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到大都不斷被灌輸著「正確」和「錯誤」、
「好」和「不好」的尺規標的。
而那是眾人的。
什麼是好什麼是利益什麼是對我好什麼是正確,如果不是由當下的我來判斷的話,
誰能夠客觀地替我做正確的判斷。
然而當下的自己卻是會為了小事而悲不可抑的軟腳蝦。
因此而不斷迴轉著重複因果的前後順序,導致了再再的困境。
◇
在心裡拿定了主意卻依然無法安睡的這一晚,很快到了盡頭。
哲平在鏡前將袖扣一一扣好,將白襯衫領口理好,
未曾回過頭就闔上房門離去。
床上的人其實一直張著眼睛,卻是毫無波動的眼神。
一直到聽見大門被關上的聲音時,才揚起了眉。
哲平一句話也沒有對他說就出門了。
白色的睡衣紋著藏青色的滾邊,襯的南上身的膚色更深了。
光如波曲折於胸前,更深入一些的話,就可以聽見心跳了。
南赤著腳,睡衣的釦子幾乎沒有扣上幾顆,敞著胸膛走到了客廳。
一片寂靜。
失落感自眉心湧上,落地窗的寒風陣陣吹的南額前的髮不安躁動。
房間裡的鬧鐘甚至還沒有響起,房子的主人毫無睡意。
幾乎是馬上想要拿起電話的衝動最終還是臣服於自滿和不願下。
南靜靜地走回房裡,稍事梳洗後從容地換上了冬衣,
黑色的大衣外頭南打上了一條火紅色的長圍巾,手臂卻還是感到陣陣寒意。
冬日微弱的晨光從臥房蔚藍色窗簾布裡透了進來。
清冷。
南走到廚房才想起來自己什麼都還沒有吃,連提神用的咖啡都還沒有喝。
又脫下了長大衣折半服貼掛在餐桌木頭椅背上。
穿著黑色貼身的羊毛套頭上衣掛著紅色的長圍巾坐在餐桌前發了好一會呆。
拿了太大的湯匙,笨拙地在馬克杯裡攪拌著咖啡,
不知道噴沫鮮奶油罐子或杏仁奶精擺在哪裡,
鮮奶也恰巧在昨天喝光了。
只好喝著最討厭的黑咖啡,又因為不曉得每一罐透明密封罐裡咖啡豆的種類,
嚐了一口才發現是最討厭的哥倫比亞。
開了一包沒有味道的蘇打小餅乾,才咬了一口。
喜歡吃甜的南馬上把餅乾丟回桌上。生氣了。
不耐煩地穿上大衣出門。
原本一塵不染的原木餐桌上凌亂地擺著開封過的餅乾、
糖粉撒出了杯緣搞得桌上一片狼籍的咖啡杯。
煮咖啡的機器下頭,還剩下整壺哥倫比亞準備要為了忘記切上的電源而蒸滾一日。
落地窗也沒有關上,一陣強風吹來顯得更加凌亂不堪。
主人們紛紛在九點鐘不到就離開了房子,
卻滿目瘡痍。
◇
*/哲平/*
把桌上的東西整理乾淨,該丟的丟掉,該洗的洗好,
哲平提著行李離開了南的住所。
臨走前哲平把鑰匙端正擺在黑檜木櫃子上,
總覺得可以說的話好像在昨日之前已經說盡,今天怎麼樣都無法說出多一個字了。
即便胸口有一抹接近壓抑的錯覺。
早上離開房子和還在床上的他的時候,整個人是空的。
一直以來處於非常飽足狀態的自己,似乎在不知不覺中被抽了個空。
雖然一如往常地到了辦公室去上班,做重複性質非常高的事情。
開會,開會,開會,開會。
抓了一個空檔坐在辦公桌前望著高樓外的街景出神,
秘書正好又送了一杯熱茶進來。
看著辦公室的門在秘書必恭必敬的身後闔上,
哲平發現自己似乎能夠不為了兩人之間的彆扭而不安了。
雖然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幾乎感覺不到自己存在的極度空虛,
但這似乎沒有什麼不好。
不是嗎。
把衣櫥裡自己的衣服拿走,兩人的空間中所有自己的東西都拿走,
忽然間變得非常清冷的房子。
南的衣服上總是染著淡淡的煙味,
還記得有一陣子他像個孩子一樣迷上雪茄,
雖然雪茄的味道也很好聞,但總不如煙味來的親切。
自己的離開竟顯得南的氣息在這房子裡更加濃烈。
這樣的想法浮現在腦海中時,哲平覺得自己快要把持不住了。
想到投注心力去愛的人其實可能一個人可以過的更好時,
自己的存在已經不只是一種空虛感了。
站在房子的正中央卻覺得整個人好像快要壞掉了。
哲平只好頭也不回地關了門離去。
壓抑的錯覺,無助。
唯一能夠確定的竟是「我不知道接下來要怎麼做對自己才是最好的。」
這樣的想法。
