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yanghan123 (yanghan)
看板SF
標題《上海堡壘》,江南
時間Sun Apr 22 01:35:01 2007
《上海堡壘》 Once upon a time in Shanghai 完整版
--向Macross 時代的那些輝煌天空的星辰致以軍禮
當你老了﹐頭白了﹐睡意昏沉﹐
爐火旁打盹﹐請取下這部詩歌﹐
慢慢讀﹐回想你過去眼神的柔和﹐
回想它們昔日濃重的陰影﹔
多少人愛你青春歡暢的時辰﹐
愛慕你的美麗﹐假意或真心﹐
隻有一個人愛你那朝聖者的靈魂﹐
愛你衰老了的臉上痛苦的皺紋﹔
垂下頭來﹐在紅光閃耀的爐子旁﹐
凄然地輕輕訴說那愛情的消逝﹐
在頭頂的山上它緩緩踱著步子﹐
在一群星星中間隱藏著臉龐。
--《當你年老時》葉芝
一
"上海也會下沉麼﹖"
"難說﹐自己做好準備。"
"準備﹖"
"囤積點瓶裝水和面包。"
將軍這麼說的時候﹐正站在落地窗前看著外面。遠處的天空陰霾﹐灰黑色的雲在天空上滾動﹐如同平舖著湧來的潮水。目測起來雲層的高度大概隻有兩公裡﹐世界上並沒有距離地面那麼近的卷集雲。雲層的移動速度很快﹐接近我們上空的時候﹐周圍迅速地黯淡下去﹐外面南京西路上的路燈跳閃了幾下紛紛亮了起來。
雲層蓋過了我們的頭頂﹐而詭異的是它像是遭遇了什麼障礙﹐一分為二又迅速地匯合﹐整片雲就這麼洶湧著掠過了我們的上空﹐隻在天心正中央留下了一個巨大的圓形空洞﹐陽光像是聖光那樣從空洞裡灑落。
我低頭看了一眼將軍桌上的顯示器﹐上面是模型計算的結果﹕雲層高度1700米左右﹐在1500米的高空中﹐它遭遇了泡防御界面﹐這層界面覆蓋整個上海﹐像是一口倒扣的鍋。
"是新德裡被光流轟炸後的塵埃﹐被風吹到這裡﹐用了72個小時。這陣塵埃雲過去﹐還有因為微小顆粒凝聚水汽形成的雨雲﹐兩天之後天氣才會晴朗起來。
這些塵埃向東進入海面上空﹐和濕潤氣流碰撞會形成灰雨﹐那裡的魚要遭殃了。"
將軍說得很學術﹐倒像是我《大氣科學原理》那門課上的老頭子。
隨後又是沉默﹐空氣裡充滿了老式輪機般的□□響聲。這座大廈的中央空調不太好用了﹐不但響﹐冷風裡還一陣陣地帶著濕氣﹐讓人很不舒服。
"要把一座城市沉到地底下去﹐就靠瓶裝水和面包能頂住﹖"我不喜歡死沉死沉的氣氛﹐想接上原先那個話題。
"就算采取陸沉方案﹐也會有配套的救援措施﹐1800萬人﹐沒那麼容易死的。
報告給我﹐你可以滾蛋了。"將軍沖我行了一個很不正規的軍禮。
我知道這個老頭子現在心情很不好﹐沒有必要去捋他的老虎胡子。於是我把文件袋放在了他的桌面上﹐文件袋上寫著《新德裡泡防御破裂技術分析報告》﹐封口上印著"絕密"的紅章。
我退出辦公室帶上門的瞬間聽見了《Superstar 》的前奏響起﹐那個少女組合的歌聲從將軍的口袋裡傳來。我這個人就是太八卦﹐很沒眼色地回頭﹐看見將軍打開他那隻三星滑蓋手機﹐不帶半點表情地翻了翻眼睛看我。
其實我也趕時間﹐出了門﹐我撒腿就跑。
整座辦公大樓裡出入著軍裝筆挺的軍官們﹐他們的肩章顯示著從上尉到大校的各種軍銜。而現在我最惹眼。巨大的環形辦公室裡所有人都以奇怪的目光看著這個一身預備役中尉軍服的小子﹐估計是不理解為什麼這樣的人會出現在泡防御指揮部的大廳裡﹐還跑得那麼囂張放肆。
沖出中信泰富廣場﹐我站在空盪盪的南京西路上。我還記得我最初來上海的時候﹐最喜歡在風和日麗的下午在這條路上溜達﹐看著衣著時尚的美女們來來去去。而現在那些路燈光色陰冷﹐沒有風﹐可是讓人覺得身上的熱量一瞬就蒸發掉了。裹著制式風衣的年輕軍官以手拉緊風衣的立領御寒﹐筆挺地站在這座大廈的門口。他們的目光森嚴﹐袖口上有憲兵的標記。
對面就是梅龍鎮廣場﹐一隻巨大的米老鼠燈箱在緩慢地旋轉﹐隱約還有《新年好》的音樂聲﹐這提醒我今天是鼠年的元宵節。梅龍鎮廣場還在辦它的新春打折大賣場﹐應該是市政府宣傳部門安定人心的把戲。不過也實在太拙劣了﹐誰還有心思在這個時候去逛Burberry和Givenchy﹖
米老鼠燈箱旋轉﹐商場門口空無一人。
紐約和倫敦都已經下沉﹐新德裡的泡防御被擊潰﹐光流轟擊下片瓦不存。下一個會不會輪到上海﹐誰也不知道。戰爭開始的時候﹐紐約的防御工事和準備都是最充分的﹐一度主動出擊消滅了多達三位數的捕食者﹐泡防御張開到最大的時候儼然如永不陷落的堡壘。可是轉眼消息傳來﹐紐約啟動了陸沉計劃﹐引發了海水倒灌﹐損失相當慘重。
現在時間是2008年2 月15日﹐戰爭已經持續了整整一年。
我旁邊的憲兵上尉對我投來了冷冷的目光。
我覺得背心有點發涼﹐剛想掏証件給他看﹐他沖我揮了揮手﹐示意我閃開。
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向天空裡﹐陰霾的雲層中﹐一個巨大的東西隱隱約約懸停在裡面。它距離我們大約有1500米﹐這是它的極限。它不可能突破泡防御界面﹐但是已經極度逼近了。在洶湧流動的塵埃雲裡﹐它也在不停地顫抖﹐長長的觸須擺動激烈﹐令人想起《西遊記》裡面的妖魔。我小時候總是幻想這些妖魔在雲中披發而來﹐男的穿著滿是朋克鐵釘的皮夾克﹐女的穿皮靴搭配洛麗塔長裙﹐迎風嘶吼吐雷吸雲。
它忽然睜開了眼睛﹗
隻是一瞬間﹐放射狀排列的十二隻眼睛同時睜開﹐隔著一公裡以上和我們做了一次短暫的對視。那些眼睛是綠色的﹐像是貓瞳﹐沒有眼白﹐卻是人眼的形狀。
我後背發麻﹐麻勁從尾椎直沖到後腦。而憲兵畢竟不同﹐他按著腰間的槍柄﹐逼上了一步﹐緊緊地盯著那個東西。
有時候我真的不明白這些軍人﹐不知道是什麼東西在支撐他們的意志--把靠化學動力推動金屬彈丸的武器﹖可是上尉站在我面前﹐讓我憑空生出安全感。
那東西閉上了眼睛﹐它睜眼的過程更像是快門一閃﹐而後它輕輕揮舞著觸須﹐隱沒在迅疾流動的塵埃雲裡了。
那就是捕食者﹐不過應該是一隻偵察型的﹐它在睜眼的瞬間應該已經捕捉了包括我在內的地面資料﹐現在要回去傳輸給次級母艦。
"我靠﹗"我舒了一口氣﹐"眼睛大了不起啊﹖就出來嚇人。"
"大概每隻有足球場那麼大吧。"年輕的憲兵上尉笑笑﹐"大眼賊。"
他笑的時候所有森嚴一掃而空﹐還帶著點孩子氣﹐應該跟我年紀差不多。我從口袋裡摸出從大豬那裡摸來的中南海遞到他面前。
他擺了擺手﹕"站崗。"
二
地鐵轟隆隆地作響、搖晃。
現在我叼著一根煙坐在空盪盪的長椅上﹐伸長了脖子在左左右右的車廂張望﹐隔了很遠才有稀疏的人影。坐得離我最近的應該是一個空間戰略指揮部的女軍官﹐我隻能看見她制服裙子的白色裙擺﹐裙擺下的小腿線條凌厲﹐像是雕塑家用大斧在石膏上簡單劈削出來的。一雙獵豹似的小腿。我估計這姑娘負重越野肯定比我強得太多了。
林瀾也總是穿著這樣的制服﹐現在她在做什麼﹖
我從口袋裡摸出手機﹐摩托羅拉的L7﹐打亮屏幕。我想給她發一條短信。我要去龍陽路站﹐估計要等半個小時﹐這段時間裡我得有點事情做﹐比如等某個人的短信。
"在幹什麼﹖"
聽起來像是一條沒事找事的騷擾短信﹐我輸入完這四個字立刻把它們又刪除了。
"我把新德裡的分析報告做完了﹐熬了一晚上﹐我靠﹐真是累死了。"
我想想﹐還是刪除了。為什麼我要對林瀾匯報我的工作進度﹖她又不是我姐姐。我老娘說女人再怎麼嘴硬﹐最終還是會喜歡比她強的男人﹐所以不必太甩她們。我問老娘她為什麼喜歡我當老師的老爹﹐老娘說你不看他在講台上的架勢﹐簡直指揮十萬雄師呢。
"真夠煩的﹐塵埃雲一來﹐陰得跟夜裡一樣。"
這也還是沒話找話。
真難﹐連個短信都寫不出來。我覺得有點累了﹐握著手機靠在那裡﹐對面的液晶電視上正在演新的地鐵安全小短片。主角一如既往地是孫悟空和豬八戒。孫悟空這個叛逆分子在這個短片中被塑造為一個知識豐富而又耐心穩重的少年﹐他教育豬八戒說如果在地鐵中遇見光流襲擊﹐應該立刻躲避在車廂的角落。長椅下是最好的地方﹐因為即便有東西落下來也砸不到你﹐而且要用手機不斷地撥打求救電話。
長椅救得了誰﹖根據計算的結果﹐那些光流中的能量密度可以和氫彈相比。
如果泡防御界面被擊穿﹐我們的下場不會比新德裡更好些。那時候整個上海的灰塵飄到東海上空﹐還是會化成一場灰雨。其中有些灰是我的﹐有些是林瀾的。
我盯著液晶屏幕開始浮想聯翩。
分眾傳媒的CEO 叫做什麼來著﹖江南春﹖嗯﹐是這個名字。我想這人如今一定很鬱悶﹐自從戰爭開始﹐他在高檔辦公樓宇和地鐵內的全部液晶電視都被軍方征用了。而這發生在他並吞了最大的競爭對手聚眾傳媒後不到一年﹐正準備大展宏圖進軍韓國市場的關頭。
當然其他納斯達克上市公司的老總們也不愜意﹐據說他們如今在空盪盪的辦公室裡經常聚起來打打麻將﹐每盤都是以他們手持的股票下注。不過這算不得賭博﹐因為納斯達克無限期閉市﹐這些股票根本無法交割為現金。而創業型公司的未來……鬼才知道﹐也許明天就會死光光呢。
一度這些富豪榜上的名人都是我的偶像。
我是北大畢業的﹐我的理想其實是去華爾街當一個精算師。
我高考那年把可報的大學和專業翻過來覆過去地看了有十幾遍﹐估摸著在我們家那個窮地方﹐分數線奇高無比﹐要想考北大﹐還想考金融類純屬痴人說夢。
這時候我發現了物理系有個特設的模型精算班﹐我那個在華爾街的表哥看了這個班設置的課程說這個專業好轉金融類﹐我就報了﹐成功錄取。
四年時間裡我一邊苦讀原版的《Economist 》和《The Wall Street Journal》﹐一邊狂考GRE.表哥拍了胸脯保証搞到推薦信推薦我去哥倫比亞讀金融﹐系裡上上下下都是他的老關系。
然而畢業那年一切都發生了天翻地覆的改變。我的年級主任拿著我那份哥倫比亞大學的研究生錄取通知書﹐隔著厚如瓶底的眼鏡看了我半天﹐看得我心裡發毛﹐然後他語重心長地說﹕"江洋﹐你有沒有考慮過應征入伍﹖"
我不假思索地說沒考慮過﹐援藏聽起來更好一點﹐我一直特想去八角街。
年級主任不說話﹐抽出我錄取前簽的一份附加文件的副本遞給我﹐說﹕"你的專業有保密限制﹐未獲中央軍委特別批準﹐不能出國﹐而且隻能在軍隊內部服從分配。"
我茫然地打開我親手簽名的文件﹐意識到自己早在四年前就已經上了賊船。
北大竟然有一個由中央軍委直接負責的保密專業。
直到我以預備役的身份加入解放軍空間戰略部隊的泡防御戰略指揮部﹐我才發現我根本就是上了一個絕大的當。其實這個所謂的模型精算班﹐它所有課程設置的核心目標都是培養平衡防御泡的技術員。我詫異地發現原來上課時候老師強調的考試重點劃下的提綱無一例外地指向了一個大泡泡﹐怎麼計算它表面的能量密度﹐怎麼維持它的平衡。
當時這種巨大的泡狀防御還未在地球上任何一個城市展開﹐可是各國都在為它培養技術人員。
我最想埋怨的那個表哥沒有機會再聽到我的怨言了﹐他跟著紐約一起陸沉了。
戰爭開始之前他剛剛在華爾街得到自己的一間獨立辦公室﹐站在落地窗前挺胸腆肚地拍了一張照片傳給我﹐一副意氣風發的樣子。不知道他現在是否還活著。
地鐵震動了一下﹐燈黑了一瞬重又亮了起來﹐我回過神來。
抓了抓頭﹐我寫了一條短信發了出去﹕"我現在去浦東機場﹐過花木﹐要不要我給你帶點花﹖"
液晶電視的畫面忽然切換了﹐市政府的發言人神情嚴肅﹕"現在插播一條新聞﹐市政府發布緊急通知﹕從今天下午2 時整至4 時整﹐南浦大橋短暫關閉﹐僅供特許車輛通行﹐請計劃途徑南浦大橋的駕駛者繞行。"
地鐵播音跟著響起來﹕"各位乘客﹐各位乘客﹐本次地鐵將在人民廣場站停止運行﹐請您帶好隨身物品準備下車。"
地鐵立即開始減速﹐我腦袋裡嗡地一聲﹕屋漏偏逢連天雨﹐樑康三點五十分就要進檢疫口﹐這下子趕不上了。車一停﹐我貓著腰往外沖﹐以往最熱鬧的人民廣場站上空盪盪地看不見什麼人影﹐我以百米沖刺的速度沖過檢票口﹐腳步聲回盪著仿佛在背後追趕我。
我從來福士廣場的出口鑽出來﹐外面的光線已經恢復了不少。那陣塵埃雲的面積並不大﹐移動速度也很快﹐現在已經過去了﹐剩下的是因為細微塵埃而凝聚形成的雨雲。塵埃雲到來的時候像是黑夜﹐現在隻是陰天。
整條人民大道上每隔10米左右就有一個披著制式風衣的憲兵﹐他們腋下夾著微型沖鋒槍﹐軍用卡車車隊正在緩慢地經過。看來這就是"特許車輛"﹐30噸的平板卡車﹐不知道是什麼重型裝備。
"同志﹗"我跟最近的憲兵行了一個軍禮﹐"我有緊急任務需要過江﹐怎麼最快﹖"
憲兵上下看了看我﹕"橋和隧道都封閉了﹐過江走擺渡。"
擺渡﹖
總之不是抱怨的時候﹐我氣喘吁吁地跑到黃浦江邊﹐一條緊急通道直通水面。
我奔過去看了一眼﹐七八艘平底小駁船停在那裡﹐船頭上掛了"征用"的軍綠色牌子。
我跳上其中一條﹐像是古代俠客被追得走投無路那樣大喊﹕"快點﹗快點﹗
我要過江﹗"
"船被部隊征用了﹐証件拿出來看看。"
我從上衣口袋裡摸出我的証件晃了一下﹕"快點﹗有任務。"
"你這是預備役軍官証。"擺渡的大爺很固執。
"夾生飯還是飯呢﹗"我說﹐"開船﹗"
狐假虎威起了作用。駁船上的幾個人互相看了看﹐我這條船上的大爺似乎是領頭的﹐揮了揮手﹕"你們幾個在這裡等著﹐我送他過去。"
駁船走得極慢﹐大爺打著舵﹐我坐在船頭。
這還是我來上海後第一次漂在這條有名的江上﹐在這裡前看是尖刺一樣的東方明珠電視塔﹐後看是和平飯店那帝國主義味道十足的大廈﹐都距離我很遠﹐江面顯得很開闊。上海這裡不比我上學的北京﹐高樓太多﹐很少看見這樣大片的天空﹐這時忽然有種漂泊的感覺。
船震了一下﹐忽然我覺得速度和風向都變了。我跳起來仔細看了一下船頭水流的方向﹐確認沒錯﹐這船忽然向著左手漂移過去﹐整個江面上的流水都在加速往那邊流動。
我往那個方向看去﹐吃了一驚。平靜的水面上忽然開了一個巨大的口子﹐距離我們大約三百米。像是水下打開了一個空洞﹐所有的水都向著那邊流動然後傾瀉進去﹐形成一個巨大的漏鬥﹐進而有形成旋渦的趨勢。
"我靠﹗怎麼回事﹖"
"是上海主炮吧﹖沒事兒﹐一會兒它炮口閘門關了﹐我們就好走船了。"大爺大大咧咧的﹐似乎並不怎麼在意。我看他關了發動機﹐也不管舵了﹐在旁邊一個藍色的背包裡摸著﹐一會兒居然摸出一個盒飯來。
"關鍵不是上海主炮不主炮﹐你這船就要掉進炮眼兒裡去了﹗"我簡直給他氣暈了。
這條失去了動力的船正以遠高於它正常速度的高速向著那個巨大的漏鬥口滑過去﹐這樣不過一分鐘我們就會掉進那個空洞裡。
"下錨唄﹐這點準備沒有﹐還敢在黃浦江上走船啊﹖"大爺滿不在乎地把盒飯放下﹐拾起鐵錨沉進水裡。
鐵錨被拖著走了一小段﹐勾住了﹐船在急流中震動﹐但是終於停下來了。我坐在船頭戰戰兢兢地看著流水飛快地從船邊滑過﹐而大爺捧起他的盒飯坐到舵邊去了﹐打開來﹐居然還有青椒。真受不了﹐這年頭擺渡的都這麼酷。
烏黑的金屬壁從水下緩緩地升起﹐隔絕了水流﹐泛著森嚴的光。水面漸漸平靜下來。我站起身來眺望著不遠處的巨大炮口﹐它的直徑達到了40米﹐金屬管壁的厚度就超過了1 米。二戰時代可怕的"古斯塔夫巨炮"在它的面前無疑隻是一隻挖耳勺。整整一個團的部隊現在就在炮體下方的地下室裡﹐操作著這件可怕的武器。
上海主炮﹐這個東西的最大意義在於它還從未發射過。它的存在是個威懾﹐畢竟是阿爾法文明留下的東西﹐不是我們現在技術可以達到的。
阿爾法文明是人類接觸到的第一個地外文明﹐它和人類的第一次對話要追溯到1975年。具體它怎麼聯系上人類的屬於絕密﹐我這種人無從知曉﹐但是文件中記載它是第一個進入地球圈的外星文明。
阿爾法文明用很多方式顯示了它們的存在。比如射電天文望遠鏡接收到的摩爾斯電碼﹐再比如"使者"--在1975年誕生的孩子中﹐腦發育異常的比例有明顯的上升﹐而他們中相當一部分人長期沉睡﹐從生來就不曾睜開眼睛。可是他們的存在意義非常﹐阿爾法文明傳遞的絕大多數信息來自他們的夢囈。沒有人教過他們語言﹐可是這些人說出了超過我們文明進程不知多少的高階技術。他們被稱為"使者"。如今這些人沉睡在某個神秘地方的營養液池子裡﹐充當著阿爾法文明和地球的溝通橋樑。
阿爾法文明說地球的文明發展其實並非由單細胞生物進化而來﹔阿爾法文明還對我們最發達的機械文明表示了不屑﹐它們認為這條文明絕無出路﹐必將在不遠的將來遭遇瓶頸﹔它們又說如今仍然留存在這個星球的"古老技術"遠超過我們目前的科技水平﹐但是它們又說古老技術的大門不能輕易開啟﹐所以等於我們坐在寶庫的門口還是隻能受窮。
我有時候想阿爾法文明這些智慧生物和賣大力丸的一樣﹐說了半天﹐還是空話。
但是阿爾法文明預言了第二個客人--德爾塔文明--的到來。
2007年2 月15日﹐各國空間部隊和政府首腦都在等待天體觀測站的消息。這一天是阿爾法文明預言的"降臨之日"﹐這一天日全食。當月球的影子慢慢遮蔽了陽光﹐災禍現形了﹕除了圓形的月影﹐另有一條狹長的影子橫亙天空﹐從漠河到莫斯科的人們都可以用肉眼觀測到它。
德爾塔文明﹐它真的來了。
那其實是龐大的滯空母艦﹐最長的一軸達到月球直徑的四分之一。它表面對於光輻射的吸收使得我們在夜晚不能捕捉它﹐而在日食的時候它就顯露出來了﹐和月球一起把巨大的陰影投在地球表面。因為它在月球低空軌道上運轉﹐所以兩個影子重疊﹐看起來像一隻超大號的短柄棒棒糖。
元首們驚恐萬狀地匯聚在紐約舉行峰會﹐歷史上無數神棍預言過地球的滅亡﹐後來都証明是"狼來了"的故事。當諾查丹馬斯們已經混不下去的時候﹐狼真的來了。
和阿爾法文明不同﹐德爾塔文明是直接以毀滅者的姿態到來的。
阿爾法文明以神一樣的口吻預言了這個大麻煩﹐那些沉睡在營養液中的孩子不約而同地張嘴說﹕"陰影從天而降﹐你們將遭遇最大的毀滅﹐也可抗爭而等待光的降臨。"
NASA的委員會主席親眼看見了這盛況﹐無法忍受這種介乎科學和神學之間的偉大預言﹐硬撐著等到德爾塔文明真的降臨﹐他的價值觀徹底崩潰﹐據說已經去西藏某個小廟出家當了喇嘛﹐開始研究密宗哲學了。
好在阿爾法文明倒也不是隻滿足於當個神過過嘴癮﹐它們傳遞的信息中包含跨越時代的先進武器。
泡防御系統是其中之一﹐也是目前唯一能夠抵御德爾塔母艦主炮的裝備﹐就像目前在上海上空張開的防御界面。這層看似氣泡的界面可以完全地隔絕城市與外界的接觸﹐即使德爾塔文明次級主艦的主炮也無法擊穿它﹐更不必說捕食者。
不過它在高強度的攻擊下也會紊亂﹐我的工作就是平衡整個界面的能量密度。這種強大的防御設施隻被安置在極少數大城市﹐但奇怪的是﹐德爾塔文明並未趁機去攻擊中小城市﹐它們的攻擊全部集中在設置了泡防御的地方。泡防御就像是蜜糖﹐這些外星生命像是螞蟻一樣被它吸引了。而解放軍位於蘭州的最高指揮部沒有泡防御﹐卻安然無恙﹐據說大家還有心思每天下午走出掩體去曬曬太陽。
約束場炮火則是可以直接創傷次級母艦的進攻武器。上海大炮就是一座約束場炮。約束場炮火的第一次開炮在紐約﹐紐約大炮的功率大約是上海大炮的120倍﹐它一次轟擊中毀滅了兩艘德爾塔次級母艦和215 隻捕食者。這個好消息一度被夸大到地球已經掌握了威懾德爾塔技術文明的核心技術。可是僅僅兩周後﹐紐約堡壘就沉入了地下。
紐約堡壘的陷落第一次讓人類感覺到災難臨頭﹐阿爾法文明給予的支持不是萬能的。而且按照阿爾法文明的信息﹐這艘無法想象的巨型母艦隻是德爾塔文明太空探索大軍中的不算很大的一艘……
我現在坐在一艘不算很大的駁船上﹐風吹來﹐水在我腳下慢慢地流動﹐擺渡的大爺在吃他的盒飯。
我打開手機﹐沒有新的短信。
林瀾﹐你現在在做什麼﹖
三
迷彩裝的軍吉普跑在龍陽路寬闊的大道上﹐超過了一輛又一輛的重型卡車。
我站起來跟押車的憲兵行軍禮﹐神氣活現。他們有的回禮﹐有的神色冷峻。
"別太囂張。"開車的憲兵說。
"沒事兒。"我坐下來﹐舒舒服服靠在座椅靠背上。
運氣不錯﹐我遇上憲兵那邊一個熟悉的少校蔣黎﹐以前一起打過牌的﹐他答應帶我一程。
手機忽然響了起來﹐我心裡一個小東西蹦達了一下。打開手機來﹐是林瀾回過來的短信﹕"你去花木幹什麼﹖"
"去機場送個朋友﹐我問你要不要給你帶束花﹖"
"那就鬱金香吧﹐我要一束黃色的﹐謝謝。"
逼近龍陽路地鐵站了﹐我指了指路邊﹕"就近停吧﹐我就在這兒下。"
"你不是要去機場麼﹖反正我一路過去。"蔣黎有點奇怪。
"有點事兒﹐我一會坐磁懸浮過去。"
"就你事兒多。"
我跳了下去﹐跑了幾步﹐蔣黎忽然在背後喊我。
"怎麼﹖"
"能搞到去蘭州的機票麼﹖"蔣黎壓低了聲音﹐眼神有點奇怪。
"我靠﹐你以為我是誰﹖能搞到機票我還跟這兒混﹖"
"你那個朋友不是搞到了麼﹖能搞一張沒準能再搞到一張。"他舔了舔發幹的嘴唇﹐"要錢的話﹐沒什麼問題。"
我呆了一下﹕"他是他﹐我是我。"
蔣黎眼裡那種奇怪的光褪了﹐他點了點頭﹐沖著那些重型卡車丟了一個眼色﹕"知道那些是什麼嗎﹖"
"不知道。"
"泡發生器。這一部安裝在張江鎮﹐還有三部也拆除安全鎖了﹐今天夜裡同時安裝。一部在高東鎮﹐一部在莘莊﹐一部在寶山區那邊上海大學校區。這是最後四部。"
"因為前幾天轟炸太密集了吧﹖上面不放心了。"
"不過家底兒也用完了。"蔣黎發動吉普﹐飛馳電掣地去了。
我夾著那束在花木花卉交易市場買的黃色鬱金香走進了空盪盪的磁懸浮售票大廳。
"單程50﹐往返80. "售票的兄弟沒精打采的。
"都戰爭年代了﹐也不打折﹖"我隨口說著﹐還是老老實實掏錢。
"打折不打折也無所謂﹐現在還能往外飛的﹐還在乎這幾個小錢﹖"兄弟說﹐"單程﹖"
"往返。"
"看你就是往返﹐你這個樣子也就是我們平民老百姓﹐搞不到機票的。"
你說這人眼光怎麼就那麼毒辣呢﹖
"軍官証能打折麼﹖"
"不能。當兵的﹖"兄弟嘟噥了一句﹐"買往返啊﹖不如買單程﹐回來坐機場大巴﹐到靜安寺也才19塊錢。"
"往返。"我重復了一遍。
我沖進浦東機場候機大廳﹐就看見樑康在人群裡使勁地對我揮手。我撥開人群努力往那邊擠﹐樑康也向著我擠了過來。我身上有汗﹐周圍的人身上似乎都有汗。整個候機大廳滿滿當當﹐空氣中有著隱約的嗡嗡聲﹐異常悶濕﹐氧氣含量低得可以憋死人﹐估計是沒有開空調。
如今的機場倒像是原來春運時的火車站﹐民工們擠在一起﹐地下堆著廉價旅行箱和蛇皮袋﹐空氣裡彌漫著說不清道不明的食物氣味--溫熱而腐爛的氣味。
不過我知道能在這裡等飛機的都不是普通人﹐他們腳下放的箱包考究精美﹐不乏正牌的路易。威登。原來恆隆廣場裡面有一家路易。威登的專賣店﹐這樣的箱子要賣上萬塊。現在沒有人珍惜它們﹐我看見一個女人坐在上面打著手機﹐她頭發散亂﹐手裡捧著機場發的盒飯。
"你丫就不能不遲到一次﹖"樑康在我肩膀上拍了一巴掌﹐伸手去拿我手裡的鬱金香﹐"還搞送花這套﹖"
