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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和甲蟲 夏天只有在網路上才叫夏天。關掉電腦之後, 十指梳進及肩半長髮甩甩頭、摘掉無框眼鏡的她,名字是陳春秀。 父親說她是三月微寒有點小雨的春天生的, 屋前小小的院子裡,說不出什麼名字的草木清清秀秀開了滿枝頭。 「多好,春天秀麗的花。」父親邊說邊滿意地笑。 她喜歡自己那對平靜生活的父母, 喜歡他們養大她的那種樸實的方式。 她總是在面對小院子的房間裡,打開窗寫功課; 更長大一些後,仍在同一張書桌上她一個人聽著 小收音機裡收訊不良以致顯得遙遠神秘的音樂。 獨生女兒的她不論模樣或成長起來的過程,都是恬淡的。 即使已經三十歲、在公司當個中級主管的她, 仍有一種說不來的純淨氣氛,誰到她面前跟她說話, 都忍不住輕聲。她躲在電腦後面, 偷偷看著公司裡年輕的工作人員。 初初畢業六十多年次的男生女生,打扮起來好像日本人 鮮紫搭粉綠,踏一雙紅色厚底鞋,背著有一個詭異人頭像的大包包, 講話時仰天哈哈大笑,雪白的牙和深紫的唇刺激視覺。 好美麗。她偷偷想著,像曝曬得要逼人瞇眼的夏天。 回家她洗過澡,穿著白色毛巾質料的睡袍坐在電腦螢幕前, 「暱稱」︰夏天。每次看見這個名字出現在螢幕上她就忍不住偷笑, 覺得整個人暖暖的,不再是春天了,季節突然轉進, 小院子曬進八月最烈的太陽似,嗡嗡 好像有蟬鳴。 那個人的暱稱是甲蟲。一開始就明快報上年齡職業,二十六歲, 電機研究所畢業,才退伍,最近剛找到工作, 工程師。 第一次傳訊時,他叮叮噹噹不知多急地呼叫著她, 螢幕上秀出「beetle想跟你聊天,Yes or No?」 她嚇了一跳, 本來想按慣例按個N回絕, 但「beetle」這個字讓她想起披 頭四, 好像聽見他們那無憂無慮天不怕地不怕的歌聲, 下了好大決心,才選擇了Y這個鍵。 beetle:嗨! summer:喂,幹嘛傳訊我? beetle:嘿,別生氣,我喜歡妳在名片檔裡寫的東西喔。 summer:怎麼知道我是女的? beetle:不曉得耶,就是感覺妳是女的,而且好像是認識了好久的人。 那天在站上,他們足足聊了三個小時。 打字打得手腕都僵硬了,但心跳碰碰一直敲著她的耳膜, 第一次她覺得自己真 的像夏天,講話的方式這樣潑辣熱鬧。 而那個甲蟲,竟然給 她好誠實溫暖的感覺。 聊天結束後,她激動得耳朵發燙,按鍵退回進站畫面, 找出自己都忘了寫些什麼的名片檔來。 「春天就要過去 夏天快來 而無論什麼名字的蟲魚鳥獸 從來就不曾出現」 她對著閃爍的字幕,愣愣發起呆來。 他喜歡滔滔說自己生活的瑣碎, 下班後在書店裡突然看到村上春樹的新書、 星期天打玩籃球一口氣在自動販賣機買了 十罐飲料、 跑去看國際影展時車子被拖吊。二十六歲大男孩 的生活, 孩子氣的,卻那麼貼心。 她則回報以三十年歲月來從來不曾揭露的、 有時自己看著打出來的字都要嚇一跳那樣的生命面貌。 「小學的時候巷子口最靠馬路那裡,開著一家機車店。 老 闆收了個學徒,年紀很輕,頂多大我兩三歲,個子高高的, 卻非常瘦,長年穿著老闆不要的衣服, 寬大破爛總是沾滿了機車油污,臉上也是,一頭亂七八糟的亂髮。 不知道為什麼,那張似乎常常因被虐待而哭泣的臉在看到我時, 總是會突然微笑起來。那個時候的他才突然顯現非常年少的面容, 他的臉,看起來很清秀。 我放學經過巷子口或幫媽媽去買醬油時, 他會停下正在進行的,或者修理機車或者幫老闆娘洗衣服的工作, 害羞但專地看著我,單薄的身體往前傾一些, 似乎想跟我說話。但是我太小了,被他的髒污模樣和熱切的態度嚇壞, 每次都迫不及待奔逃過去,不然就寧願繞遠路。 有一年冬天,天氣特別酷寒的一天早上,我正要出門時, 突然看見他瑟縮地站在離我們家門不遠處, 仍然是一年四季不變的破爛單衣,冷得一直發抖, 手上抱著幾件疊起來的衣物。 我呆住了,抱著書包僵在大門口。 他緊緊抱著那些唯一的家當,急切的,卻猶豫著腳步。 最後他鼓起勇氣走進我一些,開口第一次對我說話, 『我要逃走了,我受不了了,我想回家,可是,可是以後就看不到妳了。』 我沒有聽他說完,就害怕得拔腿跑走,一直到學校還不停發抖。 那天氣溫不斷下降,緊緊關閉的教室窗外,天空越來越灰, 那些雲看起來簡直像結凍了。 那天放學,坐在廚房吃點心時,媽媽不經意提起, 機車店的學徒逃走了,真是可憐吶,媽媽說, 小小年紀的小男生,被機車店兩夫妻虐待個半死, 早就沒父母了,拿兩件衣服要逃到哪裡去呢? 