏著我直問,連聲音都清脆 好聽:「立雯姐,妳跟吳大哥認識很久了對不對?他以前是什麼樣子?你們一直都 是好朋友對嗎?我有好多事情想問妳耶。我跟妳說喔,吳大哥他……」 「咳。」正穎咳嗽一聲,對楊茜使個眼色:「妳有規矩一點好不好。立雯,妳 們主委在找妳。趕快過去吧。」 被正穎拉走的楊茜還在跟我山盟海誓。「立雯姐,我有空去找妳喝茶喔!」 我走回老師他們那一群人旁邊,繼續打起精神努力寒暄應酬拜年。心底湧起的 奇怪情緒,就先按捺著不管了。 好吧,吳正穎,算你狠,算你有本事,把到這麼漂亮的美眉。 結果這次工作好像也無法麻醉我的情緒。越到晚上,越疲倦的時候,我就越容 易想起那個清脆的可愛的聲音。我也曾經是那樣青春年少的女孩啊,現在只不過大 了三四歲,在社會這個大染缸裡面滾了幾年,居然就覺得自己已經老了。而且比起 人家那種天生的濃眉長睫眉目如畫,唉,當場悲哀起來。 那種寂寞的感覺無法言說。看著小芬他們都喜氣洋洋的結婚去了,出雙入對的, 學長、同學、朋友……個個都要走上這條路,都這麼篤定的找到另一半。我的另一 半在哪裡呢? 當然比較有精神的時候常常會很自戀的想,我才不需要另一半,我已經是完整 的個體了哼哼哼。天下以我最無敵啦。不過這是天氣好睡得飽又有吃飯的情況下才 能產生的進取心態。大部分時候累得慘慘的,一個人像狗一樣的爬回家連澡都沒力 氣洗躺在床上就昏睡過去時,在將睡未睡之前的那一剎那,我還是覺得寂寞慢慢的 在我身周蔓延,好像快要吃掉我。 雖然這樣,還是沒有近水樓台順水推舟的打算。這些年來,在別的方面我不敢 講有什麼進步,但在「自己要什麼」這件事情上面,我已經被磨鍊得很清楚,閃閃 發亮不利也光了。 小伍學長的婚宴我是一個人去的。沒有找正穎,他也沒有來找我。我沒打算找 他。有女朋友的人我還是不要亂找吧,哈哈,這還是以前他教我的呢! 當天一直到散席他都沒出現。連電話都沒有。 「正穎就是這樣,忙得要命,過一陣子要黨內登記了,他大概會被徵召出來選 市議員吧。」徫升學長現在在某政治雜誌社當記者,小伍學長婚宴時坐在我旁邊, 我們閒聊時說到正穎。說著說著,學長笑起來:「有熟人真好,他們陸委會有名的 保密到家,正穎幫了我不少忙呢。不過他要是出來選議員我們就沒這條線啦。」 「他才幾歲啊,要選市議員?」我瞠目結舌。 「夠啦,他雖然不一定選得上,但知名度已經該開始打了,這屆不上,下屆就 會上,下屆不上,再下一屆絕對沒問題。黨裡面很想推那種年紀輕形象好學歷高的, 這次選不上大概會讓他出國唸個學位再回來。妳都沒跟他聊過這些嗎?」 我很奇怪的看著徫升學長。「他幹嘛跟我聊這些?我們很久沒連絡了。」 「怎麼可能?」徫升學長笑得很有內容。「妳在農委會的事情,還是他告訴我 的呢!可惜我不跑那條線。」 我沒說什麼。這些老朋友都還把我們湊在一起,有什麼用,人家身邊都有個可 愛得要命的洋娃娃了。我怎麼老是被亂七八糟湊成堆,像趙哥也是。真正是見到鬼。 從飯店出來,我婉拒了學長他們要送我的提議,只是很舒服的在暮春夜色裡散 著步。要去哪裡我不知道,只曉得最後還是要回到我的窩裡,睡一覺起來很沈默的 準備去上班。反正一天一天都這樣過了。 我突然發現我慢慢開始在享受「散步」這件事情。緩慢的,安靜的走著,已經 沒有那種茫然無頭緒的感覺,也不再需要趕快抓著一個什麼人什麼事來麻醉或引開 自己的注意力。散步本身就是很舒服的。寂寞也好,感傷也好,不堪回首或去日苦 多都好,這一切都是造成今天我所以為我的種種原因啊。我正在學習跟這些情緒與 記憶一起愉快的共生。 那天晚上真的走得很愉快,一路從希爾頓一直走到正穎他們的中央聯合辦公大 樓附近,才乖乖的去找站牌坐車。回到家附近還施施然走進便利商店買飲料喝。看 到冰櫃裡的咖啡,忍不住失笑。有個大笨蛋老愛喝這種東西,怪不得胃不好,那個 小美人有沒有注意到這件事,會不會管他? 想到這裡心底還是泛起怪怪的疼痛。好像自己的東西就這樣被拿走了。不過正 穎也不是我的東西,我們做朋友可以做一輩子吧。其他的,就都不要再多想了。 結果很三八的買了一罐健康水果醋回家喝。一面喝一面笑。我吃醋了嗎?好像 有一點吧。 天氣漸漸熱起來,春天好像只有一個禮拜就結束了,然後是夏天開始展現威力。 五月份已經熱得叫人有點受不了,天氣熱就容易累,每次跟老師他們出去東奔西跑 交際應酬到後來,還要買蠻牛之類的東西喝才撐得下去。 偏偏這一陣子因為黨內初選快要到了,應酬特別多,一下跟這個吃飯一下跟那 個吃飯,說吃飯又不是正經吃飯,通通在談事情。政界這種豬哥文化是可以做不能 說的,平日任妳呼風喚雨到了那樣的場合大家三杯下肚當場就把妳當小妹。更慘一 點的還會塞錢給妳(這把人當什麼那我就不想多說了)。看對方年高德劭還醉醺醺 的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幹嘛,感覺真是啼笑皆非。