"什麼亂七八糟的﹐不是給你的﹐我自己拿回去插。"我把花藏到背後﹐"沒辦法﹐趕一個報告﹐剛剛送過去我就飛奔著來了。"
"怎麼這麼多人吶﹖"我看著周圍。
"連續一周沒有飛了﹐都是壓下來的乘客﹐誰都不願走唄。"樑康眼珠子轉著看著周圍﹐壓低了聲音﹐"今兒夜裡這班能飛﹐我是優先票﹐可以上去。"
樑康是我在北大的同學﹐我們一個宿舍的。他學法學﹐畢業了就在上海一家很大的律所裡面當合伙人。樑康那點水我是知道的﹐別說合伙人﹐律師助理他都勉強。不過他老爹在上海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不同於我們這種窮混的﹐他大學時候就在東方廣場那邊的東方君悅酒店常租一套房子﹐一月一萬五﹐隔三岔五帶著各種女孩在那邊住﹐有的我們不認識﹐有的聽說是哪個系的系花。
按說這樣的人應該是不討好的。不過樑康是個大度的人﹐也經常開著他那輛帕薩特帶著兄弟們過去奢侈一把。滿屋子的人在地上橫七豎八﹐有的打PS2 ﹐有的殺人﹐有的玩真心話大冒險﹐周圍有樑康叫的啤酒和吃的﹐奢靡得像是山中老人的宮殿。這時候樑康也沒有什麼地主的風度﹐經常是玩真心話大冒險輸了被罰貼牆倒立。
所以大家都還蠻喜歡他的。樑康跟我關系尤其的好﹐因為他總是跟我選一樣的選修課﹐他的績點全靠我。
"來來來﹐介紹一下﹐"樑康從背後拉出一個人來﹐"江洋﹐我同學﹐這是……"
"喲﹐這是……黛黛吧﹖嗨﹐你好﹐樑康盡跟我提起你了。"我看著那個低著頭的女孩﹐她滿頭的長發披散了下來﹐細順得像是絲綢。真是個小美女。白凈得像是瓷娃娃﹐見人有點羞﹐臉頰兩側微紅著。
以前隻偶爾聽他提起這個女孩﹐似乎是他最近的女朋友。我心裡罵樑康這個孫子﹐又禍害人了。
"你好﹐樑康也老提起你。"女孩的聲音低低的﹐很好聽。
"叫你上午過我們家來的吧﹗"樑康湊到我耳朵邊﹐壓低聲音埋怨﹐"我今兒不是在家裡結婚麼﹖"
我愣了一下﹐側眼去看了看那個黛黛﹐想不到這樣文文靜靜的小美女把樑康這小子逼到婚禮上去了﹕"我靠﹐不會吧﹖你不是號稱要死撐到底的麼﹖"
"有了。"樑康對黛黛飛了個眼色。
"什麼有了﹖"
樑康在我腦袋後面拍了一巴掌﹕"你丫是裝傻呢﹖"
我順著他的目光往下看﹐落在黛黛似乎有點隆起的小腹上。
"哦﹗"我在額頭上狠狠一拍﹐握住樑康的手﹐"恭喜恭喜﹗"
我們兩手交握了一陣子﹐可是我看得出樑康並不開心﹐我也一樣。我們靜了一會﹐各自把手抽了回去。
"老頭子說……沒準都要死了﹐想能親眼看見孫子。"樑康搓著手說。
"老爺子在蘭州了吧﹖還好吧﹖"
"還行﹐不過精神一天不如一天﹐不是他在上海那時候了。"樑康搖頭﹐"這次他搞了票﹐催我趕快過去﹐我怕是他知道自己頂不住了。"
"瞎想什麼﹖"我拍了拍他﹐"沒事兒的。"
我也實在找不到什麼話安慰他了。
"飛往蘭州的A4356 次航班的旅客請注意﹐飛往蘭州的A4356 次航班的旅客請注意。請攜帶您的行李準備進入檢疫口﹐持優先票的乘客請您前往國際航班入口﹐請注意秩序﹐服從憲兵的指引。"廣播聲忽然回盪在整個機場大廳﹐幾乎所有人不約而同地站了起來﹐仰著頭眺望﹐一直黑著的大屏幕亮了起來﹐身穿憲兵制服的軍人從檢疫口後面排隊出現。
"黛黛﹗黛黛﹗"樑康大聲喊著﹐去拉他的女朋友﹐哦不﹐現在是他的妻子了。
整個人群開始流動了﹐有人不顧一切地往檢疫口那邊擠﹐有人開始高聲喊著﹕"我們已經等了一周了﹗"隱隱約約有混亂的趨勢。憲兵們手挽手結成人牆﹐為首的中校冷冷地按著腰間的手槍。如今警察都回家歇著了﹐憲兵是唯一有權配備武器的人群。
樑康沒有和我告別﹐拉著他的女人﹐順著人流拼命往國際入口那邊擠。他高舉的手裡緊緊攥著機票﹐像是要捏碎什麼東西。黛黛就這麼跟著他﹐臨走的時候她手裡的東西落了下來﹐那是一本書﹐我彎腰撿起來看﹐白封皮﹐書名是《此間的少年》。這本書在我們學校有點名聲﹐可是我沒看過﹐正好可以帶回去翻翻。
我翻開書﹐愣了一下。書裡夾著一張照片﹐上面清清瘦學生一樣的男孩﹐戴著一副細絲的眼鏡﹐站在秋天的銀杏樹下面﹐滿地的落葉。背後寫著日期﹕"1999.10.10"
那不是樑康。
我低低地吹了聲口哨。
"阿賊﹐我會幫你搞票的。"樑康的聲音忽然傳來。
我看過去﹐他在人群裡站住了﹐拉著他的妻子。他沖我揮手﹐喊的聲音很大﹐可是我聽出他有點難過。我沒說話﹐沖他揮了揮手。他又回頭拉著女孩往國際入口那邊沖了。
我轉身﹐和人群去向相反的方向。
搞到票又有什麼用﹖我和部隊簽了軍事服務協議。如果我走﹐就是逃兵﹐會被送上軍事法庭。我和大豬二豬開過玩笑﹐說我這種合約叫做死當﹐不能贖回。
從落筆的那一刻﹐我就知道。
走出候機大廳﹐一下子安靜起來。天空開闊﹐就是太寂寥了一點。我抓了抓頭﹐把花夾在胳膊下﹐雙手抄在衣兜裡往磁懸浮那邊溜達。手機響了﹐有來電。
"喂﹐我是江洋。"我懶洋洋的。
林瀾不會給我打電話的﹐我們隻通短信。我們兩個人面對面的時候﹐似乎根本無話可說。
"江洋﹗你搞什麼﹖部隊的紀律就是絕對服從﹗今天訓練排期輪到你﹐你現在在哪裡﹖"對面是個破鑼嗓子﹐聲震如雷﹐是猛男才有的聲線。
我的冷汗唰地就下來了。我本來下午排了飛行訓練﹐昨夜趕了一夜的報告﹐又心急火燎地跑來送樑康﹐把飛行訓練的事情完全丟到腦後了。
"我到了﹐到了﹗已經到門口了﹗馬上就去換衣服﹗"
四
運氣還算不錯﹐飛行訓練的地方就在浦東機場。如今上海又回到了二戰時候的孤島形勢﹐偌大的國際機場幾天也沒有一架民用飛機起降﹐部隊理所當然把它征為軍用。當然空軍如今也沒有什麼用處﹐現有的戰鬥機遇上了捕食者﹐往往是損失八架擊落一隻捕食者﹐這個數字都不敢報給公眾知道。倒是地基導彈還靠譜一點。可惜那些捕食者再生的速度又太快﹐德爾塔文明的巨大母艦像是一個蜂巢似的。
部隊的專用通道和擁擠的候機廳不在一起﹐我換了飛行服奔著趕到機庫的時候﹐教官老路已經氣歪了鼻子﹐正靠在一架"鷂"上。
老路有個華麗的名字﹐叫做路錦博﹐原來西飛公司的試飛員﹐技術上異常過硬﹐手下是一個中隊的鷂式。這種原產英國、後來改為美國的戰鬥機代號AV-8B ﹐是美國空軍支援的﹐要說戰鬥力隻能算二線飛機﹐好在可以垂直起降。今天是我的第九次飛行訓練了﹐都是飛這種鷂。
"快快快﹗要是你是我手下﹐早把你踢出去了﹗"老路也沒有工夫罵我﹐用力揮揮手。
這架代號灰鷹一號的"鷂"是少見的雙座版本﹐老路在前我在後。
"地面控制台﹐這裡是灰鷹隊長﹐灰鷹一號報告﹐一切正常﹐訓練項目開啟。"
我扣上頭盔﹐耳機裡面傳來老路的聲音。
"灰鷹一號﹐這裡是地面控制台﹐收到﹐訓練項目開啟。"
頭頂的天光忽地瀉下﹐整個機庫的頂棚從中間分開為兩片。鷂的機身劇烈地抖動著﹐飛馬發動機在機庫裡造成了可怕的轟鳴聲﹐像是一頭吸風的怪獸在咆哮﹐而機庫的板壁都要分崩離析一樣。鷂騰空而起﹐噴氣口方向調整之後﹐又迅速進入平飛﹐巨大的加速度把我壓在椅背上﹐老路的飛行風格一貫如此暴躁。
高度表上顯示我們迅速爬升了500 米。
"現在你接管控制。"老路的聲音傳來。
"明白。"我握著操縱桿的手加力﹐隨著老路把控制權切換給我﹐操縱桿上的力量感忽然增加﹐這架鷂現在在我手上了。
"慢慢拉起﹐我們攀升1000米。"
"攀升1000米我們會撞上泡防御界面的。"我說。
"攀升。"
"明白。"
我已經很熟悉這架飛機了。其實飛機並非是很復雜的東西﹐電控系統可以解決絕大多數的事情。除非是想成為老路那樣的試飛員﹐如果隻是把一架飛機拉起來再落下去是不難掌握的。
鷂持續地攀升﹐頭盔裡開始傳來警報聲﹐控制屏幕上開始有紅光跳閃。我知道這是接近泡防御界面的警示﹐不過現在老路是灰鷹隊長﹐他握有一切的權力﹐原則上就算他要我撞在那層界面上化成灰燼﹐我也得服從命令。
"進入平飛。"當警報聲響得幾乎連成一串時﹐老路下了指令。
我一推操縱桿﹐飛機上升的勢頭銳減。
"方向打得再輕一些﹗你這樣在高速情況下就會失速﹐你以為你在開什麼﹖
這玩意兒的推重比隻有0.78﹐不是蘇30﹐失速了拉都拉不回來﹗"老路在一對一頻道裡吼。
"明白。"
"報告我們距離泡防御界面的距離。"老路說。
"150 米﹐已經進入危險距離。"我盯著控制屏幕﹐上面自動模擬出泡防御的位置和形狀。
"天氣真陰。"老路說﹐"這層防御界面太低了﹐我們像是在籠子裡面練飛的鳥。"
"回去麼﹖"
"不﹗"
我愣了一下。手上操縱桿的力量忽地消失﹐老路已經把控制權切換回他自己手裡了。
"控制台﹐這裡是灰鷹一號﹐這裡是灰鷹一號﹐執行Z計劃﹐執行Z計劃﹐請隨時準備開啟孔洞﹐請隨時準備開始孔洞。"老路的聲音平靜。
"控制台明白﹐Z計劃﹐孔洞開啟準備﹐反應時間0.3 秒﹐開啟時間6秒﹐好運。"
我根本來不及想明白怎麼回事﹐鷂已經開始急劇上升。我幾乎嚇得要喊出來﹐150 米﹐對於戰鬥機而言幾秒鐘就攀升上去了﹐而我們頭頂就是可以毀掉一切的泡防御界面﹗高度表迅速地跳動﹐等到我回過神來﹐我們的高度已經超過了1700米﹐還在持續不停地攀升。 "我們現在在泡防御外面﹗"
"廢話﹗"老路說得漫不經心似的。
我不知道什麼是Z計劃﹐但是剛才泡防御打開了一個孔洞﹐我們從中鑽了出來。塵埃雲已經過去﹐天很陰﹐但是雨雲層還在更高的位置﹐我清清楚楚地看見周圍的一切。那些像是《西遊記》裡面妖魔的東西﹐它們靜靜地浮在周圍﹐長長的觸須飄動著﹐像是某種水母。
我的飛行服裡都是冷汗。
鷂轉換了噴氣口的方向﹐我們懸停在半空中。
我們現在就像一隻進了螞蟻窩的蚜蟲﹐根據以往的戰例分析﹐捕食者對於單個的飛行器並不視作敵人。它們偶爾會主動發起進攻﹐但是絕大多數時候任由它們經過﹐這也是對外航班能夠通行的原因。我現在隻希望老路不要輕舉妄動﹐不要驚動這些可怕的玩意兒﹐小心地飛回去就可以了。
"老路……"我說﹐聲音小得像是在躲貓貓。
"灰鷹隊長報告﹐抵達預定位置﹐攻擊預備。"
"地面控制台﹐明白。"
"攻擊﹖"我腦袋裡面嗡地一響。
就在這個瞬間飛機輕微地震動了一下﹐老路輕輕按了機炮﹐一個很輕的點射。
我幾乎是親眼看著那發炮彈筆直地去向了我們正前方的那隻捕食者。那個東西正在沉睡﹐而在炮彈擊中它的瞬間﹐整個螞蟻窩被驚動了。我看見周圍所有的捕食者都張開了觸須﹐像是刺河豚忽然炸開似的﹐而後四面八方也不知道有多少捕食者向著我們而來﹗
鷂在老路的操縱下猛地傾斜﹐劃過一道弧線急劇地下墜。高度表數字閃得飛快﹐這其實是很容易導致失速的操作﹐但是無疑也是目前能夠最快擺脫這些東西的回避動作。我被那股加速度緊緊地壓在座椅的側面﹐覺得自己臉上的肌肉都要被拉裂了。
捕食者們匯聚到一處﹐而我們已經離開了剛才的位置。
戰爭開始的時候無人相信我們能用戰鬥機對抗這種超越地球技術無數倍的文明﹐不過後來的一些事實証明這些捕食者對於飛行並不多麼出眾。也許是它們所來自的地方沒有這樣密度的空氣吧﹖就像人雖然可以列出復雜的模型模擬氣流﹐可是永遠無法像鳥兒那樣理解風。
可是它們的瞬間加速度是任何戰鬥機都難以相比的﹐那一大團捕食者幾乎要糾結在一起﹐又生生地止住。它們短暫地懸浮了一陣﹐分出了一小隊尾隨我們而來﹐我們之間的距離在不斷地縮小。老路操縱著鷂急劇下降﹐可是那些東西下降的速度更加可怕﹐像是隕星。
"這裡是灰鷹隊長呼叫地面指揮台﹐準備開啟孔洞﹐準備開啟孔洞。"
"地面指揮台﹐明白﹗"
2800……2700……2600……2500……2400……
高度表的數字一閃再閃﹐可是已經來不及。距離我們最近的捕食者已經張開了觸須﹐它像是一朵難看的花﹐張開了花瓣要把我們這架飛機吞進去。我抬起頭﹐透過座艙蓋看見那朵"花"的"花蕊"裡面蠕動著張開的、嘴一樣的東西。
鷂忽地震動了一下﹐這次震動遠比發射機炮那一下劇烈﹐在告訴飛行中都能輕易地感覺到。老路把發動機推力打到最大﹐一瞬間爆發的加速度使得我們越過了那隻捕食者。我的心都要停止跳動了﹐眼前發黑了幾秒鐘﹐我最後看見的是許多道白煙在座艙蓋的上方﹐拉出了漂亮的弧線﹐像是張開的一張大網。
我再次看清高度表﹐高度已經是1400米﹐我們進入了泡防御的內部。
我打開尾部監視器﹐看見那隻體積超過鷂十倍的捕食者身上幾處同時發生了爆炸﹐它狂亂地揮舞著觸須﹐化為一團火燄。是空空導彈命中了它﹖我還沒有完全想明白﹐空空導彈擊落捕食者的例子太罕見了。那隻燃燒的捕食者失去了滯空的動力﹐像是火流星一樣下落﹐它和泡防御界面發生了撞擊……
這不能稱為一次撞擊﹐在它和泡防御界面接觸的瞬間﹐它變成了灰燼﹐它的火燄消失了﹐形體也一樣﹐隻是一團淡灰色的物質在大約一秒鐘內還維持著捕食者的形狀﹐然後散去了﹐仿佛被虛空中死神的手揮去一般。
我知道這層界面其實不是什麼好東西﹐如果我們撞上它﹐結果是一樣的。
五分鐘後﹐鷂垂直降落在浦東機場﹐我幾乎是爬著出座艙的。
"嚇得不輕﹖"老路站在梯子上﹐在我肩膀上狠狠拍了拍﹐我注意到他摘了手套的手上也滿是汗水。
"靠﹗搞什麼啊﹖我又不是專業搞飛機的﹗我隻是個預備役﹐我是個人民﹗"
我惡狠狠地喘息幾下。
老路的臉色僵了一下﹕"什麼叫專業搞飛機﹖這個可不要對外說﹐是絕密測試。"
"什麼絕密測試﹖"
"跟我下去看看就知道了。"
我蹲在機翼下﹐老路指給我看兩翼外掛點下的掛架。我登機的時候太著急了﹐沒有注意到這個特殊的裝置﹐現在看起來它分為三個端子﹐像是把一個外掛點復制成了三個﹐左翼下的端子已經空了﹐右翼則看起來很累贅地帶著九枚導彈﹐這些導彈看起來像是響尾蛇﹐可是要小一些﹐那麼密集地掛在一起倒像是集束炸彈。
"地獄犬掛架﹐英國人整出來的東西﹐每個端子可以掛載三枚響尾蛇導彈。
導彈經過小規模的改裝﹐機翼加固﹐你按下激發擎電控裝置會依次點火﹐0.6 秒內三枚導彈可以全部激發。它們由一個很復雜的軌跡程序控制﹐會以包圍的方式攻擊一個捕食者目標。""嗯﹐載彈量增加了。"我點頭。
"不隻是載彈量的問題﹐如果是一枚導彈﹐從戰例來看命中率太低﹐而三枚則有50% 以上的把握。英國一個生物智能研究所的推論是那些東西的智能程度其實並不高﹐換句話說它們放了些身上的蝨子來攻擊我們。它無法同時追蹤多個方向到來的進攻﹐同時過來三枚導彈﹐它就昏了。"老路說﹐"剛才打那隻﹐我放出了六枚。"
"明白了﹐我們搞到了殺蟲劑﹗那載彈量現在是多少﹖"
"原來的九倍﹐三組地獄犬掛架算是一聯裝﹐三三得九﹐一架鷂可以帶18枚響尾蛇。"
"我靠﹐這個不像是導彈倉庫了麼﹖6枚打一隻﹐18枚可以打三隻了。"
"沒那麼容易﹐技術不算成熟﹐這樣密集的掛載﹐簡直像是背著炸藥包飛。
而且連續激發對你的技術也是一個考驗﹐要想拿這個拼外星人你還得練練。"老路從機翼下面鑽了出去。
"這個能對付次級母艦麼﹖"
"可以試試﹐砰--啪﹗18枚﹐全過去了。不過次級母艦太大﹐全部放出去也未必能擊毀它。"老路聳聳肩﹐"不過18枚響尾蛇導彈打出去﹐估計跟元旦放燄火似的﹐很好看。"
"好看管屁用﹐都放出去了﹐捕食者再來我不是死菜了﹗""你不是還有一門25mm加特林機關炮麼﹖"
"我吐死你﹐靠機炮去打外星人﹖"
"別歧視機炮﹐很男人的。嘟嘟嘟掃射著沖過去﹐沒什麼比這個更帥了﹐導彈算啥﹐長程導彈你把人家滅了連個火兒都看不見﹐不算你的本事。"老路雙手比了個握著沖鋒槍的姿勢。
機械師沖上來檢修﹐我和老路並肩往機庫外面走。
"老路﹐為什麼上面讓我們飛鷂﹖我們又不能拉出去打。"這個問題我早就想問了。
"問你們老大去﹐我哪知道﹐這幾架鷂我還舍不得呢。"
老路在我肩膀上拍了拍﹕"你們幾個裡面上手最快的是那個曾煜﹐你也還成﹐拉出去能打一下。你要不是書讀多了讀死了﹐本來可以跟我當個僚機的。"
我又走在候機大廳外很寂寥的天空下了。我停下腳步﹐透過玻璃看見裡面的人們已經平靜下來﹐又恢復到我剛趕來時的那種樣子。我居然又看見了那個女人﹐她還是坐在她的路易。維登皮箱上面打著手機﹐隻是不停地流眼淚。我想樑康不在裡面了﹐他已經進了檢疫口。
我低著頭往磁懸浮那邊走﹐從口袋裡摸出手機。我給林瀾寫了一條短信說﹕"剛才飛行訓練﹐差點搞死我了。"
這次林瀾回得很快﹕"別老是抱怨﹐你又不是小孩又不是女孩。"
我說﹕"你說得輕巧﹐真的九死一生。"
林瀾回復﹕"我值班呢﹐有空再跟你說﹐你自己當心﹐記得我的花。"
通往磁懸浮的通道寬敞﹐裡面回盪著我的腳步聲。我看著我的手機屏幕﹐我想我真的差點就完蛋了﹐可是你說你在值班。也許等你下次值班完了﹐我們就什麼也別說了﹐也沒花了也沒我了﹐什麼都沒了。
我一頭撞在前面人的身上﹐對方"哎喲"了一聲﹐我抬起頭﹐看見一雙很漂亮很飛揚的眼睛瞪著我。
"啊啊啊啊啊﹗"女孩蹦蹦跳跳的﹐"怎麼又是你啊﹖"
我沒有想到會在這裡撞上路依依。
五
路依依和老路沒有任何關系﹐隻是老路曾經看著她家的房子感慨說﹕"同是姓路﹐區別咋就這麼大呢﹖"
路依依家的房子該是沒有檀宮大﹐但是小點也有限﹐出於對財富的敬畏和不要丟人現眼的自覺﹐路依依邀請過我一兩次﹐我都沒去。隻是聽說其中有一間40平米的房子專門給路依依搭火車﹐路依依喜歡火車模型﹐家裡的鐵軌有250 米長﹐小火車在那間大屋子裡上坡下河鑽山洞﹐三列火車在站口交匯的時候﹐路依依拿著遙控器扣著一頂列車長的大檐帽﹐指揮它們依次通過路口。
別的大概也不必說了。
路依依在復旦讀本科新聞系﹐文筆不錯而且拉得一手不錯的小提琴--雖然因為她的懶惰﹐這個技術在不斷下降。路依依還是復旦國際象棋協會的骨幹、復旦新聞網的記者、紅十字會的理事、她們班的體育委員。其實以上所有的頭銜都是指向同一份工作﹐也就是照相。比如國際象棋協會宣傳的時候﹐路依依就在一幅黑白照片裡安安靜靜地下棋﹐新聞網網頁上她手持話筒無比嚴肅﹐紅十字會招貼畫上她變成了護士﹐體育課上面她穿著很合體的運動服跑來跑去﹐體育老師在旁邊拿著相機說﹕"路依依﹐把頭發散開﹐迎著太陽再跑一次﹐拍完收工﹗"
我認識路依依的原因很簡單。我是北大出來加入預備役的﹐名義上是非軍校畢業的軍人﹐所以號召學生組織戰時志願者團隊的時候﹐我被上面點名拉去各個大學做報告。轉場做報告是件累人的事情﹐等我們到了復旦﹐我最後那點耐心也耗完了。在大豬慷慨激昂地講述他的軍校生活時﹐我偷偷溜出去在外面的自動售貨機上想買一卷荷氏的薄荷糖。
在自動售貨機上買要貴一點﹐所以我以前從來沒有用過這東西。在讀完了使用說明之後﹐我投了兩個一元硬幣﹐按了薄荷糖的鍵。就聽見機器哄哄地開始響……然後它繼續響……還是響……我不知道它是在找我的薄荷糖還是說它……出了什麼故障﹖但是我那時口袋裡隻有兩塊錢了﹐而且我嘴裡很幹很想吃薄荷糖﹐我又不想回會場去。
那個學生樣的女孩來到我背後的時候我正蹲在那裡﹐對著哄哄作響的售貨機﹐不斷地打開蓋子往裡看。
女孩問我在幹什麼。
我隻好實話實說我在等我的薄荷糖。
我跟路依依就是這麼認識的﹐我跟她說了我們之間的第一句話之後她就笑了起來﹐笑聲大得讓裡面做報告的大豬都有點不安。
後來路依依多了一個職務﹐是復旦大學戰時志願者協會的副主席﹐我經常看見她和一幫蹦蹦跳跳的小女生在我們中信泰富廣場下面給過路的人發《緊急求生手冊》﹐她每次看見我都會笑得很大聲﹐我就在她的笑聲裡從女孩們身邊走過﹐沒好氣地看她。
我們變成朋友了﹐有時候她會打電話來讓我幫她寫一條宣傳語﹐作為回報她會請我吃飯。有時候發完了宣傳品她會在下面等我﹐我們一起在石門一路地鐵站上面那個世嘉遊戲廳打打街機。當然更多的是我看見她和這樣那樣的英俊男生一起高舉宣傳品﹐極富表情地對著路過的人大聲說﹕"請保留你們的手冊﹐它可能會救你和你的家人。"
我有些日子沒看見她了﹐最後知道的是她在參加"戰地青年大使"的競賽。
"什麼叫做又是﹖好象我經常撞你似的。"我說﹕"你怎麼來了﹖別扯著我。"
路依依正扯著我的袖子跳啊跳的﹐長發一起一落。她背後站了一個臉龐很小的女孩﹐眼睛哭得腫腫的﹐低著頭﹐發型和衣服都和路依依不是一路的。路依依穿了一條棕色的絨面齊膝裙﹐同色的絨面靴子﹐裙子和靴子間露了幾厘米長的大腿﹐裹著方格花紋的襪子﹐上身則是一件白色的毛衣﹐一條顏色鮮艷的ELLE圍巾隨著她的蹦跳而起落。"我陪同學來送人。"路依依指著那個女孩﹕"她男朋友﹐今天去蘭州。"
她還是扯著我的袖子﹕"你怎麼也在這裡﹖"
"我也來送人﹐我同學和他老婆今天去蘭州。"
對面的女孩似乎觸動了什麼心事﹐兩肩抽動了一下﹐嗚地低哭了出來。誰也不傻﹐清楚是怎麼回事﹐可是去蘭州的飛機票哪有那麼容易搞﹖"糖糖別哭了﹐沒事沒事。"路依依又跑過去拉著女孩的手﹕"我叫我爹幫你搞一張票。"
路依依的老爹真的有這個本事﹐因為經常在電視裡代表市政府發言的那個胖墩墩的男人就是姓路。
名叫糖糖的女孩還是抽抽答答的﹐路依依就握著她的手搖晃著。"好了好了﹐好哭精﹐走了走了。"路依依拍拍女孩的背﹐抬頭看著我﹐"你最近有空麼﹖我們去唱歌吧﹖"
"唱歌﹖嗯﹐也成啊。"我點了點頭﹐心裡有個小野獸跳了一下﹐隨即寂然無聲。"什麼時候﹖"
"明天晚上吧﹐明兒晚上我不值班。"
"好﹐那武寧路上那個上海歌城﹐我們上次去過的那個。七點吧。"
"行啊。"
路依依扶著那個女孩要走﹐又看了看我﹕"你現在去哪裡啊﹖"
"我等著賣我的磁懸浮票﹐"我忽然想起來﹐"你們要不要坐磁懸浮回去﹖
我這張票賣給你吧。"
"我才不﹐我開車過來的。"路依依對我吐了吐舌頭﹐"明兒唱歌啊﹐別忘了﹗"
兩個女孩走了﹐磁懸浮的入口處我獨自站著﹐看著她們的背影。路依依有輛不錯的寶馬Z4跑車﹐我想著也許其實我本來可以讓路依依送我一程的﹐這樣我又省下19塊錢。
最後我站了45分鐘﹐等到了一個老太太﹐以45塊錢的價格賣掉了回去的票﹐這樣等於我隻花了35塊錢坐了一趟磁浮﹐我有點欽佩自己的經濟頭腦了。
我乘機場一號專線回靜安寺﹐大巴裡空盪盪的隻有我和一個一直抽一種薄荷煙的老男人。
我把我的手機接上耳機開始聽《北京一夜》﹐我在練習﹐我覺得這是一首可以大殺四方的歌﹐練會了免得在路依依那幫小妮子面前丟了面子。天漸漸地黑了下去﹐大巴經過高架進了城區﹐在空盪盪的街頭左拐右拐。我看見兩側的高檔寫字樓默默地矗立著﹐有些樓上的玻璃幕牆東一塊西一塊地碎了﹐裡面沒有燈﹐缺了玻璃的地方黑洞洞的像是一隻又一隻的眼睛﹐居高臨下地看著我們。
我沖上中信泰富廣場31樓﹐有點氣喘。巨大的環形辦公室裡面隻剩了一半的人﹐我走到林瀾的桌邊﹐她不在那裡。"林瀾呢﹖"我問旁邊的張皓﹐"去恆隆廣場那邊了﹖"