(如果我的離開會讓你變得更好的話。)
是抱持著這樣的想法離開的。
一直到這個時候考慮的都還是為了你好。
沒有辦法忍受你不快樂。
更沒有辦法忍受你因為我而受了束縛,我不願是你的阻力。
讓愛消失。如果你不再需要我的愛情讓你動心活下去。
電梯門開了就走出去。
推開最後一扇門離去時城市依然充滿危險的氣息。
遲疑著左右前進的行人們刺眼的交通號誌燈。
逆了生命的方向往未知迎風前進,孓然一身風景。
雖然不知道要怎麼作對自己才是最好的,
卻自以為是地離開了你。
認為這是對你最好的做法。
◇
[南]
本來以為自己會發狂,結果沒有。
還以為自己會著急地撥電話,結果也沒有。
只是喘了一口似乎怎麼也喘不過來的氣,開了瓶酒慢吞吞地喝掉而已。
視線漸漸模糊之後,似乎就可以看見過去的完整了。
空蕩蕩的房間讓人於心不忍,
只好重複播放陌生的樂曲企圖振奮房子的心情。
關了又開開了又關的冰箱門,什麼也沒有的冰箱。
雖然一直不斷將音樂的聲音調整,卻永遠覺得不適合一個人時候寂靜。
工作了一整天回來,迎接他的卻是櫃子上孤零零的一串鑰匙。
「今天是週末呢……」
南痛苦地想起了這件事,呻吟出聲。
所有的工作都剛好告了一個段落的時候,
卻發生了這樣的事情。
一直到現在兩人還不曾談過,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哲平真的知道嗎?
南這樣想的同時心裡也出現了另外一個聲音。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你自己又知道嗎?」
想出海算了,但是現在的心情不適合漂蕩,更不適合放逐。
對於痛恨大自然的人來說,船和海洋只是拿來自嘲的工具。
雖然不確定會有什麼樣的人來開門,
南最終仍然毅然決然地到了另一個人的家裡去。
「如果現在不找你的話什麼時候才能找你。」南這樣想著。
◇
開車往這個人的家前進的途中南不禁墜入屬於這個人的回憶裡去。
從高中認識到現在,關係由淺到深,由深到淺,
最後在一段時間熱烈但不知名的悶煮下熟透了的兩人。
是一個在失去了哲平的擁抱的時候,會迫不及待朝他的方向去的人。
想像他帶著無奈和心疼的美麗笑容,
像是被抽空了一般的心口勉強得到了溫暖的碰觸。
像是羽毛一樣的觸感。
緊緊將赤裸的不安包裹在裡頭。
安穩地。
像是這樣的東西難以形容是不是愛情,卻是感情生活難以被稱作完美的敗筆。
經過了這些年,南從不能了解到了不得不了解,跟著到最後的階段:
「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知道什麼是最好的做法。」
「沒有辦法顧及除了自己以外不被自己愛的人的全面。」
所謂沒有辦法顧及,指的是「能夠讓他不為了失去而悲傷。」
不是短暫的藥劑,是真心相待。
但是沒有辦法承諾永恆相守。
換言之,
就是做到了「我需要的不是你的愛情,只是你的陪伴而已。」
雖然日子從眼前不斷飛過,在兩人的名字下一起渡過了無數的喜悲。
卻無法喚為承諾的關係。
這個人,一直用非常溫柔的視線注視著自己。
也因為這樣的認知,南不時感到愧疚和虧欠。
在不知不覺樹立起的寒意、恐懼和自我厭惡裡,另一個負面顏色的區分。
不斷收到禮物,卻一直冷漠地拆了禮物玩著玩具不說一句話的孩子。
像是這樣的關係,
南在最後的這些年裡終於了解到了從這個人的心裡傳來的訊息。
「像是星。」(你)
「對你的愛,取之不盡。」(我)
「點燃我的死路。」(你)
「只要你過的很好,我就很好。」(我)
「不是母親,卻孕育。」(我,你)
長長的人生路上,兩人一直無言地前進。
南感受著這人溫柔的視線和力量,因而在黑暗中強烈地發光壯大著。
方向感是完全相同的,迷路的時候,只要跟隨著這人的身影。
總是悠閒地站在遠遠的地方,回過頭引導著南前進的人。
從沒有要求過什麼,就算是南最終拉起了另一個人的手。
這個人,也只是那樣地微笑著。
「只要你過的很好,我就很好。」
那是……
非常溫柔的笑容。