然後隔天起來還得精神抖擻完全不 當一回事的繼續辦公開會寫新聞稿整理資料幫主子們準備小抄。唉。錢歹賺啊。 黨內初選結束之後,我們副主委叫我去他辦公室。 我才剛發完新聞稿回來,接到這種電召頭皮就開始發麻。不會是又要抽回來改 吧,每次這樣擺烏龍我們就得要忍著被刮的風險去跟相熟的記者千拜託萬懇求。我 覺得再這樣磨鍊下去,連我這種小人物都要胃穿孔。 「來來來,陳秘書,妳坐。」副座笑呵呵的好像心情不錯。而且他要我坐耶! 長官辦公室裡的沙發椅從來不是給我們坐的,現在得到特殊待遇我簡直受寵若驚到 不敢相信。瞪著眼睛看站在旁邊不曉得為什麼也在的趙哥。他都沒坐了我算哪根蔥 啊,所以我還是乖乖的站著。 「你們都坐下,都坐。」副座揮揮手很堅持的樣子。他還親自走過去關上門。 完了,我頭皮開始發麻。這天有異象,我要大禍臨頭了。 「是這樣。我剛剛已經跟主委還有趙秘書初步談過了。」副座總算也坐回他那 張大辦公椅上,很親切的說:「主委答應借將。趙秘書要跟我一起走。妳呢?也是 跟著趙秘書吧?你們老師也說出去磨鍊一下很好。不過還是看妳自己的意思。」 「啊?」我聽得一頭霧水。轉頭看趙哥。 「副座要出來選不分區立委。」趙哥很簡單的解釋。「黨內初選已經結束,確 定提名了。」 「啊,恭喜。」我趕快說。 「競選的事情,有很多要忙的,很快要開始準備。這邊的工作,雖然不急著交 接,不過怎麼樣也先有個心裡準備……」副座看我沒有反應,以為是同意了,就很 理所當然的自顧自講了起來,相當愉快。 「呃,副座,對不起。」我很小聲但堅定的插嘴:「我,我不想去。」 這幾個字一講出來,房間裡其他兩人都好像被雷打到一樣轉頭瞪著我,本來在 講話的副座也中斷了。 「妳不走?可是這邊妳……」趙哥皺起眉頭,大概沒有料到我是這樣的反應吧。 「如果會裡不能留,那我就離開啊。」我非常清楚自己心裡的決定。這就是該 分道揚鑣的時候了。我並不想待在趙哥的羽翼下面一輩子。「可是,對不起,副座, 我可不可以不要去助選?」 副座笑容慢慢的褪去。「妳不幫忙?」 我搖頭。 「為什麼?」 「我,我覺得我不適合。」我終於把心裡想講的話講出來了,啊,好爽。 「可是我看妳做得很好啊!」副座很困惑。「你們幾個都是我跟主委很得力的 助手,所以我才會想要一直用你們。而且妳跟趙秘書搭檔已經這麼久了,大家都知 道你們的默契很好……」 就是這樣我才更不要去。我陪笑臉:「是趙秘書能力強,換成誰跟他搭檔都一 樣啦。副座,我真的不適合,對不起。」 我眼看著一向對我不錯的副座臉色從容光煥發變成有點豬肝色,實在非常過意 不去。可是我怎麼樣都不想去淌這渾水。大不了包袱收一收走人嘛。老師如果是看 在趙哥的面子上才用我的,那趙哥一走勢必我就要喝西北風。希望他至少給我一個 月通知好讓我去找工作。唉。 我們出了副座辦公室,趙哥用很複雜的眼光看著我。 「妳不是賭氣吧?」 我搖頭。「趙哥,我對選舉真的沒有興趣也沒有能力。我想,此刻也許就是我 離開這個環境的時候跟機緣了吧。」 趙哥沒說什麼。只是繼續很安靜的看著我。 「妳是離開不了的。」趙哥後來這樣淡淡的說。 「謝謝趙哥的預言。」我嘻皮笑臉的對著他一鞠躬。 一個月後,副主委跟趙哥一起辭去農委會的工作,開始專心為年底的選戰做準 備。 我?我果然沒有辦法離開這個環境。趙哥的位置是我去頂替的。此刻我是農委 會主委的機要秘書。哦天啊。 趙哥離職前花了整整一個月的時間給我魔鬼特訓,把他工作細節跟人脈全部一 股腦的要塞到我頭殼裡面。每天被他磨鍊得奄奄一息,連我們老師都看不過去。 然後要離開前最後一次跟我們下中部辦公室,回來的途中,半夜的高速公路上, 趙哥還在仔細講解開預算審查會的時候應該怎麼爭取、怎麼跟那些強勢立委周旋時, 老師發話了。「趙修誠你也讓她喘口氣嘛!開了一天會現在還要她上課寫筆記!有 什麼不懂的弄不清楚的,大不了以後遇到了再問不是嗎?」 趙哥只是微笑。「我能教的時候就盡量教啊。」 「該放手的時候就要放手,你會發現,她根本已經會飛了,你還在擔心她會不 會走路。」在後座的老師呵呵笑著,拍拍趙哥的肩。 我抬眼看著後視鏡中,淡淡笑著沒有答腔,低頭在後座燈光下繼續翻閱筆記的 趙哥。堅毅的五官,剛硬的線條。 「八百億預算,不要覺得很多,這是帳面上聽起來而已。我們的單位多,光是 林務局林試所就消化掉多少?妳要用數字去說服人。從國家公園開始講起……」趙 哥沒有抬頭,只是用一貫平靜的語調繼續跟我傳授著他的心得。老師在旁邊也是無 可奈何的笑笑。 莫名其妙的覺得頰邊涼涼的。伸手去摸,才發現自己哭了。 趙哥,謝謝你這幾年來的帶領與教導。 正式接任趙哥的工作之後,才真的覺得趙哥是超人。我以前只是他差遣的小卒 就老是在唉聲歎氣的。