林瀾是協調員﹐有兩張辦公桌﹐一張在中信這邊﹐另外一張在恆隆廣場的參謀部。"喲﹐送花啊﹖我看我看﹐最近花漲價了沒有﹖"張皓笑。"幫她捎的﹐她人呢﹖"
"下班啦﹐都幾點了你也不看看。"
"哦。"我抓了抓腦袋。
我的目光落在林瀾的桌上﹐那裡有一隻細頸的玻璃花瓶﹐昨天它還是空的﹐現在裡面有一束香水百合。
越過南京西路就是我們的宿舍﹐我們如今的宿舍是在錦滄文華酒店。戰前這裡是上海有數的幾家豪華酒店之一﹐據說一個單間1200多﹐不過隨著中信泰富廣場和恆隆廣場被部隊征用了﹐錦滄文華酒店也被納入了軍管﹐它距離這兩棟高檔寫字樓最近﹐緊急情況下全體技術員可以傾巢出動。
錦滄文華酒店金碧輝煌的大廳顯得有些凌亂﹐絕大部分服務人員也都回家歇著了﹐進進出出的都是軍人。大家也並不在乎﹐大堂裡滿地鞋印﹐駝色的地毯吸飽了污水﹐被拋棄在一邊的走道裡。
我的房間是1103﹐床單又沒有換﹐打開暖瓶﹐裡面空空的。我把花扔在桌上﹐剛坐下﹐外面就傳來敲門聲。我打開門﹐一個高個子立刻把腦袋探進來。"江洋﹐帝國﹖"高個子一張瘦臉﹐兩頰像是被刀刮了似的線條犀利﹐兩隻眼睛精光四溢的﹐他正挑著眼角看我﹐倒像是挑舋。"還有誰﹖"
"二豬唄﹐我們等人等一下午了。"
"二打一我不幹﹐你們兩個耍賴﹐一開局就過來拆我基地。"
"哪能呢﹐給你配了精兵強將﹗"
"誰啊﹖"
"蘇婉……"
"我靠﹐那你還不如給我配一個電腦呢。"我嘆了口氣﹐"也罷﹗說好了﹐開局不準直接過來拆基地。"
"太小看我們了﹐菜鳥也是會進步的﹗哪能老是那一套戰術﹖我們都在線上﹐你進novo那個頻道。"高個子神氣飛揚﹐轉身扭頭﹐往他自己的房間去了。
我進入novo頻道﹐遊戲已經建好了﹐裡面三個人﹐大豬、二豬和蘇婉。
這三個人都是和我一個組的技術員。那個高個子就是大豬﹐名叫潘翰田﹐二豬叫曾煜﹐蘇婉則是真名。
兩豬榮膺這兩個外號是因為大家聯線玩《帝國時代II》的時候他們都把野外殺豬作為前期發展的重中之重。二豬的辦法比較傳統﹐派一個人出去把豬引到城鎮中心門口﹐一幫埋伏在市鎮中心門廊下的兄弟蜂擁而出﹐弓箭投槍齊上﹐豬就被滅了。而他的強處在於他對豬的跑步速度和可能的分布異常清楚﹐簡直到了第六感的地步﹐素有"牽豬王子"的稱號。大豬的微操作就差多了﹐派個農民出去沒把豬牽到家門口農民就被豬拱死了﹐後來大豬采取了至為豪放的方式﹐一幫人出去找豬﹐就地宰殺之後﹐在豬旁邊蓋一個磨坊采集豬肉﹐美其名曰"殺到哪裡蓋到哪裡"。"江洋你要掩씊@我﹐等我出了麻木盧克我就去踩大豬的遊俠﹗"遊戲開始的時候﹐蘇婉在聊天頻道裡說。
我說﹕"我暈。"
蘇婉是個女孩﹐超級菜鳥﹐總是造出無數的箭塔龜縮防御﹐然後在家拼命地搞生產﹐組織軍事力量。不到積累出兩隊黃金兵來﹐她絕不出動。當然﹐等到她出動的時候她的盟友早被踏平了﹐然後她自己就被海量的軍隊吞噬了。
這個遊戲是我教會這幫人的﹐後來我就變成了他們的對練。
遊戲開始﹐茫茫冰原上﹐我是一小撮法蘭西人﹐在一片叢樹林中有著一個城鎮中心、幾個農民和一匹偵察馬。
我在野外找到了六隻羊兩片漿果林﹐隨手建了雙伐木場﹐按部就班開始搞建設。這個時候大豬和二豬應該都在奮力殺豬﹐我可以稍微開一會兒小差。我快手點了兩下農民建造﹐摘下耳機﹐從口袋裡摸出手機。"我今天有飛行訓練﹐回來晚了﹐你不在了。明兒我們去卡拉OK﹐你去不去﹖"我寫了條短信發個林瀾。
"我明天有事啊﹐晚上沒空﹐唱歌我就不去了。"
我心裡那個雀躍了一陣子的小野獸"呀唔"了一聲﹐鑽了回去。
我是怎麼認識林瀾的呢﹖
每次想到這個﹐我都要想一會兒﹐因為時間過去了很久。再回想起來﹐那些畫面就像被濕氣暈開的彩畫﹐一切的人影光彩都帶著一道柔軟的暈邊﹐讓我覺得很不真實。
就在教導主任廢了我那份哥倫比亞大學的錄取通知書的第二天﹐解放軍7488部隊的入伍動員大會就在體育中心召開。除了我們物理系這個班﹐還有數學系的一個班﹐都屬於中央軍委明令的限制專業﹐兩撥兄弟毫不知情的時候上了同一條賊船﹐也曾在一起上大課的時候為了佔座動過拳頭。如今四目相對兔死狐悲﹐忽然就親熱起來﹐兩撥人互相拍著肩膀進了體育中心。
出乎我們的意料﹐體育中心裡面並沒有軍裝筆挺面目森嚴的人。那是一個冷餐會的樣子﹐左右兩排長桌的銀盤裡面是新鮮的基圍蝦、水果沙拉和小塊匹薩什麼的﹐桌子後面站著衣著挺拔的侍應生﹐倒像是從友誼賓館請來的。一幫學生本來已經有了足夠的覺悟﹐不過一看這個陣勢那麼和藹﹐反而有點吃斷頭酒的不安。
而這個時候我正在南門外的一家火鍋館子裡面吃飯。樑康他們做東請我﹐遺憾我的大好華爾街人生從此付諸東流。啤酒灌了無數﹐我心裡膽氣橫生﹐恨不得站起來說老子就是不去部隊﹐看他們能殺了老子﹖樑康說江洋你萬萬不可﹐這個是部隊紀律﹐你要是投敵叛國﹐是真的要上軍事法庭的。我心裡的氣燄低落下去﹐一個勁兒地涮肉﹐大家也無話可說。
這個時候我從樑康的肩膀上看見了那個女孩。她一個人對著一個小鍋子﹐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會注意她﹐好象我盯著她的時候世界就安靜起來了﹐也許她是長得很漂亮﹐不過那不是主要原因。我後來想也許是因為她當時正在做的事﹐她輕輕在玻璃上面呵了氣﹐用手指畫著什麼東西﹐各種凌亂而又飛揚的線條。畫完了﹐她就看著那些線條笑笑﹐然後看著水汽消失﹐線條也隱去。
在我看她的整個過程裡﹐她一口東西都沒有吃﹐就在那裡呵氣﹐畫東西﹐一個人笑。
然後樑康他們把我拖走了﹐經過她身邊的時候我回了一下頭﹐她側著臉﹐一彎細細的卷發蜷在耳邊﹐像是細巧的鉤子。
我混在鬧哄哄的人群裡面看著前面的講台﹐該來講話的軍官已經遲了﹐年級主任一再叫我們安靜﹐而那些沒吃飯的兄弟們看著冷餐肚子正在咕咕作響。"大家鼓掌歡迎解放軍7488部隊的代表﹗"年級主任忽地如釋重負。
大家的目光投過去﹐一個淺紫色裙子的女孩匆匆忙忙地從後面跑上了講台﹐尷尬地對著大家笑了笑。一時間會場寂靜如斯﹐所有人都懷疑是否年級主任搞錯了﹐我們等待的難道不是解放軍7488部隊的一個軍代表﹖"對不起對不起﹐我來晚了。"女孩點著頭﹐耳朵邊那一鉤頭發輕輕地顫﹐"我從來沒有來過北大﹐剛才在圖書館看書﹐一下子忘記時間了。"
她看似有些尷尬的笑容很大程度上打消了大家的敵意﹐無論怎麼看﹐那隻不過是一個約會遲到的女孩。
年級主任帶頭鼓起掌來﹕"大家歡迎﹐請林中尉發言﹗"
"謝謝﹐大家隨意﹐其實今天沒有什麼政治任務﹐隻是先認識一下。但是如果有問題﹐我們會為大家解答。"女孩理了理頭發﹐"我叫林瀾﹐解放軍7488部隊的中尉協調員。"
然後她從講台上走下來﹐跟大家比了一個手勢﹐率先去拿餐盤了。我比大家晚了一點﹐站在那裡想起一面呵了氣的玻璃上凌亂的線條。
是的﹐我在火鍋店看見的﹐和我在講台上看見的是同一個人。林瀾第一次吸引我﹐是因為我知道她說謊了﹐她那時根本不在圖書館參觀﹐而是在火鍋店一個人做一件很無聊的事。那些凌亂的線條組成了一隻模樣很卡通的小野獸﹐從那個時候開始﹐它活在我心裡。
冷餐會結束了還有舞會﹐林瀾領跳了第一支舞。當時北大掃盲舞會還在教國標﹐而林瀾跳的是Salsa 舞﹐她領盡了當天活動的全部風頭﹐好在這兩個班是典型的羅漢班﹐一個女生都沒有﹐也沒有人因此妒忌不滿。不過我也明白這一切的用意﹐就在餐會和舞會中間﹐便裝的年輕軍人就跟我們在一起聊天說話﹐他們中多數是女孩﹐熱鬧的氣氛中她們精致內斂。我能夠感覺到她們是一個人負責一到兩個學生的溝通﹐我想軍隊迫切要知道他們培養的這支技術力量是否足以送上戰場。
跟我們說話的是一個圓臉的女孩﹐後來我知道那是蘇婉。我和蘇婉聊著天﹐看見林瀾穿過會場﹐她環顧的時候看見了我﹐對我笑了一下。
活動結束得很晚﹐我走出來的時候林瀾正好站在門邊。"我有幾個問題。"
我說。"嗯﹐一路走一路說﹐我要從小南門走。"
我們兩個並肩溜達﹐林瀾的鞋跟滴滴答答。"林中尉﹐國家要我們服役﹐對我們還是比較突然的﹐"我抓了抓頭﹐"軍隊生活我們不了解﹐其實我們裡面很多人是很猶豫的。"
"怕什麼﹖"
"受限制﹐不自由。"
"其實從我內心來說﹐"林瀾斟酌了一下語句﹐"軍隊肯定是一個框子了﹐沒有在學校或者在企業裡那麼自由﹐不過框子也沒什麼﹐沒有規矩不成方圓。軍隊裡面你會學會很多。"
"嗯。"
"自由是什麼呢﹖真的自由﹐你就飛了﹐好象世界上隻有一個點讓你起飛﹐你飛到空氣裡﹐未必能找到路飛回來。"
"嗯。"
"完整的自由沒有過﹐軍隊的生活慢慢就會習慣的﹐不是多可怕的事情。"
林瀾聳聳肩﹐"我現在也挺好﹐可我以前不是這樣的。"
"嗯。"
"你嗯嗯的﹐到底知道了麼﹖"她彎下腰去﹐再仰起頭看著我。她跟我差不多高﹐而我低著頭﹐隻有這麼她才能看見我的臉。"嗯﹐我在想吶。"我又看見她那一鉤小頭發。"那你想你的﹐喂﹐小南門還有多遠﹖我們怎麼像是在原地兜圈子﹖"林瀾忽然說。
我忽地站住了﹐前前後後地看﹐我們溜達著把其他人都丟掉了﹐正在28樓前的小道上。"哦﹐那我送你出去。"我說。
我們一路走﹐我的好奇心終於跳了出來﹕"你沒去圖書館吧﹖我在涮鍋那裡看見你了。"
"嗯﹐沒去啊。"林瀾也很坦白。"凝結的時間﹐流動的語言﹐黑色的霧裡﹐有隱約的光……"又走了一陣子﹐沒有什麼話﹐林瀾開始唱歌﹐寂寂寥寥。
那時候戰爭還沒有開始﹐天空裡沒有塵埃雲﹐不會下雨﹐沒有捕食者。我和林瀾走在北大28樓前的小路上﹐林瀾唱著一支我不曾聽過的歌﹐頭頂銀杏樹漆黑如墨﹐風吹來樹葉嘩嘩地響。
那一年我22歲﹐林瀾23歲。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想了很久﹐給林瀾發了第一條短信﹕"林中尉﹐我是今天動員大會的江洋﹐我還有幾個問題想問﹐不知道你有沒有空。"
"嗯﹐我知道﹐我記了你的手機號啊﹐你說。"
"如果我不想參加部隊的分配﹐有什麼懲罰﹖"
"你也可以放棄分配﹐作為後備人員。你的戶口會被留在學校﹐不能就業﹐等待緊急征召令。"
"嗯﹐我明白了。"
"害怕麼﹖"
"不﹐隻是忽然間變化太大。"
"有的事還是要你自己想﹐我幫不上忙﹐還有問題麼﹖"
"沒有了﹐謝謝。"
"那我不陪你聊天了﹐我在卸妝﹐晚安﹐好睡。"
整個一個晚上我都在思考﹐想一個人的笑容和她畫在玻璃上的線條。
林瀾教會了我一件事﹐就是其實我根本沒有明白過女人在想什麼。而她是我一生中遇見的第一個女人﹐我不懂這個女人在想什麼﹐可是我又真的很想知道。
再次見到林瀾﹐還是在體育中心。
僅僅過了一夜﹐體育中心的布置完全變樣。幾十間半封閉的格子一個挨著一個﹐填完了申請表的學生們依次進入其中之一﹐面試完的人直接被軍方的代表從後面請出去﹐外面排隊的人不知道裡面發生的事﹐而出來的人面無表情。整個場面寂寂無聲﹐一定是世界上最森嚴的招聘會。
我和林瀾隔著一張桌子面對面。她已經換上了7488部隊的制式軍服﹐那是一身簡約貼身的白色套裙﹐領口上繡著鷹揚起一側羽翼的圖紋﹐肩章上一槓兩星。
我一頁一頁地翻著7488部隊的軍事服務協議﹐其實一個字也沒看進去。這樣厚厚的一疊法律文件﹐看了後面忘了前面﹐根本記不住﹐而且我差不多決定要簽了。昨天夜裡班裡大家議論了一下﹐除了去部隊服務就隻有考研﹐要不然就是閒著當後備人員。考研還隻能考本專業了﹐換而言之還是隻能去部隊服務﹐無非是早晚。而早去還有一個好處﹐就是可以優先選擇北京或者上海。
說到北京上海的時候﹐我能感覺到我的心裡一頭小野獸蹦達了一下--我記得某個人是7488部隊上海部門的協調員。"喂﹐你已經看了半個小時了。"
我抬起頭﹐林瀾正饒有興趣地看著我﹐手裡玩著一支鉛筆﹐即使在這樣的場合﹐她也並不全然像一個軍人。我看了她幾秒鐘﹐注意到她眉毛下星星碎碎的亮點﹐那是昨夜她沒有來得及卸幹凈的彩妝。我心裡沉甸甸的分量因為這個小發現有所減輕﹐我咧咧嘴。"簽了能反悔不﹖"
"不能。"
"等於賣身契啊。"我低聲嘟噥﹐其實我知道就算你有豹子膽也不敢跟軍方毀約﹐不過聽到那麼肯定的回答﹐依然讓人心裡發涼。"也沒什麼﹐你要是去公司﹐簽約了也不能輕易退出。"林瀾聳聳肩膀﹐笑﹐"我還是現役呢﹐我也不能啊﹗"
我抬頭看著她﹐她還是笑﹐後來我才發現她總是這樣﹐從不因為別人看她就覺得不安﹐永遠笑得很隨意。她的牙齒白凈目光清澈﹐反射的光都能晃到我的眼睛﹐所以我隻是看著她耳朵邊那絲淘氣的卷發﹐隨著她的笑聲輕輕地震動。最終我垂下目光﹐點點頭。
她指給我看簽名的地方。
我龍飛鳳舞地簽上了自己的名字﹐把筆擱下。林瀾對我笑笑﹐指向會場一側的出口﹐我轉身向那邊走去﹐聽見林瀾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她開始接待下一個學生。我雙手抄在口袋裡﹐吹了吹口哨﹐盡量想讓這個決定感覺起來輕鬆些。
其實這個遊戲開始的時候﹐隻是因為一句話--你不能退出﹐我也不能。
手機響了。"木頭木頭﹗我要木頭﹗我要造長戟﹗你睡著了啊﹖大豬已經快把我家推平了﹗"蘇婉在話筒裡大喊。
我去看屏幕﹐蘇婉已經發了無數的對話給我﹐不過我剛才走神略過去了。
大豬二豬的新戰術大概是先踏平蘇婉﹐然後大隊合圍我。我給蘇婉送了一千個木頭過去﹐然後畫了一個方框﹐把我五個馬廄門口的兩隊遊俠派出去支援她。
她的基地處處狼煙﹐大豬的遊俠正在燒殺。畢竟是女人﹐到了緊要關頭蘇婉就舍不得那點基業﹐農民們圍著城堡瘋狂修補﹐哪邊出一個長戟就上去一個﹐全是白白送死。長戟對遊俠雖然有優勢﹐可是一個一個上去﹐根本連出手的機會都沒有。
我的鼠標點過去﹐兩支舖天蓋地的遊俠大軍正面沖鋒。而幾乎就在同時﹐我在地圖上看見了白色的小隊移動過來了﹐是二豬的部隊。又是大豬二豬的戰術吧﹐趁我家裡空虛掩殺過來。不過已經晚了﹐在我的遊俠人口減少的同時﹐我那十個兵營已經開始不斷地湧出劍勇。當二豬來到我的基地門前時﹐他將會看見排列整齊的人牆。"反擊反擊﹗打過長江去﹗"蘇婉開心起來。
十分鐘後﹐我的打包機越過了地圖下方的冰河﹐展開之後砸掉了大豬的城堡﹐大豬退出遊戲。而蘇婉已經完全緩過勁兒來了﹐帶著她的輕騎小隊正在滿世界追殺二豬的農民﹐二豬的基地如今隻剩下幾塊燃燒的農田﹐旁邊站著我大隊的冠軍劍士。遊戲還沒有結束﹐我想二豬這樣堅強的家伙一定還在地圖的某個基地開新基地。"二豬你的農民別砍樹了﹐認輸吧﹐我這裡還有一隊遊俠﹗"我發了一條消息給他。
十秒鐘之後﹐二豬也退出了。"無敵最寂寞啊﹗"我扔掉鼠標﹐靠在椅背上用力舒展身體﹐扭得像是《青蛇》裡面的張曼玉。
聊天頻道裡面大豬二豬和蘇婉正在打嘴仗﹐大豬說其實就差一步啊﹐就差一步啊﹐我該升了血統的。二豬說江洋的劍勇太狠了﹐我還以為他還出遊俠呢﹐派過去三隊長戟﹐都被他的劍勇稀裡嘩啦給切了。蘇婉說哼哼哼哼哼哼哼﹐你們兩個男人聯合起來欺負我﹗"再來再來﹖"大豬說。"不來了﹐我要睡覺﹐明兒一整天值班﹐晚上還被人拉了去卡拉OK."我說。"喲﹐卡拉OK﹖老實交代﹗有沒有美女﹖"
"有美女﹐著名小美女﹐路依依。"
"是不是你上次說的那個家裡有遊泳池的小美女﹖"
"我是說一個巨大的浴缸﹐怎麼這就變成遊泳池了﹖"
"申請去看美女﹗"大豬說。"報名報名﹐我也要去﹗"二豬跟著起哄。
"好﹗同去同去﹗明兒晚上八點武寧路長壽路口的那個上海歌城﹗"我手橫揮而過﹐大開大闔﹐像是指揮萬馬千軍。"有沒有帥哥﹖"蘇婉說。"二豬就是帥哥。"
"白眼﹐看膩了。"
我退出了聊天頻道。
我拿起手機﹐想了想﹐發了一條短信﹕"你睡了沒﹖"
"還沒。"
"我是想問你那束花還要不要﹖"
"要不你明兒帶給我吧﹐我把錢給你。"
"免了﹐我自己插來看看吧。"
"也好啊。"
"你在幹什麼﹖"
"在數數。"
"數數﹖"
"失眠了﹐看了一會兒書﹐又吃了點東西﹐還是睡不著﹐沒辦法﹐隻好數數﹐我剛才已經數到一千多了。"
"要不要沖點奶粉﹖"
戰爭時期﹐新鮮牛奶這種近乎夢幻的東西就不必想了﹐但是對於軍官和嬰兒還是有限量的奶粉供應。"不用了﹐我數著數就睡著了。"
"晚安。"
"晚安。"
起而復落的短信鈴聲就此停止。我墊了一片菖蒲﹐把六枝鬱金香一一插在我那個扭股糖一樣的玻璃花瓶中﹐像是展開的一張灑金扇面。我把整個花瓶放在窗台上﹐熄了燈﹐從花和葉子的空隙裡看了看外面﹐翻身一頭栽進枕頭裡﹐睡著了。
六
我們趕到的時候路依依正在唱《青藏高原》﹐聲嘶力竭﹐幾個女孩搖著手鈴和沙槌助威。
路依依換了一雙黑色絨面的高統靴子﹐黑色貼身的小上裝﹐立領裡面塞著白色的絲圍巾﹐下面是條膝蓋上二十厘米的黑白格子短裙。看見我們進來﹐她高高舉手揮舞﹐大豬極有眼色﹐立刻沖上去握手大讚﹕"美女美女﹐久聞大名﹐幸得一見﹐今生不虛。"
路依依也笑得像是一朵花兒。
可是與此同時﹐音箱中傳來的聲音嗡嗡作響﹐我們像是置身在一堆高頻發生器裡﹐隻覺得耳膜和周圍的玻璃一起都瀕臨爆炸……
二豬湊在我耳邊﹕"這唱功﹐是殺豬派啊。"
我說﹕"我們可以考慮叫她三豬……"
其實路依依的歌唱得不錯﹐不過並非那種穿雲裂石的華麗高音﹐她參加"戰地青年大使"的歌唱比賽前曾經問我選什麼歌好﹐我說以她的嗓子不如降一個八度唱王心凌的《第一次愛的人》﹐路依依扁扁嘴﹐說我想唱《站在高港上》﹐我也不勸他﹐我說你要是喜歡挑戰高難度﹐其實我建議你唱劉歡的《磨刀老頭》。
路依依不理我﹐低低地哼著《站在高崗上》。
後來我看了比賽轉播﹐路依依唱了《第一次愛的人》﹐在舞台上蹦蹦跳跳﹐長發的發梢綴著一枚銀的米老鼠墜子﹐憂鬱明快﹐比分極高。
我娘多年以前就斷言過﹐千萬不要以為女人傻﹐她們隻是有時候任性。對於老娘以自身數十年經歷總結出來的女性心理學﹐我素來奉若圭臬。
路依依唱完了﹐蹦起來把整個人扔沙袋一樣扔在我旁邊的沙發上﹐伸了一個懶腰﹕"你們來晚了。"
"值班啊﹗保衛人民生命財產﹐"我指指大豬二豬﹐"潘翰田﹐曾煜﹐都是我們同事。"
"我叫路依依﹐她是明玲玲﹐那邊的是楚曉溪﹐那個是嚴妍﹐都是我們同班同學。"路依依儼然這幫丫頭的頭兒。"沒歌了沒歌了﹐下面誰來點﹖"那個叫嚴妍的女孩說。"我來我來﹐大哥的任務就是暖場嘛﹐"大豬立刻捋袖子上了﹐"待我唱一首譚校長的《捕風的漢子》。"
"誒﹖沒聽過啊。"路依依說。"校長的歌裡面我最喜歡的﹐太體現他豪放不羈的風格了﹐我要點現場版﹗"大豬盯著點歌屏﹐聚精會神。
女孩們拍著巴掌笑。"帥哥誒帥哥誒。"路依依扯著我的袖子﹐偷偷指二豬。
路依依這個表現太像個花痴了﹐不過二豬倒確實是出名的清秀﹐不知道他年齡的人都以為他才高中畢業﹐姑娘們看著他直流口水。"二豬唱什麼﹖"
"幫我點《當愛已成往事》吧。"
"我要跟帥哥一起唱﹐我要跟帥哥一起唱﹗"那邊叫做明玲玲的女孩舉手蹦了起來。
世上的花痴絕非隻有路依依一個。"江洋唱什麼﹖"
"《北京一夜》﹐大豬幫我點。"
"啊﹗這個我不會唱﹗"路依依說。"那你跟誰唱﹖"楚曉溪看著她的姐妹﹐"誰會唱的站出來。"
"我……"二豬小聲說。
群魔亂舞。
我打亮手機屏幕﹐沒有新的短信。"幾點了﹖"路依依往手心裡呵著氣﹐輕輕地跺著腳。外面的玻璃幕牆碎了好些﹐冷風直灌進來。"十點半。"我把手機擱回口袋裡。
戰爭年代還有卡拉OK開放實在是件令人驚嘆的事情﹐不過市政府曾經保証上海還是上海﹐娛樂和商業設施還是照常開放。我們在包間外的吧台前﹐面對著汽騰騰的一鍋關東煮﹐飄著淡淡的魚香。"你吃什麼﹖"
"我要兩串魚蛋就好了。"路依依說。"那好吧﹐兩串魚蛋﹐兩串章魚小丸子。"
"8塊錢﹐四張食品券。"櫃台裡面的伙計說著﹐順便聳聳肩﹐把軍棉大衣裹得緊了一點。
畢竟是非常時期﹐娛樂可以免費﹐吃的東西還是限量的。我在錢包裡摸了四張食品券給他﹐路依依給了十塊錢。"回去吃﹖"我有點猶豫。
包間裡面現在是什麼場面﹖不知道是明玲玲在和二豬對唱《廣島之戀》還是那幫精力充沛的男女湊在一起吼《這一拜》﹐我記得出來的時候還有兩屏幕的歌在排隊。"出去透透氣。"路依依說。"好﹐我去幫你拿大衣。"
我們每人拿著一串關東煮﹐坐在門口的台階上﹐路依依用力伸了一個懶腰。
她披上了外套﹐一件黑色貼身掐腰的羊絨皮大衣﹐垂下來的長擺拉起來剛好蓋住雙腿。面前是武寧南路﹐路燈稀稀拉拉的﹐沒有人跡。我咬了一顆章魚小丸子下來在嘴裡嚼著﹐忽然覺得我和路依依這樣子就像兩個陝北老農民﹐面朝黃土背朝天﹐坐在田埂邊一人抱一個夾饃。我側臉看了看路依依﹐她也看著前面發呆﹐嘴巴不停地動著。
沒有人說話﹐霓虹燈廣告牌在頭頂孤零零地閃爍﹐我們身邊的光一時綠一時紅﹐我又咬下了一顆章魚小丸子。路依依吃完了一串﹐雙手在裙擺下裸露出來的腿上搓著。我看了她一眼﹐撞上她看過來的目光。
路依依說﹕"你知道麼﹖我們新聞系最有名那個帥哥﹐在上海電視台當VJ的那個昨天請我吃飯了。"
我說﹕"那個以前經常在電視裡主持十佳金曲的﹖我覺得他長得比我還老。"
路依依說﹕"誰說比你老﹖那可是我們學校超強帥哥﹐BBS 上面經常有人發帖說我今天又看見Nico啦﹐和哪個哪個女生在食堂裡面吃飯。"
我說﹕"好吧﹐不過我還是覺得他老了會比較像吳孟達。"
路依依說﹕"切﹗"
我說﹕"切什麼﹖"
路依依說﹕"我這身怎麼樣﹖"
我說﹕"不錯啊。"
路依依說﹕"Nico說了﹐最喜歡穿格子短裙和長大衣的女孩﹐身材好的穿起來最性感了。"
我說﹕"這樣的衣服不是《瑞麗》上面很多麼﹖好象都是日本過來的式樣﹐滿大街都是﹐短裙靴子長大衣﹐流行好多年了。"
路依依說﹕"你想什麼啊﹖他是說喜歡我﹐你笨笨﹐這都聽不出來。"
我說﹕"真委婉。"
我們都不再說話﹐關東煮在風裡面被吹涼了﹐咬在嘴裡有股腥味。
遠處的天空亮了一下﹐我眼皮跟著一跳。
那是一點紫色﹐很快它就拉長了﹐像是一顆橫貫天空的流星。它的光亮壓過了霓虹燈﹐周圍一片紫色熒熒。而後它在我們的頭頂散開了﹐像是一道紫色的水柱打在巖石上激濺開來。散碎的紫色光流緣著天空中那層看不見的屏障飛快地滑向四周﹐仿佛禮花盛開﹐西南方的大片天空被它的華麗光芒點亮。
我猛地站了起來﹐後脊樑上徹骨冰涼。那不是禮花﹐是轟炸﹗德爾塔次級母艦主炮的轟炸﹗它們射出的紫色光流剛才和泡防御的界面接觸﹐被強大的防御力場分散了。而我從未見過這樣燦爛的紫光﹐這意味著這一波轟炸的強度前所未有的高。我的手機在同一刻發瘋一樣震動起來。"934 "。短信隻有簡單的三個數字﹐發送者號碼是7488.
