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要創作如此困難啊,連煙都快要點不著了。
戀愛中要預想未來很簡單,只怕手下的圓因為誤測所以擴了或窄了邊。
《寫在第一話前》
◇
起了身之後,忽然一瞬間不知道該如何回頭。
床上的人淺淺地呼吸著,聲響平順安詳。
男子緩緩離開床沿往浴室走去,褲腳折平一角在赤裸的腳掌上,
跟著移動的方向偶爾一抽,一放。
整個房間是灰色的,四面大小不一的鏡子照不出沈默的背後。
哲平倚著牆站了好一會,才動手將臉潑濕,上面皂,洗淨,
額前的髮濕了,才抓下一旁灰色的毛巾抹乾,
在灰色毛巾的右側擺著一條深灰色的毛巾,此時毫無動靜地靜掛著。
哲平選擇煎一份法式土司當早餐。
「咖啡的話,就等等吧。」哲平踱進廚房。
◇
在一陣激烈的聲響後,柔黃色的蛋被高溫煎的熟透了,
緊緊吸在白土司圓滾滾洞孔裡,顏色變的立體。
卻似乎不堪一擊。
把廚具小心翼翼但原封不動地擺在水槽裡,哲平開了餐廳的燈坐下。
臥房裡的人把被單弄皺了,在接連悉悉嗦嗦的聲響下。
哲平從嫩黃色土司的方向望過去,穿過十四樓的窗子看向刺眼發燙的太陽,
一天又這樣開始,以全然不可駁斥但惹人厭的方式。
一天又這樣開始,無處可躲。
哲平惡狠狠地看向臥室的方向,接著起身走了過去。
臨走前還不忘將餐巾紙甩回椅上。
◇
「起來啊。」哲平不耐地說,站在床邊的模樣卻顯得手足無措極了。
南掀開了被子的一角讓下巴也露了出來。眼睛卻沒有張開。
「早餐會冷掉。」哲平下意識地伸手拉開了被子,南的上身沒有遮蔽。
「如果我不起來的話,」
「你還是可以出門,上班,做完你一整天要作的事不是嗎?」
南勉強地睜開了眼睛,語氣不太高興。
哲平想了一會。
「應該是這樣沒有錯?」
「所以我可以繼續睡,也不會影響到你的人生。」
「快點把早餐吃掉然後出門吧。」
南緩緩地拉起了棉被蓋住身子,翻過身去。
哲平愣住了。
「葉山南,我給你三分鐘離開這張床。」哲平冷冷低吼。
南笑著從另一邊爬下了床,走進浴室去,
沒一會就聽見蓮蓬頭的水聲嘩啦嘩啦地響了。
「真該死,該死。」哲平還皺著眉,完全還沒有開始思考。
『他這一生真的已經準備好要和這個人過下去了嗎?』
在這個金黃色土司緩緩降溫,室內灰色越是成熟,仲夏果實熟透了的時候,
哲平還沒有開始思考這個問題。
◇
南的手裡握著他們的杯子,正對著書房那一扇巨大的落地窗發著愣。
哲平馬上知道他是想事情想的出神,
壓根沒有發現他倚著門注視著他已經有好一會了。
南的髮色很深,髮質柔軟,工作的時候,吃飯的時候,看書的時候,
總是用黑色的絨布繩子束成細長的馬尾。
那一束髮現在被解了開來,貼著南的臉龐成了柔軟的線條。
「我餓了。」哲平試著喚醒南的注意力。
「嗯?」南馬上回過神來,看著門口的哲平。「想吃什麼?」
邊說話邊把黑色的絨繩束回髮上,本來摘下的眼鏡也戴上。
「出去走走吧。」哲平拉他起身,就笑了。
◇
有一個星期六的午後,整個台北城籠罩在曖昧不明的天色裡,
陰雨欲爆彈的那種感覺,暴雨的氣味癢癢地在人們交臂間流竄。
一個小時後雷雨終於轟隆轟隆地落下,街道上繽紛的男女逃竄如獸。
哲平從事務所一路奔回家來,手上折著的公文袋被雨淋的和他一般狼狽,
大樓的管理員好心地遞給他一張面紙,苦笑著搖了搖頭:
「這鬼天氣。」
電梯裡空調還不夠人性化到跟著天氣變化轉變,
哲平連著打了三個噴嚏。
另一方面南正從機場趕到飯店去,這一天南在大阪有個會議。
連著一波令人難以忍耐的寒風後大雨嘩啦嘩啦地落了下來,
全手工木製的穩重飯店大廳裡稀稀落落幾個人手,
雨的味道透了進來,南和隨行的人員一起上樓進了不同的房間。
南望著窗外淅瀝雨陣解著襯衫的扣子,這夜反常地失了眠。