現在面對更多的人,更多的事,更複雜的情況,每天忙得連 唉聲歎氣的時間都沒有。有多餘的時間只會拿來敬仰我的前人趙修誠。 公事已經夠忙,然後又發現中年的歐吉桑跟歐巴桑要囉唆起來,程度是不相上 下。讓我每天都處在水深火熱之中。 「陳立雯啊,我跟妳講,女生老想做女強人是不行的。趙修誠有什麼不好,妳 講給老師聽聽看?」我們老師簡直在說笑話。我在幫他整理資料打報告弄得一個頭 兩個大,他在旁邊翻草稿,嘴裡還不饒過我:「老師打包票,趙修誠當老公很不錯 的,妳要不要試試看?」 我翻白眼。「老師,這種事情,不能試的啦!」 「誰說不行。ㄟ我跟妳說,當初我跟妳師母,我們是相親結婚的,結婚前根本 雙方都不認識,才見過兩次面,我一看就覺得,嗯,這個女生蠻乖巧的應該可以當 老婆。我就決定要試試看。結果,也很好啊!我們結婚都三十多年了!」 「那是老師運氣好。」我又回去瞪我的電腦螢幕。 「妳怎麼不說是妳師母運氣好?」老師呵呵呵笑得一臉皺紋。「反正老師覺得, 妳要快點開始想這種事情了,結了婚以後心比較定,才能專心在工作上衝刺……」 「老師,你剛不是說女生不要老想做女強人嗎?」我嘆氣。 「唉,是沒錯啊。」老師也跟著我嘆氣。「我就是不喜歡用年輕的女孩子做事, 提心弔膽的不知道她哪天突然就跑來說要談戀愛要結婚要生小孩。我告訴妳,陳立 雯,妳不可以給我半途而廢。我跟趙修誠花了這麼多時間栽培妳,妳一定要給我做 出一點成績來。」 「……」我完全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說到趙修誠,我看你們也真的蠻好的啊,為什麼……」 「老師。」我抬頭很冷靜的問:「下午審查會有改時間嗎?」 「沒有吧?有改妳應該會先知道不是嗎?」老師一臉不解的看著我,不懂為什 麼我突然這樣問。 「好,如果沒有改時間,那表示我要在一個半小時以內把這些預算的東西做完。 老師要跟我繼續聊天的話,一定做不完。那我們打電話過去改時間怎麼樣?」 眼看著我拿起電話要打,老師這才悻悻然起身結束他的中午唸經時間。 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我才清靜了半小時,英明神武的想把資料整理到最 簡潔的程度,老師只要一眼瞄過去就馬上可以知道狀況回答問題……結果壯志未酬 身先死,因為安琴姐跑來了。 「喂,前天我說的那件事,妳考慮得怎麼樣?」安琴姐總算比老師有點建設性, 不是指她講的話,而是她來還帶著伴手禮,熱騰騰的包子兩個。呵呵!我很沒志氣 的當場接過來開始狼吞虎嚥。 「快點,人家在等回音。」安琴姐非常知道我這種人要用食物收買。我猜她很 想在進我辦公室以前身上掛個牌子寫上「吃人嘴軟」四個大字提醒我。 「我沒有時間啊!」我叫起來。「妳看,我連吃飯都沒有時間吃!」 「所以跟妳約吃飯時間,妳可以一面吃飯一面認識朋友。這個男生是很優秀的, 我跟他媽媽啊是很好的朋友喔,所以家庭狀況我很了解,保證單純啦。」 「是不是我們農委會認可的優良品種?」我實在很沒力的癱在椅子上。 「不是我在說,以前趙秘書管妳管得死死的,有他在妳旁邊守著,誰敢動妳什 麼腦筋。現在他走了,妳當然要好好把握機會認識新朋友對不對。我跟妳說啦,男 人喔就是這樣,妳要趁著年輕多看幾個多認識認識,這樣才能貨比三家不吃虧啊。 我以前喔就是太乖了,只認識過一個男朋友後來就嫁給他,現在要怨也只能怨自己 當初太傻太單純。妳啊千萬不要這樣,我看妳也是很容易被騙的樣子……」 我很讚嘆的看著安琴姐滔滔不絕完全沒有打算停的講下去。真厲害,我們會裡 發言人應該讓她當才對。下次要跟老師建議一下。 「陳秘書妳的電話,二線。」對講系統一響我就如獲大赦的趕快接,不敢看安 琴姐一臉怨忿的表情。不管是誰,快來救我吧。天啊我的耳朵怎麼沒有燒壞,真是 神蹟。 接起來是個甜甜的好聽的聲音。「立雯姐?我是楊茜,妳記得我嗎?」 「記得啊!」誰不記得?我有點驚訝的問:「妳……怎麼……這隻電話應該……」 「我剛說我是妳的表妹,就接進來了。」楊茜果然是個鬼靈精,她格格笑著:「立 雯姐,妳今天下午有沒有空,要不要喝下午茶?」 「下午茶?」我的字典裡面當場搜尋不到這三個字。 「對啊,妳等一下是不是要去開預算審查會?我下午也會過去立法院,在那邊 見面好不好?」這小姑娘有前途,頭腦清楚、講話有力,加上長得又那麼可愛,前 途真是無可限量的遠大。看我馬上被她擺平。難怪英明神武的吳正穎遇到她也是伏 首稱臣被手到擒來…… 「我,嗯,下午不知道會弄到幾點。不好意思。妳要跟我談什麼呢?我們電話 裡不能講嗎?」 猜對了,其實我並沒有很想去。萬一她要問我關於正穎的事情那怎麼辦?要我 當戀愛顧問嗎?我一來沒能耐二來沒興趣,這種約還是不赴為妙。 突然覺得胃裡開始冒酸水很不舒服。大概是剛剛包子吃太快了。 