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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淅瀝淅瀝落下的第二天,南提早從關西空港飛回了台灣,
會議很成功,但是和他沒有關係。
事實是他也不知道。
南搭了一班不算早也不算晚的班機離開的日本,
臨時來替他的是同事好些年了的日下。
在飛回台灣的路上試著入睡,不料眼睛才闔上就做了個真實感十足的惡夢。
夢見日下到了會場後戴上鬼娃娃的面具,嚇壞了關著燈等著看簡報的客戶們。
眾人來不及起身,茶水就潑濕了半身的西裝。
「葉山!」他在可佈的吼聲中猛然驚醒,身子一震。
此時機上的空服員正從他測邊推著點心車經過,他毫不猶豫地要了一顆頭痛藥。
看著發泡錠在透明塑膠杯中劇烈作用的同時,頭疼的感覺卻愈加具體。
飛機在一個半鐘頭後抵達台灣。
青空中。
南的一束長髮閃著什麼樣的光澤,
又有什麼人看見?
「是不是努力對著你微笑,你就能夠讓我對生命的所有質疑有了回應?」
如果我不。
你的淚水哪一天會流盡?
再往更深的地方去,連膝蓋都濕了的話,那個地方會不會是最安全的戲水地?
如果再往更深的地方去,你會不會變成屬於我的東西?
南把輸送帶上的行李惡狠狠地摔在地上。
「海關,接下來是海關…對,沒錯,海關。」他皺著眉暴躁地說。
◇
知道哲平去上班了,所以一點防備也沒有地開了門進來。
把行李扔在鞋櫃旁,迫不及待地脫了外套解開襯衫扯開束著頭髮的絨繩,
赤著上身走進臥室準備往床上一躺的時候才發現哲平躺在床上,
一動也不動地看著他。
南轉身調整了冷氣的溫度,逕自躺上床就睡。
哲平望著身旁的男人似乎馬上入睡的臉龐,有些難過了起來。
沒料到男人還是睜開了眼睛,沒精打彩的身子不如雙眼有神,卻看盡疲態。
哲平討好地湊過去吻了男人的眼眉,卻還是忍不住紅了眼睛。
南靜靜地看著眼前哲平的淚水,疲憊的眼皮緩緩地開,合。
哲平就這樣伏在男人的胸前,臉頰熨著他溫熱的肌膚,
淚水一會就停了,南才睡去。
那天晚上哲平又為了事務所臨時的一通電話到公司加班,
一直到五點才灰頭土臉地離開了公司的大樓。
而也許因為下雨的關係,這一天到了五點天色還晦暗如最深的夜。
哲平踏出大樓時看見在車上清醒等候著的南,訝異地說不出一句話。
雨水還淅瀝淅瀝地在城市每一戶人家窗口外作響。
哲平的眼眉因為雨滴所以濕了起來,
然而他對自己說了什麼我們聽不見。
◇
在捷運站出口等了南二十分鐘,卻一直沒有看到人影。
哲平忽然有些擔心了起來。
「跑去哪裡了?」
手機打不通,是在搭捷運嗎?
熙來攘往的市中心,巨大的捷運站出口外頭婦人和幼童穿插著走過。
一個小腿線條僵硬的女子穿著粉色套裝從哲平眼前走過,
哲平試著轉移自己的注意力,卻不得不望向四周,
人群像是分裂後的質子不斷往反方向分離又分離,下一個十字路口再聚。
綠燈了,四十五秒後這一切將會轉換方向,
而此時,燈和熱和聲響和氣味和眾人往同一個方向衝去的動感正往哲平五官迎來。
哲平不能想像沒有了南的生活。
這次是一整群的年輕男孩從哲平的面前走過,他們蠻安靜的,
哲平低著頭恍然不知他們臉上的表情。
他想像自己接到了那通致命的電話,接著該怎麼做呢。
如果知道南現在橫屍在忠孝東路的另一頭,屍體頭的方向朝著敦化南路,
腳的方向朝著他們常去的咖啡店,
左手的方向朝著他一直覺得很貴的春水堂,
有一次他們還在這裡為了要不要去花東而吵了起來,他記得的很清楚。
那右手呢?右手的方向,是哲平嗎?