隔日清晨哲平在城市的灰暗中頂著傘到事務所上班,
一整天埋首在工作中。
電話,公文,熱茶和雞肉便當。
腦中卻揮之不去三天前南離開台灣到日本去參加會議前,
兩人的不愉快。
「要怎麼不介意?」哲平將手裡的掌紋當作迷宮走了不下十次,自問。
愛上了一個人,想要為他守候的時候,
要如何不介意他赤裸裸曝曬在自己身上的灼燒感覺。
「如果是犧牲就好了。」哲平自顧自地想著。
「如果只要犧牲就可以換到一切的話,有多好。」
明明對他的在意沒有減少一分一毫,對他的愛還難分難解,
卻受罪似地惱怒著,不安著,氣憤著,難過著。
「我做錯了什麼?」哲平乾脆丟下手裡的筆怒視著鏡中的自己。
「但是如果真的這樣問他的話,他一定又會說:
『感覺不到自己的錯卻要別人告訴你你哪裡錯,這是要企圖讓自己看起來有錯
接著理所當然地道歉然後自以為因此解決了一件事情嗎?』
或是。
『如果真的覺得自己有錯就不會還要別人來回答你這個問題,』
『相對如果自己沒有辨別的能力的話就沒有道歉的資格。』
這種時候哲平總是無話可說。
「雖然你說的話總是很有道理,」
「但是你有沒有想過我其實只是想要,想要你不要生我的氣這樣而已…」
「這樣的想法真的如此不能原諒嗎,南?」
「你為什麼總是能夠對我如此生氣呢?」
「有的時候我真的懷疑,」哲平在心裡想著,「我真的是那個對你來說,
和其他人都不同的人嗎?」
想到這,哲平摘下了眼鏡,專注地發起了愣。
◇
而其實,為了無所謂的小事起爭執,對他們來說是少見的。
哲平總會選擇在爭執將起之際求好地抱住南的身子說:
「不要生氣,不要對我生氣好不好。」南也緊緊抱住他。
而南總也會在爭執將起前選擇性地調過頭去工作,悶也好,寧可不吵。
但非常偶爾之偶爾,沒有人願意選擇性地退步,
就像是這一次。
哲平接到公司的電話通知週末必須要到事務所加班。
南回到家後頭疼欲裂卻找不到頭痛藥,也找不到哲平。
一通電話到了事務所,哲平正為了一樁打壞了的官司煩躁不安,
南卻希望聽到安撫和解釋。
三分鐘後電話收線,哲平趕回家去只看見沒留一盞燈的偌大廳房。
電話撥了過去卻被掛斷,哲平氣的發抖。
「你頭痛死好了,該死。」
深夜。
哲平在自己的書房裡繼續忙著壞掉的訴訟,
答錄機被電話外切的聲音響起,有人用外線直接輸入密碼竄改了留言。
答錄機裡機器的聲音說:「Please leave your message after the tone」
接著是銳利的聲響,哲平皺著眉等著接下來的聲音。
「我是葉山,這幾天會到大阪開會,如果要聯絡我請打電話到…」
「預計將會在一個星期後抵台,如果不是急事的話就不必聯絡了。」
「要留言的人請在信號聲後留下你的訊息,謝謝。」
電話收線,哲平拿起手機撥打了家裡的號碼。
讓電話響了六聲,接著從手機的話筒聽到南的這個留言,聲音冰冷冷的,
一點溫度也沒有。「是跟眾人說話的語調啊,難免如此不是嗎?」他自己這樣想著。
接著聽到信號的聲響才回過神來。
「我是哲平…」他聽著自己的聲音在整個房間裡迴盪。
「頭還痛的話,喝點熱的好不好?」
「去日本的時候要小心安全哦。」
「還有,嗯,不可以隨便跟人家摟摟抱抱或是接吻哦。」
「然後,頭痛,嗯,所以,小心不要淋雨了…」
「下雨的話,乖乖買傘好不好?」
「然後,嗯我想想…」
「回家好不好?」哲平抓著話筒,偏著頭用要求的語氣說。
「你出國前沒有看到我的話,會有壞運哦。」
「你回來,我幫你…」
「嗶─────。」
留言的時間到了,哲平的聲音難堪地被剪成了兩段飄在空氣裡。
拿著手機發了一下呆,
過了一會哲平才慢慢地把句子說完。
「我幫你泡熱可可…」
哲平紅了眼睛,不加思考地把頭埋進桌上一盤散亂的公文裡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