7488是上海泡防御指揮部的代號﹐而934 ﹐則是最高級別的緊急集合令。有人炮彈一樣從門裡沖出來﹐撞在我後背上﹐我猛一回頭﹐看見拿著手機臉色緊張的大豬二豬。"都收到了﹖"
"廢話﹗"大豬說﹐"934 ﹐怎麼會沒收到﹖"
一輛亮著"錦江"牌子的出租出現在我們的視野裡﹐剛剛把紅色的"空車"
牌子按下去﹐正在加速。
二豬悍然百米健將﹐閃電一般地沖上去張開雙臂擋住﹕"去哪裡﹖"
"南京西路。"師傅搖下窗戶。"拼一輛拼一輛。"二豬大喊。
我和大豬也跑到了車邊﹐我剛剛拉開車門﹐大豬就一把把我推了進去﹐隨即自己也沖進來撞在我背後。我撞在了車裡的一個人身上﹐隱隱約約還有點香水氣﹐是個女人。車裡黑乎乎的看不清﹐我剛回頭罵了一句說你輕點不行麼﹖我都撞在人家身上了。這時候再一次撞擊傳到我背上﹐我貼那個女人又緊了一分﹐估計是二豬鑽進來了。"桑塔納後面哪能坐那麼多人﹖"師傅急了。"對﹗二豬你傻了啊﹖坐前排去﹗"大豬也說。"我就在前排啊﹗"二豬委屈的聲音從前排傳來。
"那後面壓著我的是誰﹖"
"後勤部的﹐都是回中信泰富﹐擠一擠擠一擠﹗"
"還有一個還有一個﹗"又有一個嗡聲嗡氣的人喊。
背後傳來的力量終於壓垮了我﹐我現在像是一張餅子那樣貼在車裡那個女人身上﹐我能夠感覺到她對面噴過來的呼吸﹐感覺到細細的發絲撓在脖子上﹐我們還未親近到擁抱的地步隻是因為我們都交叉了上臂擋在胸前。車裡的燈亮了起來﹐我看見眼前五厘米處那雙熟悉的眼睛……還有一彎耳朵邊的細發。
林瀾。
我們都愣了一秒鐘。"你幹社麼﹖敢壓在我身上信不信我殺了你﹖"林瀾臉上有點掛不住﹐大聲沖我喊。"靠﹗不信﹗"
"喲﹐林上尉﹐真巧啊。"大豬在我背後說。
林瀾的臉忽然間有點紅﹐轉過頭去不看我。"7488部隊泡防御戰略指揮部技術局中尉操作員曾煜﹗"曾煜從前排掉過頭來行了一個軍禮。
我真是唾棄二豬﹐這個時候他還能把他的番號單位軍銜報得那麼中氣十足。
林瀾沒有辦法﹐艱難地從胸前抽出一隻手來回禮。"你們緊急任務打出租去啊﹖"師傅很無奈。"給錢的﹗不行啊﹖不行立馬征用你﹗"幾乎所有人異口同聲地說。
車子像是氣喘的老牛那樣啟動了﹐搖搖晃晃的﹐後排上塞得有如沙丁魚罐頭。
沙丁魚們擠在一起蹭來蹭去﹐林瀾把手抵在我肩膀上徒勞地要把我推開﹐我不方便推她﹐隻好推著她後面的車門。想起中學時候學古文﹐柳宗元說的那隻徒勞的蟲子"蝜蝂"。"你……你不說有事的麼﹖"我說。
林瀾沉默了幾秒鐘﹕"我是有事……我在智慧泉廣場那邊和建南吃飯。"
我愣了一下﹐感覺到心裡的小野獸低低地叫了一聲﹐垂頭喪氣地鑽回了它的小地洞裡﹐越鑽越深﹐沉沉地墜了下去。我碰上林瀾的目光﹐我不想讓她看出或者是失望或者是懊喪的神情﹐於是我使勁地瞪她﹐她也使勁地回瞪我。"能不能不要擠了﹖我都要被變成肉夾饃了﹗"我回頭大喊。"靠﹗江洋你能不能不要廢話﹖大家都是趕任務﹗你那邊還是跟美女擠﹐我這邊才慘﹐擠在什麼瘦骨嶙峋的家伙身上﹖喂﹐老大﹐我拜托你多吃點飯﹐好像部隊伙食供應不行似的。"是那個後勤部的家伙在說話。
我想起那個兄弟來﹐那家伙是我們學校數學系的。"省點抱怨吧。"大豬的聲音傳來﹐"我這一輩子就沒上過110 斤。"
七
我們幾個飆風一樣從電梯裡沖出來﹐迎頭碰見將軍。"真夠厲害啊﹗我們的技術員、協調員都出去卡拉OK了啊﹖"將軍凌厲的目光在我們幾個臉上刮過﹐"算你們夠狠﹗"
沒人說話﹐每個人都低頭看著腳尖﹐包括林瀾。"都給我滾回位置上去﹗快﹗"
將軍幾乎是在咆哮。
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接通了泡防御界面的能量密度分布圖才明白﹐為什麼緊急集合全部技術人員--真是前所未有的糟糕局面。這一次月球軌道上的德爾塔母艦分裂出了一艘大得可怕的次級母艦﹐它的主炮轟擊下來﹐單位面積上的能量強度高達普通次級母艦的15.2倍﹗那張看似還完整的泡防御界面其實已經千瘡百孔﹐界面內部的能量循環極度混亂﹐某些脆弱的地方根本不可能承受下一次轟擊。而如果有哪怕一束這樣強度的光流穿透了泡防御﹐那就等於在上海引爆一發小型氫彈﹗"下一次轟擊準備倒計時﹐一分鐘﹗"張皓的聲音出現在公共頻道裡。
次級母艦發射光流並非連續的﹐它需要一個蓄積的時間﹐張皓的位置是觀察員﹐她觀測著次級母艦上不斷增加的能量強度。
我的手按在鍵盤上﹐在抖。從小我就容易緊張﹐每次遇見這種特殊情況我都抖得厲害。我在平時測試的成績其實還高過大豬和二豬﹐但是實際操作中﹐我平衡一個常規缺損面的速度隻有大豬的60%
上下。大豬總是無法理解為什麼我在打帝國的時候卻能夠行雲流水地指揮生產、造兵和開新基地﹐他怎麼趕都趕不上我的速度。"框住缺損平面﹐密度計算﹐高階計算﹐關鍵變量﹐方程組﹐鎖定關鍵變量﹐平衡﹐再次平衡﹐高階平衡﹐更換關鍵變量……"我的手在鍵盤上跳躍﹐嘴裡念著每一步的操作。每一個技術員都經歷過這種可怕的訓練﹐在進入狀態的時候我們完全不像是人而是一部精密的機器﹐能夠把這套復雜到電腦無法完成的操作做完。這其中不能出現哪怕一個微小的失誤﹐例如選錯了變量﹐否則缺損不但無法修復﹐甚至會擴大。
整個界面上被標注為"危險"的缺損共有36個﹐我們卻一共隻有28名技術員﹐其中還有12人全部在集中修復南浦大橋上方那個被標注為"極度危險"的巨型缺損面。屏幕的右下角有我們的身體狀況監視界面﹐我能看見自己的心律已經已經是160 次每分鐘。可是不能停下﹐甚至來不及調整呼吸﹐上海的上空不是隻有那一艘巨型次級母艦﹐還有不下十艘中型的次級母艦﹐它們依次地發射主報﹐雖然沒有致命的摧毀力﹐但是這些零散的攻擊攪亂了界面上的能量平衡﹐新的小型缺損還在不斷地增加。"8 號完成﹗"
我修補完了徐匯區上空的8 號缺口﹐轉向13號缺口。這是林瀾給我的指示﹐她是協調員﹐負責把新的任務分發給不同的技術員﹐她現在坐在距離我隻有不到二十米的那張桌子上﹐這間環形辦公室裡混在一起的無數沉重呼吸聲中﹐有一個是她的。"30秒倒計時。"
"13號完成﹗"
"15號完成﹗"
"15秒倒計時。"
"6 號完成﹗"
"1 號完成﹗"
看來大豬他們終於把南浦大橋正上方的那個缺損修補完成了﹐那下面有什麼東西我們都清楚﹐那個地方是不能失守的。"10秒。"張皓的聲音變得嘶啞。
"9 ﹗8 ﹗7 ﹗6 ﹗5 ﹗4 ﹗3 ﹗2 ﹗1 ﹗0 ﹗"
所有人都盯著屏幕﹐誰也不知道下面一次襲擊將發生在哪裡﹐這個大東西的主炮簡直就是死亡之手。
我覺得身上木了一下﹐心律監視界面上我的心臟出現瞬間的停動。我看見了不曾見過的東西。我面前的屏幕上﹐是模擬出來的能量分部等勢面圖﹐平滑得像是一張馬鞍。而現在這張馬鞍形的弧面上忽然出現了一個可怕的突起﹗它像是一根中世紀騎士的長矛直指上方﹐高度急劇地飆升﹐一瞬間突破了Z軸的最大值。
屏幕顯示變為閃爍的紅色﹐凄厲的警報聲忽然響起﹐像是一根鋼絲鋸著磁片。
我迅速取了那個突起的位置﹐報出來的結果是(234 ﹐23﹐123 ﹐14)﹐這是個熟悉的坐標。"這是……哪裡﹖"
我忽然明白發生了﹗我知道它的到來不會超過五秒鐘﹐然後我想明白這件事也許已經用掉了兩秒﹗"沖擊波﹗﹗﹗"我來得及做的是摘下耳機﹐對著整個辦公室大吼。
所有人都像我一樣猛地踢開椅子抱著頭趴下。
像是有一隻巨大的雄蜂在大廈外振動翅膀﹐嗡嗡聲的頻率急劇升高﹐迅速超過了人耳能夠接受的兩萬赫茲。可是我知道那個可怕的空氣振動還在﹐有如銳利的針刺在我耳膜上一樣﹐我的牙齒咬在一起澀得像是咬著沙子。
燈忽然全部黑了﹗"□"的一聲巨響﹐這個高頻帶來的可怕壓力爆炸開來。
像是一雙巨大的手按住了我的胸口……不……是一柄木錘擊打在我的胸膛上﹐下一個瞬間﹐我又覺得肺裡的氣拼命地要尋找縫隙鑽出去﹐胸口的壓力驟然消失。
我看見前方的整面玻璃幕牆碎了﹐碎玻璃像是被颶風吹著那樣橫掃整間辦公室﹐就在我頭頂掠過。我努力張大嘴﹐卻不是要呼喊﹐這是為了避免內外氣壓不均衡﹐這種強大的沖擊波可能導致耳膜破裂。
(234 ﹐23﹐123 ﹐14)是中信泰富廣場在坐標圖上的位置。
剛才的一次轟炸﹐位置就在我們頭頂。光流的強度前所未有﹐泡防御幾乎被洞穿﹐計算機自動啟動了彈性防御。這個泡泡一樣的東西像是一個被輕觸的肥皂泡那樣內向產生了一個彎曲﹐消解了光流轟擊的力量﹐但這個瞬間卻會產生向下的沖擊波。它在空氣中傳播的速度差不多等於音速﹐從1500米的高空﹐在不到5秒鐘內到達中信泰富廣場。如果現在有人站在樓外﹐一定會看見這棟全部以鋼化玻璃覆蓋的大廈在一瞬間自上而下產生了一個波形﹐隨著這個波形迅速下落﹐整棟大廈的外壁全部崩毀﹗"都還活著麼﹖"滿地玻璃渣﹐將軍第一個跳起來。
人們依次跳了起來﹐我回頭看了林瀾的位置。她爬起來﹐呼吸急促﹐簡單地整理了裙擺﹐又撲到面前的監視器上。大豬的位置就在我對面﹐他正按著鍵盤掛著兩道鼻血﹐鼻孔張大﹐有力地吸了吸。這家伙看來是恢復最快的﹐據他說自己耳朵裡沒有平衡棒﹐所以我們去坐過山車﹐我和二豬都要吐暈了﹐大豬還能瀟灑地吃著冰激淋排隊等下一趟。"目標A 的能量反應再次升高﹐它還要發射﹗"張皓的聲音。
目標A 就是那個大得可怕的東西﹐它正在蓄積下一次發射的能量。我跟著將軍沖到已經沒有玻璃的窗邊﹐仰頭看著上空。在絢爛的紫光裡﹐頭頂的天空扭曲﹐像是有人在那裡放置了一面巨大的透鏡。這是界面紊亂的跡象﹐整個泡防御都可能因為這個局部紊亂而崩毀。就算那些德爾塔戰艦是傻子﹐它們也該明白現在要進攻哪裡。我想起了我看見的那隻偵察型的捕食者﹐它在中信泰富的上空﹐應該是在搜集這座大廈的資料﹐它們這次就是沖著我們來的﹗"徹底紊亂﹗無法修復﹗
我們頂不住了﹗"不知道是誰在大吼。"安靜﹗"將軍的咆哮聲鎮住了大家﹐"修補正上方的缺口﹗快﹗"
整個大辦公室的日光燈在瘋狂地跳閃﹐大樓已經接上了備用電源﹐控制系統每一台都自備大容量鋰電池﹐沒有斷電也無需重啟﹐我們能做的也隻是盡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看看能做什麼。"下一次光流轟炸倒計時﹐120 秒﹗"張皓的聲音再次出現在公共頻道裡。"什麼﹖怎麼這麼快﹖"將軍的聲音。"這次它的能量積蓄速度明顯升高﹐110 秒。"
"破損處能量反應開始提高﹐進入修復﹗"林瀾的聲音。"誰在執行修復﹖"
將軍的聲音。"13號平衡員潘翰田。"大豬的聲音在耳機裡清晰安靜。"倒計時90秒。"
"所有人支持潘翰田﹐把缺口堵上﹗"將軍的聲音。"沒有用﹐人多沒有用﹐來不及了。"
我站起來看大豬﹐他的手指像爆豆一樣在鍵盤上跳躍。大豬和我們所有人都不同﹐他是單手操作鍵盤﹐另外一手進行定位操作﹐這個技術使得他做平衡比我們快出很多。平衡等式在他的監視屏幕上迅速流動﹐缺損處的能量密度在急劇上升。我知道我幫不了他﹐他確實是我們中最優秀的技術員﹐沒有人的速度能夠追上他﹐給他提供支援。"60秒倒計時﹗"
"潘翰田執行修復﹐張皓倒計時。其余全體準備﹐迎接沖擊﹗"將軍下了最後的指令。
他自己卻沒有躲避﹐他沖到窗邊死死地盯著天空中漂浮的那些東西﹐紫光照在他棱角鋒利的臉頰上﹐他的臉看起來猙獰恐怖﹐像是要把那些東西嚼碎了吃掉。
我沖到角落﹐那裡幾個合金的安全艙已經被人佔了。我看著四周﹕有的人隻是抱著頭趴在工作台下面﹔有的人則扣上了安全頭盔﹔抱住膝蓋蜷縮在角落裡﹔而有的人和我一樣跑來跑去茫然不知所措。誰也不知道怎麼迎接沖擊﹐這不是飛機迫降﹐我們要面對的是強度相當於一顆氫彈的襲擊﹐不是你說迎接就迎接﹐我們中沒有超級賽亞人。
一個人影從我面前閃過﹐我拉住她的胳膊﹕"你去哪裡﹖"
林瀾回頭﹕"去打開防火系統。"
"別管什麼防火系統了﹐現在是死活問題。"
"你自己找地方躲好﹐不要管我﹗"林瀾掰我的手。
我沒放。"煩死了﹗滾開﹗"林瀾急了。"30秒倒計時﹗"
我和林瀾都呆了一下。倒不是因為隻剩30秒了﹐而是因為我們的頭上落下了簌簌的細灰﹐隨之還有輕微的破裂聲。我抬頭看了一眼﹐猛地推著她的肩膀把她壓在地上。就在同一個時刻﹐頭頂的天花板落了下來﹐沉重地拍在地面上﹐我眼前一黑﹐隻覺得眼耳口鼻裡全是灰塵。
我扶著林瀾爬起來﹐右手大臂上火辣辣的疼痛﹐剛才我用這隻胳膊蓋在林瀾的頭頂﹐不巧天花板裡一個暴露的鋼筋砸在上面了。我看了一眼廢墟﹐半個辦公室都被埋在灰塵裡面了﹐好在沒有危及角落裡的大豬。混凝土結構裡面露出了鋼筋﹐這是32樓的承重樑塌了﹗廢墟裡面幾處留著紅黑的血﹐我知道有幾個同事我不會再見到他們了﹐我記得他們的名字﹐可是現在我不能想。
林瀾的臉色煞白﹐眼睛裡面滿是驚恐﹐看著我。
她要回頭﹐我把她的腦袋擰了過來﹕"不要看﹗"
我拉著她飛快地越過眾多的工作台﹐沖出環形辦公室﹐外面是會客廳。這是原來摩托羅拉在這裡辦公時的會客廳﹐征用以後沒有改變這裡的設置﹐裡面隻有一張茶幾﹐幾具黑色的真皮長沙發。"你……"
我沒有給林瀾說話的機會﹐把她一把推倒在地下﹐抱起一具長沙發翻過來﹐把她扣在了下面。這東西其實不重﹐否則還真是麻煩。"你幹什麼﹖"林瀾奮力把沙發推起來﹐探出半張臉﹐瞪著我。
現在再瞪也沒有意義了﹐死到臨頭誰怕誰﹖
我把她的腦袋推了回去﹕"《緊急求生手冊》看過沒有﹖沖擊波到來時的自我保護﹐你應該首先選擇有三角形支撐的房屋角落﹐如果不行則選擇其他的狹小空間﹐比如沙發和長椅下。這樣如果發生崩塌﹐你不會被砸死﹐這個東西不重﹐到時候你可以自己推開它。"
《緊急求生手冊》其實是路依依塞了一本給我﹐我很想感謝這個丫頭﹐還有地鐵廣告裡的孫悟空豬八戒。這是我僅僅能夠做到的了﹐不過就算林瀾能活﹐大概也別指望是我幫她再把沙發挪開。
林瀾不依不饒地又把沙發推了起來﹐探出臉來。"你老老實實聽話﹗要是能留下一條命﹐記住﹐是我救你的﹗"我有點不耐煩了。"逞什麼英雄﹖"林瀾還是瞪著我﹐"進來﹗"
我愣了一下。"發什麼呆﹖下面夠躲兩個人的﹗"
我還是發愣﹐林瀾拉了我一把﹐我也鑽了進去﹐扣上了沙發。畢竟是原來跨國大公司的會客沙發﹐夠大﹐可以正好蓋住兩個人。我們側臥著面對面﹐能聽見彼此緊張的呼吸。縫隙裡透進來的燈光沒有了﹐也許是備用電源也出現了問題。
"倒計時15秒﹗"張皓的聲音在耳機裡。
我的手觸到褲子口袋裡的手機﹐拿出來打亮了屏幕﹐藍色的光照著我和林瀾的臉﹐看起來都醜陋非常。我們對看了幾眼﹐我歪嘴笑笑﹐林瀾也笑笑。"這次會不會死啊﹖"她輕聲說。"不知道。"
手機的背光熄滅﹐漆黑的什麼也看不見。我距離她那麼近﹐她體溫的輻射可以溫暖我。我捻了捻手指﹐伸出手去﹐剛好摸到她的手。她的手是溫暖的﹐有著微微的汗。"10﹗9 ﹗8 ﹗7 ﹗6 ﹗5 ……"張皓的聲音像是死神在召喚。
那隻手在我手心裡靜了一刻﹐抽了回去。
我也不想再握了﹐她中指上白金嵌鑽的戒指硌了我的手。"4 ﹗3 ﹗2 ﹗1 ﹗
0 ﹗"耳機裡張皓的聲音尖利刺耳。
時間到來的那一刻﹐我們感覺到彼此都哆嗦了一下。可是什麼都沒有發生﹐一切安安靜靜的。我再次打亮手機屏幕﹐林瀾和我一樣﹐正左左右右地轉眼睛。
"怎麼了﹖"好一會兒﹐她說。"不知道﹐也許是已經死了吧﹖"
"出去看看﹖"
"嗯。"
我和林瀾回到環形辦公室﹐還活著的人都木愣愣地站著。張皓面無人色﹐緊緊地抓著耳機上的麥克風﹐木愣愣地看著屏幕上顯示的倒計時數字﹐它的最後顯示是"0"。唯一放鬆的人是大豬﹐這個人掛著兩行鼻血﹐悠悠地出了一口氣﹐放鬆身體靠在椅背上。"沒有轟炸﹖"將軍問。"目標A 開炮了。"張皓說。
"泡防御頂住了﹖"將軍又問。
大豬拿起一張紙巾胡亂抹了抹鼻血﹐點頭﹕"嗯﹗配平了。"
"當時真以為要完蛋了。"二豬喝了一口咖啡。"你那時候想什麼來著﹖"
我說。"嗯……"二豬支支吾吾。
我鼻孔裡哼了哼﹐以他那點事情﹐最多就是初戀女友唄﹐搞得不幹不脆的。
現在時間是深夜12點﹐全體泡防御指揮部成員在五樓的員工餐廳用餐。原來這裡都是一幫白領男女﹐如今一水兒的白色軍裝。那次可怕的光流轟擊後﹐德爾塔放棄了這次突襲﹐那艘巨型母艦悄然撤退﹐連帶著保護它的捕食者大隊。指揮部全體成員在31樓的廢墟前默立了五分鐘﹐將軍下令說五樓食堂開夜餐﹐把全部人都請了出去。憲兵們沉默地拿著屍體袋進入環形辦公室﹐擦肩而過的時候﹐蔣黎拍了拍我的肩膀。
不過總的來說真是大幸﹐將軍當場表示要為大豬申請一等功。
不過大豬似乎對於一等功並不那麼在意﹐現在他正在我對面稀裡呼嚕地喝著蔬菜濃湯。"你也不怕啊﹖"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我怕什麼﹖光流轟下來躲在安全艙裡就能不死﹖大家一個下場﹗那可是一顆氫彈當量的直接轟擊。"大豬舔舔嘴唇﹐"想到你們要陪我一起死﹐我就不怕。"
"我靠﹐你強。走﹖"
"走﹗"大豬二豬跟著我站起來﹐擦了擦嘴。
我們走到門口的時候﹐遇見了兩個人﹐那時候我正在回頭跟大豬說﹕"回去帝國﹗我踩你加蘇婉﹗反正今晚也睡不著了。"
我眉飛色舞而且霸氣十足﹐這時候我轉過頭﹐看見林瀾和一個人走進來。我呆了一下﹐所有的表情凝固在臉上﹐我本該閃開﹐不過我們三個人就在那裡站住了﹐堵死了路口。
那是一個高大而精悍的男人﹐眉鋒飛揚﹐眼神凌厲。這是一個讓人看見就會自然退避的人。
解放軍7488部隊527 縱隊中校指揮官﹐石家莊陸軍學院的高材生。當我們修復南浦大橋的缺損時﹐他應該就在那片缺損下方。他是上海大炮的現場司令官﹐唯一能夠參加指揮部參謀例會的年輕軍官。他的臉我很熟悉了﹐兩年之前在北大體育中心﹐一個沉默鋒利、鐵板一樣的男人帶著一點點笑應邀陪林瀾跳了那支Salsa舞。
林瀾的未婚夫--楊建南中校。
看我沒有閃開﹐楊建南閃開了一條路﹐可是我沒有走﹐我的目光落在林瀾臉上﹐林瀾隻是沖我點了一下頭。
楊建南皺了一下眉頭﹐他這樣的人皺起眉頭的時候讓人有股不自覺的畏懼﹐大豬在背後推了一把。"喂﹐江洋﹗"有人在背後叫我。
我回頭看見老大在沖我招手。老大就是將軍﹐7488部隊上海泡防御指揮部級別最高的頭兒﹐技術幹部。其實在戰爭開始前他已經退役頗長一段時間了﹐又被緊急召回。據他自己說他那時候轉業在一家國有大型軍工公司當副總﹐剛要體會一下人生﹐轉眼又披上了軍裝﹐接管一幫娃娃。我被招進來的時候上海泡防御指揮部還沒幾個人﹐老大親自給我做的培訓。那時候我們都還不相信德爾塔文明真的會來﹐老大剛從企業回來﹐我又是大學畢業﹐加上大豬二豬這種脫線角色﹐不會正經到哪裡去。大家白天聽聽培訓﹐晚上過著喝酒打屁的快樂日子。所以將軍跟我的關系不錯。
我小跑過去。"明兒幫我跑一趟﹐去楊高南路那邊﹐幫我送點東西。"將軍壓低了聲音﹐隻有我聽得見。"哦﹐收到﹗"
"別嚷嚷。"將軍皺了皺眉。"哦。"
"叫上潘翰田和曾煜﹐我們在30樓會議室開個會。"將軍轉身走了。
我轉過身﹐門口隻有大豬二豬。我站住了兩三秒鐘﹐上臂隱隱地疼痛起來。
我回到錦滄文華酒店1103房間的時間差不多是深夜三點。
老大召開了緊急會議﹐戰爭開始以來﹐上海的三大指揮部門面臨毀滅性攻擊還是第一次。如果中信泰富廣場這個中心被摧毀﹐我們未必能夠及時組建起新的部門做泡防御界面的平衡。我看得出老大也沒什麼別的辦法﹐隻是強調了值班制度﹐確保每一時刻都有足夠的人力盯住泡防御表面的能量分布。但是我知道﹐這次的危險絕對和值班制度無關﹐換而言之﹐這層我們賴以生存的泡是真的沒能抵住德爾塔母艦的主炮轟擊﹐那艘東西太大了。
問題是﹐月球軌道上那個巨無霸的東西是否能夠分裂出更多的這類大型次級母艦呢﹖誰都不知道。
我開了一瓶瓶裝水﹐打開配發的筆記本查信﹐有老媽的信。戰爭期間對外界的數據流量是限額的﹐老媽一周隻能發一封電郵過來﹐和無數電郵一起打包發送﹐數據部門收到之後再分發給每個人。
我以為老媽是個奇跡般的女人﹐戰爭開始前她在我家那邊大手筆地買下了第三套房子﹐剛剛盯著一幫子農民工把它裝成賓館標準間的模樣。
而剛剛搬到蘭州的地下工事她已經開始搶購臨時公寓的配額指標了﹐錢在那裡也還管用﹐臨時公寓的配額價格一漲再漲﹐老媽賺了不少錢。可惜這些錢拿來幹什麼用一直困擾著她和老爸。
老媽在信裡說了﹐男人二十四也不算小了﹐我又不是那種特別有出息、年紀越大越吃香的鑽石王老五類型﹐早點找個穩定的女朋友培養培養感情﹐將來結婚生孩子﹐女孩年紀大了生孩子不好什麼什麼的。
基於對我自己這方面能力的不信任﹐老媽審閱所有我熟悉的女孩﹐指著我筆記本上的照片夾子一一詢問她們的家世學歷身高體重。老媽在信裡特意提了路依依﹐我知道她對路依依的硬性指標比較滿意﹐年輕漂亮﹐家大業大﹐而且是正經人家﹐身高和我又比較般配。雖說也許年紀小了一點比較任性﹐但是老媽的觀念是女孩統統會長成女人﹐區別隻是在你手裡長成女人還是在別人手裡長成。既然路依依已經那麼好了﹐那麼花點心思等著這株底子好的小苗慢慢長成女人也是一種時間投資。老媽很有創意地提到如今大學生已經可以結婚了﹐我或許可以去問問復旦有沒有什麼特殊
規定。
隨後老媽又提到了蘇婉和張皓﹐表示軍人也不是不可以考慮……然後她提了我的關節炎﹐提了我不按時吃飯的問題﹐還提了我喜歡過馬路時候看短信的毛病﹐一一都要注意。
可是老媽沒有提林瀾。
我並不意外﹐因為我沒有對她提過林瀾。我怎麼跟她說起林瀾呢﹖我不知道。
我對著屏幕發了一會兒呆。有的時候我真是不理解﹐都不知道明天是死是活大家還能考慮這個傳宗接代的事情。我有的時候平衡著整個防御壁壘﹐手裡都有冷汗﹐想著也許我一個參數鍵入錯誤了﹐那些隕石一樣降下來的光流就會擊穿壁壘﹐把整個上海變成灰燼。可是德爾塔文明真是要毀滅我們麼﹖我不信﹐殺死我們有意義麼﹖我們就像些小蟲子而已﹐它們在宇宙裡漂泊了無數光年﹐肯定不是來做殺蟲專員。而要說為了我們的土地﹐既然它們能夠遷徙那麼遠﹐在偌大的宇宙裡面找個土球還不容易﹖
也許我們根本是無足輕重的﹐它們在乎的是阿爾法文明留下的那些東西﹐我曾經有機會看過一眼的……
大豬的頭像在QQ上閃來閃去﹕"帝國吧帝國吧。"
我說不﹐我要出去抽根煙。
我坐在錦滄文華酒店外面的台階上抽煙。其實我一般是不抽煙的﹐隻是有時候會忽然覺得時間無法打發﹐我又不能總是吃薄荷糖。
對面那座一度列身上海頂級寫字樓的大廈如今隻剩下外面的鋁合金骨架﹐仿佛一個後現代風格的藝術品。風橫掃過每個樓層﹐把百葉窗吹得飛揚起來﹐讓人覺得蕭索。供電倒是恢復了﹐包括下面五層還在死撐著營業的名牌精品店。櫥窗的玻璃也沒能幸免﹐蒼白的燈光照著ARMANI櫥窗裡面黑白的廣告招貼畫﹐應該是在紐約拍的﹐衣著時尚的女人走過街頭﹐腰肢盈盈一握。我想起我的表哥來﹐不知道紐約下沉的時候﹐他在做什麼。
有人在後面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回頭看﹐是大豬。他和我並肩坐下﹐我遞了煙給他﹐他也不客氣。"陣亡名單出來了﹐17個人﹐剛才二豬電話裡說的。"
"嗯。"
"沒見過陣亡名單吧﹖"
"沒那個機會。"
"你今年多大﹖"
"二十四﹐告訴過你那麼多次了﹐1983年7 月17號生人﹐怎麼就是記不住﹖"
"記住又怎麼樣﹖"大豬聳聳肩﹐"我又不是林瀾﹐你還指望我送生日禮物給你啊﹖"
這句話說中了我心裡那隻小野獸。其實它原本靜靜地躲在它的地洞裡﹐可是它被人撓了﹐很難過很憤怒地鑽了出來﹐兇猛地呲著牙齒。我猛地扭頭去看大豬﹐臉色不善。"好了好了﹐知道一說這個你丫就傷心﹐很傷心﹐非常傷心。"大豬站起來拍了拍制服﹐"我過去看看﹐二豬還在值班﹐他今晚已經透支了﹐別又開小差。"
我不理他。"你看不看《天方夜譚》啊﹖"大豬又坐下。"沒看過。"
"裡面有個故事﹐說有個人流落到一個海島上面﹐發現一座宮殿﹐宮殿的主人熱情地接待了他。但是過了些日子宮殿的主人要外出﹐就對他說這裡你隨便﹐不過就是有一個門是不能打開的﹐你千萬記住我的話。這個家伙在宮殿裡面玩了三個月﹐該吃的該喝的該玩的都試過了﹐膩味了﹐終於忍不住說我看看門裡面有什麼。他就把門打開了﹐結果裡面是另外一個世界﹐裡面有最美的女人﹐最漂亮的宮殿﹐最好的食物﹐總之什麼都是最好的﹐人家還把他當皇上供著。這個家伙想原來那個宮殿的主人是怕我發現了他的秘密所以不願讓我開這個門啊。不管三七二十一﹐在那裡享受ꐊF。可是忽然有一天﹐一隻巨大的鷹飛來﹐把他叼走了﹐等他醒來﹐發現他又回到了原先那個宮殿﹐宮殿的主人已經回來了。他非常想回去﹐但是宮殿的主人說你回不去了﹐那個門隻能開一次﹐讓你看見世界上最美好的東西﹐你又得被抓回來。我叫你不要開那個門﹐是為你好﹐怕你後悔。"
我瞪著大豬。
大豬聳聳肩﹕"後來這個人無論怎麼也不能回到那個世界去了﹐他非常懷念那些最好的東西﹐可是他知道自己一輩子都得不到。所以這廝後來都很憂鬱﹐一直都不笑。這個故事叫《終生不笑者的故事》。你感覺怎麼樣﹖"
"聽著蠻小資的﹐跟《讀者》上的故事有一拼。"
"其實我就是想說﹐你不該遇見林瀾。你要是不遇見林瀾﹐多完美啊﹗腦子活絡﹐又天真。"大豬再次站起來﹐拍了拍屁股上的灰﹐走了。
大豬是個讀書很多的人﹐每年整理一個讀書列表貼在他的Blog裡面﹐隻有很少的人知道那個Blog.