南如果現在陳屍在台北市人來人往的街道上,
他是不是該跳上一台計程車到南的身邊,
看著他臉上的血污和藍色排扣西裝上車輪碾過的泥痕,接著握起他的手說:
「南,你不可以死,我們還要愛一輩子啊。」
他是不是該這樣做,而,
他有沒有能力這樣做,並且,
南會不會希望他如此,和,
南會覺得他有能力或是沒有能力這樣做?
在他抵達之前,應該已經有人打電話叫了救護車了?
所以他不必放開南的手去打電話。
但是在救護車抵達之前,在任何人做下一個動作之前,
他掌心裡南的手掌,會不會已經變的冰冷了?
南一定無法看著他吧。
如果他跳下計程車的時候,聽見圍觀的人群中不斷傳來「死人了啦」的聲響,
他要怎麼忍祝心裡戰慄的驚恐,要如何不悲傷地飛散開來?
想像這個人再也無法對他說一句話,再也聽不見他說的一句話。
抽搐的大腿神經,沾滿血污的最後一幕。
「從今以後,從今以後…」
要開一扇門去煮飯,要開一扇窗去呼吸,
要煮一壺水去泡茶,要讀一首詩讓自己保持微笑,要在每一個深夜嘔吐,
要在每一個他留下的回憶上留下深刻的印記。
想像自己該如何起身,喝一杯水。
要如何在充滿南的房間裡失去南,自己一個人過下去。
安慰自己說他最後的體溫融化在自己的掌心,
這樣難道就可以支撐這一輩子夠用的力氣?
保持破裂的最壞模樣,難道就可以安慰無法前進的「現狀」?
像是要炸開來似的一股熱風悶熱地從眼前掃過,
哲平覺得手腳一陣緊張,下意識地握緊了拳頭。
一抬頭看見的是南從對街匆匆跑來的身影,
一絲不苟的完好模樣。
哲平完全不知道該如何告訴南他剛才經歷的,
所以只是繼續低著頭。
「我買了這個給你。」南沒有對遲到做任何解釋。
哲平抬頭看見他一直想要吃的東海林老牌甜鬆糕。
南難掩興奮地笑著。
把透明容器裡的鬆糕晃了一晃。
「排隊等了很久?」哲平高興不起來,只是接過了透明圓桶狀的盒子。
「還好,我請朋友替我預約了,只是剛剛跑去拿,好遠。」南笑著。
像是這樣的驚喜,哲平總是會笑得很開心的。
南察覺了不對勁,卻完全猜錯了方向。
「怎麼了?工作…」才講到一半就被哲平打斷。
「工作很好。」哲平低下頭,拿著盒子的手還揮了揮表示沒什麼的意思。
兩人站在人來人往的街口,南不解地皺起了眉頭。
接著看了看手錶,又抬頭看看哲平。
「等了很久?」
哲平點點頭。
南這時候正打算安撫他一番,卻發現哲平紅了眼睛。
南猛然一驚,手腳大亂。
「怎麼了嗎?為什麼哭了?哲平…」南低下頭想看清楚哲平的表情,
哲平卻因為淚水所以用手把臉遮了起來,一邊難過地啜泣著。
「我剛剛站在這邊……嗚……」
「一直想如果…嗚…如果你死了我要怎麼辦……嗚……」
哲平大哭了起來。
南緊緊把哲平抱在懷裡,手掌輕輕地撫著哲平頸後的髮。
「回家好不好,嗯?」南輕輕地說,一邊把臉靠在哲平淚濕的臉頰上。
哲平的淚水卻怎麼也停不住,滑落在南嘗試著替他抹去淚的拇指上。
「你如果死了我要怎麼辦……」
「我根本就不能沒有你了……」
「如果你死了……」
「這不是要我去死嗎?」
南抹去哲平臉上的淚水,注視著他的眼睛說:
「所以我不會死的,不要擔心。」
哲平的手指緊緊地攀著他的手臂。
行人投來驚異的視線,兩人卻視若無睹。
夏季容易衍生再再想放棄一切的念頭,很難往下走。
很多時候告訴自己,最艱難的就是這一季,熬過去就能……
幸福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