「反正我在休息室等妳,妳能來就來好不好?拜託,立雯姐,我有些事情真的 很想跟妳聊一聊耶。還有,請妳不要告訴吳大哥我打過電話給妳喔。」 「為什麼?」 「他會罵我。」楊茜還是格格笑著好像一點都不怕的樣子。「他不准我來吵妳。 可是我好想跟妳喝茶耶,要來唷。」 掛了電話我真是覺得非常的無力。各位親愛的男性同胞們請管好自己的女朋友 吧,不要沒事來刺激人好不好,我的胃雖然堅固耐用,但也經不起這樣的蹂躪啊。 下午審查會「只」開了四個多小時。還是因為有審查委員先走,達不到法定人 數,只好休息的。我跟老師準備回會裡,車子還沒來,就站在門口等。累得慘慘的 不說,老師還在提醒我晚上要跟某某立委一起吃飯。這立委就是喝醉酒塞過錢給我 的。我當場拿出電話找我們另一位男機要。 「妳幹什麼?」老師皺眉。 「我不要去吃這頓飯。」我丟下這一句給老師,就對著電話講:「方秘書,晚 上這一攤你去。」 老師跟方秘書都鬼叫起來。我不知道要掩哪一隻耳朵。 「重金屬污染的新聞稿?好我幫你寫。」機要們開始條件交換了。「今天晚上? 應該沒什麼要談,大概是拉票吧,你們男生去好好喝一頓,看我對你多好。」 「以前都是趙修誠寵妳,才讓妳這樣為所欲為。」老師眼見已經無法挽回,對 著笑嘻嘻收好電話的我嘮叨:「飯局我都沒得挑,還輪到妳挑三揀四的,愛去的才 去不愛去的就不去?」 「老師,那個林立委會叫我幫他倒酒耶!」我很冤枉的叫起來。「他上次還給 我小費!他當我是誰啊?」 「他那天喝醉了啦。」 「喝醉又怎樣,他怎麼不叫男生去倒酒,怎麼不塞錢給男生。」我還是悻悻然。 我們師生倆還在你來我往講個沒完的時候,身後突然有人很高興的叫我:「立 雯姐!」 我一聽到這三個字就頭皮發麻。果然是楊茜。她一出現好像帶來陽光一樣,周 圍都亮起來,男士們通通對她行注目禮,楊茜只是很開心的跑過來纏住我。害我非 常受寵若驚。 「立雯姐,妳有沒有什麼問題要問我?」被她軟硬兼施的拖到立法院後面一家 很小的咖啡店裡面,才坐下,她就笑嘻嘻的看著我問。 我愣愣的看著面前的這個女孩子。真的很漂亮。而且是那種聰明的漂亮,一股 伶俐聰慧從眼睛裡透出來。這種感覺,跟正穎好像。 我沈默了很久。 「妳應該有問題要問我啊,對不對?」楊茜等得有點急了,不知道為什麼,她 用很期待很迫切的眼神看著我。 「好吧,那我問了。」我清清喉嚨。 「嗯,快問。」楊茜睜大眼睛表示認真。那雙眼睛是琥珀色的,長長的睫毛, 彎彎的眉。啊真是,我要是是個男人被她這樣盯著,大概已經什麼都答應她了吧。 這個可愛到像洋娃娃的女孩子,到底從哪裡冒出來的?正穎跟她,已經在一起多久? 很久以前在車上,我曾經以為有什麼事情要發生的那個時候,打電話來的,是不是 就是她? 正穎在她面前,都怎麼講到我?帶著笑,或是很沈默?啊我居然想唱歌了。 這些年來,有沒有人能讓你不寂寞? 「嗯,妳的上幾代裡,是不是有外國人?」我深呼吸一口,按捺住所有胡思亂 想,終於才問了出來。 乓瑯一陣響,楊茜打翻了面前的糖罐。 「這問題是不是不太禮貌?」我趕快道歉。「對不起,我只是很好奇,如果不 是有混血,怎麼……妳的頭髮這麼捲然後皮膚很白眼睛又是咖啡色?」 「立……雯……姐……」楊茜不可置信,一時好像腦筋短路一樣只是張著嘴什 麼都講不出來。 我們就這樣看著對方好半天,尷尬的氣氛好像卡通裡面什麼妖魔鬼怪要出現以 前製造氣氛用的白色煙霧緩緩升起,越來越濃,越來越濃…… 「好吧,嗯。」我想再這樣下去大概也沒有什麼建設性,再瞪前面這個小美女 也不會放我走的樣子。「妳今天找我出來,應該有話要說。妳要說什麼呢?」 楊茜那個被打敗的表情越來越嚴重。「妳,妳都不想問我什麼嗎?像吳大哥的 近況,他為什麼婉拒黨裡的提名,還有,他的打算?」 「我為什麼要問這些?」我非常奇怪的反問。「有什麼特別原因我需要知道嗎?」 而且,就算我真的要問的話,為什麼是問妳? 「你們不是很好的朋友?朋友要互相關心啊。」 「如果交情有這麼好,我不用問,他應該也會告訴我。」我已經開始想結帳走 人了。左顧右盼的想找服務生來。雖然我不用去喝酒,但是要寫新聞稿還有整理資 料都不是輕鬆好玩的事情,晚上老師他們應酬回來搞不好還要開會。我繼續在這裡 混絕非明智之舉。 「哇!完全一樣!」楊茜驚叫:「跟吳大哥講的完全一樣!他說妳一定是這樣 的反應!」 聽她這樣說,我又重新仔細打量了一下楊茜。在我面前提到正穎,她的神色除 了驚訝嘆服之外,沒有任何扭捏不自然。沒有戒心,沒有敵意。 不對。這整件事情都不對。 我閉起眼睛,冷靜的,盡量不帶情緒因素的,從頭到尾的把事情在腦海裡想過 一遍。別的不敢說,這幾年訓練下來,這種工夫還是有的。 等我睜開眼睛,就看見面前的楊茜笑吟吟的托著腮在等我,非常好整以暇。 「妳不是吳正穎的女朋友?」整理很久,我只是這樣問。 她笑得很開心。「有人跟妳說過我是嗎?」 