我在那裡坐著﹐直到煙燒得燙了我的手。
我掏出手機給林瀾發了個短信說﹕"我困了﹐晚安。"
幾分鐘以後林瀾回復說﹕"晚安。"
八
足長兩米半的真皮大沙發﹐我坐在上面玩一個魔方。
這張沙發真是太大了﹐我這樣子倒像是一隻蜷縮的小貓。
這是一樓小小的陽光廳﹐離我不遠是一架九英尺的斯坦威鋼琴。
好天氣﹐絲絨簾子拉開一半﹐陽光灑灑地照在我頭頂。
從窗戶往外看去都是精致的紅頂小別墅。
這個別墅區在楊高南路上﹐距離上海通用不遠﹐房價不算太貴﹐普通的一棟買起來也就兩三百萬的樣子。
這裡是老大買下的﹐沈姐住在這裡。
"江洋﹐留下來跟我一起吃午飯吧。"沈姐從二樓樓梯扶手邊探出頭來。
"好啊。"我沒有猶豫﹐沈姐做飯不錯﹐我吃過幾次。
"差不多現成﹐我煲了一點米飯就好了。
你要吃什麼東西自己找﹐架子上有書看﹐電視遙控器在茶幾下面。"沈姐這麼說著踢踢踏踏下樓﹐進了廚房﹐轉身把拉門合上。
"冷不冷﹖"她又探出頭來﹐"要不我把地暖打開﹖"我搖搖頭﹐繼續玩我的魔方。
菜倒是真的簡單﹐不過是燴炒的青椒和茭白﹐還有滿滿一砂鍋乳白的骨頭湯。
香味飄在鼻尖上﹐我感覺像是餓了幾十年。
如今配給給居民的都是方便食品﹐部隊還有新鮮肉類和蔬菜的份額﹐不過也很有限。
老大的軍銜是少將﹐高級將領﹐和我們不同﹐有額外的副食補貼。
今天我送過來的就是老大的配額﹐反正他基本都是跟我們一起在中信泰富吃食堂﹐這些肉菜也沒地方下鍋。
骨頭湯裡面加了不少的胡椒﹐喝得暖洋洋的﹐我幾口就喝完了﹐沈姐拿過我的碗幫我盛湯﹐順帶指了指桌子上的餐巾紙﹐叫我拿了擦嘴。
在這個女人面前我的年紀被嚴重低估了﹐但我還是老老實實抽了一張餐巾﹐認認真真擦嘴。
"沈姐﹐你多大了﹖"我想著我應該提醒一下這個女人我跟她並沒有差一輩。
"二十八﹐屬馬的﹐你呢﹖"
"二十四﹐屬豬。"我拿勺子撥弄著一塊肉骨頭﹐亮出牙齒狠狠咬下。
"吃慢點﹐我不太喝湯﹐這一鍋都歸你。"
"這麼大一鍋﹖"
"以為他跟你一起過來的……"沈姐的聲音低落下去﹐像是漫不經心。
我舔了舔嘴唇﹐抬頭盯著對面的女人看﹐她正眺望著窗外﹐攏了攏垂下的一縷頭發﹐手指纖長勻凈。
每個人看見沈姐第一眼都是看她的手﹐仿佛就是為了鋼琴而生的。
戰爭開始前﹐沈姐在一間很有名的高中教音樂課﹐偶爾穿著黑色的天鵝絨長裙客串一下上海音樂廳的演出。
據說那時候後台總能收到大把的玫瑰花束﹐堆在沈姐的台子上﹐蔚為壯觀。
交響樂團專業的女孩們咬著耳朵說這個女人真是狐媚﹐沈姐也就這麼聽著﹐狐媚地來彈幾首曲子﹐平時在高中裡面用她纖長的手指按著琴鍵﹐教那些天生聽力衰弱的孩子分辨音高。
後來有一個肩上扛少將軍銜的男人總是往音樂廳跑﹐雖然這人看外形頂多是個聽二人轉的主兒。
再後來沈姐辭職了﹐連帶著也不再去音樂廳。
"沈姐﹐為什麼跟老大混﹖"問完我就後悔了﹐坐在我對面的女人忽地轉過頭來看著我﹐她的瞳子裡有一種驚訝﹐像是安靜的鹿被樹林外的聲音驚動了。
她看著我﹐目光並不銳利﹐而後她笑笑﹐低頭下去摘下卡子﹐重新把落下的頭發束了進去。
這個發型讓她看起來像是七八十年代的成熟女人﹐連帶著顯得她的脖子白凈﹐天鵝般修長。
"其實是搞錯了﹐"女人搖頭﹐"開始可沒想過這樣。"她沒有說下去﹐起身去壁爐上把音響打開了。
歡快的聲音在空盪盪的客廳裡跳躍﹐《Super Star》。
我目光掃到門背後掛的S.H.E.
的大幅海報﹐三個女人站在一片蠻魔幻的森林前。
"江洋﹐有喜歡的人沒有﹖"她坐回桌邊。
我愣了一下﹐搖了搖頭。
"你不小了。"
"追起來累。"
"哪天我給你介紹一個﹖喜歡什麼樣的﹖"很詭異地﹐這個時候我竟然想笑。
我想說我就喜歡林瀾那樣的﹐沈姐你叫老大去跟林瀾說﹐讓她跑來喜歡我。
但我還是搖了搖頭﹕"別了﹐就我這個樣子﹐不要禍害人家就算積德了。"
"你那麼點兒大﹐懂什麼叫積德﹖"沈姐笑笑﹐"我還真的認識幾個女孩不錯的﹐長相啊家裡啊﹐都不錯。"
"那還是免談了﹐沈姐你要有什麼歪瓜裂棗的介紹給我我還有指望﹐這種長相家裡都不錯的就真的沒戲了。"我把湯喝完了﹐在碗裡撈蘿卜。
"貧嘴﹐你也是北大畢業。"
"可我不是當兵了麼﹖一個月680 塊﹐養活自己之外﹐養狗都難。"
"其實女人也不是說你有錢就怎麼樣了。"
"沈姐你難道不是著名的上海女人﹖"
"我是上海的﹐又怎麼啦﹖"沈姐豎了豎眉毛﹐做個發怒的樣子﹐"還喝不喝湯了﹖"
"喝﹗"我把湯碗遞上去。
沈姐白了我一眼﹐幫我把碗裡的骨頭渣子撈掉。
"其實女孩子最好哄了。"她低著頭。
"老大也說其實泡防御指揮部的工作最輕鬆了﹐幹起來才知道野豬都能被累死。"
"貧嘴﹐其實你打動她就可以了。"
"這個等於說我們搞定德爾塔文明隻需要炸掉它的母艦就可以了嘛。"
"那不一樣﹐要你炸掉母艦你是沒機會﹐可是打動一個女人﹐其實你有很多很多的機會﹐隻是你們男人一般都不知道。"
"難道沈姐你還承認我是一個男人……老大知道麼﹖"
"他不知道﹐他運氣好﹐碰上了。"沈姐停了停﹐"到現在他也不知道。"
"哦。"
"招不招﹖我看你眼睛碌碌亂轉﹐是惦記我屋裡什麼東西還是有心事﹖"沈姐一抬頭﹐那雙鹿一樣的瞳子裡驟然跳出一點狐媚來。
我吃了一驚﹐心想她跟了老大前一準不是個吃素的。
"沒﹗密電碼我不知道﹗打死我都招不出來﹗"我說得斬釘截鐵。
"那隨你﹐你們年輕人的事情﹐你們自己知道。"沈姐眼睛裡的光隱沒下去﹐"就怕等你明白了啊﹐就已經晚了……"
"沈姐你就比我大四歲﹐說話跟老我一輩似的。"
"跟了老頭﹐就變老太太了唄。"沈姐無聲地笑﹐手纖纖巧巧的﹐為我盛湯。
我發動著那輛掛在軍旗的奧迪A4﹐從窗戶裡伸手跟沈姐告別。
女人穿著棉拖鞋站在別墅門口﹐"江洋﹐都三點了﹐你時間不趕的話﹐晚飯也在這裡吃了吧。"
"我要去浦西﹐還有點事。"我說。
我還有事﹐我的後車廂裡還有一箱速凍的豬小排和幹蔬菜﹐我要把它們拉去送給老大家裡的那個女人。
我不知道老大怎麼想的﹐如果是我﹐我想我會派兩個小弟去跑﹐讓他們彼此都不知情。
不過其實沈姐不知道﹐老大的老婆也不知道﹐知道的隻有我和老大。
我覺得不舒服﹐隻是我面對兩個女人說同樣的話﹐像是我在欺騙她們。
可是跟我又有什麼關系﹖我就是幫老大跑個腿。
我真是皇帝不急太監急的命。
也許有一天我老了也是這樣﹐我早晨起來穿上老婆熨好的襯衫吃了她做的早飯跟她吻別﹐晚上在燭光餐廳裡面見一個穿著黑色絲絨長裙的女人。
我對女人說不好意思啊﹐今天事情比較多﹐我一會兒要早走﹐其實我是要陪老婆看超級女聲。
女人點點頭說沒事的﹐一會兒我自己回家。
大家誰都不會說破﹐就像隻需要悶著蓋子搖晃的骰子罐﹐你聽骰子碰撞回旋的聲音﹐而你非要打開蓋子看一眼﹐遊戲就結束。
勝負已分﹐不能再來。
我打著方向盤轉出小區﹐有點好奇老大到底是怎麼打動沈姐的。
沈姐說的我都信﹐以老大的情商﹐如果他是刻意打動沈姐的﹐那麼守株待兔裡面那隻兔子一定是自己瞄準了撞死的。
而他就真能有這麼好的運氣﹐打動一個夜晚穿著黑色天鵝絨長裙在音樂廳裡彈著肖邦、而白天又耐心地對那些無助的孩子重復多來咪的女人﹖這女人的過往華麗得真像是個天使。
而後天使就淪落了。
曾經有過一個瞬間﹐老大打動了沈姐﹐某年某月某日……我的思緒蹁躚。
"等你明白了啊﹐就已經晚了……"我猛踩剎車﹐奧迪A4帶著兩道青煙和刺耳的剎車聲滑出十幾米﹐在紅綠燈路口的正中站住﹐斜著橫跨兩條車道﹐像是一條攔路的黑虎。
還好這個時候路上隻有我這一輛孤零零的車﹐更不會有交警來問我。
我把雙肘撐在方向盤上﹐覺得自己需要大口地呼吸幾下。
剛才心裡好像有什麼東西"砰"的一聲爆了﹐戰栗沿著四肢骨骸流了下去。
受不了那個女人了﹐真是狐貍精轉世。
那雙鹿一樣的溫良的眼鏡忽然間亮得壓人呼吸﹐總覺得有些什麼事被她看穿了。
而她說的那句話……是真的麼﹖我打開車窗﹐望著遠方的天際線發了一會兒呆﹐拿出手機寫了一條短信﹕"晚上吃飯﹖"短信飛出去了﹐我把車熄了火兒﹐鑽出車門靠在水箱蓋上﹐懷抱著雙手左顧右盼。
偶爾有一輛慢悠悠的公車過來﹐拎著配給食品的人像是受過嚴格的軍事訓練那樣挨排而下﹐好奇的看著這輛橫在馬路當中的軍車和軍車上靠著的預備役中尉。
我不理他們﹐從口袋裡摸出一卷荷氏的薄荷糖來。
第三粒薄荷糖就要消失在我口腔裡的時候﹐我的手機響了。
"好啊﹐新鎮江吧。"於是我心裡的小野獸開心地跳起舞來﹐爬上樹去鑽下洞去﹐露出它的小尾巴。
九
我拿餐巾擦了擦嘴站了起來﹐林瀾從旁邊的椅子上提起她的包。
"你還有沒有時間﹖我們出去溜達一圈換換氣。"我說。
"好啊。"林瀾說。
我們走出了新鎮江酒家﹐夜色正濃﹐頭頂上一盞昏黃的路燈﹐那些樹的葉子切碎了燈光﹐疏疏碎碎的灑下來。
我想起兩年前﹐北大28樓前就是這個味道﹐安靜中有一股草木的氣息﹐看不見人﹐光色像是發舊的相片兒。
真是蹩腳﹐又是一次毫無意義的吃飯。
我們坐下來就開始爭論是該點牛肉還是豬肉﹐而後點菜的小伙子加入戰團﹐說牛肉三張食品券而豬肉兩張﹐我們就菜色做了一下妥協之後就開始討論喝什麼﹐然後在漫長的等菜過程中每人去架子上拿了一本雜志翻過來掉過去的看﹐看完了相互交換﹐繼續閱讀。
最後我們交換了一下看法﹐一致認為大豬最近和張皓眉來眼去極為曖昧﹐然後赫然盤子裡的飯菜就空了。
若幹次我看著林瀾在那裡安安靜靜的翻頁﹐她耳朵邊的一縷頭發撓得我好像耳邊也癢了起來﹐我張張嘴想說林瀾﹐有沒有什麼時候你覺得我還是很感人的…
…這麼問真是很傻﹐也是我一再地打消了這個念頭。
我們上了那輛奧迪﹐將軍的配車。
"我們去哪裡﹖"林瀾忽然問。
"不知道﹐開著兜兜看吧。"我說。
"嗯。"她點頭。
於是黑色的軍車在高架上漫無目的地開著﹐一溜黃色的燈光綿延著遠去﹐像是一條虛無縹緲的路引著你去一個虛無飄渺的地方。
沒有交警﹐我痛快地把速度提了起來﹐底盤沉重的奧迪開起來像是貼著地面飛馳。
林瀾似乎有些倦了﹐把臉蛋貼在椅背上昏昏欲睡。
她的睫毛濃重而面龐幹凈﹐閉上眼睛的時候像個不大的娃娃。
我心裡動了動﹐想許多年以後我是不是會很懷念這個時刻﹕夜色下我駕著一輛車﹐油箱裡有足夠的油﹐面前是一條空曠筆直的路﹐旁邊一個我喜歡而又似乎不討厭我的女人安安靜靜地就要睡著。
手機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
"江洋﹐你現在的位置在那裡﹖"大豬在那邊似乎很快活的喊。
"人民廣場﹐接近南浦大橋。"我沒好氣。
"老大的車你開出了是吧﹖"
"他自己把鑰匙給我的。"
"沒人說你偷車。
正好﹐你順路去張江鎮那邊檢查一下泡防御發生器16號﹐我這邊顯示它的能源輸出不太穩定﹐波動指數超過了0.45的警戒線。"
"我靠﹗"
"我也沒得罪你﹐你為什麼又靠﹖"
"羅嗦。"
"我隻是想要一個被靠的理由。"大豬不依不饒地。
"該要你們出來助拳的時候沒人﹐不該你們出場盡來搗亂。"
"有什麼事情我和二豬失了義氣沒給你助拳麼﹖"大豬的好奇心明顯是被調動了。
我沒了脾氣﹕"算了﹐這事兒你們沒法助拳。"電話那邊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傳來大豬恍然大悟的聲音﹕"哦……那我明白了﹗那你帶上尉同志去檢查一下泡防御發生器16號吧。
我們距離那邊最近的技術員就是你﹐今夜上空聚集的捕食者數量大得可怕﹐很可能是一輪新的轟炸﹐別出事。"電話掛斷了﹐林瀾正在一旁看我。
"有沒有興趣順路去檢查泡防御發生器﹖"
"無所謂。"她睡眼惺忪﹐甩掉鞋子抱著雙腿縮在車座上。
我出示了泡防御指揮部帶著紫色槐花標記的預備役軍官証﹕"我是來檢修泡防御發生器的。"年輕的憲兵仔細查驗了我的証件﹐端詳我的面容﹐而後冷冷的端詳我背後的林瀾。
"指揮部的林上尉﹐她是來……"我聳聳肩﹐"視察工作進度的。"林瀾瞪了眼睛看我﹐我回瞪回去。
鐵絲網門洞開了﹐慘白的燈光下﹐是7488部隊特有的銀色單翼鷹標志。
"喂﹗把後面那個工具箱給我﹗"我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從機械臂的控制台前退出來﹐對著林瀾喊。
周圍看不見人影﹐隻有她正百無聊賴地坐在我距離我二十米遠的地面上﹐仰頭看天。
這裡方圓一公裡的地面都被絕緣的軟質橡膠覆蓋﹐表面上貼了防滑的膠粒﹐讓人想起學校的塑膠跑道﹐那時候我們的跑道邊也零零星星坐著這樣的女孩﹐不知道是在發呆﹐還是在等她們的男孩跑完全程。
"哪一個﹖"
"黑色的﹐金屬外殼的那個。"林瀾很聽話地爬起來﹐從一大堆工具箱裡翻出了一個﹐拎著向我走來。
我笑了笑﹐她總是這麼聽話的﹐隻要你說林瀾﹐你幫我一個忙吧﹐於是林瀾就去了﹐你甚至可以叫她給你買一個冰淇淋﹐不過她會說那麼你給我兩份錢﹐我自己也要吃一個……可是我知道她的心裡並不是一個聽話的乖女孩。
她會撒謊會騙人﹐就像第一次我看見她的時候。
"給你。"她把工具箱放在我腳下﹐站在那裡不走。
"你離遠一點。"我說﹐"這裡可能有靜電。"
"嗯﹐"她答應著﹐"發生器有問題麼﹖"
"還看不出來﹐不過能量反應在衰減﹐波動指數也很大。"我遞給她一個護目鏡﹐"戴上。"我自己也扣上一個護目鏡﹐把工具箱裡的指令卡插進卡槽裡。
這個指令卡不是所有技術人員都有的﹐我是早期受過硬件培訓的人﹐持有這張卡﹐意味著我可以打開泡防御發生器的內部電路。
機械臂緩緩地伸展出去﹐它足有十五米長﹐頂端附有一個監視器﹐我瞄著屏幕緩緩地修正位置。
發生器是一個高達六十米的黑色巨大柱形物﹐全部是以含銥的鈦合金板材包裹﹐頂部有白色的耀眼亮光透出來﹐而它直接和泡界面相接。
泡界面並非是像一個倒扣的鐵鍋那樣扣在上海的上空﹐在泡防御發生器所在的位置﹐界面會極度彎曲﹐形成一個下凹的點﹐像是一根針從上面刺了下來﹐針尖指在泡防御發生器的頂端。
可是這張泡界面並不破裂就是了。
機械臂上的芯片和閥門鎖接觸了﹐厚達三十厘米的鈦金板緩慢地下移﹐整個機械臂自動進入了內部電路進行接駁。
我看著屏幕上自動調出的監視界面﹐上面不同的數字開始快速閃動。
整個檢查過程要消耗20分鐘﹐20分鐘內我不能離開這裡。
"你找個地方歇著還是在這裡陪我聊天﹖"我說。
"陪你聊天吧﹐別的地方也沒意思。"林瀾認真的看著那個半融在夜幕裡的巨大機械﹐她微微嘟起嘴來﹐像個小孩一樣滿是好奇。
"好玩麼﹖"我說﹐想嘲笑她一下。
"嗯﹐有點意思﹐我沒有來過這裡﹐我又不是技術員。"林瀾難得的老實。
我心裡動了一下﹕"你為什麼參軍﹖"
"我小時候被嬌慣得很厲害﹐"林瀾背靠在機械臂控制台的外壁上﹐仰頭看著天空﹐"我爸爸是個大校﹐在總政。
那時候他在保定﹐我和媽媽住在北京﹐他很少回來看我們﹐每次都給我留一大堆的作業﹐看我的成績單。
他總是對我說﹐瀾瀾要好好學習﹐爸爸回來看你的成績。
然後又給我報了素描班手工藝班和古箏班﹐我記得我小時候就總是媽媽帶著我在北京街頭跑﹐從一個班趕下個班﹐那時候風沙蠻大的。"
"我可沒那些事﹐我記得我整天就是打街機了﹐我娘熟悉學校周圍每個街機室﹐找不到我就一個一個去轉。"
"可是我不喜歡上課﹐後來我就逃學了。"
"哦﹖再後來呢﹖"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逃學﹐也許隻是為了告訴我爸爸我不想那樣﹐讓他知道隻是偶爾告訴我要好好學習當個乖女孩是沒用的。
現在我也這麼想﹐要長成一個乖女孩可不容易。"
"你還算蠻乖了。"
"你這麼覺得﹖"
"表面上。"
"嗯﹐"林瀾漫不經心地應了﹐"可是我逃了學不知道往哪裡去﹐又不敢離開學校太遠﹐周圍的地方我都不熟悉。
我就坐在學校後面基建工地的沙灘上﹐玩我爸爸買給我的變形金剛。"
"你還玩變形金剛﹖"
"嗯﹐我小時候不是一個喜歡娃娃的女孩……我把變形金剛埋在沙子裡再挖出來﹐埋進去再挖出來﹐埋得越來越沈。
終於有一次我再也挖不到它了﹐我使勁地挖啊挖啊﹐挖了整個下午﹐坐在那裡哇哇大哭。"林瀾聲音低低的﹐"我那時候才知道我真的是很喜歡我爸爸買給我的那個玩具﹐後來我想他是我一生裡最重要的男人了。"
"嗯﹐然後呢﹖"我覺得我無需說什麼﹐現在隻要聽就好了。
"後來我爸爸知道了我逃學﹐狠狠地打我。
可是我那時候已經玩野了﹐說什麼都不聽。
他打了我﹐我立刻就跑出去。
學校幾個學習不好的男孩都和我很熟﹐帶著我在周圍瞎混﹐有時候夜深人靜我們還唱著歌在路上鬧﹐就是不願意回家。
每次爸爸都是忍不住了來找我﹐然後又是打我﹐可是我還是往外跑。"
"嗯。"
"再後來他殉職了。"我沉默了一下﹐沒能接上話﹐林瀾低頭下去﹐臉側的頭發垂下來﹐遮住了她的眼鏡。
"我參軍﹐隻是因為我想像我爸爸那樣。"她甩了甩頭發。
"像你爸爸那樣﹖"
"我知道他死了﹐再也不會有人在外面找我回家了﹐也不會有人給我買變形金剛。
我一下子傻了﹐我不知道﹐不知道我那樣一天一天地逃學混日子是為了什麼﹐下一步該做什麼。"林瀾搖搖頭﹐"所以我上了軍校。
要是我不參軍﹐也許我會變得很虛榮吧﹖像是上海街頭到處都能看見的那種女孩﹐再過些年我就老了﹐滿臉皺紋地走在菜市場裡面﹐跟人討論白菜的價錢。
那樣當女人是不是太衰了一點﹖"
"真搞笑﹐這些事情我從來都不說的﹐為什麼要告訴你﹖"林瀾忽然說。
"當男人也很衰啊﹐你想想要是你是一個男人﹐年輕的時候不顧一切地喜歡一個女人﹐費盡心機要跟她在一起。
要是追到了﹐看著她漸漸地變老﹐雞皮鶴發了﹐走在菜市場裡面﹐自己都懷疑自己是不是應該那麼發瘋地喜歡她。
要是追不到﹐就更慘﹐直到她雞皮鶴發了﹐還是喜歡她﹐可是就那樣還是裡自己很遠。
在菜市場裡相遇﹐老眼裡面恨不得滴下眼淚來﹐也不能上去拉個手什麼的。
"我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隻是心裡一動﹐就這麼說了。
"反正是你們自己的選擇。"
"真實我們自己選的麼﹖"我反駁﹐"喜歡誰﹐有時候是偶然的吧﹖"
"不知道你們男人怎麼想的。"隔了好久﹐林瀾幽幽地說﹐"要是有錢讓你想幹嘛幹嘛﹐你會做什麼﹖"
"我﹖"我捋捋頭發﹐"大概去斯德哥爾摩吧﹐我小時候看見一幅畫﹐一個巷子兩邊都是高牆﹐中間一盞那種老式的鐵路燈﹐一個穿風衣的人靠在牆上﹐忽然就覺得那地方特別好﹐想去。"
"你出過國麼﹖"
"沒﹐上次大豬二豬他們說一起去緬甸看人妖﹐結果還沒請假﹐戰爭就開始了。"
"切﹗那還去斯德哥爾摩﹐你以為你詩人啊﹖"
"想想不行啊﹖"我把下巴磕在膝蓋上﹐"聽說那裡靠近海﹐我就想呆在一個靠海的地方﹐終年海風吹著﹐還可以釣魚﹐陽光照在海面上波光粼粼的﹐遠處小島上要是又哥古代建築什麼的就完美了。"
"扯﹗斯德哥爾摩那裡靠近波羅的海﹐一年有半年下雨﹐你地理沒學好吧﹖
會考你也能過﹖"
"隻是想想﹐沒那麼嚴重吧﹖何況我這樣什麼時候才能混到有錢讓我想幹嘛就幹嘛﹖"
"你為什麼喜歡海﹖"
"你玩過FF8 沒﹖"
"沒有。"
"FF8 裡面有個城市就是那樣的﹐靠著大海﹐隻要登高就能看見一片藍色﹐遠遠的看不到邊。
那裡面設計了工業廢墟﹐廢墟裡殘留著一個巨大的吊車﹐巨長的吊臂一直伸到海裡去。
總有一個老頭拿著魚竿坐在吊臂的頂頭釣魚﹐腳下一片都是海水﹔一條很長的看海站橋﹐橋頭每逢沒風的時候掛綠旗﹐有風的時候掛紅旗﹐老頭就趕緊收竿跑掉。
我那時候玩到這個城市就賴著不走﹐轉悠來轉悠去﹐真羨慕那個老頭﹐那種城市要是真的有就好了。"我神往起來。
"你真懶散。"林瀾一唏。
"這還不是最懶散的。
我小時候寫作文﹐題目是《我的理想》。
我那時的理想是去我們家旁邊的逍遙津公園當那個哈哈鏡廳看大門的﹐我就真的寫了﹐結果老師當場朗讀了我的作文﹐全班都笑我﹐笑了差不多一個學期。
"
"你故意的吧﹖"
"才不是﹐你聽過三毛的故事麼﹖三毛小時候寫作文說我想當個撿破爛的﹐一邊曬曬太陽一邊看看垃圾堆裡有沒有別人扔下的好東西。
老師說這不行﹐三毛就改了﹐說我想當個小販。
老師說這勉強還像個樣子。
三毛說這樣我一邊賣賣東西曬曬太陽﹐順帶還可以看看旁邊的垃圾堆裡有沒有別人扔下的好東西。"林瀾愣了一下﹐"噗嗤"笑了出來﹐"服了你了﹐說個笑話都說得這麼冷。"
"什麼笑話﹖那是我偶像啊﹗"
"為什麼想當看門的﹖"
"因為那樣想什麼時候看哈哈鏡就可以什麼時候看啊。
真奇怪﹐小時候就是喜歡看哈哈鏡﹐不過逍遙津公園裡面也真是沒什麼可玩的。"
"你看哈哈鏡去了﹐誰幫你看門﹖"
"下班以後去看啊﹐想看拉長的就看拉長的﹐想看壓扁的就看壓扁的。"
"聽著也夠無聊的。"
"其實現在想起來﹐一個人在空盪盪的鏡廓裡面看哈哈鏡﹐真實蠻詭異的。
不過那時候喜歡亂七八糟的想﹐沒事就看閒書﹐幻想自己怎麼怎麼樣﹐光怪陸離的。"我聳聳肩﹐"小時候就是這樣﹐看周圍﹐恨不得它能夠再好玩一點﹐再奇怪一點。
可是現在好多事都想不明白﹐就不覺得奇怪的事情會好玩了。"
"你小時候是不是那種不太合群﹐很寂寞的小孩﹖"
"有點吧﹐後來上了大學就好了。"
"你現在還是小孩子。"林瀾下了斷語。
"小孩就小孩。"我賭了一下氣。
"小時候真好啊﹐想到什麼就是什麼﹐什麼都不怕……"林瀾看了我一眼﹐輕輕地說。
我沒有看懂她的眼神﹐她很快地把頭轉了過去。
"林瀾﹐你害怕麼﹖"我忽然說。
"怎麼忽然這麼問﹖"
"剛好想起來而已。"
"當然害怕啊……"林瀾輕輕地說。
我想起那首歌的歌詞來﹕可是透過你的雙眼﹐我看不清世界。
兩個人的手機忽然都響了起來﹐我掏出手機一看﹕"837 ﹕請各部門原地預備﹐隨時等待命令﹐有小規模空襲出現。"
"837 "是低級別的空襲警報﹐接到警報的操作員不必立刻趕回所在部門報告﹐但是必須原地待命。
看來如大豬所說﹐今夜上空的形勢真的吃緊﹐不過目前看起來還不太嚴重。
我看了一眼背後的監視器﹐機械臂對於內部電路的檢查已經終結﹐正在斷開接駁緩緩地推出來。
我快速地掃了一下幾個頁面的數據﹐皺了皺眉毛。
"怎麼了﹖"
"看不出毛病來﹐所有數據看起來都是正常的﹐可是湊在一起就是不對﹐波動常數問題很大。"
"看那裡看那裡﹗"林瀾忽然扯著我的胳膊﹐用力指著天空。
我跟著她抬起頭﹐看見一道刺眼的紫光再距離我們大約一兩公裡的距離上和泡防御界面相撞了﹐迅速爆開的巨大紫色光斑分裂開來﹐沿著光滑的界面向著四周流動﹐像是一注水澆在倒扣的鍋底上﹐飛快地流向四面八方。
而我們頭頂那片和泡防御發生器接觸的地方就像是一個凹陷﹐那些紫色的光芒水一樣傾注進來﹐和發生器上部隱隱的白灼光輝接觸﹐一瞬間爆發出紫色極光般的絢麗。
林瀾蹦了起來﹐緊緊拉著我的手﹐揮動著另外一隻胳膊。
"是這樣的啊﹗"她讚嘆著。
我沒有說話﹐看見紫光映在她的臉上﹐她的臉輝然如同玉石﹐眸子中流動著一種異樣的神采﹐像是看見天國的孩子。
"很多年以後﹐孩子會記得這個時代的。
再沒什麼時代天空這麼美了﹐紫色的流星落下來﹐紫色的大麗花盛開、破碎﹐它的花瓣像是紫色的水向著四面八方奔流﹐熄滅的時候像是燭火在強風來的一瞬間﹐如果那時候人類還存在的話……"林瀾輕聲說著﹐慢慢低頭﹐她長長的睫毛壓著﹐眸子裡有流動的光﹐像是就要流淌出來。
這個瞬間﹐林瀾身上有種讓人窒息的美麗﹐她距離我隻有30厘米﹐而她是一個影子﹐站在天邊極遙遠的地方。
我想起她問我的話﹕是否你也曾是一個孩子﹐不合群﹐寂寞地在一個角落裡看著來來往往的人﹖我垂下眼睛﹐可是已經晚了。
大豬說的對﹐你知道有些東西你看了會後悔﹐因為看了你就無法遺忘。
"我們走吧。"林瀾放開了我的手﹐很自然。
"嗯。"我落後一步。
"你把頭發拉直會好看一點。"我忽然說。
"哦……"林瀾捻了捻耳邊那一縷卷發﹐"等我有空……也許下周有假。"
夜色很深﹐車停得很遠﹐路很長﹐路燈把我們的影子拉得也很長。