我再也沒看過那個男孩子了,但不知道為什麼, 一直不能忘記他看著我的眼睛,髒兮兮的一張臉上, 好清亮像小動物的 純真眼睛。 」 按下「傳送」鍵,她閉上好疲倦的眼睛,突然開始流淚, 不能停地一直流著。她在電腦上打出一排字, 為什麼那時候沒有能給他一點點善意呢? 但終究沒有傳送出去。 這一次甲蟲沒有像平常那樣很快回信,過了好幾天,他的信才出現在信箱中。 「夏天 這幾天我一直不能忘記這個故事,工作時、開車時、 打球時都不斷想起妳和那個機車店學徒。 妳知道嗎?那個學徒一定知道的,知道妳是一個善良的女孩子, 他見到妳時 一定覺得很溫暖,即使妳從來沒有說什麼, 但他感覺到了,所以他才會決定去跟妳說再 見。 不管他現在在哪裡,他不會忘記那個妳的。 人生有很多感覺是不用說出來的,對不 對。 甲蟲」 她看著螢幕,好久好久,才發現自己正微微笑著。 不知多少次他要她出來見面,最終她同意了, 約的日期正好是星期六她三十一歲的生日。 他說:「誠品台階,我會穿黑色襯衫、打灰色領帶,不見不散。」 她則皺著眉想如何告訴他自己的特徵,忽然她一笑, 霹哩啪啦打出幾個字來:「那麼你就找一個比你大五歲的女人吧!」 那天下午,她沒有等到人。靠在誠品前的大柱子邊, 看著年輕美麗打扮新鮮的男女來來往往, 每每出現黑色襯衫的男生,她就忍不住要尋找他們的眼神, 是你嗎,甲蟲? 然而沒有任何回應。天色漸漸暗下來, 有一點涼了,她搓搓穿著短袖的手臂。 轉頭看映在落地玻璃窗的自己的身影,嗨, 她心裡自言自語著,妳是網路上大家說的恐龍嗎? 甲蟲被妳嚇得不敢來囉。她對自己笑一笑。回家上網, 沒有信。從此站上也不再出現beetle這個ID。 她知道一切關於網路交友的故事,但為什麼最糟的情況仍然選擇了她, 夏天終於結束了。 時序進入冬天,她不再上網。靜靜一個人像冬天短短 淡色的影子般來往於辦公室和住處,有時走在熱鬧的 街上周遭嘻笑的人群竟像默片,光是看到了活潑變動 的表情手勢,卻是全然的無聲。 不上網後,她開始讀好多的書,下班後窩在沙發上就 著暖暖的立燈燈光讀村上春樹,她記得甲蟲提過的那 些書名,一一去買來,「挪威的森林」、「世界末日 與冷酷異境」、「迴轉木馬的終端」。每個星期六她 不搭車,走一段長長的路到誠品,什麼也不想,光是 走路,看馬路上的人和車,破碎的人行道和反射陽光 的玻璃惟幕大樓,覺得真是一個 大時代的氣象。 買了第六本的村上春樹小說「地下鐵事件」, 她在旁邊的咖啡館找了一個靠窗的座位,點杯 拿鐵,專心地讀起來,不知不覺習慣性地輕輕 皺眉。一個影子落在書頁上,她繼續翻著書, 影子的聲音突出於咖啡館正在播放的披頭四的 「挪威的森林」之上,說:「妳是夏天嗎?」 她反應很慢地緩緩抬起頭來,瞇著眼。 逆光的一張低頭看著她的臉辨不清五官,他高 高的,穿著黑色襯衫打著銀灰色領帶。 她咬著嘴唇,眼眶熱起來。 「嗨,我是甲蟲,」他笑起來,露出白白的牙 齒:「對不起,我遲到了。」 後來甲蟲總喜歡取笑那天的她。 「那麼清湯掛麵的頭髮,穿著有小熊圖案的白 色毛衣,一條牛仔褲,怎麼也不像大我五歲, 說不定我看起來還比妳老 ㄌㄟ。而且還哭得 滿臉眼淚鼻涕,旁邊的人都被妳嚇的。」 她喜歡靠著甲蟲寬寬的肩膀,然後說:「再說一次,再說一次那個故事。」 甲蟲低低的聲音輕輕震動著她的臉頰:「那天 甲蟲臨時被叫去公司加班,好不容易脫身趕緊 騎機車衝到誠品去,路上被卡車從後面撞上, 昏迷了一個星期,腦震盪加骨折一共在醫院躺 了一個多月,等到可以再上網時,已經連絡不 到夏天 了。甲蟲急得不得了,又不知道夏天的 真實姓名跟其他資料,只好每個星期六穿著當 初約好的衣服,巴巴在誠品門口等。等了好幾 個星期,開始注意到一個女生,總是一個人走 進書店。他嘗試跟蹤她,發現她每次都買一本 村上春樹,順序正是甲蟲喜歡的排名,雖然她 看起來不像網上那個活潑的夏天,卻不論怎麼 看,都有那種屬於名叫夏天的那個女生的氣氛 。 於是有一天他走到她面前去跟她說話,女生馬上就被嚇哭了。 我們好像在演老電影『金玉盟』還是『魂斷藍橋』喔,對不對?」 甲蟲低頭捏捏她的鼻尖,發現她一面哭一面笑 著,「喂,」他笑說:「又哭又笑,小狗灑尿!」 「啊,對了,」夏天跳起來:「你不是要買一隻小狗給我嗎?」 現在如果你在BBS上query 「summer」和「beetle」, 會發現兩人的名片檔同樣這麼寫著, 「春天過去了 夏天終於來臨 而甲蟲 最喜歡夏天」。 -- 喜歡,是欣賞對方的優點; 愛,是開始懂得包容對方的缺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