好吧,吳正穎,算你狠。下次再跟你算帳。 我只得繼續問。「妳想來撮合我跟他?」 「沒有,我不敢。讓他知道的話,我會沒命的。」楊茜吐吐舌頭:「我只是在 想,立雯姐妳跟吳大哥都好會撐喔,他那麼嘴硬的人都還忍不住要打聽妳的消息, 妳大概也會有同樣的需要,所以我送上門來讓妳打聽。不過妳放心,我跟妳身邊的 人都不認識,我什麼都不會講出去的。」 在這個圈子好幾年了,已經習慣那種講話要繞好幾圈,或是長篇大論之後什麼 重點實話根本都講不出來的人,突然跑出來一個楊茜,真是令我招架不住。我只是 愣愣的看著面前言笑晏晏的她。 她到底是單純沒心機呢,還是年紀小?真的覺得我可以就這樣相信她? 「我們,我跟他一直都是好朋友。」我突然發現自己很認真。「我們各自選擇 了想過的生活,想走的路。也許不再有交集,不過我想朋友就是要互相尊重吧。」 「立雯姐,吳大哥沒有什麼選擇不選擇,他只是在接受妳的選擇。」楊茜微笑。 「你們的事情我常聽小伍學長還有徫升學長在聊,我們都是這樣覺得。不過,立雯 姐,妳選擇的,真的是妳想要的嗎?」 「當然。」我好像反射一樣的回答。 「吳大哥說,妳只是弄清楚自己『不要』什麼之後,然後選擇丟掉或躲開。我 覺得他說得對。像今天,妳不是從一開始就想躲開我,一點都不願意聽我講話嗎? 要不是我一直逼妳纏妳,妳根本不會聽我多講,也不會有機會在這裡釐清某些想法 與觀點了,對不對?」 一股被揭穿的懊惱馬上刺向我。我這才明白過來,我面前這個笑吟吟的小姑娘 長得像洋娃娃,乍看之下甜美直爽,腦袋卻比我精明聰慧百倍。我的意圖想法被她 看得一清二楚。 可惡,為什麼我身邊都是這種聰明人? 「生氣了?」楊茜吐吐舌,笑得很淘氣。可愛得讓人沒辦法對她扳張臉。這女 孩子的老闆是誰啊,我真同情他。「我也覺得自己很雞婆。不過我想以後吳大哥還 是會感謝我幫他這個大忙的吧。看他那樣撐著我們都幫他很痛苦。他的胃搞不好就 是這樣弄壞的。」 「他對妳有什麼恩,妳需要這樣報答?」我悶悶的反問,簡直想問她幹嘛不以 身相許算了。 「我欠他一個很大的人情。」楊茜很簡單的說。她的表情變得有點尷尬,有點 說不出來的惆悵。不過一閃即逝,馬上回復正常活潑:「這件事關係有點大,現在 多了一個妳知道,我要不是殺妳滅口,就是要妳也欠下我人情。吳大哥感激我幫他 追回來妳,會更感激我,我就能挾以自重高枕無憂了。」 「追還要人幫忙,這算什麼追。他沒有意思的話,何必勉強。」我啼笑皆非: 「妳還是太年輕、知道太少了。我們之間不是那麼簡單容易的。已經走到這裡,就 是這樣了吧。我想我們應該會是一輩子的好朋友。」 楊茜用那雙烏溜溜的眼睛盯著我。「我看不出來哪裡不容易不簡單啊。男未婚 女未嫁,都沒有男女朋友。你們明明都在等對方,可是沒人想先動。這樣下去又有 什麼意義。」 「妳到底知道多少?他跟妳說過什麼?」我實在忍不住問。「為什麼聽妳講得 很清楚的樣子?」 「我跟學長他們從大學就認識啊,我是炯炯社的,跟大陸社本來就有互動。後 來到青年黨部的時候他們都常常來指導來參加活動嘛。」楊茜說:「立雯姐,妳真 的都不關心吳大哥喔。原來是從以前就這樣,不是現在才這樣。他的朋友,他的生 活,他的一切,妳都沒有主動參與過對不對,這樣的話,再深的愛情都會氣餒吧?」 走出咖啡店,天都已經黑了。我們在紅磚道上沿著圍牆慢慢往立法院大門方向 走。一路上我都很沈默,因為不知道要講什麼。 「立雯姐,妳還是要繼續『好朋友』下去嗎?」楊茜後來聳聳肩:「我也不知 道我還能說什麼。不過你們這樣一點也不像。世界上哪有這樣的好朋友,明明在意 對方,卻連對方近況都不肯關心,住院都不願意去探望,這連普通朋友都說不上, 簡直像仇人。」 「妳說什麼?」我嚇了一跳,當場停下腳步。 「啊哈,被我猜到了。」楊茜回頭,眼睛閃著很狡黠的光芒:「妳不知道吳大 哥住院了對吧?」 我真的被這小妮子搞得人仰馬翻。楊茜一定有高人指導過,否則年紀小小怎麼 就已經這般厲害,對方的反應瞭若指掌,迂迴套話毫不費力,看似單純可人卻完全 都不是那麼一回事。 看來人還是有極限的。再怎麼訓練我還是到達不了那種境界與程度吧。我只是 個再普通也不過的普通人。算了,反正我早就有認知了。 當我終於下定決心買了花和水果,找到工作空檔要去看正穎的時候,才走到病 房門口就被嚇了一跳。一直排到外面,滿滿的都是慰問的花籃。花團錦簇的好像開 花店。 天啊,這是怎麼回事?我很好奇的在讀花籃上面的卡片,非常讚嘆。 「立雯?」 老實說,如果現在從病房裡走出來的是火星人我都不會這麼驚訝。我瞪著面前 風度翩翩,依然有著溫和微笑和漂亮眼睛,一絡頭髮掉到眉間,很瀟灑的撥上去, 動作那麼自然那麼帥氣的,亮鈞。 為什麼男生只要簡簡單單襯衫長褲就有這麼大的差別,穿得糟的像鹹菜乾,穿 得好的馬上一股英氣逼人而來。