林瀾的鞋跟敲打著地面﹐遠處隱隱傳來回聲。
她哼著我不知道的歌﹐我把手抄在衣兜裡跟在後面﹐低著頭亦步亦趨。
十
我走進將軍的辦公室﹐把《泡防御發生器16號波動指數分析報告》放在他桌上。
將軍趴在桌上寫著什麼﹐並不看我﹕"沒有結果﹖"
"分析不出來﹐隻知道能量輸出確實有異常。"
"嗯﹐報告留在這裡﹐你出去吧。"我走到門口﹐拉著門把手﹐回頭﹕"老大﹐你老婆說……不是楊高南路那個……讓你有空多回去﹐不要太累了﹐記得按時吃藥。"
"哦。
跟她說最近指揮部這邊狀況吃緊﹐讓她自己小心。"將軍抬了抬眼睛﹐還是書寫。
"我陪她聊天﹐跟她說這邊的空調最近不太好﹐總是太冷。
她拆了自己一件開司米毛衣﹐在給你織護腿。"我舔了舔嘴唇﹐"我就坐在那裡跟她聊天﹐看她一針一針織那個護腿﹐女人也真是一個神奇的物種﹐要花那麼大的工夫給人織一個東西﹐也不嫌麻煩。"
"你要說什麼﹖"他停下了﹐聲音驟然冷澀起來。
"我什麼都沒說﹐就是讚一個。"我縮縮脖子﹐扭頭出了辦公室。
我在大辦公室裡嗅了嗅﹐聞見些微春天的味道﹐整個辦公樓的玻璃外壁全被摧毀了﹐像是風卷來了什麼地方新生的草木香。
我坐下來探探脖子﹐看見很遠的地方林瀾的工作台邊﹐一束離子燙拉直的頭發輕輕地晃悠﹐還有半隻耳朵露了出來﹐耳根的一縷蜷曲如故。
真是一個好天氣﹐讓人覺得地心引力都快要消失了。
我蹦起來把自己扔進轉椅裡面轉了幾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長長地吐出來﹐然後扳著壁板對旁邊的大豬說﹕"晚上帝國吧﹗"就這麼過吧﹐雖然我們都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死掉﹐可能這裡有春天的味道﹐和你打帝國的人﹐拉直了和依舊蜷曲的頭發……時間過去得很快﹐轉眼已經五月間。
世界各地的都市堡壘頂住了一輪又一輪的光流轟炸﹐北京傳來消息說﹐隻要再堅持三個月﹐會有"決定性的轉折"。
而我更關心的是上海這邊的立體農業培育取得了比較大的突破﹐現在配發的蔬菜有一半是新鮮的了。
我很滿意於現在的生活﹐照這樣﹐再撐十年不是問題﹐管它戰爭是不是結束呢。
"下班﹗"我狠狠一推工作台﹐轉椅遠遠地滑了出去。
我從蘇婉的桌子上一把抄了她的巧克力﹐她要追過來的時候﹐我已經三下五除二地剝了錫箔塞進嘴裡﹐帶著一臉姦計得售的笑容。
轉椅停在剛才刨花板擋上的窗前﹐我從板材之間的空隙往外看去﹐南京西路上路燈寂靜﹐穿透了蒙蒙的霧氣。
"起霧了﹐"我說"今晚不會有空襲了吧﹖"
"早晚叫你再幫我買一塊﹗"蘇婉皺著鼻頭對我兇巴巴地說。
"難說﹐最近這些東西的動向真是詭異。"大豬說﹐他和二豬還在守在工作台前﹐目不轉睛地盯著屏幕。
他們還沒到下班的時間。
"我先走了。"我拎起自己的外衣。
路過林瀾桌邊的時候﹐那裡是空的﹐隻有半杯已經涼了的咖啡。
我走進電梯﹐感覺到一陣微微的眩暈。
這樣的高強度工作﹐負荷起來還真不是玩笑。
我伸出手去按一樓的鍵﹐眼前模糊一下﹐鬼使神差地﹐我按在了31樓上。
電梯門打開﹐31樓的廢墟靜得駭人﹐沒有燈﹐好在也沒有刨花板的遮擋﹐南京西路上的路燈冷光足以照亮這裡。
我漫無目的地溜達著﹐腳下踩到了細碎的石子﹐"嚓"的一聲。
"啊﹗"有人輕聲驚呼。
我也吃了一驚﹐幾乎蹦起來。
我和林瀾忽然彼此看清了﹐隔著五六米的距離﹐她靠在一根承重柱上﹐隱沒在陰影裡。
我兩個瞪了眼睛對著﹐沉默了一會兒。
"在這裡發呆啊﹖"我說。
其實這不是我想說的。
我想說的是﹕我忽然又想起了那夜林瀾的話--你小時候是不是那種不太和全﹐很寂寞的小孩﹖其實人有的時候一輩子都長不大﹐你小時候喜歡在別人找不到的地方看星星﹐長大了也還是偷空瞅一眼夜空。
"哦﹐你怎麼上來了﹖"
"下班了﹐順便上來看看。"
"我上來透個氣﹐下面太悶了。"
"死了不少人﹐不怕鬧鬼啊﹖"
"死的都是熟人﹐鬧鬼也不怕。"林瀾輕輕地說﹐依舊靠在那根柱子上。
我們兩個一起看著外面發呆。
"問你個事情﹐"我抓抓腦袋﹐"不想說就別說。"
"沒事﹐你問﹐我不想說的事情從來不說的。"
"我知道你夠□……怎麼會喜歡楊建南的﹖"林瀾沉默了一小會兒﹐"你們議論他挺多的吧﹖你們覺得他是怎麼樣一個人﹖"我翻了翻眼睛﹐聳聳肩膀﹕"牛人唄。
反正我跟他是沒什麼好談的﹐我知道他不喜歡我﹐可他從來都不說。
你覺不覺得他有點陰﹖不高興就當我沒說。"
"你也知道他不喜歡你啊﹖"
"廢話﹐我又不是傻子。"
"他其實不像你們想的那麼死板﹐我第一次去他的宿舍看的時候﹐他的宿舍裡面空盪盪的﹐最惹眼的是窗前的一架天文望遠鏡。
他那天給我講他喜歡看的書﹐手忙腳亂的﹐再然後就找不到話題了。
最後他坐在望遠鏡前面給我講星座﹐他說你看見室女座麼﹖它現在正從黃道上面升起﹐慢慢地劃過北天極﹐在夏季的晚上﹐它升到最高點……那時候他整個人一下子變得神采飛揚﹐你都不能想象一個人說他喜歡的東西的時候會變化那麼大﹐好像一下午可以說的話比一生都多。"林瀾輕聲說﹐"我呆住了﹐然後我問他你那麼喜歡看星星啊﹖他說小時候他父母都不常在家﹐沒有人陪他﹐於是他就一個人在那裡對著天文望遠鏡看星星。
後來無論去哪裡﹐他都會帶著一架望遠鏡。"她笑了起來﹕"你知道麼﹖他在地下指揮部的時候會透過上海大炮的炮口看星星。"
"就因為這個﹖"
"還有他說我愛你。"
"說什麼﹖"
"我愛你啊。
我以前也有過別的男朋友﹐還是讀軍校的時候﹐軍校裡不準談戀愛﹐想要湊假期一起外出一次都要等上好幾個月。
每個人都說很喜歡我﹐"林瀾甩了甩頭發﹐"但是我每次都很認真的說﹕你愛不愛我﹖他們會說我真的很喜歡你林瀾﹐但是我沒把握說愛你。"
"哦。"
"可是建南是不一樣的。
他陪我看完星星的第二天﹐約我一起在食堂吃飯。
我知道他有話跟我說﹐可是他就是悶頭吃飯﹐我也隻好吃飯﹐我都快以為他真的隻是約我隨便吃個飯的時候﹐他忽然抬起頭對我說﹕林瀾﹐我真的很愛你﹐你跟我在一起好不好﹖你不知道他那樣一個鐵板一樣的人﹐說這句話﹐一定是難死了。"
"你就答應了﹖"
"就算我不喜歡他﹐當時那個情勢我也不能拒絕的。
何況我還是喜歡他的。"
"我靠﹐不過是一句話三個子﹐這麼牛﹖"
"你說來試試看﹖"我看著她挺直有力的眉峰像是挑舋般揚了起來﹐眸子映著下面投上來的燈光﹐亮得犀利。
"靠﹐不就是我……"我說。
這話在我嘴裡像是石子一樣硌了我的牙齒﹐我張著嘴呆了一下。
我愛你﹖一生能對幾個女人說幾次﹖說了能維持多久﹖說了那個後果你怕不怕﹖你要去抓她的手麼﹖也去抓她的任性她的眼淚她的理想她的初戀情人她將來的情人她一蹬腿棄你而去的悲哀﹖我望著落地窗外的天空出神。
"教你個乖--其實女人很復雜也很簡單的﹐你打動她一次﹐讓她覺得安全﹐就足夠了。"我扭頭去看她﹐慢慢地站起來﹐林瀾已經轉身走了﹐她穿著白色軍服的背影慢慢地沒入黑暗中。
"哦﹐晚安。"
"我今晚值班﹐你好睡﹐晚安。"走到門口﹐我的手機響了起來﹐有電話進來。
"喂﹐江洋﹐明天陪不陪我逛街﹖"路依依的聲音在話筒裡清亮亮的。
"拉志願者啊﹖"我說。
"你陪我逛街﹐我請你吃飯啊。"
"你怎麼不叫糖糖陪你逛﹖"
"她最近閒著沒事就哭﹐我為自己的心理健康著想﹐決定還是暫時別拉她陪我了。"
"你是暗示你更喜歡我這種神經很大條的人陪同麼﹖"我做恍然大悟狀。
"是哦是哦﹐雖然你神經很大條﹐不過腦子反應還是蠻快的。"路依依咯咯地笑。
"那就明天﹐哪裡見面﹖"
"就在你們辦公樓下面的商場。"其實路依依真的很好﹐雖然她不會炒菜不會燒飯每月要花幾千塊買火車﹐但是她自個兒有錢買火車﹐又聰明又漂亮又會打扮﹐拎出來看跟一小公主似的﹐而且聽我的話。
路依依要是不好一點﹐我也許會更喜歡她﹐那麼就皆大歡喜了……林瀾也會歡喜吧﹖我漫無邊際地想著。
十一
"你說Huge的Deep Red好還是Gucci 的Envy Me 好﹖"
"什……什麼﹖"
"什麼什麼啊﹖香水﹗香水啊﹗我娘要過生日了﹐我想買一瓶香水送給她。"
"拜托你說中文好不好﹖我難道沒有告訴過你我四級過了兩次才過去﹖"
"好吧好吧﹐'深紅'好還是'羨慕'好﹖"
我站住了仰頭望天﹐沉默了一會兒﹐再低頭去看路依依﹕"其實有些中文和英文差別不大……"
路依依不管我﹐跑過去趴在卡地亞的櫥窗前伸長脖子去看那塊萬字花紋的純金鏈墜﹕"其實我娘一般隻用Hermes的Caleche ﹐我想送一瓶顯得年輕點的。"
"你抹的是什麼﹖"
"Giorgio Armani﹐男士香水﹐聞聞﹖"
我很配合地接過路依依伸來的衣袖把鼻子湊上去搖了搖﹐像是一條小狗。
"前香是豆蔻和海藻﹐中香是茉莉花﹐風信子啥的﹐後香是麝香。"
"勞動人民覺得自卑﹐你說的這些我都不懂--海藻也是香的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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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為什麼蘇婉的銘牌會在大豬手裡呢﹖那種光壓﹐那種可怕的灰化力量﹐金屬也不會留存下來﹐除非說……那根鏈子其實根本就沒有掛在蘇婉的脖子上﹐它一直就在大豬的手腕上……可是為什麼蘇婉要把這塊戰死後確認身份的銘牌摘下來﹖我開始隱隱覺得頭痛了﹐似乎這個世界真是太復雜了﹐很多很多的事情我不明白。那就讓我不明白也好啊。不明白蔣黎為什麼要為一個看似毫無關系的女人去弄機票﹐不明白蘇婉的銘牌為什麼會套在大豬的手腕上﹐不明白狐貍一樣的女人為什麼會跟著一個粗俗的老頭子﹐不明白另一個女人為什麼輕輕鬆鬆就要結婚﹐就說出了離別……
就讓我是一隻頭埋在沙子裡的鴕鳥﹐上面的沙暴直接把我摧毀了也好啊﹐讓我心安理得。可是為什麼又要讓我隱隱約約看到一些線頭﹐似乎我追著它們便可以明白一切的起源。
二豬和我們一起看那根鏈子﹐末了他笑了笑﹐摸身上的口袋﹕"還有一個小時進入沉默期吧﹖可惜沒有帶牌來。"
"別太囂張。"將軍呲牙笑﹐"雖說隻有我們四個﹐畢竟是執行公務。"
我們四個開始各做各的事情﹐大豬在玩他的鏈子﹐二豬在東張西望﹐將軍嘴裡含含糊糊地哼著什麼﹐腳在桌子下面打著拍子。我想了想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麼﹐進入這裡前經過了嚴密的檢查﹐我身上隻剩下一部手機和一隻錢包﹐錢包裡有我最後的三十六塊五毛錢。
熟悉的音樂聲嚇到我了。S.H.E.的《Super Star》﹐伴隨著振動的嗡嗡聲﹐它響起在將軍的口袋裡。
其實老家伙的手機鈴聲並不是《Super Star》﹐而是新聞聯播前那段序曲。
這是一個個性鈴聲﹐它標志某個特殊的人在找他。
個性鈴聲……有時候一些發明真是搞鬼……
老家伙的笑容僵死在那裡﹐他伸手去胸前的口袋裡﹐動作粗魯野蠻。他扯開了袋口﹐摸出了手機﹐緊緊攥在手心裡。
"你是電你是光你是唯一的神話﹐我隻愛你you are my super star ……"
那三個蹦來跳去的女人還在歡快地唱。老家伙捏著他的手機﹐我們三個都看著他的手﹐我們想知道他會怎樣﹐摔碎它麼﹖這是一幅詭異的場景﹐像是三星制作的手機廣告﹕寂靜的房間﹐慘白的燈光﹐四個不知所謂的穿著軍裝的男人﹐其中一人高舉三星的手機﹐剩下的人沉默地看著他的手﹐音樂聲橫過。
老大按在關機鍵上﹐音樂聲停止﹐他的手臂緩緩放下來﹐把手機扣在了桌面上。
我忽然想笑。
明天早晨最後的一班穿梭機去蘭州﹐你的女人看來已經提前發現了你的小詭計啊。嘿嘿﹐嘿嘿﹐你找了一個狐媚的聰明的女人﹐你還想騙她﹖你隻是不小心某個瞬間感動了她﹐所以她收斂了她眼睛裡的那些嫵媚與驕傲﹐寧願安安靜靜地變老。
他的臉色鐵青﹐面頰繃緊﹐有一條肌肉夸張地跳了起來﹐像是橫過半臉的刀鋒。
所謂離別﹐大概就像是這樣的吧﹖往日的陽光﹐風和雨露﹐那些畫面都像過電影一樣閃動。你想要放棄的和你想要忘記的﹐一切都重新變得那麼美麗。你不喜歡是不是﹖那麼你永遠也不會再看到了。你開心麼﹖
有什麼東西在你心裡蠢蠢欲動﹐你想要壓住它﹐你說不不不﹐你他媽的給我閉嘴。它是那隻困在你心肌間的小野獸﹐它被驚醒了﹐咬著咬著﹐要找一條出路。
小野獸……咬……
我的心微微地抽動了一下。不知為什麼似乎有道有些令人作嘔的暖流從胃裡直湧上來﹐眼前一片模糊﹐隻有青紫色的空間裡飛舞的蛇一樣的線條﹐像是無數人在我的耳邊嘈雜地說著什麼﹐那些聲音疊加起來又像是一個人的聲音。是風吹來了麼﹖為什麼像是樹葉在我的頭頂嘩嘩地響……
誰在說話﹖
"江洋﹗你幹什麼﹖"將軍的聲音懾人。
我的頭頂像是忽然淋了一盆涼水﹐那股令人畏懼的暖意連帶著所有的幻覺褪去。我微微地喘息﹐像是剛剛小跑了很長的距離。剩下三個人都皺著眉看我。我趴在會議桌上﹐上半身擰得像是一截扭股糖。我懷疑我剛才是不是像條瀕死的蛇一樣在上面打了幾個滾。
"報告﹗"我猛地站起來﹐一跺地面﹐"將軍﹐我……我得去一下洗手間。
難受……真的……真的憋死了﹗"
老家伙惡狠狠地瞪了我幾秒鐘﹕"兩分鐘﹗跑步去﹗"
"大便……"
"那……十分鐘……"老家伙的神情幾乎絕望。
"可能是有點著涼……鬧肚子……"我急匆匆地沖了出去。
我像是逃命一樣奔跑在空無一人的漆黑的走廊裡﹐照亮我的臉的是手機屏幕的藍光。我在地址簿裡使勁地往下按再往下按﹐搜索一個名字。為什麼我沒有買一個智能的手機呢﹐雖然稍微貴一點﹐可我一下就可以找到她的名字。
我沖進了洗手間﹐作賊一般快速地朝後掃了一眼﹐漆黑的走廊裡沒有人﹐洗手間裡也沒有人聲。我打開了燈﹐喘息著靠在門背後﹐把手機緊緊地按在耳邊。
"對不起﹐您呼叫的用戶已關機﹐請稍後再撥。Sorry ﹐ the subscriber you dialed is power off ﹐ please call later……"我死死地盯著屏幕﹐時間顯示我還有大約9 分鐘不到。一個人在9 分鐘之內把關機的手機重新打開的機率是多少﹖
我按了重撥鍵﹐把音量打到最高﹐握著手機在洗手間裡踱步﹐像一個敗陣的古代將軍在他的軍帳裡握著寶劍的劍柄﹐等待著潮水一樣的敵軍撲到他的帳門前。
我一次次按下重撥鍵﹐相同的聲音一再重復﹐仿佛永遠沒有止境。
"對不起﹐您呼叫的用戶已關機﹐請稍後再撥。Sorry ﹐ the subscriber you dialed is power off ﹐ please call later……"時間在一秒一秒流逝。
我拼命想一些東西﹐我現在不能停止思考﹐停止了思考我會怎麼樣﹖我不知道。我隻知道有一種不僅僅是畏懼也不僅僅是絕望的東西在我心裡悄悄蔓延開來﹐我要把腦袋充滿﹐把那個東西壓下去。
好吧﹐讓我們從手機開始。你是否記得有種可以連續待機一個月的飛利浦待機王﹖其實是款很難看的手機﹐但是商務人士都喜歡用。因為他們飛來飛去﹐怕耽誤一個電話錯過了幾千萬的交易。要說好看那肯定是索愛最新的M608C ﹐不錯它是一款3G手機﹐可惜在中國3G網絡還沒有舖開戰爭就開始了﹐所以大家也隻是看過它的圖片。當然它的孿生弟弟W950C 也不錯﹐可是一款音樂手機﹖你總不想掛一款112G的MP3 在脖子上跑來跑去吧﹖
讓我想想還有什麼﹖
對了對了﹐還有那款筆記本。你知道我買這款Motorola的L7時覺得它要是搭配一下IBM 的T60 就好了﹐一色的黑﹐放在一起酷得一塌糊塗。大豬有一台自備的IBM T43 ﹐畢竟是比DELL的好用多了。部隊配發的那個盒子﹖拜托你不要提起這種令人絕望的東西好不好﹐帝國都裝不了……IBM
關鍵是外形夠拽﹐造了十幾年的筆記本就沒更新過工業設計﹐畢竟是老大的風范。其實L7還是蠻好用的﹐除了短信隻能容納可憐的25條。於是我隻好不停地刪除﹐有些短信舍不得刪除就留在裡面。於是最後撐得滿滿的﹐滿到隻剩一條短信的空間可以接收新的消息﹐然後剩下24條都標記著某個相同的名字。真是糟糕的設計師﹐多留點空間存短信會死人啊﹖也不知道Motorola雇的都是一幫什麼人﹗
沒有別的了麼﹖
還有別的可想麼﹖
素材快要不夠了……難道我的生活其實就是這麼簡單……是的我可以想我的爸爸媽媽﹐我真是對不起他們。我為什麼不能去華爾街呢﹖這樣我可以穿著阿瑪尼的黑色西裝坐在高層辦公室裡操作幾千萬的資金﹐媽媽想買幾套房子我就幫她買幾套﹐老爹飄洋過海來探望我﹐我可以請他從紐約到芝加哥到洛杉磯旅遊﹐我們坐在芝加哥號稱全世界最高的酒吧John Hancock Tower頂樓喝他們最拿手的雞尾酒﹐一樣的衣冠楚楚。
不至於像現在這樣老娘會寫信來說兒子我已經買了三套房子了﹐這樣你如果結婚就有地方住了。如果你覺得這些房子還不夠好﹐我可以賣掉其中的兩套給你買一套你喜歡的……
OK﹐我雖則隻有680 塊月薪可是我也不是那麼窮困潦倒嘛﹐是不是﹖可為什麼就永遠都是沒指望的希望呢﹖
"對不起﹐您呼叫的用戶已關機﹐請稍後再撥。Sorry ﹐ the subscriber you dialed is power off ﹐ please call later……"
我還剩多少時間﹖我沖進一間格子裡坐在馬桶上﹐把門扣扣了起來。這個封閉的空間也許因為長期無人打掃而彌漫著一股很細微的臭味﹐可是隔板很高﹐我什麼都看不見﹐我覺得安全。
我的手有點哆嗦﹐我寫了一個短信說﹕"給我打電話﹗"
我想暗示什麼﹐可是我不敢說。我的背後是可怕的最高級別的保密會議﹐如果我違反了﹐老大會不會用手槍指著我的腦門解決一切問題﹖所以我用了一個感嘆號﹐我想她是不是會記得我從來都不用感嘆號﹖這次是有特別的事情即將發生……
還來得及﹐如果你故意屏蔽了我的電話﹐看到這個短信﹐還來得及讓我們再說幾句話。
隻剩下1 分30秒﹐我在洗手間裡﹐像是聆聽末日鐘聲的困獸。我坐立不安可是我甚至沒有空間走動﹐我最後嘗試站在抽水馬桶的桶蓋上。時間在一分一秒地過去﹐我的手機沒有響﹐來不及了﹐就要來不及了。我一再地看來電顯示﹐我覺得要是手機有IE那樣的刷新鍵我現在一定會不斷地按它。可是手機沒有﹐我隻能盯著它﹐像是要感動這個冰冷的東西。
現在是22﹕14﹐當我回到會議室﹐行動前的沉默期就要開始了。這個時候她在做什麼﹖為什麼會關機﹖
我愣了一下﹐慢慢安靜下來。還有一周他們就要結婚了﹐不是麼﹖這個晚上還不錯﹐這個封閉的空間裡雖然沉悶﹐外面卻有花香和風聲。一個女人這個時候難道不該和未婚夫呆在一起麼﹖見鬼﹐為什麼現在才想清楚這個細節﹖並非每個人都會在這樣的晚上和兩個不知所謂的男人以及一個□裡□嗦的女人聯機打帝國。
我想象一個窗前坐著這麼兩個人﹐男人高大而挺拔﹐他把手放在女人的肩上﹐女人的眸子裡映著外面路燈的顏色﹐漫不經心地出神。男人低下頭去吻在女人耳根後﹐那裡有一縷細細的、彎曲的頭發。
所有思緒到這裡忽地中斷了﹐好像有人大喊了一聲"Cut "﹗
真安靜啊﹐靜得能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
有力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江洋﹐別蹲了﹐老大叫我來看看你是不是淹死在廁所裡了。"大豬挨個隔間用力敲門。
我轉身把沖水鍵按了下去﹐嘩嘩的水聲中我慢慢站起來﹐打開門﹐恰好對上大豬的眼睛。
"沒事﹐我好了。"我說。
"江洋﹐你沒有泄密吧﹖"沉默了一會兒﹐他用一種很奇怪的目光看著我。
我搖了搖頭。
我們用了一分鐘﹐穿越了那條漆黑的、漫長的走道。我再次回到會議室的時候﹐憲兵們已經在等待我﹐桌上攤開著我的飛行制服。他們把盤子托到我面前﹐大豬、二豬和我依次關閉了手機﹐連著其他瑣碎的一切放了進去。
我看著關機時那個"Hello Moto"的圖片﹐忽然想笑。林瀾……這次是不是真的要死了﹖其實說上話又如何呢﹖我沒辦法救這個城市﹐也沒有辦法救她﹐我隻是想再聽聽她的聲音而已……
真是一個笨蛋男人﹐這麼虛弱啊﹐最後的關頭是不是還想在喜歡的女孩的聲音裡尋找一點安心﹖可是我又能給她什麼呢﹖我真的幫她做過什麼麼﹖楊建南至少還可以幫她擦擦餐具﹐給她一枚訂婚戒指﹐和一次對整個上海外空間防御指揮部宣告的盛大婚禮。呵呵﹐我愛你……很難說啊﹐要資格的。
鍵盤的藍光熄滅了﹐我抬起頭對憲兵說﹕"可以了﹐灰鷹三號﹐我已準備完畢進入沉默期﹗"
十八
2008年7 月16日﹐15﹕30.
地勤人員為我們套上了全封閉的飛行服﹐他們圍著我左左右右地檢查氧氣管、配槍、工具刀和降落傘﹐我左右的大豬和二豬也同樣被忙碌的地勤人員圍著。機庫的頂部測試著開啟﹐通過張開的口子看出去﹐我看見陰霾的天空裡﹐雲像是走馬那樣飛快地流動。
透過防紫外線的頭盔鏡片﹐我看見老大靠在鋼鐵的壁板上抽一支煙。這個老家伙此時流氓得像是一個街頭少年﹐沉默和睥睨中帶著迷惘又不可一世的神情。
聽說他以前也是一流的飛行員﹐親自上過戰場﹐擊落過敵人。
我聽不見聲音﹐這個城市和我已經被這身飛行服隔開了。為我檢查裝備的地勤伸了大拇指表示沒問題了﹐我也伸了大拇指表示感謝。後面有人遞過一把折疊椅子扶著我坐下﹐我身邊就是沉默的鷂式﹐地勤們緩緩地扯去了它上面銀灰色的防雨披。
"起飛時間預定在16﹕20﹐不要一直坐著﹐偶爾站起來活動活動。"老大的聲音從秘密頻道裡傳來﹐"也不要一副英勇就義的樣子。你周圍的地勤人員以為你們隻是要去做一次Z 計劃的系列實驗。"
這麼說的時候老大把煙摘下來﹐嘴唇湊著耳麥蠕動﹐還跟迎面過來的人微笑著打招呼。
"明白。"我們三個的聲音一同在耳機裡響起。
畢竟不是老大那種資深的老狐貍﹐這個時候我們三個包括大豬都無法控制那種緊張。我們機械地站起來﹐像是被拴在椅子上的狗一樣﹐單調地圍著椅子轉圈。
過了一會兒我終於忍不住"噗嗤"笑了出來。
"笑什麼﹖"老大的聲音在耳機裡還是淡定的。
"我在想我們真是土。"
"說得沒錯。"
"上海真的會沉入地下麼﹖"我說﹐"上千平方公裡的地面﹐整個陷入地下一公裡﹖難道地下會有這樣一個空洞麼﹖"
"不知道阿爾法文明是怎麼做到的﹐不過既然紐約能夠陸沉﹐上海也一樣可以。不同的文明對於技術和物質的理解都不同吧﹐也許那些東西覺得做一個饅頭出來很難﹐挖空上千平方公裡的地下結構卻太簡單了。"
"我們算什麼啊﹖真是小螞蟻啊﹖"
"就是小螞蟻啊﹐你覺得自己很重要﹐那是你還太幼稚。"老大這麼說的時候扶著機庫的大門眺望外面﹐嘴唇微動﹐誰也不知道他是在和我們說話﹐"就像林瀾。"
我吃了一驚﹐目光在頭盔物鏡下一掃﹐發現老大已經切換到了一對一的頻道﹐大豬二豬則還是在那裡慢悠悠地兜著圈子。
"據說一個人在世界上適合跟他在一起的有兩萬個人﹐聽說過沒有﹖"老大說。
"沒有。"我看著他的背影。
"報紙上看的。其實你遇見這兩萬個人裡的任何一個﹐也許都會發瘋一樣愛上她。可惜很多人一輩子都未必會碰見一個那樣的人﹐也有的人運氣更差﹐一下子碰見不止一個。"老大悠悠地說﹐"碰上了就碰上了吧。喜歡一個人﹐沒有辦法的事情﹐軍事法庭都擋不住。就讓上帝的歸上帝﹐愷撒的歸愷撒﹐你喜歡誰沒辦法。"
我笑笑﹐看來沈姐喜歡這樣一個人不是沒有原因的﹐這話至少我說不出來。
"不過你要明白﹐再怎麼﹐也不過是兩萬分之一的愛情。"老大的聲音慢慢淡了下去﹐也冷了下去﹐"世界上還有19999 個人﹐你應該愛的﹐你根本都沒遇上。還有更多倒霉蛋﹐也就是長到年紀差不多了﹐娶一個人﹐嫁一個人﹐吵架打架生孩子﹐就這麼過去了。"
"沒什麼大不了的。"老大最後說。
頻道裡安靜下去﹐我們再也沒有說話。
16﹕06.