那樣的神情在南的瞳孔裡漸漸地失焦擴散開來,很快地就消失了。
失速地前進。
◇
「酒?南,你喝了酒?」那人從房間的另一端奔過來時不住大喊。
替南開門的男子帶著淺淺的笑容倚著牆站著。
和煦的笑容像是陽光一樣,在開門的瞬間南差點把他誤認成那人。
「千歲。」南朝他無助地笑了。
「什麼事,南大人?」千歲笑咪咪地伸手抬了抬南的下巴。
接著才伸手攬住他的腰,往客廳的方向去。
「我不知道你有客人。」南轉頭看見陌生的男子正背過身在鎖門。
「你知道,只是你有事要找我。」千歲拉他在沙發上坐下。
陌生的男子在南的身後走動著,不時發出屬於人的聲響。
在這個接近破裂的時間點上,讓人覺得很美好。
有一些聲音,可以突破無助的寂靜,
幫助一個跌進碎裂開來的冰河在底下掙扎的人找到最後希望的光亮。
「真佐江。」千歲笑著介紹。
男子遞了一杯熱茶給南,臉上的微笑一直掛著。
南接過了茶,朝他點了頭道謝。
他笑了笑。
真佐江走到客廳後方,自顧自拉了一把椅子坐下,面向兩人。
喝下了一口熱茶之後覺得胸口一陣溫熱感。
南低著頭,沒有力氣多說一句話。
三個人的房間裡一點聲音也沒有,
千歲靜靜地支著下巴看著南。
「累嗎?先去躺一下我們再談好不好,嗯?」
過了一會,千歲輕聲問南。
南露出苦笑,點了點頭。
「餓不餓呢?」南搖搖頭。
真佐江和千歲交換了視線,率先走進房裡去。
「好好睡一覺,我在這裡。」
千歲的笑容褪去,取代的是過往在南的回憶中看似無奈的心疼表情。
真佐江開了房裡的小燈,在床上擺了幾件衣服。
將房間裡暖氣的溫度調整好。
接著才走出了房間。南抬頭看著他的時候,他還是露出那種非常歷練的笑容。
「寒流又來了,聽說明天清晨會是數十年來的最低溫。」
「兩床被子都要蓋著,衣櫃裡什麼衣服都儘管拿去穿,千萬不要冷到了,聽到沒?」
千歲叮嚀著。
南點了點頭,向兩人道了晚安之後才進房去。
感覺到這兩個人給他支持的力量,
就算是頭一次見面的真佐江,都給了他一種足以依靠的感覺。
所有的錯亂都在腦中糾結成一片的這個晚上,
南一直到睡前才發現自己竟失意地遺落了和人說話的能力。
要怎麼對人敘說心裡破了一個洞般的冰冷呢?
千歲的房間被暈黃色的床頭燈照的都暖起來了。
臨在睡前南忽然想起了自己頭一次發現「不喜歡聲音」是在高中。
那個時候他養了一隻貓,是母親送給他的聖誕節禮物。
安靜的貓從來不發出尖銳的叫聲,非常非常鮮少,
會用清晰、微弱卻又堅定的聲音朝著南的臉「說話。」
有一天夜裡貓跟著雙親越過海洋飛到了另外一個大陸去生活,
失去了微弱聲音的南才恍然大悟。
一直都不喜歡聲音的自己。
習慣了微弱的聲響。
堅定而清晰的聲音。
只能夠忍受這樣的聲音。
習慣了這樣的聲音。
沒有辦法失去這樣的聲音。
在一片寂靜和人聲鼎沸中都墜入最寂寞的處境。
在千歲冰冷的雙人床上,
南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長髮冰冷地貼著臉頰。
什麼聲音都沒有。
◇
翌日清晨六時四十五分。
雖然房間裡的暖爐還發出微微的機器運轉聲響,
每一扇窗子也都關死了,
哲平卻還是冷的一顆釦子都扣不上。
生性怕冷的他總是在這樣天氣的日子裡凍的發顫。
窗外還一片灰黑,一點光也沒透進來。
就著客廳裡透進來的一絲光線,哲平困難地將整排釦子扣上。
浴室的日光燈在「啪」地一聲後慘白地照亮了一地,
鏡子裡哲平的嘴唇毫無血色。
就著浴室裡的鏡子整理著衣服的領子,哲平看見自己的指節都已經發紫了。
「這天真凍。」
明明是自己的公寓,卻陌生地不記得所有東西的位置和特性。
七點十五分,哲平坐在電視機前孤拎拎地看著新聞報導,喝了一口無力的柳橙汁。
「再過十分鐘,我就要出門。」
「再過十分鐘,我就要站起來。」
「再過十分鐘,我就要打開門,發動車子,去上班。」
「再過十分鐘,我就提醒自己,我要站起來,要出門,要發動車子,要上班。」
「再過十分鐘,我就要提醒自己,不要忘記提醒自己……」
「再過十分鐘……」哲平在心裡不斷地想著,反覆地想著。
一滴淚,都哭不出來。