我只是靜靜的看著面前的他。 略帶尷尬的相對無言,連他都有點無措的樣子。 「妳來探病?」終於還是亮鈞打了圓場。「好久不見了,有沒有空?我們下樓去 喝杯咖啡吧。裡面黨團的代表才剛來,他們還有得講呢。」 「你也來看正穎?」好久以後,我終於找到話可以問。正在看點單的亮鈞抬頭, 微笑了一下。 「很意外?」他又回去研究要點什麼,輕描淡寫的回答:「我倒是有預感會遇 到妳呢。還在想碰到妳的時候要講什麼,想了好幾天。結果看到妳還是講不出話。」 If I should see thee, after long years, How should I greet thee? With silence and tears. (Byron: "When we two parted") 好吧,拜倫都說多年後相見要以沈默以眼淚互相問候了,我們幹嘛要例外。我 繼續沈默。眼淚倒是不用,大庭廣眾的呢。 「越來越漂亮囉。」點好咖啡,亮鈞偏著頭打量我一下,笑笑的:「有沒有什 麼好消息?妳跟你們主委一樣低調,大家都說最神祕的就是妳了。」 「大家是誰啊?」 「就是大家,這圈子這麼小,有消息都傳的很快的。妳什麼都不知道,別人也 不知道妳的事情,真是厲害。」亮鈞都沒有變。聲音還是那麼好聽,態度還是那麼 令人覺得舒服溫暖。我們之間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從多年前山上相識之後,直 接跳到這裡,一切的一切都在刻意與不刻意的掩埋中痊癒,沈沒。 時間,都流到哪裡去了呢? 此刻心平氣和的面對著他,我才真真切切感覺得到,原來過去的都已經過去了。 原來人是真的會活到二十七歲的。 我檢視著自己的平靜,訝異著。不知不覺中我已經是個大人了。再也不用許願 或下定決心自己要更像個大人。 「所以,你現在在哪裡啊?我是真的不知道耶。」 「沒想到大家八卦的講法是真的,妳跟吳正穎還在原地踏步啊?都這麼久了!」 亮鈞做出個驚訝的表情。「那我當初幹嘛要放棄?太不值得了,你們也要想想我的 犧牲嘛!」 我噗嗤一聲笑出來。「你講什麼啊?這跟正穎有什麼關係?討厭。」 「好了,不鬧妳了。」說沒變還是變了。這樣輕鬆愉快的開玩笑,以前在我們 之間是不存在的。原來脫開情人間沈重的溫柔甜蜜,分手後的僵硬冷淡,我們還是 可以這樣相處啊。亮鈞很溫和的告訴我他現在在哪裡工作。 「哇!」我聽了大吃一驚。這麼年輕就在黨團裡面擔任要職,真是不簡單。「那 你……跟正穎……」 「就是常常接觸啊,那時要提名的時候,幾乎天天跟他吃飯。那個選區反正不 是他就是黃復興黨部的人。本來已經初步決定是吳正穎了,結果他後來就莫名其妙 宣佈要退出,讓給黃復興那邊的趙國任出線。這件事情聽說還跟市黨部的楊茜有點 關係,細節妳可以自己去問他。」 「哼。」我只是冷哼一聲。我要問他的何止這些。吳正穎,你準備受死吧。 「不要這樣,妳的表情好像要去揍他似的。」亮鈞一直在微笑。「雖然我也很 想揍他這個好狗運的幸運兒,不過,他都胃出血住院了,就饒過他吧。」 「那個笨蛋,他到底在搞什麼鬼啊?」我氣鼓鼓的抱怨起來:「搞到胃出血, 這是怎樣的好運?」 「有妳這樣關心他,怎麼不令人想揍,怎麼不是討厭的好運氣。」亮鈞做個落 寞的表情,又逗得我笑:「我看如果是我胃出血妳才不會來探病呢。對不對?妳一 直都是非常狠心的啊,立雯。」 我只是一直笑。「對不起。」 「不要這樣說。」亮鈞輕輕的說。「我沒有怪過妳。」 我覺得上天真的眷顧我。這樣的分別重逢,比我自導自演,自行安排的,要好 上千倍萬倍。 只因為我們都已經完全走過,已經完全不再在乎。 很愉快的喝完這杯咖啡,我重新回到樓上病房門口。 走進午後的陽光灑滿窗前的病房,裡面安安靜靜的,正穎一反平日的整潔俐落, 穿著條紋睡衣盤腿坐在床上,還是略皺著眉專心在看文件,面前攤了一床的資料。 人沒怎麼瘦,他本來就不胖了。臉色不好看。手上還吊著點滴。 「喂。」我站在病房門口,抱著雙臂,擺出興師問罪的傲慢模樣,冷冷的出聲: 「你賣命啊?生病不休息還在看公文?」 正穎好像早就知道我會來,聽我這樣說,依然頭也不抬的看他的資料。 「這是你對待好心來探病的人的態度嗎?你有沒有一點自覺啊?」走到床前, 看他鬍渣都長出來有點憔悴的模樣,覺得好好笑。這就是平日威風八面神氣凜凜的 吳正穎嗎?哈哈哈哈哈虎落平陽你今天註定被我這隻狗欺負了。忍不住一直笑。 「很開心?剛跟誰去喝咖啡?」正穎還是沒抬頭,講出來的話大概可以讓掛在 旁邊支架上的點滴都馬上結冰。「要約會到別地方去約,幹嘛把我這裡當婚友中心。」 「有什麼關係,反正很方便啊,你這個大名人,來探病的一大堆,我每天坐在 病房門口大概都可以遇到老朋友,好好連絡一下舊感情,免得什麼都不知道,給人 家騙得團團轉。」 「妳……」正穎被我氣得說不出話來,咬牙切齒。