警報的蜂鳴聲突然在頭盔裡響起﹐我愣了一下。
"全體注意﹐全體注意﹐緊急警報﹐緊急警報﹐一級空襲﹗一級空襲﹗"
見鬼了﹐這個要命的時候﹐德爾塔文明發動了新的空襲﹗我和大豬二豬愣了一下﹐不約而同地沖到機庫門口去眺望。這一次所見的一切讓人頭皮發麻﹕黑壓壓的東西從快速流動的卷集雲背後出現﹐他們匯聚起來﹐像是烏黑的妖風﹐在空中盤旋﹐一再逼近防御圈表面﹐而後在即將接觸的瞬間迅速改變方向離開。肉眼可以看清楚這一切。可怕的"嘻哈"聲再次響起﹐穿透了頭盔刺進耳膜裡﹗
"見鬼﹐怎麼會有這種聲音……"我說。
泡防御會隔開聲音﹐我們唯一一次聽見這個聲音是在上海大炮開泡洞穿了泡防御、留下一個巨大空洞的那次。
"為了防御圈扁平化的程序﹐從24小時前就開始儲蓄能量﹐現在這個防御層薄得像張紙﹐我們看不見的地方有無數的空洞……"大豬低聲說﹐"它們覺察了﹗"
絢麗的紫色光芒一瞬間照亮了天空﹐那是一道強大的光流﹐直接擊打在浦東機場上空的泡界面上﹗三秒種之後﹐我感覺有人在我胸口狠狠捅了一拳﹐而後又像是要把我的胸腔拉開。
沖擊波﹗
泡防御的脆弱使得現在在控制台前的操作員不得不啟動了彈性防御﹐彈性防御可以承擔更高的光壓﹐但代價是波動會給地表建築物帶來不亞於核武器打擊的氣波沖擊。剛才那一下隻是小意思﹐真正的沖擊到來﹐我們隨時會被擠成肉糜。
"起飛﹗緊急起飛﹗"老家伙愣了一下﹐忽地跳起來大吼﹐"起飛﹗油料足夠你們支撐﹐保持低空盤旋﹐等待進一步的命令﹗"
他的決定是對的﹐隻有這三架飛機被輸入了泡防御扁平化的操作軟件﹐如果它們全部淪陷在這個機庫裡﹐我們甚至找不到備用的鷂。還是執行方案做得太潦草了﹐沒有充分考慮到此時空襲的應急措施。
我們飛快地鑽進機艙﹐機庫頂部的缺口洞開。
"地面控制塔﹐要求緊急起飛﹐要求緊急起飛﹐灰鷹一號確認﹗"
"灰鷹二號確認﹗"
"灰鷹三號確認﹗"我說。
這是我第一次自己操縱這樣一架戰鬥機﹐灰鷹三號和一號不同﹐它是單座的﹐我背後沒有老路。我按了按胸口﹐那枚戒指被我串在掛我身份牌的鏈子上。老路你如果不死就祝福我﹐你如果死了就保佑我﹐我對於我能夠搞定這個泡結構沒有什麼疑問﹐不過我可不想在此之前失速摔死﹗
我會把你的戒指帶給那個女孩﹐叫做什麼來著﹖翁陽﹖嗯﹐翁陽﹗
我相信老路給我的任務是個好兆頭﹐我預感到我能夠完成這個任務﹐所以完成這個任務前我不會死﹐我還有事要做……
飛馬發動機的咆哮聲中﹐我緊緊握著操縱桿﹐控制著這個不安的會飛翔的野獸垂直起飛﹐機翼在震顫﹐像是隨時會碎裂。我仰望天頂﹐大豬和二豬的飛機已經是遠處的影子了。終於我獲得了全部的控制權﹐我感覺這玩意兒聽我的操縱了﹐機身忽然像是輕了﹐周圍的光包圍了我﹐我騰出了機庫﹐升上天空﹗
"地面控制塔﹐地面控制塔﹐高度800 米﹐我們維持低空平飛﹐速度0.6 馬赫﹐方向西南224 度﹐等待進一步的命令。"大豬的聲音從耳機裡傳來﹐他是隊長。
"很好﹐保持這個方向﹐西南區域沒有受到打擊﹗不要掉以輕心﹐在空中遭遇一次沖擊波你們就會變成燄火﹗"老大的聲音響起在地面控制的頻道裡﹐看來老家伙已經接管了那邊。
"保持疏散直線隊型﹐跟上我。"大豬說。
"明白﹗"二豬回答。
我握著操縱桿﹐我的手微微有些顫抖﹐手心裡都是汗。
在800 米的空中俯視著這個城市﹐街道和建築快速地閃過。仔細盯著看會有種眩暈的感覺﹐可是我死死地看著下面﹐看著那些造價幾千萬上億的樓群。我第一次來上海的時候乘東航的班機﹐大豬坐在我的旁邊﹐降落的時候他漫不經心地指著下面的小區說﹕"每一個﹐都是幾十個億。"
那時候我覺得我真他媽的渺小﹐把我賣了連一個小區的一個小套的毛坯房的窗戶都不值。而上海有多少小區﹖也許上百﹐也許上千﹐還不包括路依依家臨著湖面的那種豪宅。
而現在一切都不同了﹐當我握住操縱桿的一刻我忽然意識到我握住了絕大的權力。是的﹐上海就要沉陷了。後續的救援工作﹖鬼知道多少人能夠幸免。而我有一架鷂﹐我能逃離這裡﹐雖則我也可能被那些嘻哈嘻哈的東西擊落。往日的財富和尊榮和權力現在都算不了什麼﹐楊建南又算得了什麼﹖鎂光燈下他那些榮耀的照片最後不過是用在陣亡名單上﹐如今的上海隻剩下三個死亡的豁免名額﹐我有一個。
我想用這個權力怎樣﹖
其實……我是知道的……昨夜我和大豬二豬並排睡在浦東機場臨時搭起的行軍床上的時候﹐大豬問我說你為什麼總是看著外面﹐我說我在想事到臨頭我會不會發瘋。
是的﹐我是個事到臨頭會發瘋的人﹗
我用盡全力拉了操縱桿﹐灰鷹三號在空中劃出一道巨大的飄逸的弧﹐完全偏離了最初的航線。
"江洋你幹什麼﹖﹗"大豬也驚呆了。
我默默地關閉了全部的無線電系統。現在我完全自由了﹐除非他們動用地空導彈擊落我。
方向西北294 度﹐速度0.7 馬赫﹐這種高速將給地面帶來可怕的噪音。我已經越過了黃浦江﹐距離隻剩下地鐵一站那麼長……我降下了速度﹐俯視地面。整個城市騷動了﹐一直看不見的街頭巷尾有那麼多人忽然湧了出來﹐他們不知道去哪裡。因為並非面對傳統的空襲﹐上海也就沒有考慮防空洞。可是他們現在迫切需要一個封閉的空間來安慰自己的內心。
這次光流的轟炸看似毫無目的﹐整個泡防御界面均勻地遭受了襲擊。德爾塔文明似乎已經意識到它們可以讓這東西整個崩潰掉﹐而不是僅僅擊穿一個口子。
彈性防御引發的沖擊一次一次橫掃地面﹐舊工地上的簡易房屋如同被巨大的手捏了一樣﹐忽地向裡崩塌了﹐隨後所有的隔熱板碎片又像是被爆炸拋灑出來那樣﹐向著四周飛濺。像是有颶風卷過街頭﹐那些停在那裡很久不動用的車傾覆翻滾﹐所有樹葉從枝幹上被扯下﹐狂亂地翻滾﹐有如利刀刮過﹐魚鱗急墜。
這個城市在哭泣﹐我能夠聽見那聲音﹐從躲在弄堂角落的孩子﹐到CED 區威嚴的大廈。
可這個僅僅是開始。就在我下方800 米﹐我眼睜睜看著南京西路沿著中央裂開了﹐看似堅實的路面現在脆弱得仿佛奶酪。路面塌陷下去之後﹐下面是深不見底的黑色﹐裂縫向著兩側拉開﹐很快就有了10米左右的寬度﹐像是幾百萬年之前古陸塊分裂那樣壯觀。
我看了看手腕上的計時器﹐16﹕20﹐上海陸沉計劃﹐準時開始。
16﹕45. 分裂之後的區塊將緩慢沉陷。這是一個偉大文明對地球動的手術﹐能看到它或許是一種榮幸﹐可惜看到的人就要死去。臨街的老房子有的開始傾塌了﹐我看見一個女孩抱著街邊的樹哭喊。沒有人能救她﹐這不是她的不幸﹐而是整整一個時代的人的命運。
我開啟了懸停﹐我的下方就是隻剩下外層金屬結構的中信泰富廣場。人流在街頭瘋狂地湧動﹐如同被驚動的蟻巢。無數身穿軍裝的人從大廈裡面湧出來﹐和街頭茫無目的的平民混在一起。他們被陷落的深溝阻擋了﹐又回頭去尋找別的路。
我看見一個憲兵吹著哨子似乎在吼著什麼﹐而後他忽然一把扔下了哨子﹐混進了人群裡。周圍老舊建築的崩潰正在加速﹐有人被壓在了磚石下。
梅龍鎮廣場上面懸掛的兩年前的Jack&Jones巨幅廣告終於飄落下來﹐蓋住了許多人。他們立刻又從下面鑽出來使勁奔逃﹐隨後很多隻腳踩在廣告上。
我沒有降落的位置。
我咬了咬牙﹐對準了中信泰富的樓頂。飛機著地的瞬間真讓人激動得要流淚﹐老路並不曾教過我垂直降落。我踩著進氣艙口跳了下去﹐真是慶幸中信泰富有這樣的平頂﹐如果跟恆隆廣場一樣頂著大燈箱﹐我就真的完蛋了。
我現在發瘋一樣狂奔在中信泰富廣場30層的走道裡﹐我的身邊是捂著頭奔逃的人們﹐有的時候我和人流混在一起﹐有的時候我們是去向兩個相反的方向。我按著林瀾的辦公桌氣喘吁吁﹐那裡沒有人﹐散落著幾張白紙。
那些鬆鬆散散的筆跡是林瀾的﹐有的寫著"故將別語惱佳人"﹐有的寫著"人生若隻如初見"。剩下的空間裡盡是些散落的線條﹐你這樣看是一匹奔跑的馬﹐那樣看是一隻抓屁股的猴子﹐再看去隻是那年在涮鍋店裡的小野獸。
我的氣喘不上來了﹐我看著那隻小野獸說你怎麼還在這裡……你不是已經走了麼﹖
樓裡面越來越空了﹐我看見無數的面孔在我面前一閃而過﹐有的認識﹐有的面熟﹐可是沒有人對我說哪怕一句話。有人縮在走道的角落裡嗚嗚地哭泣﹐看來已經有人完全地絕望了。他們一直依賴的防空警報喇叭這次完全沉默﹐軍隊切斷了所有聯絡。沒有辦法﹐這樣的一次行動來不及疏散和引導。
我還是發力狂奔。
中信泰富廣場真是大啊﹐這邊的長青籐書店﹐那邊的SPR COFFEE﹐一樓的KENZO﹐五樓的POSH LIFE ﹐九樓的戰備資料室﹐十一樓的總聯絡部﹐二十三樓的後勤總指揮部﹐三十樓的泡防御第一總控制室……我要撐不住了﹐可是哪裡都沒有林瀾。
最後我趴在電梯門上﹐覺得心就要從喉嚨裡跳出來了。
電梯停住﹐門自動打開。我又一次看見了31樓的廢墟。像是落水的人抓住最後一根稻草﹐我使勁沖出去﹐我已經忍不住了﹐我放聲大喊說林瀾你在哪裡﹖
林瀾林瀾林瀾林瀾林瀾林瀾林瀾……
一個人影忽地從柱子後面出現。我狂喜得想要撲上去擁抱她﹐可又想要這麼躺下去永遠休息。
可是僅僅是一秒﹐我忽然剎住了腳步。那是個扛著上校軍銜的男人﹐我熟悉他的臉﹐也熟悉他的凌厲目光。兩個男人相對著微微喘息﹐都沒有說話。
"林瀾在哪裡﹖"我們忽然吼出的是同一句話。
楊建南的聲音遠比我的聲音低沉威嚴﹐我在聲勢上吃了虧。他的神色中隱隱透著猙獰﹐逼上了一步。我沒有含糊﹐從飛行服後拔出了手槍。在這個隻有憲兵可以持武器的城市裡﹐楊建南也不會有槍﹐而我有。老大把這柄槍塞在我手裡﹐說上級授權你對任何阻礙S 計劃實施的人使用武力﹗
"小子﹐我沒時間也沒心情﹗別跟我玩﹗現在你玩不起﹗"我舔著牙齒﹐槍口紋絲不動。
空間被我們兩個的喘息聲填滿﹐楊建南真是一個令人敬畏的人﹐他停下了腳步﹐看著我的槍口﹐沒有一點畏懼的神色。
"上海陸沉計劃﹗你們還是啟動了。"
我點了點頭。
"沒有辦法停止了麼﹖"
"已經來不及了﹐我們隻是負責泡防御圈扁平化的人﹐剩下的41個A 級軍官已經在啟動整個城市的下陷。"
"會死很多人。"
"如果你那時候不開炮我們本可以扛更久一些。"
"S 計劃根本就不該被擬定﹗為什麼要為了那些誰也沒見過的阿爾法文明死那麼多人﹖"楊建南的聲音撕裂。
"我不知道﹐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我像是被針刺了一下﹐我不想繼續這種談話了﹐端著槍緩緩撤向電梯口。
我在背後按了電梯按鈕﹐門緩緩打開。
"你是來找她的﹖"楊建南說。
"廢話。"
"她喜歡你麼﹖"
"我不知道﹗"我開始煩躁了﹐"你他媽的不要廢話了﹗"
"原來你也不知道……"楊建南低低地說。
電梯門合攏﹐我在下降的加速度中半跪在地板上大口地喘息。電梯門再次打開﹐我看見了一樓的商場﹐裡面空盪盪的幾乎已經沒有人了﹐玻璃門外是亂潮一樣哭喊著蜂擁著的人。
我把手槍藏回飛行服裡﹐沖出了大門。我想林瀾或許就在這些人裡﹐可她不知道我在找她。我大聲地喊她的名字﹐可是沒有人能聽得見。
回答一聲啊﹐我是來救你的﹗回答我啊……不然你就真的要死了。
血仿佛全部湧上了頭頂﹐我喊不動了。該死的心律不齊﹐這個時候又發作了。
我靠在牆邊看著那些流動的人﹐大口調整著呼吸。稍微好了一些﹐我又往前邁了幾步﹐這時候一個被人群拋出來的人重重地撞在我懷裡。
"你……你……你……"我像是看見了鬼﹐"你不是應該和你爹媽一起飛去蘭州了麼﹖"
我又一次撞上了路依依。
"什麼……什麼蘭州﹖"路依依瞪大了本來已經很大的眼睛﹐裡面滿是小動物般的驚恐。她茫然地看了我足有五秒鐘﹐然後沖上來使勁抱住我的脖子﹐哭得全身顫抖﹐"你昨天晚上手機為什麼關機﹖"
我搖晃著她﹕"你不是已經去蘭州了麼﹖"
"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他們……他們把我關在家裡不讓我出門﹐我跳窗出來﹐在糖糖宿舍裡睡的……"
見鬼﹗今天下午的最後一班穿梭機﹐市委的全部高層和家屬離開。這個丫頭真是太任性了。
"你東跑西跑幹什麼啊﹖"我苦著臉看她﹐她嗚嗚嗚地哭著﹐眼淚鼻涕粘了我一手。
"我……我去買東西……我去買東西了……怎麼了﹖到底怎麼了﹖我們要死了﹖"
她手裡的紙袋落下去﹐裡面的盒子也撞開了﹐滾出來的是那條銀絲緞面的Gucci領帶。我腦袋裡嗡地作響。真見鬼﹐為什麼我老嗎要在該死的7 月17號把我生下來﹖我要是晚生半個月這個丫頭可能已經在蘭州了。
沒事﹗沒事﹗不要怕﹗"我捧住她的臉﹐"我在這裡﹗我在這裡﹗"
路依依抬頭看我。
"那個怎麼說的來著﹖不要死﹐要好好活著。"我拍了拍路依依的臉蛋。
她看著我﹐不哭了﹐臉上滿是迷惑。
我抱過她﹐重重地吻在她的嘴唇上﹐用力大得像是用牙齒嗑開一瓶啤酒的瓶蓋。路依依愣了一下﹐忽然緊緊地摟住我﹐把臉死死地貼在我飛行服的胸口。
我們從中信泰富廣場的頂樓出口鑽出來。
我驚訝地發現這裡還有一個人﹐他穿著清潔工的制服﹐正拿著一把扳子敲打我那架鷂的坐艙蓋。他雙眼通紅﹐透著隱隱約約的瘋狂。
"你幹什麼﹖﹗"我大吼。
"我要離開這個地方﹐我要離開這個地方﹐你們把我們都害死了﹗你們幹了什麼﹖"他繼續砸著坐艙蓋﹐聲音響得令人恐懼。
我從腰帶上拔了槍﹐依依死死抱著我的胳膊把臉埋在我胸口。再他再次舉起扳子的時候﹐我手裡的槍轟響﹐子彈洞穿他的肩頭把他整個人推了下去。
"你殺了我吧﹗你殺了我﹗你們當兵的﹐不殺我們留下我們也是死﹗"他在地上滾了幾滾﹐對著我們凄厲地喊。
"已經死了很多人了﹐可是該做的事要做完……和是不是當兵的沒有關系。"
我把飛行服上的急救盒扔給他。
我是在看見路依依和那條銀色領帶的時候忽然明白了這件事的。你可以偶爾發個瘋﹐但是該做的事情還是要做。你隻是個小人物﹐難得能夠做件大事﹐要珍惜這個機會。死一個人並不重要﹐自己死了也不重要﹐可是有些事情不能逃避﹐樹要發芽人要長大啊。
我扶著路依依登上進氣口﹐自己首先坐了進去。
"沒有我的位子啊。"路依依說。
"怎麼沒位置﹖"我用力拉了她的胳膊﹐讓她坐在我的膝蓋上﹐"我留了這個位置給你。"
我從座艙下取出備用的飛行頭盔套在她頭上﹐捏了捏她的臉蛋。路依依笑笑﹐我也笑笑﹐為她拉下了面罩。我想多虧你是個不算太高的女孩﹐要是換了一個人﹐真要頂著機艙蓋了。
飛機在巨大的風壓中緩緩上升﹐我俯視著下面開始崩潰的城市﹐人來人往。
上海人口真是多啊﹐1800萬人。對不起﹐林瀾﹐在這1800萬人裡我找不到你……
我把操縱桿前推﹐動力全開﹐鷂輕輕一震轉為平飛。
十九
"這裡是灰鷹三號﹐灰鷹三號歸隊。"我重新打開了無線電。
"你一定會上軍事法庭的﹗"耳機裡傳來的聲音令我吃了一驚﹐是將軍的。
"我知道。"我說﹐"我正在迅速靠近灰鷹一號和二號的位置。"
"我知道你的位置﹐看你的雷達。"
"我看了一眼雷達﹐驚訝地發現就在我的左下方有一架友機始終尾隨著我。
我低頭下去﹐肉眼就可以分辨出那架鷂和它機翼上人民解放軍空軍的徽記。
"我跟著你呢﹐這次別想跑了。"將軍說。
"老大﹐這不是玩笑吧﹖"
"老大開過玩笑麼﹖"將軍的聲音在耳機那端聽起來冷漠粗礪﹐卻像個年輕人﹐"現在我是灰鷹四號。潘翰田為隊長﹐隊長陣亡﹐則由我頂替﹐我之後是曾煜﹐曾煜之後是江洋。"
我打開了座艙監視屏幕﹐上面果然是將軍那張時而散漫時而猙獰時而不知所謂的老臉。
"你﹗你怎麼能搞這種事﹖"將軍的聲音幾乎是暴怒了。
我也是昏了頭﹐我打開坐艙監視屏幕的時候﹐將軍自然會看見坐在我腿上的路依依。
"你……你好……"路依依的反應倒是比我還要快一點﹐愣了一下之後﹐綻開了一個燦爛的笑容﹐對著屏幕上的將軍揮了揮手。她戴著備用頭盔﹐直接接入我們的通信頻道。
安靜了五秒種。
"你好……"將軍終於說話了。
他清了清嗓子﹕"壞消息。地面指揮塔被沖擊波摧毀﹐我們現在沒有支援﹐必須靠自己完成泡防御的扁平化工作。灰鷹一號﹐你現在接管全部的指揮權﹗"
"明白﹗"耳機裡大豬的聲音鏗鏘有力﹐"我們已經尾隨在你們後面。現在全體上升﹐我將手動開啟孔洞。我們很快就要和那些東西面對面了。希望它們對我們這種小蟲子的興趣不大。"
鷂在發動機滿負荷輸出的狀態下像一隻怪異的大鳥幾乎垂直地上升。
"500 ……400 ……300 ……200 ……100 ……開啟﹗"
我們全部穿過了泡防御的表面﹐飛機繼續上升。現在無數的捕食者在我的雷達上面閃動﹐我們根本就是到了蟲子窩裡。不﹐正確的比喻應該是魚群﹐就像是一隻正在漸漸浮上海面的海龜看著身邊飛速回遊的鯖魚群。
我彈出了泡防御扁平化的操作界面﹐我和大豬二豬的機載計算機被並置在一個虛擬的服務器下﹐我這邊看去他們也開始了操作。
16﹕40﹐很快上海就要下陷了。各個城市區塊已經被激活﹐我們就可以緩緩地壓低那隻泡泡。
"見鬼……"大豬說。
我明白他的意思。軟件正在高速檢測泡防御表面的能量流動並且不斷報錯。
沒有預料到是這個情況。整個泡防御已經接近崩潰了﹐我們根本無法把這樣的東西扁平化﹐它現在和一隻被點燃的炸彈也差不多了。
"怎麼辦﹖"
"開始平衡。"大豬的聲音靜得像是石頭﹐"這些鷂全部配置了泡防御的平衡系統。隻要在亞穩狀態下平衡波動指數壓在0.43以下﹐我們就可以啟動扁平化的程序﹗"
"保持編隊﹐疏散直線隊形飛行﹐不要驚動這些東西﹗"將軍的聲音在通信頻道裡壓得低低的。
我調出了平衡系統的頁面﹐就像以往幾百上千次坐在中信泰富廣場的辦公室裡一樣﹐開始平衡一張千瘡百孔的頁面。這裡沒有鼠標﹐隻有一個觸摸定位系統和一個小型化鍵盤﹐我必須單手操作﹐一手依舊握著操縱桿。這是大豬可以得意的時候﹐我們三個在分別彌補三個不同區塊的能量亂流﹐他那裡明顯進度更快。
很快一個區塊的高危紅色被亞穩狀態的黃色取代了﹐大豬轉到第二個缺口﹐而我的操作隻進行了一半。
我不太方便﹐路依依畢竟也有90多斤重﹐一個人如果背了90多斤的包袱窩在小小的座艙裡也難免伸展不開﹐何況她還是個會動的活人。
"安靜點兒﹐別就知道抱著我的脖子﹐你掐死我啊﹖"我說。
"外面……"路依依的聲音裡滿是畏懼。
我知道外面是個什麼情況﹐我一輩子都不可能忘記這個場面。無數的捕食者像是已經饑餓了幾萬年的魔鬼﹐在撲向食物前卻保持了絕對的寧靜。它們高速而有序地飛行﹐兩個個體之間相距不過一米﹐卻偏偏能夠控制得那麼精確絕不相撞。
它們非常非常靠近泡防御表面了﹐體形遠大於一般捕食者的偵察型就在我們頭頂﹐緩緩開合著它的十幾隻足球場那麼大的巨型眼睛﹐那麼緩慢﹐溫柔得像是情人的凝視。我頭皮發麻﹐這些簡直是在最先鋒的藝術家的夢幻裡才會產生的情景。
我們如今生活在這些異形的社會裡﹐眼睜睜看著它們像是貪婪的蟲子趴在有燈火的窗戶上﹐等著那個機會出現了就撲進去吮吸鮮血。
"保持安靜﹐千萬不要有異常的加速減速和轉彎。我們隨時會被注意到。毀掉我們隻需要它們吐點口水。"將軍的聲音在耳機裡安安靜靜的﹐卻強大得能夠壓迫我們的心跳。
"目前統計完成進度67.45%. "大豬說﹐"我們還有大概17分鐘﹐徐匯區的區塊已經下降﹐靜安區和黃浦區在其後﹐全城的電力供應應該已經切斷﹐泡防御發生器的指揮權目前全部在我們這裡。地面指揮系統自動切斷了和這些發生器的聯網。"
"這是計劃中的事﹐各個地面指揮部都有一個秘密資深軍官負責在這個時候毀掉地面指揮系統。"將軍的聲音冷冷的﹐"換而言之﹐它們被炸掉了。否則誰也不能肯定地面指揮部是否會為了自保而擅自操作泡防御圈。"
我低頭看著下面﹐整個城市被煙塵所覆蓋﹐徐匯區真的已經沉下去了麼﹖還有那家我喜歡的四川菜館……
"江洋江洋﹗"路依依搖著我的胳膊。
"怎麼了﹖"
"你看那裡﹗"
我順著路依依的目光看去﹐赫然發現這些捕食者的飛行方式發生了改變。我不清楚我們身邊現在有多少捕食者﹐幾千﹐或許上萬。它們分成很多隊伍﹐開始互相圍繞著盤旋上升﹐像是一堆蜜蜂嗡嗡嗡地圍繞著蜂巢。它們把前面的航路完全擋住了﹐我們不得不冒險做一個一個大弧度的轉向避開它們。
它們沒有理睬我們﹐更多的捕食者開始向著這邊匯聚。我們把距離拉到兩公裡之外﹐看見遠處的那些東西互相圍繞著像是組成了一個巨大的繭。
"它們要幹什麼﹖"
"不會是什麼好事。"將軍說﹐"可惜我們沒有時間去觀賞。"
"警惕﹗有捕食者逼近我們了﹗"二豬首先說。
我全身都是冷汗﹐雷達上顯示大約20隻捕食者以一個大弧的隊形向著我們這支小小的機隊逼近了。很明顯這是半包圍的隊形﹐它們已經注意到我們了﹗
"繼續平衡﹗"大豬說﹐"我們回撤。"
我們整個調轉了方向。完成度還在不斷地上升﹐大豬的速度最快﹐二豬也已經進入狀態了﹐我猶豫了一下﹐把路依依的手按在操縱桿上。
"記得《模擬飛行2005》麼﹖你去我們宿舍裡我教你的。"
"嗯﹐記得。"這個丫頭少有的乖。
"按住操縱桿﹐不要拉高也不要降低﹐慢慢跟上前面的……其實就跟開車一樣﹐沒什麼難的。"
"你要我幹什麼﹖"
"我要你開飛機啊。"
我慢慢地放開了手。路依依在我懷裡的身體突然繃緊了﹐可是奇跡一般﹐她控制了飛機﹗飛機依舊跟在縱隊的最後﹐沒有偏離。
"真是天才美少女﹗"我不能不讚美。
我的雙手一旦解脫出來﹐立刻可以分別操作鍵盤和定位觸板﹐平衡速度忽然間上升了一倍都不止。我想我是明白這些捕食者和大豬要做什麼的。捕食者要把我們逼回那個"繭"那邊去﹐而大豬隻是要我們在被摧毀前完成這個平衡。
最後一次平衡。
其實早該預料到的﹐以鷂那麼點兒的油量﹐我們難道還能期望去蘭州迫降﹖
"87.62%. "大豬又完成了一個缺口的修補。
這時候我們已經快要走投無路了﹐要再前進﹐就會直接撞上那個可怕的"繭"。
我的手悄悄按在路依依的手上﹐預備大豬說轉向﹐我就隨時接回操縱。
忽然間﹐令人無法預料的事情出現了。那個巨大的"繭"上忽然出現了一個缺口﹐恰好在我們的航路上。所有人都沒有說話﹐我想這個時候他們的心裡像我一樣已經完全被這個缺口吸引了。這些東西的智商絕不低﹐它們要給我們看一些東西﹐它們已經表示了召喚。
鷂沖過了無數捕食者盤旋的外壁﹐我們啟動了空中懸停﹐四架戰鬥機面對著繭中孵化的巨大的蛹。我預料到有這玩意兒了﹐但是沒有預料到原來是這樣的。
不斷有捕食者從隊伍中脫離出來沖向那枚旋轉著的難看的蛹狀東西﹐它的表面是花崗巖一樣的質地﹐或者某種表面上沉積了頁巖的貝類﹐而不同的是﹐各種突起的脈絡縱縱橫橫地糾結著﹐有如血管那樣搏動。
當我看見一隻捕食者接近它的時候﹐我忽然明白它是怎麼來的了。那個瞬間忽然有幾條粗大的脈絡從表面彈起來﹐輕鬆地卷住那隻捕食者﹐一道裂口在花崗巖一樣的皮膚上出現﹐那個口子張大了。是的﹐它毫無疑問的是一張嘴﹐它準確地把那隻捕食者的頭部吞了進去﹗
那隻捕食者在這個巨大的東西面前像是個可憐的孩子﹐根本無從掙紮。它像是感覺到了疼痛﹐忽然全身抽搐﹐那些觸須瘋狂地揮舞了一陣﹐然後緊緊貼在蛹的外壁。這個東西死了﹐或者說它已經被那個大東西融合了﹐它的觸須也被表面吸了進去﹐漸漸變成了那些脈絡一樣的東西。
最後我甚至看不出那個捕食者的形狀了﹐隻剩下吞噬時濺出來的黃色酸液還在緩緩往下滴落。
更多的捕食者依然義無返顧地靠近了巨大的蛹。它的形狀漸漸完整了﹐我在高精度雷達的掃描圖裡見過﹐那就是一艘次級母艦﹗
"這東西……"大豬說。
"復旦生物所的報告看樣子還是有些道理的。"將軍輕輕嘆口氣﹐"我們完全不能用自己的邏輯去理解這些東西﹐因為我們其實根本就隻有一個敵人。"
"一個敵人﹖"
"捕食者並不能算是一個個體﹐我們面對的真正具備完全智力的個體就是月球軌道上的那個家伙。它分裂出來的﹐無論是次級母艦還是捕食者﹐都隻是這個巨大智慧生物的一個思維單元。捕食者也許是最小的思維單元﹐次級母艦是幾百幾千個思維單元的集合。而當次級母艦分裂出捕食者的時候﹐它其實並不是像生出幼蟲那樣生出新的個體﹐它隻是拆散了它自己。那麼在主體需要的時候﹐這些個體還能匯聚成新的次級母艦。"
"就像搭積木﹖"大豬說。
"是啊﹐而且推測說阿爾法文明同樣也隻是一套積木而已……"
"隻是兩個人的打架是不是﹖大家拆散了腦細胞﹐你打我我打你。"二豬說。
"是啊﹐最高程度的社會規則﹐莫過於所有單位都是絕對隸屬於某個母體的﹐它們甚至不算單個個體﹐所以它們必須服從母體。這就要求它們不能有絕對的自我意識﹐甚至不能有太高的智商﹐這是我們之所以可以和它們對抗到現在的原因。
可是如果母體需要﹐所有的思維單位集合﹐又是遠遠超過我們智慧的超級智慧生物。這是生物發展的霸王強權道路啊﹐相比起來人的模式真的是太老土了。"
"老大你說了這麼多﹐我們還能有機會逃出去麼﹖"我的手依舊在鍵盤上高速操作﹐92.15%﹐我們接近成功了。但是我不知道這些捕食者會不會再留時間給我們。
我覺得脊背上一塊冰冷冷的東西滑了下去。就在這個瞬間﹐那艘巨大的次級母艦睜開了眼睛。
就是從偵察型捕食者那裡遺傳來的巨大眼睛﹐綠色的﹐有著和人一樣的眼瞳。
在我們面前睜開的時候﹐就像一面碩大無朋的鏡子掛在我們的前方。而事實上同時睜開的眼睛至少有12隻﹐呈放射狀排列著。
它的凝聚已經成形了﹐或者說﹐它醒來了。
我能夠清楚地感覺到這個東西正在看我們。是它引我們到這裡來的﹐它要讓我們見証一下德爾塔的神跡﹐千萬個單位放棄個體的意識而融合的偉大過程。我不敢想象若是融合成那艘巨大的滯空母艦﹐在一片茫茫的宇宙空間裡該是何等恢弘可怕的帶有哥特風格的場景。
我的指尖發麻﹐我想起中國古代有攝心術的傳說﹐我感覺自己在一種巨大的威壓下被捕獲了。
"全速下降﹗"將軍的聲音高亢犀利﹐像針一樣刺破我的恐懼。
沒有機會猶豫﹐四架鷂像海鳥沖向大海捕食潛遊的魚群那樣﹐向著正下方垂直加速降落。以這種推重比隻有0.78的戰鬥機而言﹐這是最快的逃離方式。領隊的是將軍﹐18道煙跡在他的機翼下完全展開﹐18枚對空導彈全部被他一次性放了出去。巨大的彈幕分布在上千平方米的一個大圓上﹐正下方產生了劇烈的爆炸。
這也是捕食者最薄弱的地方﹐那些東西都忙著盤旋上升和在上空打轉。我們沖了出去。
"已經驚動它們了﹗"我大喊。
"廢話﹗人家連凝聚的神跡都給你看了﹐你以為人家沒有注意你﹖祭神的台子都擺出來了﹐你以為你是什麼﹖不會是貴客吧﹖人家缺的是祭品﹗"老家伙把這話惡狠狠地咬在牙齒縫裡。
巨大的捕食者群裡﹐立刻分出一支小隊﹐大約有20隻﹐追蹤在我們背後。我想我們並未被看得很重要﹐不過20隻也足夠解決我們這四架可憐的小小鳥了。
"繼續平衡﹗"將軍在頻道裡吼叫﹐"我擋住它們﹗"
"灰鷹四號﹐你沒有導彈儲備了﹐我跟你一起執行阻攔任務。"二豬的聲音平靜中帶有攝人的氣燄。
"明白﹗"將軍事實上也沒有選擇。
我和大豬還在瘋狂地逃離戰場﹐將軍和二豬已經減速滯後。我從後視監視器裡看見二豬也放出了彈幕﹐我們誰都知道機炮沒有用﹐地獄犬三聯裝是我們唯一的武器。二豬一次放出了九枚﹐同時他和將軍的座機一個拉起仰角﹐一個俯沖﹐上下脫離戰鬥。
彈幕和接近的捕食者群正面沖撞﹐同時有三隻捕食者被擊中。老路說得沒錯﹐二豬是我們中最天才的飛行員。他不是用腦袋飛行的﹐純粹是用手指和腳丫子自帶的神經系統。
96.45%﹐成功就在眼前了。大豬那邊還在平衡最後一個巨大的缺口﹐我在為一些小的缺口做掃尾工作。
"它們沖過來了﹗"路依依忽然喊。
"打開控制台前面的艙蓋﹐下面那個紅色的按鍵﹐那是導彈﹗"
"導彈怎麼用﹖"
"還是跟《模擬飛行2005》一樣﹗"
我掃了一眼雷達﹐將軍和二豬的佯攻並未阻擋整個捕食者小隊。它們再次分開﹐一部分追獵他們﹐一部分依舊向著我們高速逼近。我開始有點後悔﹐以前如果多花一點時間教路依依﹐也許我們活命的機會就會大一些。可是那個時候﹐我一般都是在等林瀾的短信。
"灰鷹二號﹗灰鷹四號﹗呼叫支援﹗"我不能指望路依依。
"正在向你那邊靠近﹐"二豬的聲音很冷靜﹐"如果有命接近你的話……"
我在劇烈的震顫中摸著觸摸定位那些小小的缺口﹐最後一次檢查它們的能量流動密度。真他媽的煩﹗我的手指又開始抖了﹐控制不住地抖。
機身突然微微振動了一下。我吃了一驚﹐這是導彈發射的反應。我抬頭﹐看見六道煙跡盤旋著從我們的機翼下離開。在空中轉過巨大的弧線﹐就在我們的正前方﹐貼近大豬上方的一隻捕食者沒能逃離﹐被六枚中的四枚正面命中﹐燃燒著墜落了下去。
"不小心按了兩下……"路依依略表遺憾﹐"浪費了導彈……"
"這樣都能打中﹗你真是幸運女神﹗"我不能不讚嘆。
"你不要亂動﹗我握不穩我們就掉下去了﹗"路依依也大喊。
"你的上面﹗快俯沖﹗"二豬在頻道裡的聲音帶著極大的壓迫力。
我抬頭﹐巨大的黑影在我的頭頂撲下﹐路依依尖叫著抱住我的脖子﹐幸好我已經瞬間接過了操縱桿。我全力下壓操縱桿想要避開它﹐可我不是很有信心我的速度能否和這個東西相比。
機炮曳光彈的路線在我的機翼兩邊閃過﹐我拼命抬頭去看的時候﹐二豬的鷂正咆哮著沖向那隻捕食者。捕食者微微遲疑了一下之後反撲﹐鷂和它瞬間擦過。
就在那個瞬間﹐像是一柄利刃﹐整個把二豬的飛機截為兩段﹗
巨大的火花中﹐彈出一朵雪白的傘花來。二豬跳傘了。可是跳傘又有什麼用﹐下面是方圓上百公裡的泡防御圈﹐落在上面的人隻有死路一條。我看著傘花下極小的人影﹐覺得二豬似乎在對我全力揮舞他的大拇指。
真是個瘋子……
"潘翰田﹗拉起來﹗拉起來﹗"將軍的吼聲在我耳邊振盪。
我轉回去看雷達屏幕的時候才發現大豬的高度已經下降到不足3000米﹐他幾乎是像一塊隕石那樣栽向了防御圈表面。後面四隻捕食者以同樣的高速急追。
"拉起來﹗你瘋了﹐你會失速的﹗"我也全力地吼。
"已經失速了﹐不要多話﹐繼續接收數據。"大豬的聲音冷靜。
確實﹐灰鷹一號已經徹底進入了失速的尾旋﹐如果那些捕食者清楚地球飛行器的這個特征﹐就應該知道它們隻是在追一個將死的人﹐而並非這個人在空中玩著高難度的技術動作。
可是我的機載電腦上﹐已經配平的方程不斷地被傳遞過來﹐我根本看不清那些滾動的數據……大豬依然在配平。那家伙真的是耳朵裡沒有平衡棒的﹐在這樣的狀態下他還能繼續配平方程。
"不要管他了﹗"將軍說﹐"執行扁平化﹗我會掩護你﹗"
說完這一句後他帶著機炮高速向一隻捕食者俯沖下去。
"老大﹗我被你感動了﹗因為你永不放棄﹗"我說。
"繼續配平﹗"耳機裡傳來的聲音像是斬鐵。
灰鷹一號落在泡防御圈表面的那個瞬間﹐沒有火光﹐也沒有聲音。我看見他死了﹐同時我的進度條達到了100%. 不知道這樣的死亡大豬是否滿意﹐我想也許我應該問他要他的博客的密碼﹐然後留言給他的讀者們說你們等待的那個人不會再更新了。
我的手不再抖了﹐我的右手以光標在泡防御界面圖上定位﹐左手敲擊著鍵盤開始推進扁平化的程序。一個又一個的方程﹐行雲流水。就像我的遊俠大軍穿過了冰河﹐這是一場勢均力敵的戰爭﹐鐵馬冰河﹐鐵馬冰河入夢來。光流造成的新缺口一個一個地出現﹐一個一個地被修復。這張泡面已經很脆弱了﹐但是我的修復速度卻高於新破損出現的速度。大豬傳輸過來的修復方程很多都可以套用﹐他不愧是我們裡面最好的技術員。扁平化的程序已經開始。
可是大豬已經不在了﹐我要快一點﹐再快一點﹗不再有任何人可以依賴﹐我必須配平﹐否則下面的人會全部死掉﹐林瀾也會……如果她還活著。
"上升﹐全速上升﹗"將軍說。
我沒有猶豫﹐我按下了確認按鈕﹐程序開始做執行前的最後檢測。我像一道利箭直射上天空﹐我最後回頭看了一眼﹐灰鷹四號竭力轉過機頭﹐又一次向著捕食者群俯沖過去。
"都是老頭子了﹐何必玩得那麼拼命﹖"我輕輕地說。
耳機裡傳來微微的雜音﹐而後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所有頻道關閉。
"S 計劃程序編號A0862283﹐請確認啟動全封閉。"電子的女聲平淡冷靜。
"全封閉程序啟動﹐密碼998472311 ﹐確認密碼998472311 ﹐程序執行者中尉江洋﹐身份代碼7488000007171042﹐我是--灰鷹隊長﹗"我覺得無數的細針在紮我的全身。
現在我是灰鷹隊長了﹐最後一個灰鷹隊長。
鷂突破了雲層﹐我看見了陽光﹐像是被抽去了骨頭那樣軟癱在靠背上。
發動機因為過熱而暫時停車了﹐鷂失去了全部的動力﹐像是一隻懸空的巨大十字架。
我看了看腕上的表﹕公元2008年7 月16日17時35分﹐上海陸沉。
一種久違的輕鬆在身體裡面湧了起來﹐讓人想要站起來四處溜達﹐隻可惜這裡是小小的飛機座艙。我凝視著外面﹐雷達上捕食者小隊正在尾隨上來。
"我愛你。"
"你說什麼﹖"路依依愣了一下。
"聽人說有句話很神奇﹐我隻是想親口說說去感覺一下。"我沒有看她﹐對著座艙蓋外耀眼的白光﹐輕輕說了這麼一句。
路依依愣了一會兒﹐反過身來摟住我的脖子。
我放出了剩下的全部"響尾蛇"﹐12道煙跡。發動機再次點火﹐動力全開﹐鷂在飛馬發動機野獸咆哮般的聲音中以最大的仰角抬起頭來。我按死了機炮擎﹐向著品字形撲進的三個捕食者對沖過去。
既然結局已經無從改變﹐那麼我們也毋庸畏懼。
二十
2020年4 月。
戰爭結束後的第一個春天﹐我走在半邊坍塌的南京西路上﹐看著這座剛剛從地下升起的城市。
戰地記者以沉痛而欣慰的語氣總結說﹐在長達14年的第一次恆星際戰爭中﹐支撐地球60萬億億噸重量的﹐並非牛頓的萬有引力﹐而是愛和希望。
是的﹐愛和希望﹐除了這種虛無飄渺的原因﹐連我這種親身在前線和捕食者拼殺過的人都不能解釋人類怎麼能撐過那漫長的十四年。
活下來的人並不多﹐軍隊損失尤其慘重﹐美軍在舊金山的海灘上插了一百三十五萬個白色的十字架﹐每個十字架上面寫著十個名字。
但二豬奇跡般地揀了一條命回來。
二豬真是個傳奇人物。因為在下降過程中他遭遇了高空氣流﹐把他整個人往東帶了60公裡﹐所以他並沒有落在泡防御的表面上﹐而是在一棵老樹上掛了24個小時﹐直到地面救援隊趕來。我早就看出他的潛力﹐以前和他聯帝國﹐推平了大豬和二豬的所有兵力之後總是仍舊無法結束遊戲﹐因為二豬還暗藏了幾個農民在不為人知的角落裡拼命地鋸木頭蓋市鎮中心。他是個屬蟑螂的。
我到達蘭州基地後的第二個月﹐他走進來﹐將一本名冊放在我的桌上﹐名冊封面上寫《S 計劃陣亡名單》。
我並不是個傻子﹐從他的沉默裡聽出了一些東西。
我拿起那厚厚一疊裝訂好的名單﹐手腳麻利地翻到L 部﹐林瀾的名字和很多人的名字﹐密密麻麻地排列在一起。我已經忘記我那時候在想什麼﹐我記得我看那個名字看了五分鐘﹐像是一生再也不會看見這兩個方塊字。然後我用指尖輕輕觸摸了那兩個方塊字所在的紙面﹐放下名單走了出去。
二豬找到我的時候我靠在掩體外的牆上看天。
"很難過吧﹖"二豬遞給我一支煙﹐自己卻沒有抽。
"還好﹐不過我想大概差不多了。"
然後我和二豬再沒有說話﹐我在月光下抽完了那支煙﹐後來我知道那是二豬揣在飛行服衣兜裡帶出來的最後一根中南海。
第二天我簽署了加入現役的所有相關文件。
楊建南也死了﹐在林瀾之後三個月﹐掩護最後一批居民從地下通道撤出的時候﹐遭遇了捕食者小隊的進攻。他讓政委帶著居民離開﹐自己和一個班的戰士以肩扛式導彈和反坦克炮阻擋捕食者﹐下場當然不必說了。雖然我非常不喜歡楊建南﹐乃至於我連石家莊陸軍學院這個名字都深惡痛絕﹐但是我不得不說他是軍人的Superstar.
我能夠活下來是因為恰好趕上了北京堡壘的費米粒子炮第一次啟用。巨大的炮座從地下升了起來﹐三聯裝的發射端隔著1200公裡做了一次點射。
在我以為自己必死的時候﹐乳白色的光柱橫空而過﹐以極其精確的三次點射摧毀了我面前的三隻捕食者。而後那道光柱忽然漲大﹐變得異常耀眼﹐貫穿了一直懸掛在我上方的次級母艦。
阿爾法文明留下的超技術武器中的第三件終於上了戰場﹐這也是除了作為威懾力量的約束場炮火外﹐第一件真正能夠威脅德爾塔文明的武器。IBM 是這種武器的承制商。IBM 總裁正式宣稱他們所以把個人電腦業務出售給聯想是為了調集更多的技術力量為組裝這些粒子炮套裝工作。早在2006年的4 月﹐第一部費米粒子炮試射成功﹐13年來IBM一共組裝了超過3500具的三聯費米粒子炮。曾經有一段時間﹐這玩意兒劃出的乳白色光柱在整個地球的上空飛掠﹐橫越整個大洲做出例如北京支援多倫多或是東京炮轟倫敦上空的超距戰術來。
接下來整個時代都開始變化了﹐各種我以前覺得隻是科幻小說裡才會出現的玩意兒都紛紛升上了地面或者飛上了天空﹕代號"瓦爾基麗"的V系列戰鬥機、"超級十字架"第一代空天母艦、代號"參孫"的太空核武家族……我都詫異這幫看起來慢吞吞的政客們早在我們不知道的時候﹐就把齊裝滿員的新一代軍事裝備倉庫藏在地下了。
而最終讓我們得以戰勝的還是阿爾法文明的歸來﹐那次在3.42光年以外的重炮轟擊﹐仿佛一瞬間一千個太陽在太空燃燒。阿爾法文明領航艦隊的母艦發射了它們的主炮﹐炮火從月球軌道附近斜切進入太陽系﹐和九大行星公轉軌道平面呈35.2度角。準確地從德爾塔文明母艦最長一軸貫穿。
那個瞬間真的是很美﹐德爾塔文明的母艦仿佛一剁在陽光下盛放的鮮花﹐隻是凋零得那麼快。在那道炮火之光熄滅後16秒﹐它整個解體了﹐零落為灰塵。事後發射去做探索的太空梭隻收集到極少量的灰塵。這是領先一個紀元的先進技術帶來的威壓。隨後緊急召開的聯合國大會決定﹐在和平和維持人類延續的前提下接受阿爾法文明提出的一切條件。
而阿爾法文明卻沒有來。隻是相隔3.42光年的一次謠望﹐那支龐大的空間艦隊掉頭遠去﹐從此還是天各一方。
為什麼它們要幫助人類﹖又為什麼悄然離去﹖這始終是一個謎。
我如今的軍銜是中將﹐中國外空間防御縱隊的技術幹部。
我最大的功勞是弄出一個新的精密度更高的平衡演算模型﹐為了讓這個模型可以運行我們收集了世界上幾乎所有的Cell芯片﹐拆掉了無數的PS3 ﹐然後在塔克拉瑪幹的沙漠下組裝成了一個佔地二百五十公頃的超級計算機﹐每一塊基板上都插滿了Cell芯片。這個演算隻發生過一次效果﹐就是在阿爾法文明做它的主炮射擊時﹐所有的防御場瞬間被開啟到最大程度﹐在地球外表面形成了一個距離地表大約2000米的氣泡結構。這個防御氣泡維持了32秒鐘﹐剛好撐過那次主炮轟擊﹐否則即使它的余波也足以把靠近的那側地表融化。
我因此而出名﹐在新聞記者要求采訪軍隊技術精英的時候﹐因為北大畢業生和那次成功的演算﹐上級把我推了出去。采訪我的小伙子異常激動﹐連連握著我的手說是你們拯救了人類啊。
半個月後我在網上看見了那條新聞﹐標題是這麼寫的--"記'泡王'江洋和他的防御力場"。
"泡王﹖"我打電話過去問他﹐"泡妞之王麼﹖"
小伙子被我弄得有點尷尬。
不過托他那篇文章的福﹐我現在變得很有名﹐走在街上偶爾會有人來跟我要簽名。我的上級表示應該為我指派兩名警衛﹐我推脫了﹐我說即便德爾塔文明還有余孽﹐似乎也並不會派遣什麼間諜來到地球上進行刺殺。何況戰爭已經結束了﹐我們不再需要一個會算泡泡的家伙。
說到底我媽說的沒錯﹐我一點都不像個鑽石王老五﹐我一生會做的也就是算泡泡。
而且那些泡泡每一個都破掉了。
我走過上海影城的前門﹐看見工人正在刷七米高的巨型海報﹐從上往下刷﹐剛剛刷了一半﹐露出來的標題是"白龍"兩個字。居然連電影院都要開門了﹐真是和平年代。
我的辦公室在梅龍鎮廣場的7 樓﹐原來的美國領事館﹐被部隊臨時征用了﹐因為網絡設置比較完善﹐而且地段在市中心﹐比較便於出動解決突發事件。原來的中信泰富廣場就在我的對面﹐現在它已經是廢墟了﹐它的鋼結構在我起飛後的5 分鐘內折斷了。
我總是倚著窗口眺望下面那片標號為1 的廢墟﹐0 號廢墟是指金茂大廈。如今這樣眺望的時候﹐我腦子裡已經不像年輕時那樣亂流翻滾了﹐我喜歡看著這些東西﹐隻是因為很眼熟。
我將要走進辦公室的時候有人叫﹕"江將軍。"
我真討厭這個稱呼﹐好象"將將軍"似的﹐要將我的軍你就將﹐還搞個疊聲。
可是我沒辦法﹐是我的助理在喊我。
現在我的辦公室門口也像模像樣地坐著一個年輕女孩﹐一身新式軍服﹐裙子短到膝蓋上20厘米。新式軍服的標準制訂會議我也參加了﹐其實我一般是一個很中庸的技術幹部﹐不過那次因為我選了裙子最短的那一款﹐作為高級軍官這樣被看作是出格的事情﹐被老將軍們以審視的目光看了一陣子。
不過最後真的是我選擇的那一款被正式確認為女式軍裝的夏裝。後來我發現負責這個項目的居然是樑康﹐於是一切就顯得不奇怪了。
樑康很高興地給我打來電話﹐說他老丈人是軍需部的總負責人啊﹐據說搞定了軍裝這個案子﹐還要把全軍的被服都交給他做。我想問那個老家伙是黛黛的老爹麼﹖或者是珍珍、愛愛、憐憐什麼亂七八糟的﹖但是我沒問﹐我笑笑說發財了請我吃飯。
"首長﹐您有些東西給送過來了。"助理說。
"什麼東西﹖"
"您以前的軍官証、錢包、手機、鑰匙什麼的。"
"怎麼會有這些東西﹖"
"上周他們清理了浦東機場的廢墟﹐那裡保護得不錯﹐很快就可以投入使用了。在那兒的儲物箱裡找到了你當年被封存的東西。"
"聽著真是完美。"我心不在焉地接過助理遞過來的紙盒子。
我關上辦公室的門﹐拿美工刀劃開紙盒子上的封條﹐把十幾年前的舊東西一件一件地拿出來。
據說黑市上現在炒以前的紙幣收藏﹐版本稀罕的挺值錢的﹐我趕快去摸了摸我留在錢包裡的三十六塊五毛錢﹐一把都掏出來夾在書裡﹐沒準還真有些版本稀缺的。然後是手機和軍官証﹐照片上的人看著年紀真小﹐眉梢挑著﹐很無聊而又不甘寂寞地翻著眼睛看鏡頭﹐我笑了笑。
我說﹕"媽的個小兔崽子。"
手機早已沒有電了﹐還好充電器也在裡面。裡面殘留著以前的24條短信﹐我今天拿起它來的時候﹐心裡還是有點奇怪的東西﹐說不清楚。我把電充上了﹐打開了手機﹐嘴裡低低地哼著歌。
我拿著電話想跟助理說我不去今天晚上海軍的救難義務人員頒獎慶典了﹐這時﹐我的手機響了。
我愣了一下﹐忽然想起13年來這個城市並沒有停止運轉﹐其實地下的核動力發電機組一直在工作﹐中國移動的蜂窩電話系統也一樣﹐一度它被稱為軍民兩用的通訊工具。
我放下電話拿起手機。
有一條新的短信。
"江洋﹐我不打給你了。明天下午1 ﹕45﹐坐最後一班穿梭機走﹐機票在我儲物箱裡﹐密碼是我的生日。我已經被安排任務﹐下午4 ﹕45﹐上海沉沒。"
短信的末尾寫著日期﹕"2006年7 月15日﹐22﹕19. "
我呆呆地坐在那裡﹐感覺有種東西從手機裡往外面滲透﹐像是梅杜莎的目光﹐她穿越了十幾年時光看著我﹐我被石化了﹐我不敢動﹐我動了我就會崩潰﹐渾身唰唰地往下掉石粉。
幾秒鐘後手機又想了﹕"您有一條新的短消息﹐您的收件箱已滿﹐請先刪除不必要的短消息。"
我的手顫抖著按那些鍵﹐刪除了最早的一條短消息﹐留出了唯一的空余位置。
大約一分鐘後﹐手機再次響起。
我拿起來﹐笨拙地按下鍵打開了新的短信﹕"好好睡﹐晚安。"
我把手機放在那裡﹐對著它坐了一個小時﹐它再也沒有響過。
不記得過了多久﹐我拿出一張紙﹐做了一個簡單的減法﹐是十二年九個月又六天前。
這條短信在中國移動的信號台之間穿梭﹐找不到它的目的地﹐就像是永不消逝的電波﹐穿行在空無一人的城市裡。我想象著在那個沉眠於地下的城市裡﹐那條短信是個虛無飄渺的女孩﹐有的時候她會升上泡防御界面的頂端﹐隔著那層透明的東西﹐看著紫色的大麗花盛開﹐而後低頭俯視空無一人的城市﹔夜晚到來的時候﹐路燈還是在程序控制下唰唰唰地都亮了﹐她站在路燈下﹐哼著我聽不懂的歌。
我不能控制自己﹐我打開手機開始呼叫那個號碼。
一個略低沉而淡漠的女聲﹕"對不起﹐您呼叫的用戶已關機﹐請稍後再撥。
Sorry ﹐ the subscriber you dialed is power off ﹐ please call later…
…"
Power off ……power off ……power off ……
我走出我的辦公室﹐乘電梯下樓﹐我聽不見聲音﹐像是有一層東西把我和周圍所有人都隔開了。隻有那個聲音一再的重復在我腦海裡﹕
Power off ……power off ……power off ……
我大步沖出梅龍鎮廣場﹐陽光照在我身上﹐我的手有點抖﹐我拿出耳機插上﹐十三年前存在記憶卡裡面的歌居然還都在﹐我選中了那首﹐狠狠地按了下去﹕
"凝結的時間﹐流動的語言﹐
黑色的霧裡﹐有隱約的光。
可是透過你的雙眼﹐會看不清世界﹐
花朵的凋萎﹐在瞬間。
啦--
你是凝結的時間﹐流動的語言﹐
黑色的霧裡﹐有隱約的光。
可是透過你的雙眼﹐會看不清世界﹐
花朵的凋萎﹐在瞬間﹐
而花朵的綻放﹐在昨天。"
我哼著這首歌﹐慢慢就開始唱它。我把我的軍裝脫下來墊在台階上﹐坐下來。
身邊偶爾有人來往﹐都是司令部的同事﹐他們好奇地看我﹐卻並不打招呼。
我的面前就是半邊倒塌半邊屹立的南京西路﹐許許多多的年輕戰士正在清理廢墟﹐而剩下的一些人則種上了槐樹。這些還都是小樹﹐而也許明年也許後年它們就會開出紫色的槐花﹐我的鼻端纏繞著細細的槐香﹐它像是一根細線﹐粘連著十三年以前、現在和明年後年。
一個聲音傳來﹕"將軍﹐唱那麼老的歌啊﹖"
後勤部的大校郜楠站在我背後。
他走下一級台階﹐和我並排坐著。他手裡提著一個麥當勞的紙袋﹐麥當勞已經在上海修整它原先的連鎖店了﹐第一家就開在原來中信泰富廣場的廢墟上。
"是啊﹐我隻會唱點老歌。"
郜楠在我身邊大口地嚼著漢堡﹐兩片面包間的黃瓜片和生菜咯咯作響。
我不想他看見我的臉﹐所以把臉慢慢地埋進了雙手裡。
二十一
我在生鏽的儲物箱裡找到了那張登機卡。
在恆隆廣場的地下﹐儲物櫃上還有"林瀾"名字的標牌﹐整理得很幹凈的一個櫃子﹐空盪盪的一無所有﹐隻有一張卡躺在冰冷的鐵皮上。2007年7 月16日﹐上海至蘭州的機票﹐最後的一班﹐滿載著市政府的大人物和保護名單上的要人。
其中本來有個位子是我的。
她怎麼搞到這張機票的呢﹖也許是通過那個喜歡她的上校﹐我知道除了Super Star還有一個後勤部的大校很喜歡她﹐不過大校的女兒已經八歲了。她可以對大校說我要一張機票﹐我要送一個朋友離開上海。他們在機場的門口分別﹐然後走出來遇見一個提著飛行頭盔的男孩。
真酷﹐她搞到了票。
我以前看過一個叫做《曇花夢》的電視劇﹐說解放前上海淪陷﹐男主人公拿著槍和金條來到機場﹐他把槍和金條都放在櫃台上﹐說我要一張離開的機票。然後他把票送給了他心愛的又不屬於他的女人﹐回頭走了。也很酷啊﹐其實我那個時候也有一把槍﹐我也可以拿著我的槍沖進浦東機場指著那個大校的腦門﹐說我要一張機票﹐然後我就可以送給林瀾。
林瀾會不會開心﹖她會不會擁抱我呢﹖
可是情況是相反的……林瀾拿到了機票﹐也許是用了一個那麼曖昧的渠道。
他們在機場分別﹐機場門外站著一個即將要遇見她的拿著飛行頭盔的男孩﹐他們或許還擁抱了一下﹐大校說上尉我其實一直還是……
不要這樣吧﹖我真的會很難過。
"將軍有事麼﹖"哨兵來到我身後。
"沒什麼……想到很久以前的一個朋友﹐讓我一個人呆一會兒好麼﹖"
哨兵出去了﹐他走到門口的時候﹐我對他說﹕"順便關上燈。"
於是我一個人站在黑暗裡﹐握著一張早已失效的登機牌。
我久久蹲在那裡﹐想我最近讀的書。《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茨威格的小說﹐大學的時候就看過﹐如今再翻出來。過了那麼多年你是否還記得那隻舊花瓶﹐記得上面盛開的白色的玫瑰花﹐沒有一雙手在你生日的時候為它換上新的花﹐瓶子上落滿灰塵。
很久以後你去了斯德哥爾摩﹐在那個隻有黑白和灰色的咖啡館裡坐下﹐喝了侍者送上的咖啡﹐液體苦澀地漫過你的舌根﹐你的眼淚落了下來。
一個永遠都在守望和根本就沒希望的女人﹐她的魂魄在很多年之後再去尋找這個男人﹐像是一個漂浮在空氣中無可倚靠的幽靈。彈著那些時間和事件的弦﹐塞壬唱著蠱惑的歌。
我想著林瀾的笑容﹐想著她對我大喊﹐想著她在人群裡面低著頭﹐想著我們說過的許許多多的漫無邊際的話﹐我以為我可以從中整理出什麼線索﹐可是我想不明白。真是一個搗蛋的女人﹐楊建南說﹕"原來你也不知道啊……"
不能追溯了﹐已經過去那麼多年﹐你隻能循著弦聲的余韻去推敲過去的事情﹐而過去的那些事情已經水一樣地化去﹐漸漸變成蒼蒼白白的的一片。
我真的隻是個算泡泡的﹐算不懂人心﹐尤其是女孩的心。一輩子最沒自信的就是猜測女人心。
"喂﹐有沒有煙借一根抽啊﹖"我對著隻余下一線光的門口大喊。
《上海堡壘》終
林瀾寫在紙上的詞﹕
知君仙骨無寒暑。千載相逢猶旦暮。故將別語惱佳人﹐要看梨花枝上雨。
落花已逐回風去。花本無心鶯自訴。明朝歸路下塘西﹐不見鶯啼花落處。
--蘇軾/ 木蘭花令
人生若隻如初見﹐何事西風悲畫扇﹖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驪山語罷清宵半﹐夜雨霖鈴終不怨。何如薄幸錦衣兒﹐比翼連枝當日願。
--納蘭性德/ 木蘭詞 擬古決絕詞柬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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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rom: 222.18.32.27
推 ANUBISANKH:先存著,晚點看呀! 06/02 23: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