「妳到底是來探病,還是來 謀殺我的?」 「這麼激動幹什麼,病人可以這麼激動嗎?」我還是涼涼的說著。 結果講沒兩三句風水就輪流轉,換我被氣得說不出話來。 「為什麼決定要退出選舉?」我挑了一個最簡單最近的問題開砲。 「楊茜去找過妳了?還是剛剛楊亮鈞講的?」正穎看我一眼,終於很平靜的說: 「我想出國去進修,換換環境。反正有個呆子就算身邊都沒人了,也不會來找我。 我還留在這裡幹什麼。從十七歲開始等,等了她十年,又有什麼用。而且可以順便 賣給楊茜一個大人情,何樂不為。」 「什麼樣的大人情?」我還沒反應過來那個十年不十年的,只是先被好奇給佔 領了。楊茜那麼伶俐高明的女孩子,還會甘願欠下這麼大一個人情? 「不能說。」 「什麼叫不能說,你到底還有多少事情不能說?為什麼要騙我!你一直在騙我 對不對!」想到自己被耍得團團轉,不禁心頭火起。 「我沒騙妳啊,是妳自己想的。我從頭到尾講過『楊茜是我女朋友』這句話嗎?」 老兄他居然喊冤。「混政界這麼久了,妳難道不曉得真正的實話是沒有模糊地帶的。 沒有正面承認的,通通都不能做數嘛。」 「你是故意的!你也沒有否認啊!」我簡直想掐死他。「你給我講清楚,到底 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正穎似笑非笑的表情原來是這樣來的,他現在就是這樣看著 我。「我只是想看看妳吃醋的樣子。」 「你……」 對峙了半天,終於還是我忍不住又問:「你還敢說你等了十年,後面這段時間 跑到哪裡去?」 「我在等妳來找我啊!男人也是有自尊的!」他鬼叫起來。「已經為妳做了那 麼多,等妳等了那麼久,妳如果都不懂、都不感激,也沒有想要有什麼改變的話, 我還能怎樣?我只能放棄啊!」 「所以你也曾經想過要放棄嘛。」我很不甘願的說:「這樣講起來還不是我來 找你的!說什麼等我?講得這麼好聽!」 「想過要放棄?」沒想到正穎居然苦笑。我從來沒看過他那麼無奈那麼認命的 表情。所以看得呆呆的。「我從認識妳開始,大概每天都想過要放棄,妳知道嗎? 至少想了兩三千遍了。」 「真的?」我非常驚訝。「從一開始?」 「對啦。」正穎很彆扭的把頭別過去,悶悶的,非常不想承認的樣子。 我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那種啼笑皆非的尷尬過去之後,才感覺到一股暖流慢 慢的開始在身周循環。 這麼倔強,這麼傲的他,想過幾百幾千次要放棄,終究還是沒有走成。 我還要求什麼呢? 後來?後來也沒怎樣。日子還是一天天的慢慢過。 農曆年之前,老師終於決定在這一任做滿就要退休去養老,轉任什麼顧問之流 的。他安排了好幾個工作叫我去,我都說不要。 「妳到底要怎樣,去摘月亮嗎?」老師很不高興:「栽培妳這麼久,現在什麼 都不想做?經濟部那邊妳已經算很熟了,次長早就講好要妳過去幫忙。要不然去劉 某某那邊做特助啊?趙修誠現在在內政部,還是妳要去內政部?跟他打個招呼……」 「都不要。老師,我自己有打算啦,您好好去享清福就好,不用擔心我,我會 常常去看您的。」我嬉皮笑臉的打哈哈。 「還是妳要去農發會?我知道他們有一個缺,現在……」 「老師,真的不用啦。」桌上電話響,我馬上打斷老師皺著眉頭完全拒絕接受 事實的嘮叨:「電話!老師您的電話!要不要接?」 「這是妳的辦公室,是妳的電話啦!」老師發脾氣:「我不管妳了!」 老師總算氣呼呼的走了。我才鬆口氣接起電話,對方也是一肚子苦水。 「學姊!是我啦!我是清文!」這是以前社團差了好幾屆的學弟,才剛畢業沒 多久,現在在徫升學長的雜誌社工作的:「徫升學長有跟妳提過我要找妳吧?」 「有。」我嘆口氣。「學弟啊,我能講的到哪裡都一樣。我們主委純粹是因為 個人因素不續任,他會在下禮拜開記者會公開這件事。與政黨高層沒有關係,也沒 有任何人授意。」 「不是啦,學姐,我們不是要問這個。」他很哀怨的打斷我。我自己想想也對, 他們雜誌社跑這條線的不是這菜鳥。「我們是要做幾個新銳的專題,已經採訪過陸委 會的吳正穎先生。他好酷喔,私事一句都問不出來,可是我們主編交代要加一點軟 性的東西。徫升學長說要來問妳。妳跟他很熟嗎?從大學就是好朋友對不對?」 「哪有,我跟他不熟的。有一段時間沒連絡了。」我在這邊忍住笑。菜鳥就是 菜鳥。「你想知道什麼?」 「不熟,真的嗎?」學弟畢竟還很嫩,唬一下就唬過去了。他半信半疑的,一 面發牢騷:「我之前就有聽說他要結婚了,問他對象是誰、是怎樣的人,問了半天, 他只回答三個字!有人這樣的嗎?這是跟我們記者、學弟過不去嘛!三個字叫我們 怎麼寫?學姊妳幫幫忙啦,到底是怎樣的人妳知不知道?認不認識?」 「哪三個字?」我很好奇的追問。 「喔,他說是『普通人』。天啊!」學弟又開始哀號:「這要我怎麼寫嘛!吳 正穎哪有可能跟個普通人……」 「他不會亂講話啦,他說是普通人就一定是普通人。」我只是忍無可忍的讓笑 意從嘴角蔓延到全身,暖洋洋的:「你知道,就是結婚之後,會待在家裡當家庭主 婦,專心相夫教子的那種普通女人嘛。」 「普通人到處都是啊,這講法太敷衍了。到底是誰?我們想採訪她。學姊妳可 不可以幫我們問問看?」 「好啊,我幫你們問。」 掛了學弟叫苦連天的電話,我馬上撥另一個號碼。 「喂,什麼是普通人啊?」我劈頭就是這樣問。 對方一聽就笑起來。「不然是什麼?妳自己堅持是普通人啊。難道妳要我公佈 姓名照片嗎?」 「我才不管,反正我要收山洗手了。台北政界讓你們去亂搞吧。」我看看手錶: 「你還要多久,我已經可以走了。」 「妳開過來就差不多了。」 我開著那輛黑色福斯過去中央聯合辦公大樓接正穎。今天,我們要上山。 「對了,我一直忘記問你。」他上車之後繼續講手機,忙得不得了的樣子。等 他好不容易講完掛掉,我才抓到機會開口。「你手機的音樂……是怎麼設的?」 「什麼意思?」 「誰是你的陽光?」我哼起那首耳熟能詳的甜美音樂:「You are my sunshine, my only sunshine, you make me happy, when skies are grey…」 正穎笑吟吟的只是聽,完全沒有打算回答的樣子。被我瞪了一眼。 「好聽,妳繼續唱嘛。」 「少來,你老實講,楊茜的號碼是不是設這個音樂?」 「對啊。」他還是輕描淡寫,自顧自的開始翻閱報紙跟公文。 「哼。」我就知道。他們倆個之間一定沒有他們講得那麼簡單。不過算了,誰 沒有過去。這個可惡的人已經瞞過我不知道多少事情了。我也要學會他們的莫測高 深談笑用兵。敵不動我也不動,哼! 「哼什麼?」正穎笑起來。「我的手機音樂是用類別分的,要這樣說,徫升小 伍也都是我的陽光嘛。黨的標誌是什麼?青天白日不是陽光還有什麼別的?只有妳 這呆子不知道,連記者都知道啊。」 「不會吧?」我簡直想用頭去撞方向盤。「你這是什麼分類法?」 「很簡單啊,沒辦法接的時候,一聽音樂就知道是哪邊打的。聽到綠袖子就知 道是友黨囉。」 「那現在這個是什麼?」我親耳聽見大黃蜂的飛行開始愉悅的播放起來。「新 黨的誰要找你嗎?」 「不是,大黃蜂是記者,大概又是徫升的那個學弟。」正穎把手機關掉。「妳 認真開車好不好,大度路小心一點開,不要亂飆。」 趕到山上已經入夜了。差一點點遲到。正穎是應邀來演講的。一到就被工作人 員迎了進去。 而我,我從燈火依然輝煌的上課大樓走出來,沿著以前記憶中的路徑信步遊蕩 著。今年是暖冬,山風雖勁,感覺卻不冷。只是很舒服。 很多景物變了,很多沒有。就像我的母校椰林大道盡頭早已看不到蟾蜍山,現 在是富麗堂皇的新總圖。不過流蘇樹都還在,一樣濃綠,一樣會開小白花。還有眼 前這條曾經讓我摔倒、讓我初嘗愛情滋味的小徑,兩旁都已經裝上明晃晃的路燈, 情人們大概要另謀他處了吧。 我不知道自己晃蕩了多久。只是在享受散步這件事情。回憶溫柔地在我腦海裡 一頁頁緩緩翻過,啊我記得這門口,我記得這宿舍,我記得這台階……但是,通通 都已經跟回憶裡記錄的不太一樣了。 哪裡不一樣呢?又說不上來。 「快點啦!演講已經開始了!值星一定會罵我們的啦!」 「都是妳吃得那麼慢……」 兩個小女生從我身旁擦過。匆匆忙忙的往上課教室方向跑。稚嫩的嗓音那麼熟 悉,我的心被一條看不見的絲線扯住,令我忍不住回頭張望。 而我彷彿看見,看見年輕時的自己,和一群才剛認識的好朋友,從山上漆黑的 夜色裡走下來。朗朗的笑聲清脆而輕快,好像灌滿氫氣的氣球,可以飄飄飄地,直 飄到天上。 飄上天之後,也就不會再回來了。 走好啊。妳們的青春正待開展,大道就在眼前。就算跌倒摔疼了,也不要放棄 不要沮喪,哭一場之後,要勇敢的站起來繼續往前走喔。 要毫不猶豫的奔向幸福,奔向妳想去的地方。 回到上課大樓,中場出來休息的正穎正一面跟學員們講話,一面抬頭看過來。 不著痕跡的四下一看到我,就走過來。 「怎麼回事?」他低聲問我。「眼睛紅紅的?」 「有嗎?大概是吹了風。」我只是把手繞進他的臂彎。臉靠在他肩頭,然後偷 偷在他肩上印掉自己的眼淚,一面隨口找著話題。「今年的寒假,放到什麼時候?」 「我怎麼知道?我們沒有寒假已經很久了啊。」正穎握緊我的手。穩穩的嗓音 伴著旁邊年輕小朋友的清脆談笑聲,縈繞在耳際。「我該進去了。妳要在這裡等我 嗎?還是要開車下去山下?妳如果有事可以先走,我找……」 「我在這裡等你。」我只是簡單而堅定地說。「等你一起走。」 ~END~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61.223.0.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